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文說到白姨娘的兒子在袁氏那邊吃壞了肚子,風荷趕過去查探,遇上二老爺與白姨娘恰好也在那裡。
正房裡,二老爺坐在上首,白姨娘服侍左右。袁氏不敢坐,只是侍立在一旁,倒是風荷坐在了交椅上。伺候孩子的人陸陸續續傳了來,都戰戰兢兢跪在地上,誰不知既然四少夫人來了,那事情是必要查個清楚明白的,不然回頭太妃那邊問起來四少夫人不好交差。所以,她們雖緊張,但並不害怕,反正事情並非她們所爲。
不等風荷開口,二老爺先坐不住了,跳起來喝罵道:“你們這羣賤婢,老爺我瞧你們可憐容你們在府裡服侍着,不料你們居然這般蛇蠍心腸,暗中謀害我的孩子,今兒非把你們都賣了不可。”
白姨娘抱歉地看了風荷一眼,拿帕子捂了嘴角抽抽噎噎:“老爺,你可不能被一羣下人給氣壞了身子啊,不然我們孃兒倆靠誰去,還是讓四少夫人問清楚了再行處置吧。”
風荷亦是道:“二叔,姨娘說得對。無論是誰,膽敢陷害我們杭家的子嗣,別說二叔了,便是太妃娘娘也是不會放過她的。二叔你先吃點茶,順順氣,待侄媳婦問個明白你再定奪,如果?”
二老爺自知自己沒有那問案的天賦,也不敢攬事,順着臺階下來:“侄媳婦言之有理,那侄媳婦快替我們問問吧。”
“孩子哪裡有沒有可靠的人在伺候着?要不要遣個人去瞧瞧,怕是該吃藥了?”風荷笑吟吟地問道,既是關心孩子,又是暗示白氏,若不出意外二夫人只怕馬上到了,白姨娘在此只會讓二夫人把一腔怒氣往她身上發。今兒二老爺本就氣性大了,再惹點什麼氣,回頭這中秋不過也罷。
白姨娘聞言,果然會過意來,忙於二老爺道:“這裡的事有老爺與四少夫人,定能還了哥兒所受的委屈,婢妾去幫着看着孩子吧。”
二老爺也不大放心下人們,連聲道是,讓她快去。
白姨娘下去還不到一小會,二夫人那邊就領了一堆人浩浩蕩蕩進來了,倒像是來拿人的架勢。
她劈頭就與二老爺道:“老爺,我原先就與你說過袁氏撫育哥兒居心叵測,你總不信,這回親眼瞧見了吧,快把哥兒給我帶回去吧。”她一語未完,就揮手要人進房抱了孩子來。
二夫人本是以爲出了這事,以二老爺的急性子必定會把事情怪到袁氏身上,然後抱了孩子離開,她到時候只要勉勉強強把孩子養到自己名下就好。可誰知那袁氏會把事情驚動了風荷,她怕風荷深查,是趕過來阻止的,想讓事情來個不了了之。
不過,到了這份上,風荷是不會由她自說自話的。這個孩子,是她與袁氏、白姨娘合作的最大籌碼,她如何肯把孩子放到二夫人眼皮子底下,那樣勢必會失了白姨娘的信任。
風荷起身扶了二夫人,按着她在二老爺身旁坐下,笑道:“二嬸孃來得正好,侄媳婦受二叔所託,正要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呢,二嬸孃來了,恰好給咱們做個見證。”
二夫人被她說得渾身雞皮疙瘩冒出來,忙道:“這事情擺明了是她所爲,還有什麼好查的,白耽誤工夫。”她一面說着,一面狠狠瞪向袁氏,彷彿害的是她的孩子一般。
“雖說如此,總要拿了證據纔好。”風荷瞭解二老爺,怕了這個妻子一輩子,心裡是無時無刻不念着與她唱反調,一般二夫人堅持的二老爺心裡就會不爽。
的確,二老爺高聲道:“能耽誤你多少工夫,快讓侄媳婦問問吧。”
風荷聽言,也不等二夫人再開口阻擾,直接問跪下的幾人道:“你們幾個,都是貼身服侍哥兒的?”幾個人忙點頭應是。
她又問:“今兒一天,都有誰與哥兒呆過,哥兒吃了什麼,一五一十給我想好了,別回頭忘了什麼,我可沒閒工夫聽你們胡扯。”
奶孃是袁氏尋來的,自然知道此事不查明白了,第一個要被處置的就是她,忙忙磕頭道:“回四少夫人的話,平兒都是奴婢領了她們幾個輪流服侍小少爺的,六少夫人每日早上、午時、晚間都會來看小少爺幾趟。小少爺一般會在寅時正、辰時正、午時正的時候吃一次奶水,奴婢今兒與往常一般餵了這麼三次,只是午時這次吃過後照平時小少爺都會歇午覺。可今兒不管奴婢與六少夫人怎般哄她,他就是一直哭。奴婢除了巳時一刻去漿洗房送衣物離開過一刻鐘外,一步都未離過小少爺身邊,奴婢可以保證,絕對沒有給小少爺吃其他任何東西。奴婢離開這段時間,都是四兒守在小少爺身邊的,四少夫人可以問四兒。”
奶孃的話說得很仔細,不太可能有漏洞,風荷點點頭,問道:“哪一個是四兒?”
