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狐狸尾巴

用過午飯,打發了杭天曜午睡,風荷歪在繡房裡那張美人榻上,聽着葉嬤嬤、沉煙、含秋回話。

“大少爺以爲少夫人今兒會回去,一直等着,後來聽說四少爺不方便出門,可能過幾日會來探望呢。”含秋笑得眉眼彎彎,只要春闈大少爺能高中,少夫人在孃家就不怕沒人了,夫人那裡也能放下心來。說起來,大少爺不像杜姨娘生的,一點都沒有壞心眼,對少夫人實心實意的,真是難得。

在家時,風荷總會不自覺得疏遠華辰,但心裡是一直把他當自己親哥哥的;眼下離了家,又有些後悔,聚首時不珍惜,從此後就是真正的遠離了。不由得心下發酸,揉搓着衣帶,輕聲應道:“你也不推了,左右沒什麼大事,何必勞他走一趟,他眼下忙於春闈都來不及呢。”

含秋笑着去給風荷捏肩膀,語氣溫婉:“奴婢何曾不勸着來着,只大少爺說讀書不在一時,他心裡有數着呢。請少夫人保重身子,別太勞累。”

風荷是知道華辰的實力的,並不爲他擔心,不過是厭惡老太太杜姨娘又要藉此說話而已,好在她們對華辰還是疼愛的。微揚起頭,挑眉問道:“夫人那邊你們瞧着如何?杜姨娘有沒有苛待她?”

含秋聽了,倒是越發歡喜起來,連連說道:“少夫人不知道,夫人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身子也好了,脾氣也硬了。杜姨娘想將少夫人送與夫人的禮物扣下,被夫人撞見,當面諷刺了一頓,羞得杜姨娘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雖回了幾句,到底沒有佔便宜。奴婢看得又歡喜又激動,夫人是想通了,往後少夫人再不需爲夫人懸心。”

“果真?這樣最好,我就說母親總有一日會明白過來的。”說到這,眼圈不由紅了,母親能做出這樣的改變,怕是爲了給自己在孃家撐腰吧,不然以母親對父親的態度是絕不願插手董家之事的。自己真是不孝,出了門還要母親在背後操心。

“少夫人莫要想岔了。不管夫人初衷爲何,這樣總比受老太太、杜姨娘的氣要好,只要夫人振作起來,依然是董家名正言順的當家夫人,看誰敢跟夫人臉子瞧。少夫人應該好生與四少爺過日子,那樣就是最讓夫人開心的事了。”葉嬤嬤攬了風荷的肩膀在懷,撥弄着她耳畔的碎髮,慈愛地勸着。

風荷也是一時高興兼憂慮,私下還是認可董夫人的做法的,忙點了點頭,笑道:“嬤嬤說的極是,瞧我都糊塗了。等過幾日四少爺身子好一些,我還是回去看看母親,那樣她才能真正安心。”

葉嬤嬤亦是笑着:“正是這話。時間還早,少夫人要不要打個盹,忙了一上午累壞了吧。”

風荷還沒應好,簾子就被人揭起,芰香輕手輕腳過來,低低笑道:“咱們家大少爺和曲家表少爺都來了,太妃娘娘命周嬤嬤領了他們過來,少夫人快出去迎一下吧。”

“啊”的一聲輕呼,風荷沒想到二人來得這樣快,急急下了榻,讓丫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首飾,卻來不及換上待客的衣服,快步出去。

從繡房到大廳要穿過杭天曜休息的花廳,幾個人儘量放低了聲音,誰知還是驚醒了杭天曜,他揉了揉困酣的眼睛,隨口問道:“娘子不歇一會嗎?這是要去做什麼?”

