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來越冷, 雲層時厚時薄,始終不散,一整天都日照昏黃, 打在人身上也沒一點暖意。雅善披着一件天藍色的羽緞斗篷, 看上去更是消瘦清寒。
那天從宮裡出來, 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朝氣蓬勃, 常常神情恍惚、若有所失, 像在想什麼心事,打不起精神,她從來不擅長掩飾, 但凡留點兒心眼的人都能瞧得出來。
“公主,今兒天冷風大, 別在院子裡站久了。”梅妞兒擔心地看着她。
雅善搖搖頭, 擺弄院子裡的花枝:“我不怕冷, 只是這心裡不痛快,梅妞兒, 這花兒都發蔫了。”
“天這麼冷,花兒總要蔫的,只要根莖在,還會再開的。”
是啊,只要根莖在, 總還會再開的。
“公主!公主!”正傷春悲秋時, 垂花門前一陣嚷嚷, 小德子興高采烈地穿過一邊抄手遊廊, 來到庭院, 在雅善跟前打了一個千兒,上氣不接下氣, 雅善皺皺眉頭說:“你別急着說,先歇口氣,等氣順了再說。”
小德子再三咽口水,終於順氣了,可他倒不急着說話了,忽然手一伸,變出了一朵鮮花,紅豔豔的,嚇了面前的兩人一跳,隨後才聽他嬉皮笑臉地說:“公主,奴才學成了!”
前段日子她隨口一說想看變戲法,但又沒叫人出去請,時間一久卻也拋到了腦後,只是沒想到這小德子心思靈巧,把她隨口一說的話聽了進去,甚至費了心思去學,學得有模有樣,他剛纔一伸手的確驚嚇到了人,可仔細一瞧,更覺驚喜。
她許久不笑,這會兒終於捨得展露笑顏了。
“除了變花兒,可還會變別的?”她忽然來了興致。
小德子似要拿出看家本領,躍躍欲試道:“會會,奴才還會變鳥兒,請公主瞧仔細了!”說着,他把鮮花交給梅妞兒,往後退了一步,兩手花裡胡哨地學市井藝人擺弄,不一會兒雙手向上一揮,還真變出了一隻麻雀!
小德子一手捏着麻雀,向雅善展示,一手還在身後,梅妞兒一直盯着他,還沒等雅善稱讚看賞,卻聽梅妞兒指着他說:“公主,這小德子哪裡真的會變戲法,他事先就把麻雀鳥兒和花朵兒藏袖子裡啦!他這是欺騙!”
被梅妞兒揭穿了把戲,小德子瞪了梅妞兒一眼,又怯怯地撓了撓後腦勺,原以爲公主會斥責,卻聽:“變戲法原就是一種障眼法,無非是爲了尋人開心,梅妞兒,你也真沒趣!”
雅善沒有責怪小德子,卻失去了興致,她轉身就要回屋,梅妞兒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又掃了公主的興……小德子啐了她一口:“你呀,跟了公主這麼多年,怎麼還這麼死心眼啊!真被你氣死了!”
小德子追上去,看是否還有補救。
雅善卸下斗篷,翻開書桌前的經書,小德子候在暖閣外,雅善靜不下心抄經,叫他進來,小德子眼珠子骨碌一轉,道:“公主,奴才戲法變得不精,容易叫人看出破綻,公主若真想看好的,後天就是初十了,隆福寺廟會上準有好看的!”
小德子跟着她的時間不多,可他機靈,總能瞧出主子的心思,何況主子近日心情不佳,難得的廟會,出門散散心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太后命我抄經,這經書還沒抄完,哪有閒工夫出門逛廟會。”皇太后雖揚言放過她,卻仍要小懲大誡,她也不敢鬆懈。
小德子想了想說:“公主誠心抄經,奴才不敢多言,不過抄經是誠意,這逛廟會,拜菩薩也是誠意,再說一天不抄經應該沒什麼大礙,廟會卻……”他瞧了雅善一眼,見她有所動容,又加了一把火:“聽說這次廟會上會請來杜七聖的傳人,失傳的’七聖法’也將重現江湖!”
雅善也曾癡迷於戲法,對這“七聖法”也略知一二,只可惜這種在唐宋時期盛行的七彩戲法到此時幾乎已失傳,沒辦法親眼見識,現在再聽人提起,她的心才又激動起來。
最終,她還是剋制不住自己,接受了小德子的提議。
*
初十這日,因爲隆福寺廟會果然人流如潮,自年初那一次上元燈會,她真是太久沒有見過這場面了。
這次她倒沒有獨自出行,她考慮了她的丈夫僧格林沁。當僧格林沁得到她的邀請,簡直喜出望外,或許他的等待沒有白白浪費,蒼天還是眷顧他的!