地下跪着的一個梳着雙丫髻,穿了青緞背心,年貌只有八九歲的小丫鬟輕聲應道:“奴婢是四兒。”估計是在府裡時日淺,很是害怕的樣子。
風荷不由放柔了聲音問道:“你一般都在什麼時候服侍小少爺?”
四兒慌得擡頭看了風荷一眼,聲音又細又輕:“奶孃有事出去一下的時候,都會讓奴婢守在小少爺跟前,而且多半都是在小少爺睡着的時候。巳時一刻,確是奴婢服侍小少爺。”
風荷看地上還有一個比四兒略大一點的丫鬟,就道:“那你是做什麼的?”
那丫鬟雖是做粗活的,說話倒很流利:“奴婢香餅,專門負責清洗小少爺的貼身衣物,因爲小少爺身子嬌嫩,不敢把他的衣物送去漿洗房漿洗,都是奴婢親自漿洗的。”
二夫人坐在上首,沒聽出什麼眉目來,當即出聲阻止道:“老四媳婦,你問這些能問出什麼來,一定是袁氏串通了她們幾個一起謀害的哥兒。”
二老爺心急,有附和之意,不過風荷輕輕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二叔二嬸孃莫急,這不是就要問出來了嗎?你們幾個,有沒有其他人進過哥兒的房間,與哥兒接觸過?”
奶孃細想了想,只是搖頭,她的確沒見人進過小少爺的房間,除了六少夫人和身邊一個丫鬟外。倒是四兒想了半晌,小聲問道:“雙兒姐姐算不算外人?”
“誰是雙兒?”風荷被這小丫頭逗得想笑,掩住了脣。
小丫頭似乎沒想到風荷不認識雙兒,突口道:“是二夫人身邊的姐姐啊。”她這下子回得極快,快得二夫人沒來得及阻止。
不過二夫人依然鎮定地回道:“是啊,每日這個時辰,雙兒都會奉我的命令去看哥兒的。”
袁氏對風荷點點頭,表示確實如此。
風荷越發笑着問四兒道:“那雙兒姐姐來看小少爺的時候,你一直在房裡嗎?”
“老四媳婦,你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我身邊的人不成?”二夫人當即站了起來,面色不善,很是氣惱。
“怎麼會,侄媳婦不過依規矩每個接觸過哥兒的都問一下而已。”風荷淡然得很,堵得二夫人不好駁,隨即對四兒道:“四兒,你當時沒有離開過房間嗎?”
四兒歪了頭笑,不解地道:“不是啊,雙兒姐姐來了之後嚷着口渴,奴婢就去給她倒了一碗茶,前後也不過一小會的時間。奴婢還記得,當時奴婢進來時小少爺已經醒了,雙兒姐姐抱着他哄他玩呢。”
二夫人的臉白了白,不過一個庶子,她又沒做什麼,她還真不怕能把她怎麼樣。
風荷聞言,對沉煙使了一個眼色,沉煙悄悄退了出去,風荷笑着道:“二叔,二嬸孃,是不是要把雙兒也叫來問一問,去去嫌疑?”