風荷只得停住腳步,上前給他拉了拉被角,淺笑吟吟:“是我大哥和表哥過來了,你好生躺着就好,我去接他們,一會再來與你說話。”說完,風荷就要轉身離去。

杭天曜身上受了傷,手倒是很快,一把扯住了風荷的衣袖,嗔道:“你急什麼,不過多幾日沒見你大哥,好歹換件待客的衣裳,這樣子太隨意了。”

風荷訝異,上下檢查了一番自己的衣飾,珍珠粉的素絨繡花小襖,淺洋紅貂毛領的半臂褙子,翡翠撒花洋縐裙,髮飾只有一根翡翠鑲明珠的流蘇簪。雖然不是很華麗,但見親眷絕不至於失禮啊,不然葉嬤嬤早就提醒自己了。她將視線投向葉嬤嬤幾個人,四人都是疑惑不解,還要正式到哪裡去,何況人都快進院子了。

“上次看到你有一件正紅色團花錦緞的褙子,就很好,只帶一支簪子也不夠,太素淨了。”杭天曜對風荷的遲鈍很不滿,只得細心教導她。

那是件相當華麗的正式衣裳,只在祭祖、進宮等場合纔有必要穿,平白無故的實在有些招人眼了。風荷不知他又發了什麼瘋,想着如何說服他,外邊已經傳來丫鬟們給董華辰、曲彥的行禮問安聲。

等不及與杭四解釋,風荷已經快速從他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衣袖,趕緊迎了出去。客人來訪,總不能留幾個丫鬟在前頭伺候吧。杭四看着風荷的背影,氣得想要跺腳,卻使不上力。

董華辰與曲彥都是一色的富貴公子哥兒裝扮,喜慶但不失清雅,旁邊是周嬤嬤領路,身後跟隨的是太妃院子裡的小丫鬟,手裡提了許多東西。

“大哥,表哥過來了,快請裡邊坐。”風荷的笑聲裡多了一絲真誠,又對周嬤嬤道:“嬤嬤辛苦了,進來歇歇腳吧。”

“少夫人說笑了,這還不是奴婢的本分。太妃娘娘那邊離不了人,老奴要回去看着些呢。太妃娘娘說,請少夫人好好招待大舅爺和三姑爺,別叫下人們怠慢了。這裡邊是兩位爺帶來的禮物,少夫人叫人收了吧。”周嬤嬤是太妃跟前最得臉的人兒,尋常人沒有這個本事讓她帶路,看來是太妃非常看重董華辰和曲彥了。

風荷又謝過二人,命雲碧送了周嬤嬤出去,自己與二人進了廳裡。

大家賓主坐下,丫鬟上了茶來。

曲彥先就說道:“事情我們都聽說了,好在四哥沒有大礙,你放寬心,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是隨杭芸稱呼的。

風荷頻頻點頭,又疑惑地問道:“早上我一直在等表嫂回來,她怎麼沒來?可是身子重了?”

“那倒沒有,只她有些反應過大,整日吃了吐吐了吃,瞧着沒什麼精神,不敢叫她出門,怕坐了馬車越發厲害了。我一早就命人送了信過來,說好她安穩之後,我再過來的,不想就拖到了下午,倒是不敬了。”在場的都是自己人,便是董華辰,曲彥也是不拿他當外人的,皺着眉說了。

杭芸自從懷孕,身子就消瘦下來,叫他焉能不擔憂。

風荷聽着也是浮上焦急,婦人懷孕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倘若現在就這麼不好,生產起來哪裡還有力氣。忽地看到華辰,想起母親無意間說過的話,笑了起來:“我聽母親說過,我們家杜姨娘懷大哥之時,害喜害得也嚴重,後來老太太不知從哪聽來的,叫多給她吃新鮮水果,沒想到竟是極有用。杜姨娘吃了並沒有吐,過了些日子就好了。本來冬天瓜果之類的有些涼,不該多吃,但少吃一些想來無事,表哥不如讓表嫂試試。或者再問問太醫,太醫說是無妨就沒大礙。只是,這個時候新鮮瓜果不好得,咱們只能盡力去尋一些過來。”

華辰自己是沒有聽說過這些事的,聽到扯到他頭上,就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不說話,反正他一個大男人的自是不懂這些。

