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是今年春天頭一場雨,下透了纔好呢。青石的磚面因了雨水的浸潤油油的,大樹下有剛冒頭的小草,碧綠碧綠的,分外可愛。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過兩天園裡的桃花的花骨朵就該慢慢綻放了,柳樹的芽兒嫩黃嫩黃的,配在一起嬌豔又鮮亮。
一襲藕荷色白邊繡玉蘭的披風裹在風荷身上,她站在廊下含笑看着丫鬟們嬉鬧,一個冬天把這些小丫頭們都拘壞了。
下人房裡,落霞與錦屏相對而坐,懨懨地望着外面的雨景。
“姐姐,你倒是說句話呀,難不成咱們真這樣當一個粗使丫鬟一輩子?少夫人惹惱了少爺,少爺都有近一個月沒有留宿這裡了,便宜了銀屏那個蹄子,在茜紗閣許是日日能見到少爺呢,她又是個狐媚性子,還不知哪一日就到了咱們頭上去呢。以她的心氣,到時候不知要怎生磨搓我們倆呢。我是個沒用的,不得少夫人待見,與銀屏那蹄子關係不是很好,這樣一輩子也罷了。姐姐豈能比我,原先在老太太房裡之時,銀屏見了姐姐都是要稱一聲姐姐的,如今你看她,姨娘還沒有爭上,見了姐姐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替姐姐屈得慌。姐姐針線好,會伺候人,何必這樣埋沒了呢,也該少夫人跟前掙點臉面回來,家裡的嬸子聽了也歡喜歡喜啊。”
落霞說話時的利落勁與見到杭天曜之時的柔媚溫軟完全是兩個人般,一張俏臉上佈滿了不忿,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錦屏掃過她身上,粉黛不施衣衫素舊,自從四少爺不肯回房之後,落霞打扮的心腸就沒了,整日活也不幹乾巴巴望着外頭。這回子說着銀屏的壞話,可她最近去銀屏那裡走動得極爲頻繁,每日都要尋點由頭過去一番,看來是銀屏想要獨佔恩寵不願分一杯羹,才惹惱了落霞吧。
垂頭想到家中老父母,還在老太太手底下幹活呢,她的心就沒來由的縮起來。她原是不想跟着少夫人陪嫁來的,後來發現少夫人待人和善,對她們幾個老太太那裡來的也並不特別防備,覺得這麼着也不錯。只是,她雖愚鈍,老太太那點心思還是看得透透的,老太太豈是白白把她們給的少夫人。銀屏、落霞二人生得好些,定是衝着少爺去的;自己長相平庸,幹活還算勤快,估計是奔着少夫人去了。
所以,她不敢太張揚,不敢表現得過好,引起少夫人的關注。如果能這麼默默地終老在王府或是將來能平平安安配個小廝,她就心滿意足了,她就怕不但自己沒有好結果,還要連累了家中的爹孃。
她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少夫人帶我們不差,月銀、賞賜都是與大家一樣的,我覺得挺好。”
落霞被她氣得一個倒仰,自己費了半天脣舌,這個不爭氣的錦屏就這麼一句話,她都不能換個新鮮的詞啊。落霞不過是想攛掇着錦屏去銀屏那裡爲她說上幾句話,自己與銀屏一向不和,而錦屏與那賤蹄子卻是從小一處長大的,情分頗好。她跺了跺腳,咬牙罵道:“姐姐,你忒不爭氣了,妹妹對你真是失望至極。”
然後,她特意做出哀怨的樣子來,一搖一擺地掀了簾子出去,錦屏知道她定是去茜紗閣了。
院門外一個小丫鬟風風火火闖了進來,都等不及溫婆子進來通報,一眼瞧見風荷立在廊下,一面跑着一面喊道:“少夫人,柔姨娘不太好,少夫人快去看看吧。”