她這一說,二夫人倒不好攔着,怏怏地道:“侄媳婦說得有理,去,把雙兒叫來,讓她只管實話實說。”二夫人對身邊的丫鬟努了努嘴,丫鬟告退。
裡邊白姨娘遣了人來說,小少爺吃了藥之後安靜了許多,已經睡着了。二老爺長出一口氣,大是放心,袁氏也鬆了一口氣。
很快,那個叫雙兒的就被帶上來了,不過與她一同來的不只有二夫人派去的丫鬟,旁邊還跟着沉煙,二夫人派去的幾次對那雙兒欲言又止,最後無奈地看向了二夫人。
二夫人十分不解,可惜雙兒下一句話就讓她明白了,雙兒哭着跪到地上,訴道:“四少夫人,奴婢絕對不是有心加害小少爺的,奴婢一個下人,與小少爺無冤無仇,害他作甚?都是二少夫人吩咐的,二夫人說得了個新鮮的羊奶,小孩吃了最後好處,讓奴婢餵給小少爺嚐嚐,奴婢當真,就喂小少爺吃了兩口。奴婢真的不知道小少爺吃了之後會不舒服啊。”
她哭得情真意切,但風荷已然看出來她有三分在裝,估計是別沉煙的話嚇着了,想把責任都推到二夫人身上。其實沉煙找到她沒說什麼,只說二夫人把一切都推到了她身上,這種事,小少爺最後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找個下人當了替死鬼而已。雙兒一聽就急了,怕自己當了冤死鬼,也不等沉煙催她,自己先跑了過來。路上遇到二夫人派去的丫鬟,沉煙幾句話一擠兌,那丫鬟一句話都沒機會說上。
二老爺一聽,登時大怒,指着二夫人罵道:“虧你剛纔還在說別人,原來又是你,你這個蛇蠍心腸的毒婦,明知孩子早產身子弱,你竟然敢給他吃羊奶,他幾時吃過這些東西,一定是被吃壞了。”自從納了白姨娘進府後,二老爺心和意順,脾氣都漲了不少,換了從前絕不敢這麼罵二夫人。
二夫人也火了,啪地一下立起了身,理直氣壯道:“人家都說羊奶最補,我也是一番好意,想讓孩子快快長大。”當然,那羊奶是在冰裡冰過的,加了一點糖。孩子出生至今只吃過人奶,從不曾吃過其他東西,羊奶又有一股騷味,要不是加了糖孩子吃着新鮮,只怕一口都咽不下去。
換了旁的孩子可不一定就吃壞了肚子,可這個孩子是早產,先天脾胃就比別的孩子弱,哪兒經得住冰過的羊奶呢。一下子脾胃就壞了,過一會就反應了出來,吃什麼都吐。
二老爺本就拙舌,比起理論來自然不是二夫人的對手,何況幾十年深入骨髓的怵意,一下子被問得啞口無言。
風荷只是輕笑道:“羊奶確實是個好東西,可二嬸孃很該與二老爺商議了,問過太醫,太醫說好,是該給哥兒補一補身子了纔好。”這話似是而非,其實是在諷刺二夫人偷偷摸摸,做事不光彩,揹着人。
二老爺覺得有理,當即問道:“是呀,你爲什麼不跟我們說,讓人偷偷給孩子吃了?”
二夫人未及反駁,白姨娘就奔了出來,扶着二老爺胳膊泣道:“老爺,夫人也是一片好意,你萬不可爲此她生分了,那婢妾與小少爺的罪過就大了。”
二夫人難得覺得白姨娘說話挺中聽的,連連點頭:“正是,不過一個賤婢生的賤種,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這不說還好,一說就徹底激怒了二老爺,說他的孩子是賤種,那他算什麼,賤人不成?二老爺平生第一次這麼生氣,想也不想“啪”地甩了二夫人一個耳光,聲音清脆至極,屋裡頓時寂靜下來。
二夫人不敢置信地摸着自己的面頰,都感覺不到臉上火辣辣的疼,她入杭家門二十多年,頭一次遭了二老爺打,從前二老爺都不敢駁她一句話。這樣巨大的落差讓二夫人受不了,不知是羞的還是愧的,她哇地一聲就跑了,留下怔在原地的二老爺。
風荷見這戲差不多該收場了,略微囑咐了袁氏白姨娘幾句,就帶人走了。
話說二夫人回了房,摔了一屋子東西,拿着貼身丫鬟出氣,又打又罵:“都是你,出的什麼好主意,說這樣可以把那野種弄到身邊,你看看,你滿意了?”
