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善再醒來時已是翌日辰末巳初, 氤氳的光透過軒窗照射在她全身,侍女在旁服侍她盥洗梳妝,她頭痛欲裂, 深蹙蛾眉緊盯着鏡中的自己苦笑不得。
蕊秋拿來剛以丁香薰燙過的衣裳欲爲她穿上, 可在鏡中看到她瘦削的臉龐時, 不禁眼眶涌上一股酸熱, 而公主自醒來到此刻, 不哭不鬧,這無動於衷的表現顯得極爲反常,叫人憂心不已。
衣服穿上的那刻, 她終於動了一下,繼而回過頭來朝蕊秋扯出一個極淡的微笑:“姑姑, 我終於不再是塔拉溫珠子了。”
蕊秋心裡飽含難以言盡的酸澀, 昨天公主哭着回來,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她鎖着自己誰都不見, 直到夜裡烏蘭夫人奉酒而來,她竟開了門,與烏蘭夫人飲酒至深夜,後來烏蘭夫人離開了,公主卻已醉得不省人事, 甚至連額駙何時來的都渾然不知。
額駙欲親近公主, 小德子在門外拼命阻擋, 卻擋不住額駙的威嚇, 何況他們本就是夫妻, 成婚多年一直沒有圓房,又能避得了幾時呢?
額駙衝進了疏影軒, 將酩酊大醉的公主抱回了東配殿的寢宮,之後這一夜,再未出門。
蕊秋與小德子在寢宮門外守了一夜,忐忑了一夜,直到這天凌晨,額駙神色匆匆地從寢宮出來,面色陰暗,似是受了什麼刺激,無法安然。
蕊秋她無暇過問,急忙衝進寢宮,察看公主是否無恙,誰知走近她牀榻,只見她臉朝外側,閉着雙眼,緊皺着眉頭,似仍未甦醒,一層錦被覆在她身上,一條胳膊裸露在外,淡青的痕跡一直蔓延至脖頸處,見此情狀,便已猜到這是一夜旖旎的殘像。
蕊秋一直守着她,直至她醒來。
聽小德子提起當年額駙與公主也曾同房,後果難以設想,恐怕當初的悲劇再度上演,怎料甦醒後的公主並沒有經歷過風暴後的驚恐,反而平靜地看着蕊秋,要她服侍着起身沐浴梳妝。
蕊秋臉上露出莫可言狀的悲哀,試圖在無人的情況下問她:“公主,昨兒個到底怎麼了?”
然而她只搖頭道:“我再不欠他什麼了。”
蕊秋聽來莫名其妙,但也沒深問,此後便沒聽她再出聲,直到服侍她用過早膳,她再次喚蕊秋,道:“姑姑,京城裡哪兒可造出最好的墓碑?”
“公主要造墓碑做什麼?”蕊秋吃驚道。
雅善說:“我有一位故人,昨兒才聽說他早不在人世了,兩年了,連塊碑都沒能立上,成了孤魂野鬼。”
蕊秋看着她不辨喜怒哀樂的神情,心頭隱有不安,想是這一切的變故與那天刑部大牢回來後有關,也不知啞丫頭與公主說了什麼,害公主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南城石頭衚衕有家棺材鋪,兼做墓碑篆刻的買賣,刻得最好。”
雅善點了點頭,隨即叫小德子筆墨伺候,執筆寫了一份墓誌銘,也道出了墓主人的身份,擱筆的同時,她朝蕊秋說:“交給底下的人辦吧,辦好再選吉日,送往城外惠王莊前的山頂,舉行立碑儀式。”
蕊秋點頭答應,小德子主動請纓,“公主,這差事交給奴才去辦吧,一定給您辦妥了!”
雅善瞧了他一眼,放心地點頭示意他去做。
事到如今,她能爲雲笙做的也只有這樣的小事了。
立碑儀式選在次月的十五,風水宜佳,當日主持立碑的唯有雅善,還有她叫人請來的道士,道士做法念經持續了整整一上午,最後結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山頂忽然颳起大風,卻轉瞬即逝,很快又恢復風和日麗。
立碑儀式已經結束了,雅善卻還留在山頂遲遲不肯離去,她知道那一陣怪風一定是雲笙在天顯靈了,他不再是孤魂野鬼,從此也有了歸宿,只是她多想再見他一面,親自向他道歉……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下山的時候,風雲突變,似有落雨之兆,小德子忙催着大家趕路,怎料才走了一半,大雨驟然落下,像是夏日的一場急雨,躲避不及。
正在此時,山下來了人,撐着傘像是來迎接他們,雅善一眼認出了領頭的春海,他冒着大雨趕上山來,爲他們送傘。
“奴才護駕來遲,請公主恕罪!”
“這場雨誰都預料不到,多虧你有心了。”
蕊秋接過春海送來的傘,道了一聲謝,隨即護送雅善下山。
雨天的山路並不好走,何況這場雨來得又急又大,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下來,雅善雖穿着平底鞋,可這幾天身子虛弱,走不快,小德子心裡有些發急,“公主,奴才背您下山吧!”