風荷大驚,也顧不得責備她不守規矩,急急問道:“怎麼回事?你說清楚點。”
小丫頭只穿了一件夾襖,打了一把油紙傘,在雨中凍得有些瑟瑟發抖,哭喪着臉回道:“近幾日,柔姨娘時常孕吐,少夫人請了太醫來看,都說是正常的,好生調養着就好。今兒一早起來,略吃了一點粥,就吐了個精光,方纔居然,居然暈過去了。”
這都五個月了,胎象應該早就安穩了纔對啊,爲何柔姨娘會這般不正常?風荷來不及細想,看到沉煙幾個已經打了傘出來,扶着她們的手穿着繡鞋就往外快走,一路吩咐丫鬟去請太醫。
不管這個孩子是不是杭天曜的,外人都當是杭天曜的,若在他不在的時候出了什麼事,自己有理也說不清,何況太妃可是盼着呢。雖然大婚當日診出柔姨娘懷有身孕,太妃心中不大痛快,畢竟這是打臉的事,讓人與新媳婦怎生交代。爲了風荷的面子,太妃待柔姨娘一直不冷不熱的,沒有過多關心,但如果孩子出事了,太妃必然是心疼的,不定會怨自己。尤其是王妃,柔姨娘可是她的人呢。
茜紗閣裡有些混亂,丫鬟們跑進跑出卻不知爲了什麼,端姨娘和純姨娘都在柔姨娘房裡,柔姨娘躺在牀上,閉着眼睛,臉色發白,樣子不大好。
“不要圍着你們姨娘,除了寶簾,其他丫鬟都在外面聽候,把窗子打開透透氣,端姨娘、純姨娘,你們先在隔壁坐坐,想來太醫很快就要到了。”風荷一進屋,就看見幾個丫頭圍着柔姨娘,忙打發了她們。
端姨娘和純姨娘向來聽話,聞言都行禮退下,一會太醫過來她們本就不適合留在這裡。
寶簾嚇得小臉白白的,臉上都是淚痕,如果柔姨娘的孩子出了什麼事,她是第一個逃不掉干係的。
風荷略略掃視了屋子一眼,裝飾不算華麗但絕對香豔,明面上沒有看到任何違例的東西,這個柔姨娘倒是心機不少,以杭天曜對她的寵愛,違例的東西應該賞了不少纔是,她倒會藏拙。屋子裡有淡淡的幽香,不像胭脂水粉的香味,像是花香,風荷擡頭瞄了一眼,窗臺上擺着兩盆快謝了的花。
風荷雖愛養花,但僅限於荷花、蘭花、水仙、玉蘭、桂花幾樣尋常的,都是香氣清淡或者高雅的,對其他太過豔麗或太香的花都不太喜歡。
“那是家裡暖房種的嗎?好似沒有見過。”難道是杭天曜從外頭買來的,開得這樣好。
寶簾以爲風荷責怪她們沒有拿去孝敬,連忙解釋起來:“去年底的時候,有一個外放的官員進京時孝敬了不少咱們北邊少見的花卉來,王妃說年輕人都愛花兒朵兒的,就做主賞賜給了幾位夫人姨娘們。少夫人那裡好像是兩盆劍蘭。因爲我們姨娘有了身子,房裡不能薰香,又素來愛這些,王妃就把這兩盆極香的花送了來。這兩日已經開敗了,還是有淡淡的香味。”
風荷聽了,也沒有多想,就問起柔姨娘怎生就不好了。
“或許是姨娘的身子弱些,現在身子重了太過疲勞,最近一直嘔吐,少夫人請來的幾個太醫都說是無妨。今兒早起只吃了一點燕窩粥,回頭就吐了,姨娘面色不太好看,沒想到直接暈了過去,其他的奴婢都不知道啊。”說着,寶簾的腿肚子又開始打顫,伺候不力這個罪名是鐵定的了。人家都說頭三個月吐,這柔姨娘怎麼越來越不省事呢。
與小丫頭說的一樣,還是等太醫看了再說吧,自己又不是大夫。
恰好此時,太醫匆匆趕了過來,微涼的天氣裡都帶了些汗。風荷讓寶簾給柔姨娘收拾好了,自己才退到了外邊。來的是太醫院新來的年輕太醫,低着頭不敢看,請了脈,不由搖頭,心脈有點急促,但其餘的一切正常,身子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好端端的怎麼就會暈了?