丫鬟被她抓打得髮髻散亂,衣衫凌亂,既不敢辯駁又不敢反抗,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躲。她也不過是聽人隨口提起羊奶補身子,見二夫人爲小少爺發愁,就出了這麼個主意,哪兒會想到會驚動了那邊,不然她們這裡還不是二夫人說了算的。
二夫人打得累了,方停下歇息,口裡卻不停喝罵,什麼賤人、孽種等等,話中還帶上了風荷,怪她壞了自己的好事,生來就是與她作對的,恨不得這會兒就治死了風荷。
丫鬟也惱,若不是四少夫人橫插一腳,她哪兒來的這場無妄之災呢。
因爲捱了二老爺的打,二夫人臉色下不來臺,沒臉見人,居然讓人去太妃那邊說自己身子不好,晚上不能參加家宴了。太妃已經聽風荷細細回明瞭事情經過,對二夫人的行爲厭惡不已,正不想看見她呢,聽她不來反而高興。
這說話間就到了晚上,晚宴安排在園子裡。園子北邊那帶假山下,靠東挨着湖有一個大樓,當年建的時候就備着開家宴用的,地方很是闊朗。只要把樓四周的窗子都打開,一眼就能望到天邊掛的那輪滿月,若往水裡看,又是水中的月亮,清亮清亮的,煞是好看,交相輝映。
因爲是團圓家宴,索性也不分男女,大家父母子女夫妻團團坐在一處,更顯喜氣。
各樣案臺小几圍成了一個極大的圓圈,能容好幾十人一起坐。面南自然是太妃的座位,左邊一溜下去是王爺夫妻、三爺攜了丹姐兒慎哥兒、杭四夫妻、杭五夫妻、杭瑩杭天琪;右邊先是三夫人與大少夫人劉氏,接着纔是二老爺及兒子袁氏、四老爺夫妻、五老爺夫妻、杭天瞻兄妹一共四人,看起來頗爲和樂圓滿。
除了中間這桌外,裡邊還有一些小桌小几,是給側妃、姨娘們的,姨娘們有來的有不來的,杭四房裡的薛姨娘就沒來。
八月中旬的北邊夜間,已經微有了寒意,大家穿着夾衣,一面說笑吃酒一面賞月。
天邊一輪秋月又圓又亮,滾着一圈橘紅的光,滿月的清輝灑在地上、湖裡、樹杈間,彷彿碎冰一樣折射着清冷的光,又如開了一朵朵梨花,素淡而幽靜,整個院子都籠罩在優美動聽的樂章下,華美卻不失雅緻。
雖說是團圓宴,但人自然是缺了幾個,不過大家都有意無意忽視這一點,儘量逗太妃開心。
“這是什麼餡兒的月餅,吃着分外清甜爽口,倒不比往年的甜膩。”太妃吃了一小塊月餅,臉上露出笑容。
王妃聞言,忙道:“今年這些是老四媳婦吩咐廚房裡做的,究竟連我也不知呢。”她說着看向風荷。
風荷細細回道:“媳婦想着,祖母年紀大了,愛吃甜食,不過吃得多了難免發膩,心裡不好受。我便琢磨着,如何能做出既香甜又能清爽的月餅來,那日正好廚房裡上了一道菜,是龍井蝦仁,吃着又香又脆。倒是被我借用了過來,讓人在揉麪的水裡加了一定比例的龍井茶水,又在餡里加了一些,沒想到嘗着味道還不錯,就讓他們試着做了一些,請祖母父王母妃叔叔嬸孃們一起看看味兒好不好。”
太妃笑着點頭,與三夫人等人道:“我時常與你們說,老四媳婦怎生養出來的,一堆奇怪的念頭,偏偏她又愛侍弄些吃的,反讓咱們跟着飽了口福。”
三夫人別看平時溫婉得很,倒也頗能迎合太妃的心思,亦是笑道:“可不是,每常在母妃那邊遇見她,總有好東西孝敬母妃與我們,也是這孩子孝順,用了心意的。”
蔣氏最近與五少爺還沒有完全和好,兩人坐在一起彆彆扭扭的,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肯主動說話,顯得有些冷清。五少爺爲免尷尬,接過話頭道:“難怪四哥最近神清氣爽的,原來都是四嫂的功勞。”
大家聽了都是笑,風荷略有些羞赧,低頭坐着不語,杭四倒是大方,笑應:“可不是,你四嫂最好的還是性子溫婉柔順,凡百事情都會與我商議,不會自作主張。”他也是信口開河吹噓一兩句,滿足滿足虛榮心。
可聽在蔣氏耳裡卻大是不同,彷彿是在諷刺她脾氣倔強一樣,當即冷了臉色,低聲道:“就她會做人。”
雖然她這話聽見的不多,可臨近坐着的幾個都聽見了,五少爺不用說了,杭四夫妻,王爺王妃等都聽見了,好在太妃不曾注意到。
王爺往這邊看了一眼,沒有多說,王妃眼裡的警告意味就頗濃了,風荷兩人懶得與她計較,五少爺卻是越想越不滿了,只是礙着大家在場不好發作。
三少爺一人帶了兩個孩子坐,不大說話,顯得有些形單影隻,連帶得慎哥兒都小心翼翼起來,反是丹姐兒轉頭與風荷說着話。
回頭再說二夫人那裡,大家都去晚宴了,獨留她一人枯坐,原本七分的氣釀成了十二分,想到他們一起團聚,那心裡跟爬了螞蟻似的。
偏她身邊之前那個被她打了的丫鬟,不知從何處聽來了幾句閒話,興沖沖跑來與她嘀嘀咕咕一場。
二夫人大驚,或者說是大喜,抓了小丫鬟手腕道:“你說的可真,別是胡亂聽來的吧?這種事可不能胡說。”
丫鬟要報下午之仇,忙指天發誓道:“這樣的事情,殺了奴婢奴婢也不敢胡說啊。夫人,千真萬確啊,他們說這個事在董家無人不知呢,隨便尋個看門的小廝都是知道的,只是瞞着咱們這裡而已。夫人細想啊,董家老太太是你姑媽,四少夫人如果是她親孫女,她如何這般厭惡,幾次在你面前露出口風來,還讓夫人你好好修理她?”
