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雅善的婚事商定,道光皇帝登極之後的首次宮廷選秀也緊鑼密鼓地開始籌備起來。本朝規定,宮廷秀女皆從八旗女子中挑選,每三年舉行一次,由戶部負責。每逢選看秀女之年,戶部要預先一年,大致在是年七八月份,向皇帝請旨,首先確定是否照舊挑選秀女。一旦戶部將備選秀女的數目上奏,皇帝便會確定閱看秀女的日期,一般是在次年的二月。
皇帝登極在去年初秋七月,如今元月已過,而後宮尚未充盈,爲考慮皇帝子嗣單薄,經皇太后懿旨,選秀議程從今年八月開始,將選看秀女的日期定在次年的二月。
一次選秀,戶部的大大小小相關部門都涉足其中,耗時較長。往年選秀戶部都有充足的準備,而今年情況特殊,從八月開始籌備至次年二月選看,時間雖充裕,但由於此次選秀規模空前龐大,仍是十分緊張。
籌備開始之日正值中秋佳節,由於皇帝即位後歷行節儉,壓縮宮廷經費,這一年的各大節慶皆沒有浪費鋪張。中秋節也只是在祭祀之後由皇太后於壽康宮設下小型家宴,以款待親友。
此次宴請的人除親王郡王福晉、公主之外,還有皇太后的親侄女。與皇太后同樣屬於滿清貴族鈕祜祿氏家族,其曾祖和祖父皆爲大清國功勳卓著、聲名顯赫的著名將領,其父鈕祜祿頤齡早前被朝廷派往江蘇省會蘇州府擔任駐防將軍,爲從一品,舉家遷往蘇州,鈕祜祿氏就隨父母在蘇州長大成人。
因遇選秀之年,鈕祜祿氏隨母親從蘇州返回京師,又受皇太后懿旨進宮赴宴。頤齡夫人章佳氏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一品命婦,在首次面對正方寶座上的皇太后時,亦是應對自如、禮節周到。而難得的是,她那從未進過宮、不曾見過如此場面的女兒居然被她母親調/教得極爲大方,除了舉止有度以外,對答亦是從容大方。
在宴飲過程中,皇太后將她的親侄女叫到身邊,拉着小手,問:“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依禮上前,盈盈低頭,聲音柔婉動聽:“回皇太后,奴才叫秀芬,今年十四。”
皇太后似乎很喜歡這個叫秀芬的小姑娘,拉着她說了很多話,雅善從一見到這位姐姐就一直盯着她看,她長得實在太美了,和尋常爽朗活潑的滿洲格格不一樣,她的眼睛長得十分水靈,性格也很文靜,氣度也非常儒雅,總之在滿洲貴婦、宮廷妃嬪之中,她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人。
“自從你們去了蘇州,我一直沒見過秀芬這丫頭,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你瞧瞧,這姑蘇的水把她滋養得水靈水靈,任誰看了都捨不得移開眼兒!”皇太后輕輕撫摸着秀芬的臉蛋,碰一碰也彷彿能掐出水來。
秀芬亦是不抗拒。
“她呀,也虧得跟她阿瑪一塊兒到了江南,算是見了不少世面。別瞧她長得水靈,看着柔弱,十四年裡讀書明理也不會輸給多半大男人哩!在蘇州那會兒,這丫頭跟別的女孩子玩七巧板拼字遊戲,總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一說起自己的女兒,章佳氏便開始滔滔不絕,皇太后也沒有阻止她,甚至和大家一樣好奇:“哦?玩七巧板?”