從隆福寺廟門前到王府大街,早已布棚林立,攤販如雲。在這裡除了能看到三教九流的人羣,還能吃到許多平日王府吃不到的民間小吃,更有看不完的街頭表演。
小販聲聲吆喝,叫賣着驢打滾、糖耳朵、饊子麻花;小地攤也擺了許多,賣的是各種手藝人編織的玩具,遠處還有賣古玩、字畫、花鳥、蟲魚等等攤販。雅善來逛廟會主要倒不是爲了這些,而是爲了一睹“七彩戲法”中的“七聖法”。可是東張西望了大半天,變戲法的人出現了,卻沒看到傳說中的“七聖法”,她心裡沮喪,又問小德子:“這變’七聖法’的人怎麼還不出現啊?”
小德子尷尬地說:“這倒是怪了,奴才學戲法的時候分明聽人說了,今兒個杜七聖的傳人一定會來!”
“小德子,你不是被人給誆了吧?”眼看雜技表演和變戲法的隊伍都過去了,人羣漸漸散去,雅善唯一的念頭就是小德子被人騙了。
小德子臉紅脖子粗,低聲咒罵:“該死的油茶郎!”
“也不是非要看什麼‘七聖法’,逛了這麼久,公主也該累了,前面有家茶樓,上去喝口茶、歇歇腳,回頭還能看一臺小戲。”僧格林沁看着雅善,雅善微微點頭,臉上沒太多表情。
一道進了茶樓,見是僧王爺,茶樓夥計殷勤招呼,只是今天廟會,匯聚了大量茶客,他們來的不是時候,樓上也已高朋滿座。
雅善不願在此湊熱鬧,打算離開,可才跨出門檻,夥計又叫住了人,說是樓上貴客有請。
雅善與僧格林沁面面相覷,又問那夥計:“請問是哪位貴客?”
夥計笑道:“是惠王爺,他貴人瞧見兩位進來喝茶沒座位,就讓小民請兩位上樓。”
一聽是惠王爺,雅善下意識就想掉頭,可僧格林沁滿心歡喜地說:“公主,既然是惠王爺有請,咱們上樓打個招呼吧!”
“僧格林沁,我身子不舒服,要不你上樓給哥哥打聲招呼,我就先回府了。”
然而聽到她身體有恙,哪還有心思去會見惠郡王,忙叫人牽馬過來,離開了茶樓!
樓上獨自喝茶吃點心的惠郡王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剛纔見他們並肩進門,他的視線就不再移開,思索了再三,終究還是想說服自己可以泰然面對。
然而,她似乎並願意見他。
他放下茶杯,殊不知仍緊捏着,哪裡真的放得下。
良久,他終於出聲:“春海,公主看來氣色不好,明兒你找人送些補品去。”
春海“嗻”了一聲,兩人卻一直盯着主子的右手,輕聲道:“爺,這茶杯看來要碎了,仔細手。”
他垂下眼瞼,鬆了鬆手,死物是無辜的。
*
雅善回到王府後與僧格林沁匆匆說了幾句寒暄話便進了自己的屋,沒有多說別的,也拒絕了他找大夫來問診。
僧格林沁凡事以她的意願爲主,不求急功近利,只是時間一久,公主忽遠忽近的態度始終令他患得患失,不是滋味。
到底要他做什麼,才能喚回她的心?
“公主已經歇下了,額駙請回吧。”梅妞兒服侍了雅善就寢,出門時見僧格林沁仍在,便道。
僧格林沁道:“照顧好公主,我明天再來看她。”
僧格林沁走後,雅善才回到書桌前,挑燈抄經。
抄經需唸經,唸經爲靜心,可她自茶樓一別,心再也無法靜下來,那天進宮皇太后與額孃的話都在耳邊,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告訴她誰纔是願意捨棄生命的人!
僧格林沁真心待她,可她無法迴應,他們可以與尋常夫妻一樣相敬如賓,卻無法做到耳鬢廝磨,他們的婚姻,到頭來,仍是一敗塗地。
而他,應該是幸福的吧。
“梅妞兒,去換壺茶來!”沒在茶樓喝成,這會兒倒是口渴了,門外的梅妞兒聞聲進來,提了冷卻的茶壺又出去,一來一回,雅善早把經書合上了。
梅妞兒爲她倒茶,手法熟練,先將茶杯用開水燙了三遍,又以茶水濾了一遍,最後倒上熱茶,請她享用。
這過程,雅善一直盯着她的手腕,從前沒讓她做過重活,手腕皓白,細細的,彷彿一彎就折,而戴上玉鐲子就更顯沉重了。
“這鐲子與我之前賞你的似乎不一樣。”雅善輕輕抿一口茶,漫不經心地說。
梅妞兒到底膽小,疏忽大意地戴了公主陌生的鐲子,這下被察覺,趕緊縮回了手,支支吾吾地說:“這、這是……”
“玻璃種翡翠,水頭足,是翡翠中極品,就算是在宮裡也不常見,是王爺賞你的?”
