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支燭火將大堂裡照得如白晝般明亮,金色的磚面偶爾折射出刺眼的光線,逼得人不敢去看地面。
不論是爲了什麼請董家衆人來訪,杭家的禮數不能失,太妃王爺帶頭迎上去。風荷趕緊拭淨了臉上的淚痕,三步並兩步奔到董夫人跟前,跪下喚道:“母親。”
大家知她心中委屈,見了親人一時失態是難免的,倒也不太注意。董夫人眼裡閃過淚光,忙偏了頭掩去,強笑着扶住風荷:“瞧你,都是當媳婦的人了,做事如何還這般毛躁,讓親家們看笑話。”
風荷順勢起身,暗暗握了握董夫人的手,攙扶着她另一邊,對着董老爺喚了一聲:“父親。”
時隔多少年,董老爺再次聽到這聲父親,心裡忽然涌上無數的酸楚甜蜜,記憶如潮水般涌上他的心頭。他甚至隱隱期待,認了這個女兒吧,不管她是不是自己親生的,只要認了她或許一家人又能如從前一般美滿幸福。這些年來,他時時會怨恨那些讓他看到事實看到真相的人,他相信是他們破壞了自己的生活,讓自己有家不能回,有妻若無妻,有女不能見。
他鬼使神差地放開了董夫人,走到風荷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孩子,父親不會讓人欺負你的。”其實,他是想摸摸她的秀髮,但他終是不敢。
風荷笑着點點頭,扶着董夫人上前給太妃見禮,方纔董老太太已經與太妃王爺王妃見過禮了。
杭家人都免不了將目光盯在董夫人身上。董夫人今兒穿着橘紅色大花的半臂褙子,下着墨綠色的馬面裙,一身打扮既鮮亮又不失端莊,尤其她面容溫婉和順,因着不常出來的原因皮膚白皙透亮,讓人看着就覺舒服,難以想象她會和那樣的齷齪事聯繫起來。這些人,幾乎有一多半都不曾見過董夫人,便是見過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暗暗驚異着董夫人原來是這樣的貞靜溫厚。
太妃身邊的周嬤嬤得太妃之意,忙上前扶住她,不准她拜下去。太妃早已笑道:“一家子親戚,若見這些虛禮,豈不生分了。夫人身子不好,萬不要拘禮了,咱們坐下說話。”
大家聞言,都依賓主長幼坐了,誰知二夫人不坐,笑着搶到董老太太身邊,親親熱熱地喚道:“姑媽,你可算來了,今兒我要爲你好好出口氣呢。”
就在衆人都暗怪二夫人搶在太妃之前開口不懂規矩的時候,就不可思議地聽到清脆的巴掌聲,隨即恍惚看到二夫人摔到地上,捂住右頰。
二夫人今兒兩次捱打,被打得又懵又氣,而且這次還是自己姑媽打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先打人,她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當即索性坐在地上撒起潑來,口裡哭嚷道:“姑媽,我是你親侄女兒啊,你怎麼隨隨便便就動手打人,好歹說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來啊。我在這裡被人作踐你們孃家人不幫着出頭也就算了,如何當着衆人面就作踐自己親侄女兒呢,我非評評這個理不可了。”
她一會哭,一會拍着地,倒把自己弄得形容俱毀,一副潑婦的樣子,二老爺真是看得下去,竟不去管她,由她一個人在那演戲。
太妃氣得咬牙切齒,深恨二夫人今兒丟了杭家的臉面,好在在場的除了杭家人就是董家人,應該不會把這種醜事傳揚出去。不然叫人知道堂堂杭家的二夫人是這副形狀,她還要臉面作甚,都拿去給人當笑話看吧。她冷冷地一揮手,伺候在門口的幾個丫鬟會意,忙進來半是攙扶半是壓制地弄了二夫人起來,按着她坐到座上坐下。
二夫人覺得剛纔勉強算是下了臺,繼續問道:“姑媽,你倒是說句話啊,你憑什麼見面就打我,論起來,這些年,我也沒少孝敬你。”
大家再次將目光停留在董老太太身上,看見董老太太氣得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大口喘氣,華辰餵了一杯茶給她吃下,方纔好些。絳紫色衣裳襯得她的凌冽面容,越發顯得嚴肅而深沉。她欠身與太妃致歉:“娘娘,我聽聞貴府小廝的話,真是氣得渾身顫抖。我們沈家怎麼就生出這樣糊塗透頂的女兒來,剛纔一時氣惱,還望娘娘見諒。”
太妃心下覺得這董老太太是個挺有趣的人,有心看看她要怎生唱一場戲,含笑說道:“老太太教訓自己孃家侄女兒,也說得過去。”太妃這話說的幾人的嘴角抽了抽,到底是太妃,什麼話都敢說。換了旁人,早就問到面上去了,我們杭家的人憑什麼要你一個董家的人來教訓,莫非是不把我們杭家放在眼裡?