七巧板是在民間流行於漢人之間的傳統遊戲,不曾流入清廷,故而清宮裡的妃嬪並不懂得這種遊戲,章佳氏明白過來後,便向大家解釋七巧板的玩法,並情不自禁地賣弄誇耀女兒在這方面如何出色。
這越說越是激起了衆人的好奇,皇太后當即命人仿照章佳氏所說,將木片削爲若干方,讓秀芬一展才藝,秀芬自然不會推卻。
在衆人注視的目光中,秀芬在短時間內將七塊大小不一的木片排成了“六合同春”四個吉祥的大字,皇太后看後,大爲讚賞,同時將七巧板列爲宮中新的玩具。①
除此以外,皇太后還命人送上了一份賞賜,是一對鑲金嵌玉的耳璫,看上去十分名貴,皇太后卻說是賞得薄了,秀芬感恩戴德,連忙跪下謝賞。
鈕祜祿秀芬的才貌皇太后全都看在眼裡,剛纔章佳氏一個勁地誇讚女兒她也是耐心聽着,並時時微笑點頭,這其中的目的在旁人看來已經非常明顯。
宴後,皇太后准許秀芬隨其餘女眷到御花園玩耍,作爲後宮裡的小主人,雅善對待秀芬格外熱情,主動帶她賞遍名花,並且叫人做了最愛吃的奶/子月餅勸秀芬一同品味。
從頭到尾,秀芬都是彬彬有禮地應對,又因爲宴飲中已經吃飽,不敢再多吃雅善給的月餅,雅善似乎瞧出她的爲難之處,就沒有強求,只能獨自享用。
雅善邊吃邊向她介紹園子裡的格局,走到千秋亭時,由於聽到隔牆傳來的笙簫笛樂,雅善又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哦,牆那頭是漱芳齋,那裡有個大戲臺,不過比起暢音閣大戲樓還小了點兒,今兒晚上排了戲,后妃們都會去看,你也一塊兒去看吧!”
秀芬白皙的臉蛋“刷”一下紅了,低下頭去,很輕很輕地說:“公主,我……不是宮裡的妃子,恐怕是看不成的。”
照道理宮外的女眷進宮赴宴到了下午就要出宮回去的,沒有皇太后特許,不能留到晚上。
雅善自然也明白這層道理,可她真的很喜歡這位姐姐,希望她能一直留在宮裡陪伴自己。
正在她感到失落的時候,不知從哪裡躥出一隻小野貓,嚇得秀芬失去風度,躲到了雅善身後,雅善早已見慣了這種場面,倒也不害怕,她笑嘻嘻地安慰秀芬:“芬姐姐,這些貓子就是調皮了點兒,不會害人的,別怕。”
“哪裡不害人了,你五歲的時候被野貓抓傷,可是哭了好幾夜!”不知從哪裡躥出的身影,把兩個小姑娘又嚇了一跳。
雅善回過神來發現是熟人,嗔怪道:“哎呀,原來是哥哥啊,嚇了我一跳!”
“怎麼?我難道比野貓嚇人?”綿愉上前一步,笑看着一臉驚魂未定的雅善。
他剛習射回來,途徑御花園便走了進來,這是他幾月來養成的新習慣,從武英殿回阿哥所的路上總要從御花園繞道,想看看熟悉的風景,而他今天看到了兩個小姑娘,談笑風生。
剛纔的野貓突然驚嚇了兩人,又聽雅善煞有介事地勸慰,不禁想起數年前的一樁舊事,可是她哪裡還記得五歲時發生了什麼。
“倒不是真的嚇人,只是冷不丁冒出個人,總要怕的,哥哥說我五歲時被野貓抓傷,我怎麼不記得了?”
她果然是不記得了,面對疑惑,綿愉想要解釋,卻見身旁有人朝他欠身:“奴才給惠郡王請安。”
綿愉方纔一直注視着雅善,倒把她身邊的女孩子忽視了,他含笑點點頭,說了幾句客氣話,沒怎麼多說別的。
滿洲人家的男女避嫌從來就不嚴格,何況能進宮的女孩子不是他的親人,就是後宮女眷的親人,只要不是皇帝的女人,不必太過拘束。
“哥哥,這是秀芬姐姐,皇太后的親侄女,她跟你一樣大呢!”雅善向綿愉介紹秀芬,秀芬低着頭,而綿愉也只是略看了一眼,隨後又將目光投向雅善:“今兒皇太后的宴會上你吃了什麼?”
雅善想了想,說:“鮮鵝掌、醬野雞、薰鹿肉、滷肉、香腸、銀耳羹……還有炸餃子。”
“還有奶/子月餅。”綿愉補充道。
雅善感到驚奇,她似乎沒有說這個,正要問,綿愉伸手揩去了她嘴角殘留的碎渣,佯裝嫌棄地說:“吃得滿嘴都是,丟死人了!”
