綿愉帶着雅善一路向西,遠離了人羣,可這一路上雅善鬧個不停,求他放她下馬,綿愉卻不爲所動。
“別亂動,你再亂動,摔下去我可管不着!”他用力鉗制着她,過了一會兒,他停下馬,她也安靜了下來。
“我就溜出來一會兒,你怎麼這麼快尋來了啊?”雅善扭頭,與他四目相撞,她眼中似有萬般失落,而綿愉像是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馨香,心中一動,他才意識到此刻懷中的人正緊貼着自己,她的身體那樣柔軟,吐出的氣息那樣溫暖……
他焦躁地定了定神,說:“你以爲你那點小心思我不明白?早瞧你離了席,問梅妞兒又支支吾吾,好在你跑得不遠,也不想想今兒什麼日子,大街上人山人海,你可是大清國的公主,要出了事兒我怎麼向額娘交代?”
“好啦好啦,哥哥皺起眉頭就跟個小老頭兒似的,我就在路口看看花燈,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她撇撇嘴,完全沒有在意綿愉心中的錯綜複雜,還小聲嘀咕:“這個梅妞兒真是的,膽小怕事,早知道連她也瞞着了。”
梅妞兒是皇太后賜予她的貼身侍女,來她身邊侍奉並不久,平日唯唯諾諾,受不起半點兒風浪,可侍奉她還是極爲細心的,雅善也一直把她當作姐姐一樣對待,所以常常不對她隱瞞什麼。
“你別去怨梅妞兒,她也是擔心你的安危。”
“我不怨她,我就怨咱宮裡怎不多掛些花燈,還有那些玩雜耍、變戲法兒的,多新奇……”說起剛纔熱鬧的表演,雅善又起勁了,“快看快看,我頭上的鮮花兒,就是剛纔變戲法兒的送的,好不好看?”
綿愉瞅了一眼,“嗯”了一聲,那股若有似無的馨香應該是從她發間的鮮花上散發出來的,而不是因爲別的什麼……如此想着,他的心神才逐漸平定。
“走吧,我們回宮。”
雅善縱然不捨街市繁華,但也沒有拒絕回宮。今日雖是上元佳節,金吾不禁,但宮門仍會在戌時之前下鎖,她答應過額娘會在這之前回到宮裡。
而綿愉雖封爲郡王,卻還沒有自己的府邸,仍住在阿哥所,於內廷行走,所以他們二人必須提早回宮。
*
雅善回宮時,各處都極爲安靜,服侍她的宮人卻都精神抖擻地候在寢宮門外,包括早已回到宮中的梅妞兒。
嘉慶皇帝駕崩後,其後宮妃嬪多與皇太后居於壽康宮中頤養天年,唯獨如貴太妃與雅善公主居西北隅的壽安宮。
皇二子綿寧繼位之後便改名諱爲旻寧,而晉尊先皇帝如妃爲皇考如貴妃,宮裡的人也都尊稱她一聲“如貴太妃”,而晉封雅善公主爲慧愍固倫公主。一般只有皇后所生之女方可被冊封爲固倫公主,后妃的女兒只能封爲和碩公主,但也有例外,雅善是先皇帝唯一存活下來的公主,又深受先皇帝喜愛,道光皇帝繼位後,便遵循先皇帝與皇太后旨意,冊封九公主爲固倫公主。
“公主,您可回來了。”梅妞兒一見雅善便急慌慌的,雅善卻不以爲意,摘下頭上的鮮花插到了梅妞兒發間,“這花兒賞你了。”
梅妞兒還沒摸着頭腦,雅善已穿過她身旁,她趕緊跟上,雅善回自己屋裡前看到她額孃的屋子亮着燈,便停下問梅妞兒:“額娘還沒歇息嗎?”
“見公主沒回來,一直在屋裡做着刺繡。”梅妞兒答道。
“我去瞧瞧。”
雅善進到如貴太妃的屋裡時,看見她正在埋頭做一雙繡花鞋,雅善喊了一聲“額娘”後便好奇地盯着她手裡地鞋,問:“額娘,這鞋是做給誰的?”
如貴太妃擡起頭,和往常一樣笑着說:“今年你也有十一歲了,額娘給你做一雙高底的繡鞋,穿起來會越發好看。”
雅善從小穿平底的繡鞋,雖然平日常見宮裡的妃嬪穿着高底鞋“呱噠呱噠”四處走動,但她從未嘗試過,以致非常好奇。
“額娘,我可以先試試這鞋嗎?”
如貴太妃讓她試了試鞋的尺寸,大小正合適,雅善穿在腳上簡直不願脫下,只是鞋子還沒有完工,如貴太妃笑着勸說:“等刺繡做完,再往鞋頭上鑲嵌兩顆東珠,一定更好看,這會子還是脫了吧。”
雅善乖乖聽話,把鞋脫下還給瞭如貴太妃,如貴太妃似乎是累了,她打了一個呵欠,對梅妞兒吩咐道:“時候不早了,你服侍公主回屋歇息吧。”
雅善看着額娘疲倦不堪的模樣,關心說:“額娘也別繡了,早點歇息吧。”
如貴太妃輕輕點了點頭,目送雅善離開而沒有起身送她到門口,直到雅善走後,素英才掩上門,攙扶她回牀上躺下。
“主子,您今兒瞞得了公主,可往後呢?公主早晚會知道的。”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說,難道要我在自己女兒面前訴苦,說她額娘被外人欺負了不成?”