二夫人聽得差點吐血,又哭道:“太妃娘娘,我好歹是你的兒媳婦,你怎麼偏幫着外人欺負你兒媳婦呢。”
“我是幫理不幫親,何況老太太是你親姑媽,難道還能害了你不成?”太妃冷冷掃她一眼,不屑至極,蠢材,做事前從不想想前因後果,一味莽撞,回頭董家這裡能不能安撫過去還是兩說呢,太妃心下已經認定董家會絕妙配合演完這場戲的。
果然,董老太太指着二夫人,痛心疾首地問道:“大姐兒,你說說,我從小待你如何,與親女兒都不差。可你看看,你乾的什麼事?這可是我親兒子媳婦,我親孫女,你便是不念着我的情分,難道也不看你父親面上,就這般作踐他們。我倒要問問,我們董家幾時對你不起了嗎?念着你是女孩兒,大家從小嬌養着你,誰知慣得你成了這副樣子。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難道都不懂?一味橫衝直撞,你看看你都多大年紀的人了,孫子都要抱上了,做出這等事來你不怕惹人笑話,我還替你羞愧呢。我孫女兒是我看着長大的,最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若對你有一星半點不敬的地方,你念着我的面上不要與她多計較,可是你呢,居然領着外人來作踐她。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姑媽嗎?你不能以爲自己當了王府的夫人就忘本啊。”她說着,居然眼淚都下來了,然後故意不好意思地擦了去,衝太妃強笑道:“再怎麼說,她都是我親侄女,沒有見死不救的理兒,何況又是團圓佳節的,娘娘別與她太計較。她幼時就這般,高興起來愛說胡話,晚上睡一覺明早起來全忘了。”
不止太妃,杭家衆人聽得都乍舌不已。這口才,原來董家的人,不止風荷口齒伶俐啊,一個個都不差。這老太太,別看年紀大了以爲她昏聵,簡直死人都能被她說活了,先是敘舊情,再是捧孫女兒,然後又幫着求情,最後歸結爲二夫人從小腦子有一點點小問題。唱唸做打無一不全,她若是說書唱戲的,別人都不用活了。
王妃在椅子上坐得筆挺,她對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意料,這董老太太也是一把好手啊,難怪能把老四媳婦嫁過來。
再瞧瞧二夫人,嚇傻了一般呆愣着,她從前可不知她這姑媽口才這麼好。她發了半晌呆,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慌得說道:“姑媽,你瘋了不成,你們董家誰不知道老四媳婦不是你的孫女兒,你不是一向最是厭惡她的嗎?”
她話音一落,風荷就已經走到董老太太身邊,眼裡含着淚,屈膝哭道:“祖母,我也不知幾時得罪了二嬸孃,她居然氣成這樣。祖母是看着二嬸孃長大的,明白她的性子,怕是有人在她跟前煽風點火呢,你別與她計較,倘若你被她氣出個好歹來,孫女兒就是最大的罪人了。”
風荷雖然心裡噁心不已,可是這戲不能不演啊,而且得拿出點真本事來給杭家人瞧瞧。她與董老太太朝夕相處了十多年,沒少鬥,兩人想搭戲那是順手拈來的,叫你看不出一點破綻。
這不,董老太太攬了風荷在懷裡哭:“孫女兒啊,都是我不好,你二嬸孃小時候調皮,她父親管教她,我見她一個女孩兒哪兒禁得住,每次都是忙忙趕去勸阻。沒想到,反而釀成了她今天的壞脾氣,委屈了你。”老太太哭天抹地的,彷彿風荷是她最最疼愛的孫女兒一般。
這祖孫兩人一起哭了起來,看得大家好不傷心。華辰一面從老太太懷裡拉起風荷,一面勸道:“老太太,你再哭大家都得跟着落淚了。妹妹本是傷心,咱們萬不可再招了她的傷心上來,難得一家人能在今兒見個面,也是好事。”
風荷感念華辰將她從董老太太的懷裡解救出來,對他含笑點頭。
杭天曜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小看了董家老太太,他還那麼緊張地派人去跟他們對好口供,誰知人家比他還厲害,將這戲演得十足十的逼真,連他都看得入迷了。到底是跟風荷鬥了多少年的,這水平不漲都不行啊,否則怕是早被氣死了。
二夫人這會是被逼上了絕路,她不想辦法挽回都不行,恰好瞥見坐在一邊的董老爺與董夫人,想着老太太糊塗,董老爺一個大男人還能咽得下這個虧不成,那可是華麗麗的綠帽子啊。她想罷,有了信心,高聲與董老爺道:“表弟,姑媽她年紀大了糊塗了,老四媳婦是不是你的女兒你是最清楚的,難不成你就這樣算了?”
