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來, 京師就像是困在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裡,城外幾處莊田又枯又焦,老百姓叫苦連天。惠郡王的莊子就在城外, 果園都還能保住, 莊稼大半都遭了秧。
綿愉望着一堆堆焦田, 心裡瓦涼瓦涼, 他自己倒沒什麼, 可是百姓怎麼辦?今年秋天還能有什麼收成?南方鬧水災,北邊又鬧旱災,偏偏官民買食鴉片的風頭愈演愈烈, 朝廷這幾年也是捉襟見肘……
“王爺,我剛從前面的村子回來, 外頭好多村子都鬧了災荒, 要說朝廷撥款賑災, 恐怕也救不了所有佃戶。”這幾天蘇孟暘城裡城外兩頭跑,既要搜查莊王私下販賣鴉片的罪證, 又要體察城外莊頭鬧災荒的百姓,累得夠嗆。
綿愉眉頭皺得發緊,思忖了許久,說:“實在不行,這還有五十多垧地的麥谷和果園沒被糟踐, 到時候分給百姓, 能補多少損失就先補多少, 餘下的, 只能等朝廷想法子來救濟了。”
“王爺心懷蒼生, 實乃百姓之福!”蘇孟暘感懷笑道。
綿愉全不在意,只道:“我也只是爲皇上分擔。”
蘇孟暘不再做聲了, 眼看太陽升高了,天更熱了,就請綿愉趕緊上馬回莊園去。
綿愉不忍再看下去,牽了馬來,可方向卻不是莊園去,他掉了頭,往山坡上去了,蘇孟暘跟了上去。
來到山頂,陷入一片濃綠。也真奇怪,山下稻田枯萎,可是山上像是與世隔絕了似的,樹木叢生,空氣中也充滿了青草和樹葉的清新氣味。陽光透出密密樹冠,向大地投下點點光斑,一陣陣爽風送來,真令人心曠神怡!
“大熱天的,這兒還真像一處人間仙境!”蘇孟暘大口呼吸着清香流溢的空氣,興奮地說。
可是綿愉並不是特地帶他來享受的,他獨自陷入了沉思,遙望着山頂孤零零的那座小土丘,蘇孟暘隨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座矮矮的墳塋,並不起眼,如果不是他特意看去,只怕會當做野豬拱成的土丘罷了。
墳塋前甚至沒有一塊碑,誰能知道地底下躺的是誰,可是墳頭上沒有一絲雜草,又像是經常有人來打理,蘇孟暘糊塗了,王爺爲何要來看一座沒有主人名字的墳塋?
“震伯,有件事我一直沒能告訴你。”綿愉忽然開口。
蘇孟暘愣了一下,看向他,綿愉下了馬,邊走邊說:“你不是一直在尋找你口中的那位友人嗎?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帶你來看他了。”
蘇孟暘腳下像被藤蔓絆住了,走不動了,連聲音都在顫抖:“王爺說的是……”
“廣慶班薛雲笙,他就葬在這兒。”
如遭晴天霹靂,蘇孟暘忘了思考,綿愉又重複道:“你不是一直在打聽他的下落嗎?他就在這兒。”
蘇孟暘感到自己失態,連忙謝罪,回過神來又問:“他爲何……會葬在這兒?王爺又是如何知道?”
綿愉早在心中做出了決定,便將實情都告訴了他:“當年廣慶班解散,薛雲笙沒有離開京師,而是找了一個替身代他坐船,他自己則選擇留下,但憑他一己之力怕不會做得天衣無縫。”纔開了個頭,綿愉便看向蘇孟暘,蘇孟暘心裡也有了個明白,謝罪道:“當初元竹受人威脅離開京師,下官恐防他不測,才找了替身代他上船,現在看來,這背後竟是王爺,下官知情不報,有罪!”