因是上元佳節,如貴太妃出席了皇太后在壽康宮設的家宴,宴飲中忽然談及她兩個兒女的婚事,皇太后似有意在下一屆選秀中,挑選秀女爲惠郡王指一門婚事,對此如貴太妃她並沒有諸多意見,倒是雅善,皇太后有意將她唯一的女兒嫁往蒙古,這令她心中極爲不快。
誰都知曉如貴太妃最爲疼惜九公主,先皇帝在世時都不曾提及要將雅善嫁往蒙古,如今先皇帝才駕崩不久,便急着讓她與雅善骨肉分離,這叫她如何能痛快!她當場拒絕了皇太后的“心意”,只說雅善年歲尚小,不宜商談婚事。
誰知其餘幾位太妃、太嬪皆傾向皇太后,拿出諸多公主在十歲左右議婚以及嫁往蒙古的先例,讓她百口莫辯,受盡欺辱。
回到壽安宮後,她咽不下這口惡氣,一直到雅善回宮都無法安心入睡。
但是素英說得對,有些事情是無法一直隱瞞下去的。上元節過後,皇太后爲雅善議婚的事很快傳遍後宮,雅善自然也知道自己被指了婚,但她對於自己的婚姻沒有一個清楚的概念,認爲這也許只是一種類似於成人禮一樣的皇家禮儀。
有一天,她趴在如貴太妃的腿上,很天真地問她額娘:“額娘,我的婚禮會很快進行嗎?”
WWW ✿ttκǎ n ✿℃o
如貴太妃一面撫摸她的小辮,一面黯然神傷道:“不會,公主的婚禮一般在十五歲左右舉行,你如今才十一,還有四年……”
雅善覺得四年的時間很長,她想快快長大,快快舉行婚禮,這樣便不會被哥哥們看做是永遠長不大的塔拉溫珠子了!
她原本如此天真地想着,可後來嬤嬤告訴她,所謂“婚禮”就是一種嫁人的禮儀,成了婚就是大人,也可以算是一種“成人禮”,但是她出嫁之後就要出宮與額駙共同生活,要與母親分離,如果遠嫁蒙古,她就要被送到塞外,想回京與她在宮中的親人團聚將會十分困難。
在她理解“婚禮”的含義後便沒有之前那般期待了,甚至有些小小的沮喪,她不敢想像離開額娘與哥哥以後的日子。
與此同時,在內廷行走的惠郡王綿愉自然也得知了雅善被婚配的消息,他當時正在武英殿習射,平日百發百中,可那一天他頻頻發揮失常。
弓箭拿在手上直哆嗦,好半天不能出手,瑞親王等了又等,等來的卻是他低沉的一句疑問:“選定的額駙是誰?”
瑞親王似乎察覺到綿愉的異常,怔了一下,回他:“皇額孃的意思是將雅善嫁往蒙古,但如貴太妃似乎不願,後來皇額娘心有動容,選了一位在京的蒙古貴族。”
“是誰?”綿愉竭力剋制住自己膨脹的內心,再次問他。
瑞親王說:“此人你也見過,是過繼給咱們三皇姐的僧格林沁,他曾在木蘭圍場救過雅善。”
他猛然擡頭,握在手裡弓箭終於發了出去,命中靶心,聲音喑啞:“爲什麼是他?”
瑞親王不解他這過激的反應,純當他在擔心自己從小最爲親近的妹妹的終身大事,於是上前輕按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五弟,此人大可放心,他年齡與雅善相仿,又是位英俊有爲的少年將軍,絕對配得上咱們的雅善妹妹!”
綿愉全然沒有答話的意思,心思越發遙遠,瑞親王於是又輕聲說:“皇兄登位不久,局勢尚不平穩,朝中各方需要掣肘,如今公主與朝中擁重兵的蒙古郡王聯姻實爲大局考慮,你再有不捨,雅善早晚都是要嫁人的。”
隔了許久,終於聽他平靜地說:“我知道了。”
見他與平常無異,瑞親王面帶微笑說:“今兒咱們練得都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
綿愉點點頭,在瑞親王離開之後才一個人默默朝阿哥所走,途徑御花園時,他停下步子,轉身走了進去,數畝花圃已吐露新芽,有些冬令的花卉卻早已凋謝,他的心情就如這些凋謝的花,零亂成泥。
她是大清公主,他是大清王爺,在外人眼裡她是自己的同母胞妹,也許兒時能成天粘在一起,不顧男女有別,可是長大後,他們終究將各自成家……
綿愉猛地緊握雙拳,掉頭憤然離去,可在毫無預備之下,與路過的一名宮女相撞,她手捧數枚果子,此刻散落在地,她沒有慌亂地蹲下拾掇,而是在他面前磕頭認罪:“奴才衝撞了惠郡王,求惠郡王恕罪!”
綿愉心中正燃着一團火焰,眼看就要爆發,卻在看到那名宮女時收斂住了,並且驚訝道:“梅妞兒,你怎麼在這兒?”
這名衝撞他的宮女並非他人,正是雅善的貼身侍女梅妞兒。
梅妞兒驚魂未定,慌慌張張地回話:“回、回稟惠郡王,公主和幾名宮女在堆秀山那兒踢毽子,踢累了便打發奴才去找了些果子來解渴。”
聽到雅善在這御花園中,他暗沉的心居然又明亮起來,他彎腰爲梅妞兒拾起散落的果子,有幾個髒了的又順勢往自己的衣袍上擦了擦,攥在手心而沒有交還給梅妞兒。
這是雅善十分愛吃的海南青棗。
梅妞兒拾起青棗後便往公主那兒去了,綿愉沒有尾隨,轉而離開了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