董老爺一想到讓自己痛苦了十來年的往事被二夫人翻出來,就覺得這個女人恐怖噁心至極,強壓了心中的怒氣,冷冷對二夫人說道:“表姐,我念你年長,不想與你計較,可是你不該這樣步步緊逼。我與清芷那是自小就訂了姻緣的,這點你是知道的,你拿我女兒妻子說事,隨便哪個人都不能忍受,何況你這樣做分明就是要把我們一家置於死地。清芷性情和順,處事賢惠,你這樣侮辱她,我也只能不念親戚情分了。我望你不要再信口開河,不然別怪我手下無情。”即使不爲別的,董老爺也不可能看着別人作踐董夫人,那可是他的結髮妻子,便是董老太太對董夫人也不敢太過分。不論他們之間有過什麼,都是他們自己的恩怨情仇,他不會允許別人拿來當做傷害她的武器。
二夫人簡直被氣得發暈,她覺得董家都是一羣瘋子。
董夫人一直安靜地坐着,低垂着頭不太言語,這時候倒是開口了:“表姐,我與你往來雖不多,但從未有得罪你之處,你這般說不是要我的性命嗎?我身子弱,又只生了這麼個女兒,看得比眼珠子還重,你有什麼儘管衝着我來就好,爲何不肯放過風荷呢?”
聞言,風荷眼圈都紅了,忙走到董夫人身邊,扶着她肩膀,輕聲說道:“娘,女兒沒事。”
她能感覺到董夫人的身子在輕微地顫抖,雖然董夫人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她最清楚,她心裡一定是痛不欲生的,卻強忍着平靜地講話。這需要多少勇氣啊,原來她的母親也變堅強了,這都是爲了她這個女兒。她暗暗發誓,爲了還母親一個清白,她也一定要將事情查出來,讓那些害了母親的人都得到應有的報應。
這場戲,讓王妃看得眼睛都充了血,她實在沒料到事情會失敗至此。她當時想着,董家那邊貿然得了消息,應該是驚慌失措的,行動說話間難免露出破綻,這樣就好辦了。可是你再看看,董家的人似乎是事先預知排練過一般,做的讓你挑不出一點刺來,難道消息有誤?
不可能啊,自己派了幾波人去打探,都得出一樣的結論。當年,就因爲董風荷不是董老爺親生的,董夫人才會一下子垮了,在這之前董老爺待她簡直好得沒話說。這些年來,董老爺幾乎從不踏足董夫人的院子,對董風荷也是當做沒有這個女兒看待的。要讓她相信風荷是董老爺的親生女兒,她根本做不到。
王妃看着立在一旁伺候的杜姨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她身上,可是要怎樣才能引得她開口呢。
杜姨娘一直伺候在董夫人董老爺身後,低垂着眉眼,打扮得雖然好但還算符合規矩。衆人說話時,她恍若未聞,只是一心一意看着腳上的繡鞋,十足妾室姨娘的派頭。
王妃不由急了,她一定要讓這個杜姨娘開口。做妾室的,有幾個不想鬥倒當家主母的,何況這是一個有着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妾室,幾乎奪得董老爺專寵,她若沒有更近一步的心思,王妃絕對不信。
她終於決定開口說話了:“母妃,王爺,看來事情很清楚了,二弟妹估計是聽錯了消息。好在大家不曾誤會老四媳婦,今兒是團圓佳節咱們還未賞月呢。不如請親家們一起再坐坐?”