曲彥很有些相信,打算回去先給杭芸試試,有用最好,沒用也罷了。

花廳裡,杭天曜遣了小丫鬟過來問道:“四少爺問,大舅爺和三姑爺來了沒有,來了請進去陪他說說話。”

二人臉上都浮上紅暈,他們是來探病的,病人沒有看到,倒是先說了起來,有些無禮。

風荷看二人神色,忙道:“四少爺悶得太久,正盼個人與他說說話,好在大哥和表哥來了,咱們過去說也一樣。”

杭天曜依然歪着,臉色略有些發白,倒襯得他原本俊逸的臉龐更加清秀了,有濁世佳公子的感覺。

問了安,杭天曜笑得比平時都和氣:“勞煩大哥和表哥過來看我,我心裡忐忑。”他卻是隨着風荷稱呼二人。

二人與他也是時有交集的,不由愣了片刻,杭天曜被他父親一頓打打得開了竅不成?性子都轉了個,真是奇了。齊齊笑道:“妹夫說的什麼話,你安心靜養,有事只管交給我們去辦。”

“從前的事都是我胡鬧了,這次知道怕了,我一人受傷不打緊,反而累得祖母、父母、兄弟姐妹們爲我忙活,連親戚朋友都驚動了。尤其是風荷,白天黑夜的照料我,這幾天都瘦了,看得我是心疼不已。兩位哥哥都請放心,日後是再不敢了。”他一面說着,一面用溫柔款款的眼神凝視着風荷,柔情萬千。

風荷一身雞皮疙瘩冒了起來,這個杭四,又發什麼瘋,難道是想讓自己家裡人放心不成?

他那樣特別的舉動,那兩個男的怎麼會不注意到,神色變得認真起來,特別是董華辰,輕輕看了一眼風荷,然後審視地望着杭天曜。傳說中的風流四少,難道會對風荷鍾情?雖然風荷的確配得上任何一個男子對她鍾情,可是杭家四少,絕對不是這裡邊的任何一個,就他那花花性子,能鍾情幾個月?

曲彥看華辰不說話,只得接過口:“你也不用難過,只要你好好的,表妹還有跟着你享福的時候呢。”

杭天曜一下子顯得愉快起來,黑亮的眼神極爲有神:“表哥說的是,一定謹記表哥的教導。”

這下子,連曲彥都有些接不下去了,這樣的杭四少,他沒見過,實在是難以應付啊。

風荷聽得有些不可置信,怕杭天曜繼續做出什麼有違常理的事情來,忙笑着用帕子包了一個玫瑰餡的水晶糕遞給杭天曜:“趁熱嚐嚐,你不愛吃甜的,這個味道我吃着倒是清爽可口,哥哥與表哥也嚐嚐。”

杭天曜並不去接過糕來,用委屈的眼神斜睨着風荷,風荷大感頭痛,還得裝出賢惠的樣子喂他,他吃得很香的樣子。

“妹妹,那個秋香色團花的包袱裡有一小包芙蓉花蕊,我親自收的,乾乾淨淨沒叫人碰過,你到時候叫丫鬟收仔細了。”華辰覺得乾坐着看杭天曜欺負風荷很是不快,轉了話題,語氣親暱隨和。

“哦,哥哥費心了。雲暮,你親自去看看,把它揀出來放到我房間裡那個小包角櫃裡,別叫人混忘了。”風荷喜歡收這些花花草草的,或是泡茶喝,或是做糕點時放一些,尤其鮮香可口。

杭天曜冷冷掃了華辰一眼,到底沒有當場說什麼,關鍵是這很正常,沒有可以容人指摘的地方。

曲彥掛心杭芸,華辰心情不好,很快就告辭去了。

風荷送二人出門,曲彥壓低了聲音與她說道:“恭王府那邊,聽說王爺大發雷霆,把七公子訓斥了一頓,還壓下了此事,沒有鬧到御前,這對咱們也好。但恭親王爲人,有些驕矜,只怕不會就此算了,你們更要用心提防,彆着了人家的暗道。”