他診了左手又換右手,無奈地搖頭,嘆息着出來。風荷隔了屏風詢問:“楊太醫,孩子和母體怎麼樣?”
“不好說啊。母體心脈急促,嬰兒必受影響,只是晚生才疏學淺,看不出究竟,貴府還是另請高明吧。”杭家,他惹不起,出了差錯不說他的官帽,性命都難保,還不如推了。
風荷更是驚異不已,太醫不肯診病?如果沒有什麼大問題,太醫必不會這般,那樣對他的醫術有礙,她微微驚呼道:“是不是哪裡不對,楊太醫直說無妨。”
楊太醫世代學醫,好不容易混到了太醫院,也是有不錯醫術的,常在王公府邸走動,只得說道:“正是因爲什麼都正常,晚生纔不敢說。孕期內心脈略快些也是有的,照理說五個月的身子應該是最穩定的時候,不該發生這樣的情況。小生斗膽問一句,孕婦近來都吃了些什麼?”
寶簾聞言,得到風荷的暗示,就細細回想起來,把柔姨娘日常食用之物都說了一遍。
太醫越發蹙眉,杭家是百年望族,有經驗的嬤嬤多了去,吃食上沒有任何問題,他再次說道:“晚生看來,或許是時令改變,或許是孕婦心裡緊張,身子的確沒有問題,調理得極好,想必這回應該醒了。”
風荷沒有辦法,請他開了個調養的方子,命人賞了送出去,又叫人去外邊請幾個積年的老大夫來。
直鬧到午錯時分,依然沒有一點進展,都說無妨。有幾個連方子都不肯開。而柔姨娘早在太醫離去之時就醒了。
寶簾把太醫和大夫的話一五一十與她回明瞭,她也覺得可能是最近思慮太過的原因,便沒有多心。
風荷囑咐丫鬟好生伺候,自己攜了方子去給太妃請安。太妃聽後,也沒當回事,還說可能是時令問題,小五媳婦最近也一直有些孕吐之症。
隨後幾天,柔姨娘的身子反好了些,孕吐之症都輕了,風荷漸漸放心。
第二日,就是赴永昌侯府之約的日子了。昨兒下了一日雨,到晚間才止住,今兒卻是春陽和煦,春風柔和,是個賞花遊春的好日子。
太妃興致頗好,說自己悶了幾個月,正想走動走動,說了也去,如此大家更是高興。
太妃王妃之外,杭瑩是必去的,餘下就是風荷、賀氏帶了女兒丹姐兒、二房的六少夫人袁氏、五房夫人帶了女兒杭萏,一干人等浩浩蕩蕩去永昌侯府。一路上百姓看見,都說到底是世交老親,關係就是好。
永昌侯府是當年一塊分封的幾個侯府中名聲最響的,若不是這些年魏平侯府起來了,他們仍是一枝獨秀。尤其他們府上規矩森嚴,最守禮節法度,子弟都說盡心教育的。傳到這代永昌侯身上,更是愛才惜才的人,家中子弟學問都不錯,旁支裡有幾個中了進士舉人的。侯夫人是娶的江南望族蘇家的女兒,端莊執禮又不懦弱,把個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侯爺嫡出二女一子,長女當年許給杭四之後就沒了,次女今年十五歲,也是要進宮選秀的,兒子韓穆溪是長子。另外一個庶女十三,一個庶子十六,都未婚配。
如果不是因爲杭家出了一個皇后,杭瑩也是極有可能參加選秀的,但她姑姑已是皇后了,杭家不能太出風頭。
韓穆溪今年十八,未曾許親,這裡邊是有一段緣由的,關係着侯府唯一的一件不順心之事。
老侯夫人健在,出身錦鄉伯司徒家,司徒家這些年子孫沒有得力的,伯爺是老侯夫人弟弟,只愛煉丹修道,把家中之事慢慢荒廢了。如今在朝中頂多是個中等人家,子孫又不肯上進,仗着祖上積攢下的功名混日子而已,已經進不了京城一等貴族圈了。能說得上話的親戚就一個永昌侯府,是以這些年往來很密切,企圖靠牢了。