太妃徐徐掃過杭家衆人,看得出來他們七分相信三分懷疑的樣子,也算滿意了。這些人,你要他們完全相信那是不可能的,但只要不出去胡說八道,不拿這個事妨礙老四兩口子,她就不會出手。
她笑着應道:“正是呢,快把老四媳婦吩咐人做的月餅送上來,讓親家嚐嚐。”
王妃一面命人去擺設桌椅,一面詫異地道:“這位是府裡杜姨娘吧,請了咱們側妃娘娘來陪陪。”
太妃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王妃對一個姨娘太過關注了,這不正常啊。
二夫人頹然地坐着,一聽到杜姨娘幾個字忽然跳了起來,大喜過望,撲上來拉着杜姨娘道:“你是杜姨娘,老四媳婦身邊的落霞從前跟着你吧,她說都是從你那裡聽來的,你說你快說啊,老四媳婦一定不是你們老爺的孩子,對不對?”二夫人明白眼下太妃沒說什麼,但是一定不會放過她,除非她能證明自己說的話是對的,那樣她就是杭家的功臣了,所以她不能放過一點機會。
杜姨娘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樣子嚇到了,往後退了一步,撞在了廊柱上。
屋裡的人剛剛鬆懈下來的心神再一次繃緊了,對於董家老太太爲了維護董家臉面駁斥二夫人的行爲,他們完全能夠理解,換了他們也會這麼做。不過這個杜姨娘只是個妾室,只怕城府心機沒那麼深,而且聽說她在董家獨掌大權,只是缺一個名分而已,她會不會爲了自己上尉而說出什麼關鍵的話來呢?
太妃惡狠狠地瞪着王妃,之前月容與落霞說話引得二夫人丫鬟的注意就讓太妃懷疑到了她身上,這一次,太妃幾乎可以斷定了,這一切都是王妃在佈局。只是爲了洗清自己而故意拉了二夫人下水,方纔明顯是她提到杜姨娘才引得二夫人衝了上來,王妃,是迫不及待要除去老四他媳婦,進而讓老四無權繼位嗎?
王爺同時盯向了王妃,他的確產生了懷疑,事情不應該這麼巧合。
屋子裡的氣氛緊張而寂靜,所有人都在等着杜姨娘的回答。尤其是二夫人,挑釁地看了董老太太一眼,她剛纔怎麼就忘了,這個杜姨娘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她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機會扳倒董夫人的。
太妃亦是有三分擔憂的,誰能保得準這個杜姨娘會說出什麼話來,她不用肯定,只要含糊其辭或者欲言又止,就足以把懷疑的種子種到每個人心裡。那樣的話,之前董家所做的努力就全功盡棄了,風荷的身世不容許存在一絲一毫的污點,不然世子妃之位她只能失之交臂。於太妃而言,她其實並不在乎風荷是誰的孩子,只要董家肯承認她,杭天曜喜歡她,那麼一切就可以了。可是,外人眼裡,杭家世子妃不能帶有身世的污點,那是褻瀆皇家之罪啊。
王妃太緊張了,只顧關注着杜姨娘的反應,全然沒有發現王爺停在她身上審視而深思的目光。是不是,她終究忍不住要出手了?看來這個王位在她眼裡終是比自己重得多了,還以爲日子一長,她會漸漸淡忘她的出身,一心一意做她的莊郡王妃,看來,是自己奢望了。本着那樣的目標嫁進王府,又如何會善罷甘休呢。也就在那一刻,王爺心中徹底否決了杭天睿繼承王位的可能性。
即便交出權利,皇上難道真的能對杭家放心?他人呢,難道會就此放過杭家?也許,這一個圈,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起點,也許只有老四繼承方能免掉許多麻煩,倘若他把王府折騰得不像話,那時候自己也不想管了。
杜姨娘求救似的看向董夫人,而不是董老爺,就這一個簡單的眼神就讓人鬆動的心穩定下來。往往,人們不會相信語言,而相信人在無意識中的一點手勢一個眼神。
董夫人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二夫人有話問你,你就照實說,我不會治你非議主子之罪。”