這樣的結果,風荷早就想到了,只是恭親王的城府比她預想的還要深,不但沒有發作杭天曜,還主動壓下此事,看得出來此人是個能忍的,那可是他心愛的兒子被打得下不了牀啊。

“多謝表哥提醒,我心裡有數,只望着四少爺日後能少出去招惹這些人。”

華辰對杭天曜一直沒有什麼好印象,上次甚至還要將他拉到青樓裡去,他對他是能離多遠就離多遠的,偏偏他娶了自己最心愛的妹妹,是恨也恨不得,惱也惱不成。終是用無比親切的語調說道:“倘若他敢欺負你,你回來告訴我,我不會就此放過他的。”

“嗯,妹妹知道兩位哥哥心裡掛念妹妹,我挺好的,如果受了委屈一定不會自己嚥下的。”一瞬間,風荷有種落淚的衝動,她在杭家,從來不是獨自一人的,只望着日後不要牽連他們就好。

送走二人,風荷又回了太妃那邊稟告了一下,太妃留她坐了一會,才放她走。

因是年節裡,杭家到處都是張燈結綵的,好不熱鬧,尤其初七就是杭家請吃年酒的正經日子,如今各處都收拾的乾淨利落。

此時正是申時初刻,初春稀薄的陽光微弱地灑在地上,沒有多少熱度,好在沒有風,並不太冷。院子裡的花木都一如冬天的蒼白枯萎,半點沒有春的音訊。順着蜿蜒的曲廊,風荷信步與丫鬟們慢慢踱回去,以前杭天曜極少回來就罷了,現在要她每日每夜面對着他,她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

從後門離開太妃的院子,繞過一個小抱廈就是凝雪院了。風荷一行人在抱廈拐角處被人堵住,是大姑奶奶杭明倩。

大姑奶奶是在杭家過的年,也就不用回門了。她對風荷一直沒有好氣,每次見到不是冷嘲就是熱諷,偏她是客人,風荷不想得罪了她招了話柄。

今兒倒是稀奇,大姑奶奶見到風荷之時,臉笑成了一朵花,和氣的說道:“老四媳婦是從母妃那裡出來的嗎?這兩日你照顧老四也辛苦了,要多休息啊。”

風荷提起戒備心,謹慎地看了一眼前後,亦是笑顏如花:“還是姑奶奶疼惜侄媳婦,怎麼不見秀表妹?”

“她呀,可能是尋瑩兒耍了吧,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不穩重,若能有你這一半我也就不需這麼操心了。”大姑奶奶十分客氣,甚至上來拉風荷的手。

風荷假意去籠發上的簪子,避開了她的手,笑道:“姑奶奶太客氣了,我看秀表妹就很好。她與五妹妹那是打小的情分,愛在一處也是尋常的。”

大姑奶奶眼中明星閃過一絲不耐,卻強自忍着:“正是這話。方纔來的是你孃家大哥和三姑爺嗎?他們真是有心了。”

“可不正是,我怕祖母那邊沒有得着消息,想着先去回清楚了。”這個姑奶奶一定有問題,這分明是故意拖延時間呢,她擋着自己回去幹嘛,難道是……其實表妹去探望生病的表哥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何必這樣藏着掖着,顯見的是心裡有鬼了。依凌秀的脾性,是不會做出這樣明顯給人留下幌子的事情,定是這姑奶奶自作主張,怕自己回去壞了她好事。