錦鄉伯有個孫女,芳華之年,因她是前妻所生,很不得繼室母親待見,一年倒有一半時間被老侯夫人接來養活。老侯夫人對她與親孫女無異,又因她在家中委屈可憐,反而愈添了愛惜之情,一心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許給孫子韓穆溪,欲圖侯府能多多照應她孃家。
但一來錦鄉伯府已經沒落了,二來侯爺對伯府沒什麼好感,若不是礙着母親早與他們少了往來,自己兒子這般出息,正是有大作爲的時候,怎麼能受未來岳家拖累呢。侯夫人也不是很滿意這個兒媳婦,覺得身子嬌弱有命薄之相,難不成讓兒子娶個大佛來供着。
是以,一邊拿定了主意要娶,一邊就是不肯鬆口,以至於韓穆溪的婚事便一拖再拖,到了十八尚未許親。好在他聲名在外,常有那人家來探口風,不擔心。
這次,得到杭家的暗示,侯夫人與侯爺一商議,都覺得是門好姻緣,先前長女之亡只是巧合罷了,現在那個四少夫人不是一直好好的嗎,何來因爲杭天曜的原因呢。兩人當即定下計較,請王妃過來落實了再去提親,順便讓兩個孩子相看相看。二人都是愛子之人,只怕韓穆溪他日有一點不滿,有心讓他自己看了,纔好辦事,索性借了賞花之名請杭家女眷都來。
老侯夫人先時不清楚,一聽氣得半死,大罵不孝子,又不能把此事傳出去,就打着主意壞了賞花之約。這不,前幾天才送了回去的侄孫女,今兒趕緊接了過來,而且要在杭家面前做出一副韓穆溪與司徒小姐已然定下鴛盟的情形,讓杭家主動拒婚。
侯夫人總不能擋着老夫人去接人,只在心中氣苦,埋怨老夫人年紀大了,還只念着孃家不管親孫子的前程。
這邊廂,杭家衆人一到,理應老侯夫人親自帶着女眷接出去的,但她推說有點頭暈沒去,侯夫人滿面通紅的一個人出去迎接,還得強自歡笑。
太妃一下轎,沒見到老侯夫人,就有些不大爽快,王妃臉色亦是變了一變。
侯夫人忙笑着迎上去行禮解釋:“太妃娘娘好,王妃娘娘好。老夫人原高高興興地等着親家過來,還說要親自來迎接,誰知剛纔可能是起得急了,有些發暈,卻怠慢了娘娘。”侯爺堂妹是五夫人,親家這聲不算叫錯。
太妃聞言,也沒疑心,笑着道:“行的什麼禮,都是一家子親戚。老夫人年紀大了,身子自然沒有年輕時輕便,咱們兩家還興這套不成?”王妃亦是笑着稱是。
侯夫人長吁了一口氣,招呼着大家往裡走,又害怕老夫人一會會不會鬧出什麼幺蛾子來,若她真那樣,自己做媳婦的不給她好臉色也怪不得自己了。這關係到兒子前程幸福,侯夫人是絕不會手軟的,她可是蘇曼羅的堂族姑姑。
不等大家進正廳,老夫人就做出一副匆匆起身迎上來的樣子,杭家是王府、國舅之家,侯府惹不起,這點明白老夫人還是有的。可惜在孃家之事上太固執了。原也是老夫人母親去得早,自己這個長姐對弟弟疼愛萬分,時至今日都丟不開手。
太妃眼尖地看到扶着老夫人迎上來的兩個女孩兒做主子打扮,其中一個是侯府次女,她是見過的,另一個卻有些眼生,便有幾分疑慮浮上心頭。
風荷是第一次來,給老侯夫人都見了標準禮,老侯夫人顯見得是不大待見,想想自己乖巧懂事的大孫女,看看眼前這個丫頭,就覺得是她擠走了自己大孫女。
反是侯夫人好一點,女兒命薄,與人家女兒什麼關係,那時候這丫頭還不到十歲呢,多問了風荷幾句。沒想到發現風荷說話討喜,行事穩妥,心中就有幾分喜歡,只當是看到了自己大女兒,跟太妃王妃連連稱讚了幾句。