杜姨娘彷彿鬆了一口氣般鎮定下來,屈膝行禮,方道:“二夫人,論理,婢妾只是一個下人,不敢隨意非議主子是非,不過夫人既然允許,那婢妾就僭越了。二夫人,你說的話,婢妾一個字都聽不懂,大小姐是咱們家人人敬重的大小姐,府裡管事們、丫鬟僕婦們,無一不服大小姐,婢妾實在不知你的話從何處聽來。”
她說話時眼神平穩,不像是說了假話一般遊移不定,而且語氣還帶有一點點忿然,顯然是不滿二夫人的話。其實,杜姨娘還真沒說假話,風荷在董家確實能一手遮天,哪個管事丫鬟敢不服她的,那些人的下場都牢牢記在他們心裡呢。要不然,這些年,任是老太太杜姨娘如何打壓,風荷在董家依然過得舒心愜意,想到這杜姨娘心裡簡直是揪得緊緊的。
一瞬間,有人長出一口氣,有人垂頭喪氣起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沒有想到杜姨娘會這麼說,這與傳說中的杜姨娘真的有些差距。
王妃死死盯着杜姨娘看,她不明白,自己寄予了厚望的杜姨娘居然這麼不濟事,說出這麼聳人聽聞的話來。董家下人不都說這個杜姨娘很是囂張厲害嗎,在府裡連董夫人都不怕,只奉承着董老太太一個,這難道就是他們所謂的張狂?這,這,根本就是一場笑話。
二夫人亦是傻了眼,她好不容易抓到這麼個救星,一下子把她推翻了,她開始懷疑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爲是不是太沖動了?
太妃別提心裡多滿意了,難怪董家能維持那樣怪異的寵妾滅妻行爲十來年呢,一個個都是人精似的,外人面前做起戲來比真的還真。當然了,今兒無論怎麼說,明面上杭家都是得罪了董家的,太妃雖想息事寧人,卻不會放過了二夫人,正好讓她安分一段時間,知道她是哪根蔥。
她一面招手示意大家坐,一面笑道:“這時間雖不早了,好在月色正好,親家今晚不如歇在這裡吧,咱們明兒再聊。自風荷來了咱們府,對我孝敬有加,我時常想着請你們來坐坐,卻一直不得閒,揀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一起過個團圓中秋豈不更好。”她說着,又瞟了一邊發愣的二夫人一眼,吩咐道:“二夫人累了,請她下去歇息吧。我正好想抄一千卷《金剛經》,二夫人近來無事,就在佛堂裡給我抄了吧。抄寫佛經是件需要清靜的事情,你們誰都不準去打擾,除非有我的話,聽明白了沒有?”
太妃這是要禁閉二夫人了,以二夫人的那個寫字速度,一千卷只怕得抄二十年。衆人聽得渾身一哆嗦,太妃這次是動了真氣,罰得這般重,這不是要讓二夫人老死在佛堂裡嗎,還不讓人去探望,伺候的人都不許跟着。一個人獨自關着,不是比死還難受嗎,太寂寞了。
太妃似乎毫不在意,笑着對二老爺道:“你媳婦是爲我祈福,你可不要掛念着捨不得。”
二老爺活了幾十年頭一遭這麼通泰過,連連點頭道:“做媳婦的孝順母妃,那是她的福分,說什麼掛念不掛唸的。”
太妃對二老爺的表現很是歡喜,索性說道:“二夫人抄寫佛經,自然是無法打理你們院中是庶務了,我看就讓小六媳婦接手吧,再讓白氏打打下手。”
要說二夫人之前還沉浸在迷惑中,這一句卻是聽清了,唰地站起來,大聲說道:“不行,那個賤人是什麼東西,也敢插手庶務,太妃娘娘,此事萬萬不可。”
“不是說二夫人身子不好請下去歇息嗎?你們都聾了不成!”太妃 都不看她一眼,端坐着緩緩說道。
丫鬟聞言,再不敢遲疑,幾個人上前連哄帶拖地把二夫人弄了下去,二夫人一路上還跳着腳罵人。
王妃這一仗輸得實在莫名其妙,一時間精神恍惚,差點連太妃喚她都沒有聽清。
“收拾個乾淨院子出來,讓親家們今晚先委屈一下吧。夜深了,路不好走呢。”太妃對王妃說話的語氣失了原先的溫和,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敷衍。