既這樣,自己倒也不急,看你能在衆目睽睽之下做出什麼來,也是時候叫杭四看看他那柔弱可人的表妹的真面目了。

風荷於是就在半道上,與大姑奶奶拉起了家常,兩人聊得很盡興,其樂融融的模樣。風荷要請大姑奶奶去他們院子裡坐坐,大姑奶奶說什麼都不肯,只說自己坐累了,走動走動最好。

直到有小半個時辰,大姑奶奶覺得自己疲倦了,才棄了風荷回去。風荷脣角浮上笑意。

凝霜院裡,有喁喁的人語聲,透出一股子溫馨。

溫婆子快步上來問候,氣色卻有些不大對勁:“少夫人,大半個時辰之前表小姐來看少爺了,正與少爺說話着呢。”

風荷隨手摘下小指上的一個寶石戒指遞給雲碧,雲碧笑着扔到溫婆子手裡:“少夫人賞你的。聽說你家豔丫頭前兒傷了風,如今可是大好了,回了針線房了?”

溫婆子喜笑顏開地接了,袖在懷裡,連連應道:“託少夫人的福,都好了。不過針線房的大娘子說這幾日府里正沒多少活計,就給丫兒多放了幾日,讓她到了初五再回府裡呢。”

“這倒是好。我看了你家豔丫頭的活計,真是又鮮亮又細密,都比得上雲暮了,哪日也能叫她到我們院裡當差就好了,可惜針線房裡就少不了她。”風荷已經領了小丫頭往裡邊走,雲碧依舊站在院門口與溫婆子敘話,絲毫沒有跟上去的意思。

溫婆子一聽,忙道:“少夫人能看上她那是她的福氣,便是不能來咱們院裡做活,少夫人何時有吩咐了,只管叫她去做。上次雲碧姑娘賞她的那件銀紅小襖兒,她喜歡的跟什麼似的,日日把這事掛在嘴邊。”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的也多是少夫人賞的,日後得了好的再送與她吧,什麼賞不賞的,咱們都是一樣。”雲碧擺手笑道,又說了幾句,才轉身匆匆回屋。

溫婆子再一次掏摸出戒指來,對着陽光照了照,真是好東西。少夫人是個慈善人,對下人從來不拿臉子,不像有些人,又不是正經主子,就擺起主子的譜來了。方纔凌秀進來之時,溫婆子上前請安,凌秀卻是理都沒理,徑直走了進去,臉身邊的丫鬟都沒有正眼看她,不過是個守門的婆子。

院子裡伺候的小丫頭們,不像往日那般見了風荷立即報信,都是靜靜請了安,風荷點頭相許,瞧把你們一個個伶俐的。

雲暮幾個在大廳裡擦拭着擺設器具,風荷略微一數,就知花廳裡應該沒有自己院子的人伺候在裡邊,莞爾而笑,都成了人精了。

“表哥,你到底覺得如何?氣色怎麼這麼差呢,你要是哪裡不舒服就跟我說,咱們又不是外人?”綿軟的語調裡帶着一絲隱約的哭音,嬌嬌怯怯的。

杭天曜有些中氣不足的聲音傳了出來:“我自己說了我很好,你不必爲我憂心,我又不是第一次被王爺打了,你是早見慣的,怕什麼?”似寬慰又似不耐煩。

屋子裡響起極低極低的啜泣聲,然後好似有丫鬟的勸慰聲,什麼四少爺不知我們小姐昨兒晚上哭了整整一個時辰呢,一整夜沒睡好,什麼小姐差人回去翻遍了府裡所有的藥材,將最好的都帶來了過來,等等。

“胡說什麼呢?我何曾哭了,表哥受傷,我做表妹的理應關心,難道還能裝着不知道?”話雖如此,可是屋子裡的哭聲卻好似越發大了。

杭天曜滿腹鬱悶,他這表妹,生得弱些就罷了,還愛哭,從小就愛粘着自己。自己又不好對她惡言惡語,畢竟是親戚家的,回頭動靜大了總是他自己吃虧。他無奈地撫了撫額,溫聲勸道:“好了,你別哭了。我心裡清楚你的好意,只是覺得天氣不好,你不該大老遠來看我,回頭過了病氣又怎麼辦呢?”