侯府次女閨名喚作韓穆雪,一對柳葉眉,眼睛又大又亮,偶爾會偷偷瞟風荷一眼,想來是想起自己姐姐,有點小小心結,每次一撞見風荷的目光就趕緊偏過頭去。瓜子臉,皮膚是健康的透着淡粉色,一頭烏髮黑亮逼人,可能是因爲她姐姐去得早,頗得侯爺夫人寵愛,但並不驕矜,略有些大小姐氣派,還算好相處。
她與杭瑩杭萏是從前就認識的,很快說到了一處去,倒把那個時常來的司徒小姐冷落在一旁。
衆人見了面,吃了茶,侯夫人就笑道:“虧了昨兒那一場好雨,把我們園子裡一半的桃花催開了,咱們是現在過去賞花呢還是再歇歇?”
“我們家也種了不少,但這個時候還沒開,夫人是怎生料理的,這麼早就開了?”王妃深知太妃的身份不能太過客套,便自己撐起局面來。
“也不該就這麼着,咱們家的那幾顆品種是前些年從外地運來的,據說會比北邊一般的桃樹先開花,初時不大信,後來果真就早了半個多月,不然也不敢請兩位娘娘賞臉。”這些是侯夫人孃家江南的品種,經過園裡懂的人料理,雖沒有南邊生得好,這個時候也是很難得了。
太妃放下茶盅,對老侯夫人笑道:“我年輕時也愛個花兒朵兒的,如今年紀大了就不愛走動,每日與孫子孫女孫媳婦們一塊說笑解悶。聽媳婦她提起貴府上的桃花開了,很有些不信,特特來看的。”
老侯夫人不好太過冷淡,亦是熱情招待:“既這麼着,咱們先去園子裡賞了花,回頭就在園子裡擺上幾桌酒,大家樂呵一天。”
於是,一行人起身。主子丫鬟好幾十人,由侯夫人在前領路。
侯夫人出身名門望族,日常生活很是講究,把個園子打理得精巧雅緻,有江南氣韻,大家都贊不錯。桃花確實開了,都是紅色粉紅色的,襯着綠油油的柳樹葉、草地,頗有一番天然野趣。
太妃等人並不是真心來賞花的,不過看了一小會,侯夫人就說在亭子裡擺了酒,請過去歇腳。
這是個三座相連的亭子,很大,一邊做臨時的小廚房,燒個茶燉個點心什麼的,另外兩間就是酒席之所了。長一輩的坐在一處,年輕一輩的就坐在隔壁,大家方便說話。
老夫人對司徒小姐看得眼珠子一般,無論走到哪裡都扶着她的手,時不時誇上幾句:“我這個侄孫女,別看與我隔着輩分,最是貼心,什麼想不到的都給我想到了。我常跟人說啊,若能得她長久陪在我身邊,那就好了。”
聽了這話,太妃與王妃對視了一眼,來了這段時間,二人都看出了點眉目,每次侯夫人叫了杭瑩說話或是贊她幾句,老侯夫人就會拉出司徒小姐把話頭轉到了她身上。她們都是一輩子在公侯女眷堆裡混的,旁人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猜出對方心意,何況是老侯夫人這麼明白的暗示,兩人心中生了些許不快。
不過瞧侯夫人尷尬的表情,也知她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杭瑩是莊郡王府郡主,犯不着受這個氣,難不成還由得你們挑挑揀揀了。如果不是實在看好韓穆溪這個好苗子,太妃與王妃早就拂袖而去了。
侯夫人很是不滿老夫人,很快接過話道:“母親疼愛侄女兒是正理,不過侄女兒年紀大了,表弟表弟妹那裡定是有數的,而且母親這麼疼愛侄女兒,她便是出了門子也會常來孝順母親的,母親說是不是?”