董老太太心裡憋着一大團氣,自然不肯呆着,忙道:“娘娘,不必麻煩了,左右半個時辰的路,這會子趁着月色回去最好呢。”
太妃也不是真心留她,聞言就道:“那董夫人住一晚吧,你身子不好,不必急着趕回去。”
董夫人看了風荷一眼,含笑點頭應是。
華辰就道:“既如此,我留下照顧母親,明兒正好護送母親回府。”
董老爺雖有千言萬語想與董夫人說,但知她是不會搭理自己的,也就罷了。
一會子,董家的人就只剩下董夫人與華辰了,風荷挽着母親的胳膊與太妃請示道:“也不用專門收拾院子出來,就讓母親與我一道住吧,許久不見母親還真有點想念了。”
杭天曜心知肚明她們母女有話要說,馬上附和道:“這主意好,讓娘子伺候母親歇着,我就與大哥在書房好生說說話。”
“那就委屈董夫人了。”太妃自然不會強求。
董夫人微笑謝道:“什麼委屈不委屈的,都是太妃寬容才容得我們風荷壞了規矩。”
……
話說王爺王妃回了房,王妃的心思仍然沉浸在今日一事裡,反省是自己太過大意了,原該好生安排一番後再上演這一幕的,不該這麼心急。如今反倒折了一個二夫人進去,自己一點好處沒撈着。
看來她是低估了董家衆人,他們比自己想象的難纏多了。不過,這個疑問只是被壓了下去,只要他日找到有力的證據,依然還是有希望扳倒老四媳婦的。此事,要不要去商議一下,多年前的舊事,憑自己的力量怕是難以查訪?
王爺從淨房出來,解着外衣的扣子,故意踱到王妃側面,試圖引起她的注意,而王妃渾然不覺,支着下巴對着燭火發呆。
王爺重重咳了一聲,才驚醒了王妃,她快步上前伺候王爺脫衣,還嗔道:“王爺也不叫妾身服侍,怎麼自己動起手來?”
“我看你在發呆,就沒有叫你,想什麼呢,這麼入神?”王爺隨口問着,卻暗暗觀察王妃的神色。
王妃手指抖了一抖,眼神一暗,強笑道:“沒什麼,就是訝異二弟妹今兒不對勁,會不會是身子真的不好?”
“也有可能,不過不管如何,她今兒都鬧得太過分了,還得罪了董家,母妃是不會輕易揭過此事的。明兒進宮,車馬都安排好了吧,府裡的事交給誰?”平時不注意,王爺也沒發覺,這般一注意就發現王妃的確有些不大對,她的話似乎有爲二夫人開脫的嫌疑,這不是一個當家主母應該說出來的話啊。
“都好了,五弟妹明兒不進宮,家裡的事讓她先照應着吧,而且還有三弟妹呢。”王妃扶了王爺坐下,爲他蓖頭,又道:“沒想到董夫人是這麼個溫婉可親的人,自咱們兩家結親,我還是頭一回見她呢,都說她身子不好不大出來走動,今兒看着倒是不錯呢。”
王爺從鏡子裡看着王妃淺淡的笑意,不經意地應道:“是啊,估計是這兩年休養有了效果,何況子女得意,心情一好,身子就好了。”
王妃不意王爺會這般回答,愣了半刻,笑道:“這倒是,老四媳婦出嫁,她大哥考取了功名,董家二小姐也有了着落,董夫人是放下了大半的心事。董夫人真是個大方寬厚的人,瞧他們家杜姨娘就對她十分恭敬。”
王爺只做沒聽出她話裡的深意:“這與方氏對你尊敬是一樣的理,沒什麼好怪的。”
王妃兩次碰壁,方覺得有些不好,偷偷觀察王爺面色,卻沒看出什麼來,只得止住了這個話頭,不敢再提起。可在牀上卻沒有安眠,一直翻來覆去想着,琢磨着明兒進宮倒是好時候。
杭天曜領着華辰在書房湊合了一晚,風荷與董夫人安頓在內室。母女兩人在牀上,風荷雖然滿心想問,可是始終不肯開口,怕傷了董夫人的心;但若不問清楚,日後勢必還會被人利用此事來打擊自己,她需要知道內幕,才能調查出真相來。
這些年,爲了以免董夫人傷心,他們所有人都是絕口不提當年之事的,以至於風荷只知道大概,不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以至於老爺會懷疑自己母親。
而董夫人,也在經歷着心裡掙扎,這件她想忘懷卻永遠忘不了的事,是不是有必要告訴女兒呢,她才能早早做好防備,不會受人欺負。