雅善搖頭道:“我能走快,你要揹我咱倆都得溼透。”說着,她加快了腳步,誰知腳下一滑,好在蕊秋眼明手快,將她扶住了,驚魂未定道:“公主,這雨下太大啦!咱們不如在這兒躲一陣……”
“不行!這山上常在大雨天發生泥石坍塌,要走晚了可不得了,得趕緊下山!”春海急慌慌地說。
一聽會發生泥石坍塌,大夥兒都怕了,可雅善因方纔腳下一滑扭傷了腳,這會兒更不好走了,只能讓小德子揹着下山,然而好不容易冒着風雨下了山,幾乎都已渾身溼透。
“哎呀!公主您衣裳溼了,可不能這樣溼着身子回去,準會受寒的!”小德子急煎煎地說。
春海也道:“請公主隨奴才進王莊換身衣裳吧。”
雅善卻斷然拒絕道:“不勞煩了,小德子,去駕馬車,咱們回府。”
小德子眼看公主決絕的模樣,心裡一陣失落,悻悻然跑去駕車。
春海沒能留下公主,回去覆命時,看見王爺仍是一臉的落寞,不住地嘆氣。
*
雅善回到王府時已近黃昏,她狼狽地回到寢宮沐浴更衣,隨後又是獨自對着窗外發呆,蕊秋幾次勸她用膳,她都是擺首不語,最後實在沒有辦法,把準備好的膳食都撤了,留了幾盤點心,想她半夜餓了也好墊墊飢。
好在雅善這種情況只延續了一兩日,此後又恢復如常,偶爾彈彈琵琶、描摹字帖,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只是有一次她打算重新在王府養戲班子,未與僧格林沁商量就籌備開了,僧格林沁得知消息後,頓時大發雷霆,誰都知道他們王爺對戲子恨極了,當年的家班也是一怒之下全都哄散了,這會兒又要養家班,到底又把他惹怒了。
可是雅善並不在意他是否反對,執意欲招戲班進府,爲此兩人鬧了許多日,最後傳到了皇帝跟前,皇帝早有明令,王府不準養家班,皇帝一出馬,雅善也不敢造次,可她仍是每日出府,到南城的査家樓看戲。
到査家樓看戲,總避免不了遇到熟人,有幾次綿愉也去了那兒看戲,說是看戲,更像是爲了看人,偏偏他想看的人對他視若無睹。
今天茶樓上演的是一出《牡丹亭》,正演到《尋夢》一折,雅善看得入神,直到那旦角唱到【尾聲】處,觀衆拍手叫好,她才隨杜麗娘走出了夢境。
之後演的是《寫真》一折,雅善已些微犯困,看到一半已撐着頭打起盹來,她看戲時精神最好,此時犯困倒叫人擔憂了,綿愉在對面瞧得一清二楚,忙叫春海請小德子過來問話。
“公主白天犯困的毛病還沒好?”綿愉問。
小德子頷首:“本來不怎麼犯了,不知怎麼的,這幾天常打盹,一睡就好幾個時辰。”
“可有傳太醫?”
“公主不讓傳,說是老毛病,不讓咱們操心。”小德子眉頭緊皺,又似想起一事,向綿愉彙報:“而且公主這一個月都食慾不振,早起了常嘔酸水,蕊秋姑姑勸了好幾回,傳太醫來瞧瞧,公主愣是不準。”
綿愉握着茶杯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也許聽到這熟悉的症狀把他嚇着了。
他定了定神,問:“你說這症狀也有一個月了?”
小德子點頭,顫聲道:“奴才瞧着像……”
“額駙是否知曉?”綿愉強穩住心神道。
小德子搖頭:“自那晚跟公主圓房後,額駙像是受了什麼刺激,常躲着公主,也不來請安了,難得幾次碰面,兩人也都是不歡而散。”
綿愉沉默了。
小德子的心是向着他的,僧王府的一切即使沒有梅妞兒通風報信,他也能洞察一切,所以僧格林沁留宿於雅善寢宮的消息他很快就知道了。
夫妻同房本該是人之常情,但他萬萬沒想到僧格林沁會再一次趁人之危,而雅善再沒有責怪,平靜地面對了所發生的一切。
是他傷她太深,以致她心灰意冷才決定接受她那名義上的丈夫了嗎?
思及此,他便再一次開始痛恨自己……
“王爺……”見他沉默,小德子忍不住開口,綿愉疲憊地擺手道:“你先回去吧。”
小德子“嗻”了一聲,依言退下,而綿愉的目光始終落在熟睡的雅善身上。
這一覺她睡了很久,直到曲終人散,蕊秋喊了好幾聲她才醒來,看到空空如也的戲臺,滿臉遺憾:“怎麼?已經唱完了嗎?”
“散了有一陣子了,奴才見您睡得香,不忍喊您,不過這會兒外頭天都快黑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雅善“嗯”了一聲,下意識朝對面看去,人走茶涼,她幾乎是失落地收回目光再慢慢起身,許是睡得久了,起身時眼前一黑,蕊秋忙扶住她道:“公主,您不舒服嗎?”
雅善摁着額頭說:“有點兒頭暈。”
“您這幾天進食不多,身子怎麼能好,您聽奴才一句勸,咱們回去傳太醫來瞧瞧吧!”
誰知雅善忙拽着蕊秋的雙手,有些害怕道:“姑姑,我沒事兒的,真的沒事兒的!”
蕊秋大大嘆了一口氣:“公主,要真有了身孕,久了也瞞不住,不如早些傳太醫,也好對症下藥。”
雅善猶疑了,身上的種種症狀早已表明她可能已有身孕,卻不敢承認,故而遲遲不傳太醫來把脈確診,可孩子是無辜的,她若真有了孕,而沒能妥善呵護,受苦的終究是她的孩子……
終於,她答應了蕊秋。
而就在第二天白天,太醫院千金科的何太醫到訪,確認雅善已有一月的身孕。
喜訊很快傳進宮中,驚動了皇太后與如貴太妃,尤其是皇太后,彷彿守得雲開見月明,喜出望外,立刻下旨賞賜,於是送進僧王府的賞品絡繹不絕。
僧格林沁得知喜訊後,簡直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原以爲最爲高興的人該是孩子的父親,可誰能料到,他實際上並不快樂,反而更加愁眉苦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