老夫人被她氣得有些噎住,說不是就是指嫣兒以後不孝順自己,說是就是承認了自己不能在嫣兒的終身大事上做主。她從來都是個莊重的老婦人,這些繞彎子的話不大會說,只能做沒聽見。
司徒嫣聽懂了卻不得不假裝聽不懂,她早就明白了此行用意。她與韓穆溪打小認識,對這個京城人口中的翩翩佳公子芳心暗許,不然也不會願意常常過來奉承着老夫人。侯爺侯夫人的心意她略略探聽了幾分,知道他們看不上自己的家世,未嘗不惱,但有老夫人給她做主,她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不過在得知杭家的意思之下,她緊張起來,杭家比自己,那是天壤地別了,尤其杭家郡主在京城的名氣不錯,如果他們肯把女兒嫁給表哥,自己的機會就渺茫了。所以,她今兒是做了十二分的準備的。
其他的小姐都在隔壁說笑,偏老夫人一味拉着她不放她過去,侯夫人繼續道:“母親,嫣兒怕是想去與姐妹們說笑,咱們拘着她作甚,讓她也去鬆快鬆快。”
老夫人無法,放了司徒嫣。
不知是不是之前安排好的,韓穆溪來給太妃娘娘王妃娘娘請安,還說是父親交代他好生替母親照料客人的。
“晚輩見過太妃娘娘,王妃娘娘。”寶藍底團花的長袍穿在他身上,自有一股別人比不了的儒雅飄逸氣質,加上他談吐有致,很得太妃與王妃的心。要不是老侯夫人的態度,這絕對是門好親事。
“快起來,呦,長這麼高了,這通身的氣派,到底是大家子出來的。”太妃笑眯眯地擡手示意他起身,越看越是滿意。
韓穆溪心中閃過輕微的猶疑,太妃對他好像很是熱情,他暗中瞟了自己母親一眼,發現母親笑得比平時歡快,他的猶疑更深了。
王妃讓丫鬟奉上見面禮,問道:“哥兒今年是十七還是十八了?”她一面與侯夫人說話,一面又覷了韓穆溪一眼。
侯夫人忙道:“這打過了年就十八了,我這做母親的難免要爲他着急了。”
“咳咳”兩聲,老夫人打斷了侯夫人的話,侯夫人急急伺候她吃了一盞茶順順氣,她才招手對韓穆溪道:“你父親叫你回來的?都是小姐夫人們,也沒什麼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韓穆溪走到她近前,彎身回道:“父親說,理應他親自來拜見兩位娘娘的,只因衙門裡實在脫不開身,就叫兒子回來幫着母親,順便給娘娘磕頭。”
“這方是正理,咱們兩家又是通家之好,你這幾位妹妹都是見過的,不必拘泥那起子俗禮。你妹妹們還說剛纔沒看夠,正好你陪着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下人不至於怠慢了。”侯夫人對老夫人的不滿越發嚴重了,索性說話直接了些,她一向恭敬孝順,倒把她當軟柿子捏了,連她兒子的婚事都得爲了那個不爭氣的舅舅家犧牲了不成。
韓穆溪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是,侯夫人就張羅着喚了幾位小姐過來,讓韓穆溪與她們見了禮,太妃王妃自然不會出言反對。
司徒嫣、杭萏與韓穆溪是見過的,杭瑩還是多年前年幼之時見過一面了,二人對面行了禮。杭瑩不敢擡頭去看外男,面上薄薄一層緋紅,光是那個高大的身影就叫她有幾分羞怯了,不過祖母母妃都不說話,她當然要依照禮節行事,不能墮了杭家的體面。
丹姐兒還是個孩子,一聽有花看就高興得很,哪裡管得着大人們之間的波濤洶涌。