凌秀溼漉漉的眼睛猛地一亮,閃過驚喜之情,眼巴巴看着杭天曜問道:“表哥說的是真的嗎?果真是爲我好,不是厭煩我?表哥是受了傷,哪裡會過病氣呢。我身體好了許多,纔沒那麼嬌弱。”

“雖如此,你也不能大意了。你表嫂不在,去了祖母那裡,你會不會覺得無聊?要不要我派人送你過去與她們一同說笑?”求你,快走吧,孤男寡女的算是什麼事。留下的又都不是風荷的丫鬟,她回頭撞見沒事也當有事。咦,不對啊,風荷撞見就撞見了,不過是表妹來看我的病情,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怕什麼呢?杭天曜暗暗自問。

凌秀的眼神黯淡下去,扭着帕子,輕聲支吾着:“表哥是不喜歡我陪着你嗎?表嫂不在,表哥一個人叫我,叫太妃娘娘怎麼安心,我還是在表哥這陪表哥說話吧。表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帶我去園子裡撲蝴蝶的事啊,那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還是表哥揹我回了太妃娘娘那裡呢。表哥沒有丟下我不管,我自然是一樣的心思。”

她一面說着,一面偷偷看了杭天曜一眼,雙頰上浮上緋紅的霞光,明麗動人。一身剪裁合體的鵝黃色繡纏枝花卉的長褙子,給她添了一份青春的朝氣,洗掉了太多太濃的嬌弱氣息,很是靈巧可愛。一雙素手皓白如玉,十指修長,指尖塗抹着海棠紅,越發襯得白皙透亮。秀髮如雲,挽了個髻兒,耳旁兩撂碎髮送送撫在耳後,露出修長的脖頸,點綴着水滴形的耳墜。

杭天曜根本記不得小時候的事了,因爲那時候的他離現在太遙遠,卻不能直說出口,只得敷衍道:“是嗎?我想不起來了。”

“表哥全忘記了嗎?我記得表哥愛吹笛,吹得真好,我每次聽着彷彿都要飄了起來。那時候,我就暗自決定,我要學彈琴,然後可以和表哥合奏那曲《高山流水》了。可惜,現在我學會了,卻沒有機會與表哥一同……表哥,你若是喜歡的話,我現在就可以彈給你聽。”凌秀大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杭天曜,似乎一定要他答應一般。

其實,她又何嘗願意這樣了,她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可是她的母親自小便在她耳邊嘮叨,要她長大後一定要嫁到杭家去。她本是不願意的,畢竟那些年的教養沒有白學,可是對於四表哥,她心裡一直是不同的,倘若要她嫁給四表哥,她是千肯萬肯的。

誰知,表哥會出了那樣的事,爲着那些謠言,爲着表哥可能失去的世子之位,父親開始反對了,怕白白浪費了一個女兒。所以,她的婚事才一直拖着,終於拖到表哥娶了妻,證實了謠言的錯誤,而她卻晚了一步,他身邊已陪伴着別的女子。

凌家手上沒有多大實權,有的不過是虛名,沒了杭家作依作仗往後只會越加沒落下去。而她,一個將軍府的小姐,頂多也就是嫁到京城中等人家去,那不是她的夢想,她要的是留在表哥身邊,與他一同享受世人尊榮。她不能放棄,不能輕易認輸。

那個女子,除了有過人的美貌,又比自己多了幾分優勢呢?論心計、論親疏,她都遠遠不及自己,只要能到表哥身邊,她不信不能奪回表哥。

哼,也太看得起自己的度量了吧,回憶往昔還不夠,竟還要彈琴相娛,風荷覺得自己聽不下去了,戲雖然好看,但是傳出去有礙自己的臉面,還是算了。她整了整釵環首飾,放重了腳步向花廳走去,雲碧親自打起簾子,口裡笑着:“少夫人是一刻也放不下少爺的,回了院子也不歇歇。”

杭天曜聽得一愣,擡首看向門邊,微有些慌亂,手侷促地抓着薄被。

風荷只當不知道凌秀也在,先是驚訝,隨即是微笑,忙與她打招呼:“表妹什麼時候來的,我竟不知道,是來看你表哥的?”