望着女兒安靜乖巧的樣子,她的心再次酸楚脹悶,落下淚來,攬了風荷在懷,低聲啜泣道:“風荷,是娘不好,又連累了你。”
“娘,我是你女兒,不管別人怎麼想,在我心裡你都是我最好最美的孃親。”她依在她肩窩處,柔聲說道。
董夫人的眼淚再也止不住,撲簌簌滾落而下,喃喃道:“好,娘今兒把什麼事都告訴你。”
風荷驚訝地看着董夫人,勸道:“娘,過去的事就讓她過去吧,咱們都不想了。”
董夫人含淚強笑着去摸她的面頰,說道:“你不用安慰着我,那些事是不會就此過去的。而且,我也不傷心了,你都這麼大了,四少爺對你好,我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其實現在想起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我做的,我還怕說嘛。”
風荷欲要再說,被董夫人掩住了口,她似乎看到遙遠的地方有遙遠的糾葛,輕聲細語述說着她曾經以爲不堪回事的往事。
“我與你父親是打小訂下的姻緣,兩家人也不避諱,是以我們還是熟悉,情分頗好。但我感到,老太太她並不喜歡我,當我進門後,礙於你祖父明面上還罷了,暗中時常給我使絆子。不過因着你祖父疼惜你父親看顧,我初進門還是很順利地開始管家。那年,我不意流產,後來恰逢你外祖父舅舅出事,傷心之下身子漸漸弱了下來,連續幾年不曾有孕。老太太以董家子嗣爲由,替你父親納了杜姨娘進門,我也不好攔,何況想着杜姨娘一個女孩子孤苦伶仃的,跟着你父親總比跟着外人強些。你父親對杜姨娘自然不及待我好,可我這心裡終不是滋味,偶爾也與他鬧鬧彆扭。後來,杜姨娘先生下華辰,我隨後就懷了你。因我身子受過虧,一直沒有打好,懷你是有一定危險的,加上杜姨娘沒多久又懷了鳳嬌,我心裡不舒服,時常抑鬱。誰知因爲這,生你時竟是早產,鬧了一天一夜方把你平安生下來。你生得玉雪可愛,又是嫡出,十分得你祖父與父親喜愛。加上撫育得好,身子不錯,與一般正常出生的孩子不差。我們一家三口過了一段短暫的寧靜幸福的生活。你祖父年輕時就在戰場上受了不少傷,尤其胸口受過重傷,年紀一大病痛也多,沒多久就去了,臨走前還放心不下你,諄諄囑咐。甚至要求你父親,假如我日後沒有子嗣,便給你招婿,讓你繼承董家血脈。在你五歲那年冬天,事情發生了。我身邊有個大丫鬟,跟了我許多年,暗中與賬房一個先生好了,把我矇在鼓裡,其實這一切,都是她們一早就設計好的,只是爲了將戲演得像一些,才把那丫鬟拉下水去的。我賞賜給丫鬟的貴重首飾衣物等等,最後都落到了賬房先生手裡,成爲她們手中的證據。而丫鬟有一次膽大包天,居然將賬房先生帶進了內院,帶到我的院子附近。就是這次,被老太太你父親帶人抓住了。而以你的聰慧,應該能想見,她們抓住的自然不是丫鬟與賬房先生,而是我與賬房先生,其實我當時什麼都不知道,被人引了過去。隨後,賬房先生捱打不過,招認與我私通數年。丫鬟也背叛了我,將一切推到我身上,以圖脫罪。你父親起初還不信,後來賬房先生提到你,說你根本不是你父親的女兒,而是他與我生的。回想那時,我真是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他們對付我就罷了,還要把你一併除去,你還只是個孩子啊,有什麼妨礙他們的。我懷你時請脈的太醫被帶了來,還有穩婆,指認說我其實並非早產,只是買通了他們欺騙你父親。你生在十月二十七,早產兩月,我是三月份時懷的你。而他們硬說我二月份就懷了你,那時候你父親奉命去邊城巡視了幾個月,根本不在京城,直到三月初纔回來的。我辯無可辯,你父親終於相信了他們手中的證據,認爲你不是他的女兒。他恨透了我,但到底念在夫妻情分上,給我留個顏面,將事情壓制下去,容下了我也沒有要你的性命。所以,我可以怨他恨他,但你不能,他始終還是心裡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