韓穆溪是個細緻敏感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沒錯,父母是故意讓他來見幾位小姐的,而其中只有杭瑩是比較陌生,難道是?他有些不敢想,眼神卻不自覺地往風荷那邊掃了掃,落入眼底的是一抹緋色的裙襬。他進屋之後,就知她坐在太妃身後,但沒敢多看,胸口卻有一樣東西熱辣辣的,那是上次他救了風荷之後,回去在自己懷裡發現的。他估計是風荷摔在他身上之後,髮簪上的珠花掉落了一粒,他鬼使神差就收了起來,沒有給任何人看。
很快,下人們就簇擁着幾個小主子去賞花,老夫人不死心,又囑咐了韓穆溪一句:“你表妹身子骨弱,你用心照看,別叫吹了風。”
“孫兒明白,何況還有這麼多丫鬟在呢。”他怔了一怔,祖母的心思他不用想都能猜到,但對這個柔弱的表妹他沒有一點男女之情,更不想祖母的話引起了別人的誤會。
看着年輕人走了,幾個夫人才重新有說有笑起來。如果沒有婚事這間店,老夫人是非常願意與杭家交好的,那對她兒子孫子甚至是她孃家弟弟侄子們都有益。不過,她還是不願意接受杭瑩,杭瑩出身高貴,以後怕是個難伺候的主,老夫人覺得自己這輩子最窩囊的就是兒子娶了那麼個媳婦,弄得她手中沒有一點權力,還不是因爲媳婦孃家來頭大嗎?
五夫人與侯夫人這個堂嫂關係不錯,對於杭家與韓家結親,她是看好的,對她沒有壞處。
三少夫人賀氏寡言少語慣了,只是兢兢業業伺候着王妃,彷彿根本不知太妃王妃的心思,也不知自己孃家的心思。
風荷覺得侯夫人是個挺容易相處的人,既有大家夫人的氣度,又有江南世家的精緻,還不缺後院女人的手腕,難怪能把侯府治理得這麼好。如果杭瑩有這麼一個婆婆,日子頗爲好過,至少後院不易生事,唯一不妙的就是老夫人了。這個老夫人與自己董家那老太太倒有那麼幾分相似,都喜歡用孃家女孩兒來在夫家站穩腳跟,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年紀了,還操這些心幹嘛。
王妃有些不放心杭瑩,賀氏掛念着丹姐兒,但她不敢說走,風荷想了想,與其坐在那裡聽脣槍舌戰,不如起來走動一番,順便看看那幾位嬌小姐們都可好。便道:“祖母,我看那桃花真的很美,想再去看看,可以嗎?”她笑着搖了搖太妃的胳膊,又對王妃點了點頭,兩人馬上同意了。
太妃還拍了她肩膀一記,道:“我怎麼竟忘了,你與她們一般年紀,哪裡坐得下來,去吧,順便看看你幾位妹妹。”
侯夫人忙道:“叫幾個丫鬟領路吧。“
“多謝夫人。”風荷笑着謝了。
一路過去,先經過了一片杜鵑花圃,接着是一個粉牆黛瓦的小院,然後竟有一個全用竹子建的小樓,雅緻得緊。
風荷不由住了腳看,閣樓不大,只有一明兩暗三間小小屋子,上面一層只有一間,剩下的是個敞開的樓臺,夏日裡月夜下品茶賞月是個好地方。周圍幾株兩人合抱的參天大樹,能把烈日遮得嚴嚴實實,確是個納涼的好去處,虧得想得出來。
領路的小丫頭是個靈巧的,侯夫人手下得用的,一見風荷的樣子就知她喜歡,笑着解說起來:“這是前兩年我們少爺跟着夫人去南邊舅舅家走親戚,看到那邊成片成片的竹林,就突發奇想用來蓋了這麼個小樓。起初大家都覺得平常,不過別緻些,後來才發現裡邊的大好處呢。”
“哦,什麼好處?”風荷抿嘴笑着,看來是個崇拜韓穆溪的丫頭,提起少爺來小臉上亮亮的。