“可是,要這麼說,她爲何不趕走或者弄死那個小賤人算了呢,還容她活到現在,出來禍害人。換了我,早把她治死了。”二夫人惡狠狠地說道,她是知道自己姑媽十分討厭董風荷的,但從來沒想過董風荷不是董家子孫。看來她姑媽也是老了,手段不行,留個野種在董家養了十來年。
“我的夫人啊,你沒見四少夫人那手段厲着呢,怕是董家老太太沒少吃她的虧,又礙於顏面不好直接說出來,就把她弄到了咱們家收拾了她。奴婢以爲,此事八九不離十,誰家親生父親不疼女兒?據說董老爺是一步都不會踏足董夫人的院子的,還不是心裡膈應。四少夫人不過是仗着太妃娘娘疼愛,就在府裡胡作非爲,連夫人的面子都不給,要出了這樣的事,看她還有什麼臉面當王府的媳婦,只怕太妃頭一個容不下她。她一走,府裡還有誰會跟夫人過不去,當初那白姨娘也沒法子進門了。”丫鬟想想那人的話覺得很是有理,如今又有落霞作證,不怕四少夫人不倒臺。
二夫人恨着風荷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惜不得機會,眼下天上掉了個這麼大的餡餅下來,哪兒能錯過了。越想越該早點捅破了那醜事爲好,趁着一家子人都在,看她還有什麼臉面呆下去。她忙起身道:“還等什麼,咱們就這去告訴太妃娘娘去,看她還怎麼風光。對了,是誰告訴你的?”
二夫人從來不是個心裡有成算的人,也不想想她在這個時候去嚷嚷這種事,不管是真是假太妃都厭惡定了她。而且她手上又沒有什麼有力的證據,還沒與董老太太通過氣,不是自己找死嗎?可她滿心滿眼都是惱恨風荷壞了她的事,只欲除之而後快。
丫鬟扶着二夫人,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奴婢剛纔偷偷聽見四少夫人院裡的落霞與月容說話,兩人說的就是這個。那落霞是四少夫人從孃家打來的,她的話太妃王爺王妃還能不信?到時候看四少夫人如何辯駁。”
二夫人想想,已經迫不及待了,等不及叫了騾車來,直接一路小跑着往園子去。有董家人的話,而且董老太太是她姑媽,請她說句實話不是什麼難事,而且董老太太不是一心一意要治死了董風荷嘛,自己這也是幫她的忙。
一路上,前後幾個丫鬟,點了燈籠,扶着二夫人,沿着黑壓壓的甬道疾走。
彼時,園子裡,大家正在賞月吃酒。
茂樹家的遙遙望見遠處漸行漸近的一串燈光,暗暗對王妃點了點頭,王妃滿意。董家其他人爲了家族臉面考慮,可能瞞下此事,可是董家不是有個杜姨娘嗎,像她這樣下賤的姨娘妾室,一心指望着扳倒正室夫人,一定會好好配合的。
不管最終有沒有實際的證據,只要將這個疑問種到太妃與王爺心頭,他們就絕對不會再考慮讓董風荷爲世子妃了,畢竟杭家的血統不容混淆,豈能被低賤的人所毀了。
王爺正領了頭給太妃敬酒,太妃酒杯未沾脣,就聽到樓梯口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不由放下了杯子。丫鬟下人上來不敢發出這麼大的聲響,這又是誰,定睛一看,原來是二夫人,越發沒好氣起來。先前推病不來,這會子又想幹什麼,分明是來破壞氣氛的。
大家都只是一愣,隨後王妃先反應過來,忙道:“二弟妹來了,快坐,還不快加一個座位。”丫鬟們忙忙下去添位置。
誰知二夫人高聲說道:“不用了,太妃娘娘,媳婦過來是有要緊事要說的,站一站無妨。”她說着,看向風荷的眼裡閃過寒光。
風荷心中詫異,看了杭天曜一眼,杭天曜的手握成了拳,隱隱料到會是什麼事。不是他有心瞞着風荷,而是一來風荷最近太忙,他不想叫她再操心了;二者嘛,此事關係到董夫人的清譽,爲人子女者輕易提不得,他不想冒犯了風荷與她母親。說的不好,反而讓風荷懷疑他有其他意思,只要風荷不主動與他說,他是打定主意不多言的。
不過,既然有人要把此事摘出來,他們也只能全神應對了。
杭天曜明白,如果風荷願意,她是一定可以查出真相的。但事實上,她應該是故意繞過了這一點,這隻能說明是爲了董夫人。這樣的事情,查到最後,無論誰是誰非,董夫人必然是最受傷的那個,而董家的面子裡子也會丟光了。所以,當年董家選擇壓下此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否則就是兩敗俱傷的事情。
現在再一次捅破窗戶紙,董夫人無疑會回憶起那段最痛快難過的歲月,她也許會再一次對生活失去信心。即便到最後大家明白她是被冤枉的,她的名節也早就毀了,女人的名節往往不是看你是否清白,而必須要你沒有一星半點的傳聞出來,那樣才叫貞靜。只要董夫人曾經有過類似的傳聞,人們總是喜歡八卦的,漸漸地沒有的事也傳成了真。
照他的猜想,風荷假如掌握了有力的證據,最好的選擇是私底下與董老爺攤牌,洗刷董夫人的冤屈,而不會鬧到滿城風雨。
不然,董家也會面臨巨大的挑戰,頭一個難堪的不是旁人,而恰恰是董老爺。當年,被人矇蔽是他第一錯,寵妾滅妻是第二罪,治家無方再壓下來,他的官路也就走到底了。一個連家都治不好的人,憑什麼當官?
