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小陽春, 轉眼又到皇太后的聖壽節,此時離張夫人之事已過去兩個多月了,大家早都忘了那樣一個人, 所有的重心也都轉移到了爲皇太后賀壽的喜事上了。
不過皇太后知道皇帝節儉, 也沒叫人鋪張, 下懿旨免去了王公百僚進宮叩拜, 沒了規模盛大的慶賀儀式, 宮內仍是一團喜氣。
皇太后在壽康宮正殿的明間設宴,只邀請了親王郡王福晉以及出嫁的公主,席間, 出席的客人全都規規矩矩,偶爾談笑間與皇太后祝酒, 皇太后雖已近六十的年紀, 但精神矍鑠, 待人依舊慈祥和藹。
雅善有了身孕,不宜飲酒, 只喝了幾杯羊奶,而宴桌上的精緻佳餚也沒能多嘗幾口,挨着她坐着的是惠郡王的繼福晉,靈珠能說會道,哄得太后她老人家十分開心, 哄完太后又來與雅善聊天, 見她凸顯的肚子, 笑道:“瞧公主的肚子尖頭兒, 準能給僧王添個小世子。”
雅善回過神, 朝她笑了笑,說:“我倒是不在乎是男是女。”
“對, 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健康最重要!”靈珠並不深諳她的話語,附和笑道,只是笑着笑着,神情落寞,更像是一種期待與羨慕的複雜情緒。
雅善察覺到她的神色,便隨口一問:“你與我哥哥成婚也將一年了,這一年他待你可好?”
“好歸好,到底是姐姐的人情在,若是尋常夫妻倒也罷了,偏偏他是王爺,與我的情分哪能跟死去的姐姐相比。”
一樣都是桂良的女兒,靈珠身上總少不了大小姐的脾氣,可她好就好在不會強要面子,有話直說。
是不是爲了顧念瑪穆平珠的情分而娶她,又或是爲了別的原因,現在已經無從追究。靈珠更懂得委曲求全,似乎並不奢望能夠得到更多,可同樣都是女人,雅善又豈會看不出她心底的渴望。
“我明白王爺當初娶我是爲了我姐姐,他的心思從來沒放在我身上,可他還是我丈夫。這段日子,王爺一直往城外的莊園跑,大半年沒回王府了,就連奕諼也不願見了,問了春海,春海也不開口,真不知是怎麼了,我這心裡瞧着直髮急!”
“他還真要學陶淵明歸隱田園了嗎?”雅善淡笑道。
靈珠忽然瞪大了眼睛,急道:“什麼意思?難道王爺打算不理朝政,不要咱們了嗎?”
“他貴爲郡王,就算他有這個心,可萬歲爺能答應嗎?你也別瞎操心了,指不定過段日子就曉得回來了,畢竟王府纔是他真正的家啊。”雅善平靜地陳述。
靈珠想想也有道理,點了點頭,也就不再提這些事了,轉而又添了一口酒。
宴散後,雅善從東華門出宮,上了馬車,只是馬車的方向並不往僧王府行進,而是掉了一個方向——她忽然想吃六必居的糖蒜,便讓小德子駕了馬車去正陽門大街了。
這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城裡的人也準備着日落而息,京城老字號六必居門前的人羣排成了一條長龍,蕊秋眼看人頭攢動,便向雅善說:“公主,這兒人多容易出事,不如改明兒再叫人來買吧。”
雅善拉開車簾子,說:“沒事的,就讓小德子去排隊,姑姑你陪我去茶樓坐一會兒。”
蕊秋拗不過她,就朝小德子使了個眼色,雅善又說:“小德子,你老老實實排隊,可別給我丟臉。”
小德子“嗻”道:“奴才這就去排隊,絕不插隊!”
雅善滿意地點了點頭,出門在外,她也只想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不願動用任何特權。
蕊秋陪雅善在不遠處的茶樓等小德子,她們上了二樓,夥計引她們往窗邊落座,雅善沒有點什麼,而叫蕊秋賞了一些銀錁子,夥計高高興興拿了賞就退下去了。
這座位風景獨好,茶樓坐落在南北通衢大道的路東,樓下就是正陽門大街,人來人往,都從五牌樓下穿梭。
今天茶樓的生意有些冷清,雅善突然十分享受這樣的氛圍。
只是纔沒清淨多久,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與茶樓的夥計吵了起來:“夥計,你們這店做的什麼生意,這茶水有股黴味兒!”
“客官,您一定是搞錯了吧,咱們茶樓開張幾十年了,做的都是正經生意,哪會賣發黴的茶葉砸自家的招牌。”
女孩子仍不罷休,“你的意思是我有意鬧事嘍?不信你自個兒嚐嚐,或叫大家來評評理!”
“客官,您這不是爲難人嘛!”夥計尷尬地說。
“那你到底敢不敢喝?”女孩子咄咄逼人道。
那夥計畏縮了,而別的客人也都開始喧鬧起來:“是啊,我早覺得這茶水有問題,仔細一喝,還真有股黴味兒!”
夥計眼看瞞不住了,忙向衆人道歉:“各位客官,實在對不起,是咱小店一時大意,前陣子從江南運進的一批茶葉在船上受了潮,以爲曬過就沒事了,沒想到部分還是發了黴,可能弄混了,實在抱歉,請各位客官高擡貴手!”
“不行,不管是什麼理由,給咱們喝了發黴的茶葉要出事兒了可怎麼了得,必須賠錢!”客官們嚷嚷着要賠錢,夥計急得滿頭大汗,“小的只是個跑堂的夥計,哪兒來的錢陪啊!”
“那就把你們掌櫃的叫來!”