“少夫人有所不知,這幾棵大樹把陽光都擋住了,夏天不曬,加上是竹子蓋的,尤其涼快,夏日裡進去蔭蔭的,一下子就暢快起來。而且小樓後邊從湖裡引來了一帶活水,壘了太湖石,一放水的時候瀑布一般潺潺而下,能聽到水流打在石頭上的叮咚聲。用我們少爺的話說,一聽到那樣的水聲所有的煩惱都消了。”小丫頭說得更加起勁,這裡外人輕易不能進來,難得有個人這麼欣賞少爺的法子,她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這個韓穆溪倒是好興致好意境。看來,他遺傳了母親的性子,比起北方豪門大族的王孫公子來,他更像江南才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
風荷照着丫頭的指點繞到後頭去看了看,足足壘了兩人高的太湖石。中間一條小縫隙,用來放水的。開了一個一丈方的小池塘,周圍一圈太湖石,形狀各異。左邊兩顆芭蕉,還沒有冒出新葉來。
風荷可以想象,夏天住在這裡是何等樣的一件享受,真如世外高人一般了,可惜韓穆溪勉強能在紛紛擾擾的京城尋一處容身之所,而自己連這麼個地方都沒有。她唯有苦笑,這樣的清閒安逸又能維持多久呢?
小丫鬟看着風荷的表情,以爲她覺得一般般,連忙指着小池塘道:“少夫人,池塘裡種了一枝蓮花,每到夏季的時候葉子清圓,配着粉紅的蓮花,煞是好看。奴婢常聞得少爺站在這裡吟着什麼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的,只覺得好聽,又不知是何意思?”
自己似乎與韓穆溪挺有緣的,上次蒙他救命,現在發現他與自己有挺多共同的愛好,而且他也愛這句詞,風荷搖頭,暗笑自己也多愁善感起來了。
看着小丫頭苦惱的樣子,風荷輕笑道:“這裡挺好,虧得你們少爺能想來。咱們走吧,回頭叫你們少爺看到心疼呢。”
“嘻嘻,少爺很大方的。”小丫頭摸了摸自己的頭,咧嘴而笑。心裡想着,少爺從來不吝惜財物,丫鬟們看上的,他隨手就給了,書除外。
往前不遠就是桃林了,風荷幾人到了那裡,卻不見人影,滿心不解。
恰好遇到自西北邊來的一個小丫頭,問了才知,司徒小姐說湖邊有個臨水榭,沿着湖岸開了不少的探春花,引了衆人去那裡玩。
風荷一聽,心下有點不安,那個司徒小姐幾次看着韓穆溪的眼神傻子都能讀懂了,如果她清楚杭家今日過來的用意,會不會做出什麼舉動呢。別看司徒小姐生得嬌嬌氣氣文文弱弱的,風荷一看到她就沒來由得聯想到了凌秀身上去,不得不防啊。
她沒了觀賞園子的心情,讓丫頭們趕緊領路去湖邊臨水榭,要是杭瑩出了點什麼事,這麻煩就大了。
事情沒有出乎她預料,的確出事了;但也出乎了風荷的意料,出事的不是杭瑩而是司徒小姐。
就在距離臨水榭不到五十步距離的地方,風荷聽到了嘈雜紛亂的叫嚷聲,她不及多想,提起裙子匆匆往前走。臨得近了,隱約聽到有丫鬟喊着:“小姐,快救小姐。”
“司徒小姐落水了。”喊聲此起彼伏。
風荷疾步走過去,韓穆溪已經救了司徒嫣上來,不過司徒嫣全身溼透,頭髮上、衣衫上都滴着水,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曲線畢露。韓穆溪只有靴子沾了水,他雖然救人心急,但一把人救上來扔給丫鬟,就急急背過身去,看到未出閣小姐這副情況,他一不小心得對人家負責呢。
他的視線對上風荷的視線,愣了半刻,慌亂低下頭,耳根後爬上一團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