要不是爲了這一點,爲何這麼多世家,家裡出了事都會選擇暗中解決呢,打碎牙齒往肚裡吞,就是爲了保住一家之主的名譽地位,保住整個家族的臉面。像董家這樣的事,御史一彈劾,皇上有心包庇都只能放棄。
倘若此事再與杜姨娘有關,那董華辰的青雲路就將就此斷送,而董家也會從此倒臺,證明了董夫人的清白,風荷也會從此失去孃家。杭天曜輕輕握了握風荷的手,淺笑着低聲道:“有我在,別怕。”他隨即趁人不注意溜了下去。
太妃一想便知二夫人此時要說的話肯定不是什麼好話,直覺地欲要阻止她,可惜王妃快了一步,她笑着拉住二夫人道:“二弟妹有什麼話咱們一家子坐下了再說,反正都不是外人。”
二夫人好似受到了鼓勵一般,嘲笑地看了風荷一眼,對着太妃陰陽怪氣地說道:“太妃娘娘,你知不知道,你一直最是喜歡最是疼寵的,四少夫人是什麼人嗎?”
“咯噔”一下,風荷的心抽緊了,她一手扶住椅子,強自鎮定下來,深深地吸氣,該來的總是會來,可憐母親卻要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慘痛。
年猶如她,始終記得當時董夫人有多傷心絕望,甚至產生了輕生的念頭,要不是她一步不離董夫人的身邊,或許那時候她就會成爲孤女。
這件事翻出來,好比扒光了董夫人的衣服,讓她赤果果地展示在衆人面前,供人嘲笑侮辱,她絕不容許。
二夫人的話聽得大家都是滿肚子疑惑,不解地望向她,等待着她的解釋。
二夫人根本不需要別人來問她,很快一個人起勁地說了起來:“太妃娘娘,老四媳婦根本不是董家嫡出的大小姐,她是野種。董家所有人都知道,她不是董老爺的親生女兒,她與董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的話彷彿在湖裡投下了一枚定時炸彈,剛投下去時安靜至極,隨即就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足以把整個湖面都攪得沸騰起來。不過是一瞬間,衆人從開始的震驚愕然到盯着風荷看,有人發出了壓抑的驚呼聲。
風荷穩穩站着,直視着衆人的目光,一步都不退縮。
滿堂譁然,此起彼伏的悉悉索索聲,低呼聲,酒杯摔到地上的破碎聲,椅子被踢翻的聲音,匯流成一道瘋狂的河流,一下一下撞擊着風荷的,而她,面色不改,容顏依舊。
太妃娘娘經過多少驚濤駭浪,可是今天的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在短暫的錯愕後反應過來,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壓過了別的所有聲音。她一雙即將渾濁的利眼掃視了一圈,冷冷說道:“都給我安靜下來,全部退下。”退下的自然是下人僕婦們。
不過轉眼間,太妃已然想明白她不能強制壓下此事,因爲二夫人不會允許,而且她一旦壓下,他日查出真相證明風荷的清白出身,人們也只會以爲是爲了維護杭家的臉面而編造謊言。只有立時證明二夫人所言爲假,方能打消他人的疑慮,此事也不會被人當做攻擊老四夫妻的藉口。
太妃心下,當然也是有懷疑的,但此刻比風荷身世更重要的是杭家的體面。二夫人錯就錯在即使真是有這樣的事,也只能悄悄跟太妃說,讓太妃想法子料理了,而不是捅到衆人眼前去,以整個杭家爲賭注抖倒風荷。這一點,太妃決不允許,二夫人已經註定了悽慘的結局。在這,太妃發現了杭天曜的不在場,她相信孫子一定會有辦法維護風荷的清白。
除了僕婦們,三夫人與劉氏、側妃姨娘們攜帶了幾個孩子一齊退下,剩下杭家能當家的爺們和主母。王妃顯得很是拘謹,立在王爺身後低垂着頭,當隱形人,出頭的棒子先爛啊。三爺五爺滿是詫異地看着風荷,隨即回了頭,覺得這樣太不禮貌。四夫人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這種事情,不需要很多證據,只要那麼一點,一點疑慮就夠了,保準壓得風荷翻不了身。她發現二夫人有時候也是有可取之處的,至少她夠勇敢,換了別人誰都不會冒這個險。