梅妞兒一直握着左手腕,身子顫抖不停,終經不住公主一雙凌厲的慧眼,“撲通”跪倒在地,說:“奴才不敢欺瞞公主,只是不知王爺的賞賜竟這樣貴重!”
她聽不懂公主對這鐲子的描述,也看不懂這鐲子是什麼品種,但既然是王爺賞賜,一定是貴重的,卻不知道竟比宮裡的還要貴重!
“你爲他做了不少事兒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雅善緊盯着梅妞兒,梅妞兒怯生生地說:“奴才愚鈍,不懂公主在說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不願說實話嗎!”她忽然拍案而起,“我所說的王爺是誰,你自個兒心裡清楚!”
梅妞兒縮了縮脖子,不吭聲,算是默認了。
雅善感覺眼前一黑,癱軟坐回了炕上,好笑地說:“這下全明白了,爲什麼我的行蹤他總能摸得一清二楚,是你與他裡應外合,可是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呢?你分明是我的人啊!不,你不是,你從來不是……你是皇太后派來的,在你們心裡,只有愛新覺羅家的皇權至上,我的幸福,根本微不足道!”
“不!公主,奴才與王爺這麼做,全都是爲了您啊!”梅妞兒雖然膽小,卻一心護主,生怕公主誤會了王爺,冒死澄清:“王爺知道您不願答應這門婚事,怕額駙傷害了您,所以才讓奴才秘密地將您的事兒都彙報,可這一切皇太后並不知曉!”
“就連我與雲笙的事兒,也都是你說的吧!”
“是……奴才也是怕您被那戲子欺騙了啊!”
“梅妞兒……你還真是一片忠心,你這樣死心塌地爲他,到底爲了什麼?”
梅妞兒低下了頭,沉默不語,看到她緋紅的耳後根,雅善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哥哥很喜歡翡翠,他能送你這般貴重的玻璃種翡翠鐲子,想來也不單是爲了你的功勞,既然你的心在他那裡,我這兒也留不住你了。”
“公主!奴才知錯了!求公主別趕奴才走!奴才哪兒都不去,只想留在公主身邊服侍您啊!”梅妞兒哭喊着,心急道。
雅善冷眼看着她,道:“既然你的心從未向着我,現在求我又爲了什麼?”
“奴才從來不爲什麼,不管公主是否相信,奴才對公主絕對忠心一片啊!奴才雖是由皇太后撥到公主跟前侍候,可自來到公主身邊,奴才便只有公主一個主子,絕不會像蘭妞兒那般害您啊!”梅妞兒聲淚俱下,卻沒有使雅善動容半分,反而冷硬道:“你口口聲聲說對我一片忠心,背地裡卻一再爲別人賣命,這樣的奴才,不要也罷!”
“不!不是的!奴才說的都是真心話啊!奴才聽王爺的吩咐也只因王爺一心爲了公主,而且奴才大膽……奴才……”
“你還因爲愛慕着他,所以願意爲他做一切,不惜一再出賣我!”
“奴才知錯了!奴才甘願受罰,只求公主不要趕走奴才!”梅妞兒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幾乎都磕得紅了,雅善還是無動於衷,反而怒道:“你我主僕情分已盡,明天天亮前,別讓我再見到你!你去找他吧!”
彷彿是晴天霹靂,梅妞兒哭着衝出了房門,守在門外的小德子見動靜鬧大了,暗叫不好,一方面希望主子消氣,一方面也想安慰梅妞兒,於是兩頭忙開。
“別追了,讓她去吧!”雅善叫住了小德子。
小德子沒問究竟,雅善卻道:“我與梅妞兒,其實我總防着她,她也不曾一心向我,或許她並不忠於皇太后,可她忠於她愛着的人,我不該再強留一個心裡沒我的人在身邊了。”
“梅妞兒不識擡舉,可奴才小德子心裡只有公主一個主子,就算拿刀抹脖子,奴才也絕不會離開公主!”
雅善看他一眼,沒往心裡去,猜來猜去,也會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