綿愉不與他論罪,又略過了雅善與薛雲笙南逃那一段,說:“你也是出於好心,恐怕你還不知道他薛雲笙膽大妄爲,令他師兄薛雲華潛入僧王府,企圖引誘公主,其罪大惡極,實不可恕,不過公主念在其身負才華,爲其說情,才免其一死,也與他斷絕了來往,誰知他竟動了輕生的念頭……”
對於綿愉列舉的種種罪狀,蘇孟暘簡直難以置信,他一直視薛雲笙爲知己,斷然不會相信他會膽大妄爲地去引誘公主!可是他一再拒絕自己爲家中小妹說媒,又聲稱已有心上人……公主大婚當日,他特地選了那家茶樓,難道僅僅只是巧合嗎?
蘇孟暘震驚極了,萬萬沒想到他的心上人竟是大清的公主!
“這一年,我沒能將實情告訴你,也是怕你一時難以接受,對我愛新覺羅氏而言,他是罪人;可是對你而言,你們曾是莫逆之交,時候到了,你也該來看看他了。”
蘇孟暘大大嘆了一口氣,深感自己不配爲友!早知如此,他就該勸他離開,勸他不要執迷不悟,到頭來,害得還是他自己啊!
可是事情過去了這麼久,再追究也無濟於事了吧。
蘇孟暘隨着綿愉靠近那座矮小的墳塋,比剛纔冷靜了許多,“元竹賢弟,爲兄來晚了。”他來看賢弟,卻發現身上沒有任何可以祭奠他的物品,甚至連一壺酒都沒有!
綿愉不甚在意蘇孟暘是否難受,他一直盯着腳下鬆動過的泥土,泥土下隱隱露出黃色的灰燼,像是有人在他們之前已經來祭奠過了。
*
“小德子,啞丫頭還沒有回來嗎?”今天一大早,啞丫頭就向雅善告了假,說是去城外探望一個朋友,已經去了大半天,眼看日頭越來越毒,雅善不免有些擔心。
“沒呢,也真奇怪了,她在京師舉目無親的,哪來的朋友?該不會是去外頭會情郎去了吧!”小德子調侃道。
雅善掃了他一眼,“別胡說!人家還是黃花大閨女,毀了她清譽你負責!”
“哎喲!我的公主姑奶奶!奴才六根清淨,哪還有那福氣啊!”小德子把五官擠在一塊兒,哭笑不得地說。
雅善“噗嗤”一笑,紮了一塊冰西瓜塞進嘴裡,啐道:“就你知道貧嘴!”
“那還不是爲了哄公主您高興。”小德子諂媚一笑,隨即屈膝跪下,舉起一雙手給她輕輕捶腿,這一招很受用,雅善很快又笑了,也不覺得熱了,朝小德子勾勾手指:“瞧你這麼忠心的份兒上,這碟西瓜就全賞你了,過來拿着。”
小德子眉開眼笑,趕緊叩頭謝恩,正要伸手去接,誰知道雅善手忽然一鬆,西瓜撒了小德子一身,小德子明知是公主有意捉弄,仍惶恐磕頭:“是奴才失手!求公主恕罪!”
“是我撒的手,你賠什麼罪,我就閒得慌,瞧瞧你有什麼反應,結果還是一副奴才樣兒!”雅善興味索然,命人收拾,又叫他下去換件乾淨的衣裳再來服侍。
小德子如釋重負般地退了出去,這公主的脾氣還真是越來越難捉摸了。
等小德子再回來時,雅善已經靠着玉枕睡着了,侍女正在爲她把扇,見林公公來了,福了福身,又繼續搖扇,小德子不忍打擾這份恬靜又退了出去,可是大熱天的,他居然看到額駙爺又往這兒來了。
“奴才給額駙爺請安。”小德子迎上去打千道。
僧格林沁又是因爲牽掛雅善才來的,之前每次來都不巧,不是趕上她正臨摹大家翰墨,就是遇上她在小憩,現在總該沒什麼事兒了吧。
“額駙爺,您來得還是不巧,公主剛吃了西瓜睡了,您還是別進去打擾了。”
僧格林沁又一次失望了,眉頭皺起:“公主近日嗜睡,你難道沒覺得哪兒不對勁嗎?”