“沈氏,你莫非瘋了,信口開河胡言亂語,我看你是當膩了你的二夫人了。”太妃不想像上一次那樣,讓風荷一開始就對自己失望。
二夫人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不怕太妃的威脅,繼續嚷嚷道:“太妃娘娘,你不能太偏心了,老四媳婦出身不正,簡直是對我們王府極大的侮辱,咱們府裡難道能容得下這樣的齷齪事,傳出去外面人都怎生看我們府上?”她義正言辭起來,渾身王府當家人的樣子。
王爺射過來的嚴肅視線驚醒了風荷,她發現自己太鎮定了,那樣太容易引人懷疑,她當即歪了身子,倒在撲上來的沉煙身上,驚愕地看着二夫人呢喃道:“二嬸孃,你在說說什麼啊,爲什麼我聽不懂?”她迷茫的表情一下子博得了王爺的信任。
王爺心下十分惱怒,礙於二夫人是二老爺的妻室,方沒有大聲呵斥,只是沉聲道:“二弟妹,話不可以亂說,你可要想好了後果。”他明顯動了殺心,如果不是二夫人,而是普通姨娘丫鬟,剩下的就是一具屍體了。
二夫人被他冰冷的眼神看得愣了愣,身子抖了抖,很快強硬地說道:“王爺,我是不是胡說,你叫了人來問一下不就明白了。”
“二嬸孃,我對你一向恭敬孝順,你爲何這般血口噴人陷害於我。雖然今日你讓人喂白姨娘的孩子吃了羊奶害的孩子不舒服的事情被我查了出來,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想出這樣惡毒的計謀陷害我啊。你侮辱我可以,你不該侮辱我母親,侮辱我們董家,我們老太太還是你親姑媽呢。”她痛心地說着,眼裡唰地滾落下來。
大家聽了她的話,也有些懷疑二夫人是無中生有,中傷風荷,只是這個時候,除了太妃王爺,還有誰敢開口,聽了這樣的秘聞都是罪過啊,好在以他們的身份,不會被太妃與王爺滅口。
二夫人被她說得一窒,她確實是因爲下午之事想要報復風荷,可她自認爲自己說的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忙道:“是我胡說還是事實果然如此,是要看證據證人的。”
太妃正想知道她所爲的事實是什麼呢,不由問道:“你有什麼證據證人,都拿出來,別弄到最後自己丟人現眼。”
二夫人覺得太妃肯聽下去,事情就有了很大進展,暗暗高興:“老四媳婦身邊有個丫鬟,叫落霞,是她親口說的,還說董家人無人不曉呢。”
“一個下賤的丫鬟,她的言語豈能當真?”王爺認爲二夫人就是在無理取鬧。
“話不能這麼說,王爺好歹該傳了她來問個仔細,小心些總不會有錯。”二夫人從所未有的志得意滿,彷彿看見了回頭大家都用鄙視的目光看着風荷。
太妃心知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方,絕難善了,對王爺點頭道:“傳了人來吧,我倒要看看誰敢往老四媳婦身上潑髒水。”她一面說着,一面親自上前拉了風荷一把,安慰道:“孩子,你別怕,有祖母給你擋着,我就不信誰敢當着我的面混淆黑白。”
如果這個時候太妃表現出對風荷一丁點的懷疑,都是在自打杭家的耳光,事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維護風荷的名譽,因爲她是杭家的媳婦,她的名譽就是整個杭家的名譽。
而二夫人依然想不透這一點,但王妃卻是隱約感到了不好,她忘了太妃與王爺當着衆人的面是會千方百計護住風荷的,寧願事後暗地裡了結了她,她唯有把希望寄託在董家姨娘的身上。
落霞很快被帶了上來,似乎還精心打扮過。
太妃與王爺一見是這麼個妖嬈的丫鬟,就有幾分不喜,越發不信她的話。
二夫人忙催促落霞道:“你說,四少夫人是不是你們董家的親生女兒?”