夥計實在沒有辦法,只能叫來掌櫃,掌櫃先是道歉,也答應了賠錢,這才安撫了茶樓的客人,可一等到客人離開,掌櫃的就開始數落那跑堂的夥計,“跟你說了多少遍,做事要細心,這下好,給咱們茶樓抹了黑,要讓老闆知道了,咱們都得遭殃!”
夥計低着頭說:“小的知錯了,求掌櫃的千萬別告訴老闆,我家裡還有好幾口需要我來養活啊!”
掌櫃大大嘆了一口氣,“這年頭,人人都不好過,今兒這事就先替你頂着,以後小心點兒!”
“謝掌櫃的!多謝掌櫃!我這就好好幹活!”
鬧劇收場,雅善也準備離開,卻在起身時與方纔的女孩子迎面對視,那女孩一眼認出了她,露出驚喜的笑容,雅善朝她點了點頭,女孩迎了上來,輕聲問:“原來公主也在啊?”
自從知道她的身份,雅善也曾幾次留意過她——文和貝勒家的小格格,愛新覺羅乃馨,十六歲,常扮成公子哥的模樣在這四九城裡晃盪,她的阿瑪似乎十分寵她,從來沒有嚴加管束,可同樣是滿洲格格,乃馨沒有恃寵生嬌,反而有股子豪氣勁兒,惹人喜愛。
“上回公主替我解圍,我還沒謝過公主呢。”她指的是靈珠當衆刁難她的那事,事情過去這麼久,沒想到她還記着。
“你不怪咱們人多欺負人少?”雅善笑問。
乃馨說:“起初心裡是挺難受的,可回頭一想,公主也是爲了我好,要再鬧下去,準沒完沒了,不過那惠王福晉也真是會仗勢欺人,分明自個兒摔壞了鐲子非要賴我,像她這樣的姑奶奶,壓根兒配不上惠王爺!”
“你很瞭解惠王爺嗎?怎麼覺得福晉配不上他了?”雅善忽然饒有興致地問她。
乃馨一臉崇敬地說:“如今這四九城裡誰不知道,惠郡王大公無私,將那做盡壞事的莊郡王抓了起來,還搜出大批的鴉片煙,城外銷煙的那天,好多人都跟去看啦!”
雅善倒真不知道,這幾個月裡發生了這麼多事,原來她也可以做到對他的事毫不關心了嗎……
“大煙搜了出來,莊王可有定罪?”
“宗人府受審,共列二十四項大罪,革去了黃帶子,現在正圈禁在宗人府大牢,年後將被髮配到東陵守陵。”
努力了這麼多年,他總算完成了一樁心事。
“公主,天就要黑了。”蕊秋適時在旁開口。
“小德子還沒買到糖蒜嗎?”雅善問。
蕊秋朝窗外張望了一眼,說:“買到了,正往茶樓來呢。”
雅善點點頭,看向乃馨,說:“天就要黑了,你畢竟是個女孩子,早點兒回家吧,別叫你阿瑪擔心。”
乃馨應了一聲,“公主大着肚子不方便,我扶您下樓吧。”
“你這丫頭倒也懂得體貼人。”幾次碰面,雅善認爲這是一種緣分,也就隨她了。
乃馨扶雅善上了馬車,與她告別。
她是獨自騎馬來的,離去時亦是獨自一人,五陵年少的模樣,輕身躍馬,揚塵而去。與此同時,雅善命小德子揮鞭駕車,回府。
回到王府,月已初升,府中一片寧靜祥和。雅善取道回東配殿的寢宮,怎料月色中,廊下立着一個身影,像是等了她許久。
“公主,是額駙爺。”小德子看着雅善的臉色說。
雅善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隨即便從僧格林沁的面前擦身而過,僧格林沁忽然說:“我有話與公主說!”
時隔數月,他倒是第一次再鼓起勇氣主動面對她。
雅善輕輕扯了扯嘴角,道:“進屋吧。”
僧格林沁露出訝異的神情,一瞬地猶豫着沒有前進,小德子催了一聲:“額駙爺,公主喊您進殿呢。”
僧格林沁這纔回神,也收住了忐忑不安的心。
他們雖成了夫妻,依舊尊卑有別,他坐下座,她就着長炕要坐下,他緊張地一步上前欲護住她,卻還是遲疑着收回了手。
雅善若無其事地說:“你想說什麼?”
僧格林沁握了握拳,似有介懷地看了看左右,雅善屏退了蕊秋等人,道:“說吧。”
剎那間,驕傲的蒙古郡王單膝下跪,右手放置胸前,低頭道:“我自知有罪,懇請公主原諒!”這麼多月,他終究還是在她面前妥協了。
“如果這就是你想說的,好,我原諒你。”她依舊是平淡的口吻。
僧格林沁激動地擡頭,卻聽她說:“那天我就說過,這是我欠你的,你想要的我已經給了你,包括這個孩子,等孩子出生後,你我兩不相欠。”
那天早晨醒來,他本已想了許多話來請罪,可是她絲毫沒有激烈的反應,反而平靜地說着這樣的話。那時候,他便知道,他們再無可能了,更加傷人的是,她親口告訴他,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她愛的,另有其人。
他沒有追問,這是他早知道卻不敢承認的事實,也是對他的恥辱,所以那天早晨,他懷着滿腔的怨恨,匆匆地離開了她的寢宮,此後再沒有主動找過她。
一經數月,卻還是原來的樣子。
“你爲何要這樣殘忍?”僧格林沁看着她,眼裡含着悲傷。
“如果你想說的已經說完了,就請額駙先回去吧,這一天,我也累了。”她伸了個懶腰,準備起身往臥室走。
“如果可以,我寧願當初沒有在木蘭圍場救過你!”離去前,他留下這一句話,充滿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