“額駙爺怕是多慮了,公主常有午睡的的習慣,況且天兒這麼熱,睡一覺總能舒坦些。”
“可我之前來已經是黃昏了,照你這麼說,她都睡了兩個多時辰了!”天熱,火氣也大,僧格林沁不聽他說,徑直就要往裡闖,誰都攔不住。
這劇烈的舉動嚇壞了寢宮所有人,卻沒有驚動正在午睡的雅善。
僧格林沁衝上去呼喊,甚至是搖晃她的身軀,她仍是沒有迴應,這回連小德子都驚呆了,公主雖有午睡的習慣,但也不至於睡得這樣沉,何況最近午睡的時辰越來越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請太醫!”僧格林沁怒吼。
小德子這才恍然大悟,急急忙忙領差辦事。
雅善的氣色如常,唯獨怎麼叫喚都醒不過來,僧格林沁心中慌亂,摟着她的身子不願鬆手,直到太醫大汗淋漓地趕來,他才捨得放下她,讓太醫診治。
太醫細心診脈,眉頭卻越皺越深,頭上的汗狂流不止,僧格林沁一個勁地問他情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行醫多年,什麼疑難雜症沒碰見過,但唯獨遇到這樣的奇事!
“公主脈象平和,氣色紅潤,既不是中暑症狀,也不是舊疾復發,奇了,真是奇了!”太醫匪夷所思地說。
“既然沒什麼病,爲什麼公主仍是昏迷不醒?”僧格林沁急道。
“這……”
“小德子,發生什麼事兒了,怎麼這麼吵……”這時候,雅善居然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呼喚小德子。
大家都朝她看去,她也睜開了眼睛看着大家,疑惑道:“怎麼了?怎麼都跑來了?”
“公主,您真是嚇死奴才了!剛纔怎麼叫您您都不醒,真把咱們都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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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善愣了一下,她剛纔做了個夢,夢裡一直有個人在喊她,她迴應不了,現在想想該是被夢魘住了,她看了看腳踝的鈴鐺,笑着說:“就做了個夢,沒什麼事兒,瞧你,汗都嚇出來了,還不快擦擦!”
見公主還能開玩笑,小德子總算鬆了一口氣,拿袖子擦了擦額頭。
“多大點兒事兒,怎麼還驚動了太醫?”雅善瞧見太醫,抱歉說:“您是沈太醫吧,真抱歉,讓您大熱天白跑一趟,小德子,叫人去賬房領些賞錢給沈太醫。”
沈太醫客氣地說:“謝公主打賞。”
雅善點了點頭,讓小德子領沈太醫出去領賞錢,又看向一聲不吭、臉色仍舊發白的僧格林沁,笑說:“你別擔心了,一點小事兒,瞧把大家夥兒給嚇的,你還是堂堂僧王爺呢,老虎獅子都不怕,怎麼怕起這個了?”
看着她的笑臉,僧格林沁卻怎麼也笑不起來,她不知道他當時的心情,恐慌,極度地恐慌,倘若真的只是獅子老虎,他還能對付,可是剛纔昏迷不醒的人是他的妻子,他卻束手無策!
他痛苦的表情在雅善的眼裡像是一把利劍,她知道他把她看得極爲重要,怕她離開他……看着這樣無助的僧格林沁,雅善開始心軟了,她站起來,伸手抱住他,像安慰孩子一樣地說:“沒事兒的,真的沒事兒的,我是這王府的女主人,我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說完她就要放開,誰知他反手將她摟得緊緊的,他的手勁本來就能打死一頭黑熊,這會兒更是毫無分寸,直到雅善喊疼掙扎,他才恍然,只是仍沒有鬆手。
原來他已愛她這樣深,深到恨不能將她揉進骨子裡。
“我會等你,我會一直等你,只求你別離開我。”
他是不善言辭的一介武夫,能夠開口這樣乞求她,即便想要打消他的念頭,卻也說不出口,往後的日子,也就只能這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