落霞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要不是她嫉恨少夫人不擡她爲姨娘,她就不會氣憤一下一股腦兒說了出來,現在自己反倒被人利用來對付四少夫人了。雖然她想看到四少夫人出事,可絕不是以這樣的情形,這一來他們董家的丫鬟也不會好過,不一定保得住性命。
她左思右想了半晌,終於搖頭道:“奴婢不明白二夫人在說什麼。”不到最後關頭,她是不會鬆口的。
二夫人一聽就活了,叫了自己丫鬟出來對質,後來又扯出了月容,總之證明落霞確實說過此話。
落霞被逼不過,只得招認:“奴婢確實說了這樣的話,但並非奴婢一人這麼說,董家內院的丫鬟都聽過此事。”她後悔地恨不得撞死算了,一時口快葬送了自己一條小命,何苦呢。
二夫人簡直拿到了天大的把柄一般,神采奕奕地問着太妃:“太妃娘, 你都聽見了,這個丫鬟已經招認了,還說董家人人都知曉呢,只瞞着咱們王府娶了她一個野種進門。”
沉煙得到風荷遞過來的眼神,亦是跪下說道:“奴婢沉煙,打小伺候少夫人,從不曾聽過這樣的言語。這個落霞她之前意圖勾引四少爺,後來四少爺不理會她,她就以爲是四少夫人阻撓,爲了報復我們四少夫人才胡說八道的。”
“她的話不能信,她護着她們主子,欺瞞哄騙娘娘與王爺你們呢。我看不如直接叫了董老爺董老太太來對質,不是一下子就能真相大白了嗎?”二夫人不知哪兒來的自信,董家的人會配合她徹底毀了整個董家?
風荷瞥見樓梯口杭天曜的挺拔身影,長出一口氣,哭了起來:“祖母,求你請了我父母過來吧。我們董家雖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家,但也不能容人這樣隨意侮辱。從我們高祖父起,就爲國盡忠,爲君分憂,我父親我哥哥好不容易掙出這麼個前程,豈能因爲我而毀了。今兒若不把事情說個清楚,二嬸孃不會善罷甘休,我也不會同意。往後,誰都敢拿這種無中生有的事情來中傷孫媳毀壞咱們兩府的聲譽,孫媳還有什麼臉面做人啊,祖母。”
她哭得傷心,倒在了太妃娘娘懷裡。
杭天曜忙上前攙住了她,扶着她站穩,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說道:“自你來了咱們家,不知有多少人冤枉你,事後都查明與你無關。你放心,雖然二嬸孃是長輩,但她辱及我妻子岳父岳母,我是不會輕易罷手的,不然我日後還有何面目見你與岳父岳母大人呢。”
他難得這麼鄭重其事,說得連王爺也有幾分動容,想想確實是如此,老四媳婦不是頭一次被人陷害了。當然,他也明白兒子這是在要他一句保證,保證事後不會輕饒了肇事者。他瞟了二老爺一眼,見他似乎毫不在意的樣子,只是饒有興趣地聽着,心中有了底,大聲說道:“老四媳婦,你如果受了委屈,父王一定爲你討回公道。”
二夫人聽了這話,有那麼一點點害怕,但想起自己站在道理一邊,倒也不慌,催促起來:“王爺,時辰不早了,快請了董老爺一家過來吧。”
戌時一刻,論起來大家都在賞月吃月餅,這麼晚了前去打攪實在不好,可眼下卻是不得不去了。
王爺得到太妃的首肯,當即點了幾個親隨前去董家傳話。
今晚的月亮是賞不成了,太妃索性命人全部搬了下去,帶了人浩浩蕩蕩回正院去,免得一會董家人來了還得跑到園子裡去,太過麻煩。
五夫人不是很想看戲,可惜不好率先告辭,只得乾坐着,暗暗給五老爺使眼色。五老爺是在節前兩日趕回來的,五夫人還沒來得及將她與風荷之間的事告知,怕五老爺不慎說出什麼得罪風荷的話來。不過她這擔心卻是多餘了,五老爺這樣生意場上的人精,當然明白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什麼時候適合當啞巴。
大家依照長幼坐了下來,屋子裡安靜得很,只有偶爾二夫人一個人在那裡得意地嘲笑兩句,或者抱怨一句董家人來得好慢。
風荷漸漸止了哭泣,與杭天曜進行着眼神交流。
直到亥時初,纔看到丫鬟匆匆跑進來回稟:“董老爺,董夫人,董老太太,董大少爺,杜姨娘來了。”
二夫人一下子像是打了雞血一般興奮起來,遙遙望着院門處看。
走在最前面的是董老太太,由華辰攙扶着,而董老爺居然是扶着董夫人進來的,杜姨娘伺候在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