雅善當即反應過來自己地醜態一定讓秀芬看見了,可秀芬都沒有提醒,恐怕是爲了顧及她的面子,她看向秀芬,卻見秀芬抿着嘴角,好像竭力剋制住想笑似的。
“你別見怪,這丫頭從小這樣,分明很在意形象,卻總是粗心大意。”他原本與秀芬沒有過多的話說,可在維護自己妹妹的時候卻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眼神是那樣寵溺。
“公主如此率真,真是難得。”說着,她擡頭看了雅善一眼,同時目光不經意間略過面帶微笑的綿愉,心中一動,又迅速低下了頭。
雅善與綿愉都沒有察覺她這細微的心理變化,仍互相嬉笑,感情十分親密,秀芬難以介入。
最後幸運的是,皇太后恩准秀芬於當晚留宿宮中,就住在用於選秀之用的延暉閣內,從而也確定了鈕祜祿秀芬爲本屆應選秀女。
從道光元年至道光二年,經過層層篩選,從頭到尾都由戶部主持、皇太后與皇后親臨挑選,終於到了大選之日,應選秀女在前一晚驅車候於神武門外,按旗分先後排定,丑時神武門大開,應選秀女依次下車,由神武門外東柵欄放進,至順貞門外恭候,另有戶部司官在順貞門外負責接應、料理。然後戶部司官將應選秀女帶至貞順門,由內監領入後宮。
先是由內監幫助選看,將留牌者名字記下,遞呈於皇帝做最後的欽定。
能夠參加大選的秀女都是經過前幾輪篩選過後最爲優秀的滿洲女子,就連從未參與過此類活動的雅善也極爲期待。
嘉慶帝在位時,宮廷選秀並不是每三年舉行一次,根據皇帝旨意,有幾年都沒有選秀,雅善於嘉慶十六年出生,其後六年的記憶喪失,從嘉慶二十二年至嘉慶二十五年間,她從未有幸見識宮廷選秀女。
這次選秀,除了皇太后與皇后親力親爲外,雅善也有多半參與,但只是旁觀,並沒有多做意見。從秀女進宮初選到皇帝殿選,歷時頗久,她幾乎已十分疲倦,便偷偷在一旁打盹,直到門外太監開始大聲唱名,她才驚醒過來。
選秀的地方定在御花園的延暉閣中,皇帝坐在正中御座,左右兩側的寶座上坐着皇太后與皇后,雅善則按照特例,立在皇太后身邊觀摩。
在太監逐一唱名後,應選的秀女便一個跟着一個走進來,共有五名秀女,她們立成一排,在皇帝開口後逐一擡頭,起初的幾名秀女長相併不起眼,皇帝有撂牌子的意思,但因她們父親的旗分頗高,皇太后在旁建議皇帝“三思”,皇帝“三思”後最終選定滿洲鑲黃旗郎中久福之女鈕祜祿氏,其餘四位秀女便被賜了鮮花。
幾人謝恩退出去不久,又引進五名秀女,雅善看到其中兩位熟人立即露出微笑,一位是多年前打賭贏過她的瓜爾佳瑪穆平珠,另一位則是在去年中秋節認識的鈕祜祿秀芬。
秀芬參選秀女她並不驚訝,只是沒想到瑪穆平珠也在其中。論才貌,瑪穆平珠自然比不過多才多藝、溫柔漂亮的秀芬,但是瑪穆平珠也是一個有勇有謀的滿洲格格,雅善也很喜歡她。
雅善靜觀皇帝的反應,卻見他一直盯着秀芬,好像被秀芬的美貌深深吸引住了,當下就決定了她的去向——留牌子。
至於瑪穆平珠,她似乎十分緊張,身子一直在顫抖,這跟平時勇敢無畏的她完全不同,她的臉色如此蒼白,難道是身體不適?
正當雅善如此猜測時,皇帝宣佈其餘秀女皆爲“撂牌子”,而滿頭大汗的瑪穆平珠也在此時舒了一口氣,無意間露出了輕鬆的微笑。
雅善終於明白過來,她並不想中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