凌秀一瞬間立起身子,面色繃了繃,很快覺得自己太過緊張了,深吸了一口氣,笑回:“是啊,來了一會,表嫂恰好不在。”

“我恍惚聽說什麼彈琴之類的,表妹是要彈琴給四爺解悶嗎?這可是好,我是個俗人,一向不大懂這些風雅之事,但也愛聽,若能聽到表妹親彈一曲那是三生有幸了。”風荷很有興趣的樣子,歪了頭笑問凌秀。

凌秀又氣又惱,她彈琴給表哥那是高雅,彈琴給別人聽就是獻藝了,叫她一個大小姐怎肯自降身份做這樣的事?只是話出了口,要想收回總有示弱之嫌,此刻卻也顧不得了,吶吶道:“表嫂聽錯了,我不過略懂一點皮毛,哪好在表嫂面前賣弄。早聽說表嫂腹有詩書,可惜一直沒機會領略一二。”

風荷抿了嘴笑,連連擺手:“表妹太客氣了,咱們府裡誰不知表妹有一手好琴藝,不比我,蠢笨得很。”

杭天曜坐着看兩個女人話裡交鋒,頗爲得意,他相當自信地認爲兩個女人那是爲了他引起的戰事,看來風荷這是吃醋了,表妹今兒算是來對了。知道吃醋就好,還怕收拾不了嘛。

就在杭天曜兀自得意的時候,風荷冷冷瞪了他一眼,嚇得杭天曜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先別太幸災樂禍了,回頭風荷惱了,自己還得費神哄她。想了想,總算想出個不是很高明的法子來,假作睏倦地叫着:“娘子,我好睏,看來是剛纔沒有睡醒。”

“是嗎?那咱們再睡一會兒?”風荷咬咬牙,忍了。

凌秀聽到這樣的話,實在坐不住了,趕緊告辭起身,臨走還不忘對杭天曜關懷備至。

送走凌秀,風荷似笑非笑地看着杭天曜,不停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像要算他值幾斤幾兩一般,結果說道:“爺,你說我把你賣了能值幾個銀子?”

一語驚得杭天曜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咳出了聲,之後諂媚笑着:“娘子胡說什麼呢?我是你相公,你賣了我你怎麼辦?”

“我自是拿了銀子走人,與其把你白送給旁人,我還不如趁機賺幾個脂粉錢,總比吃了個虧好。反正看重你的人多着呢,我要發話下去,保管明兒一早王府外面等候的人就能踏平了王府門檻。”風荷越說越氣憤,自從嫁給這個杭天曜,她就沒一天舒心日子過,防這個防那個,什麼時候小命玩沒了都幫人數錢呢。比起來,董家那點小小的風浪算得了什麼,在董家,她有本事當她的自在大小姐。

杭天曜心虛不已,風荷的臉色太難看,他有些招架不住。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不行,董風荷,你給我過來,我還沒問你呢,送個人送了半日,你都去做什麼了?”

一個媚眼倒是拋了過來,人卻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動,脣角含笑。

“董風荷,我是你夫君,你必須聽我的話。”杭天曜鼓足士氣,決定要一舉拿下她,振振夫綱,免得被她小看了。

可惜那個小女人甩都不甩他一眼,嘟着脣,人家生氣着呢。

杭天曜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苦肉計。他做出一副想要起身的樣子,然後哇哇呼痛,人跌回了炕上,嘴裡喊着請太醫。

風荷起初以爲他是裝的,後來看他的樣子好像真有些不好,面色發白,額頭冒汗,身子掙扎不動。頓了頓,還是幾步走到他跟前,一手摟了他脖子,一手去給他擦汗,溫柔款款:“爺,真的很痛嗎?那我去叫太醫?”

杭天曜不等風荷反應過來,已經迅速抱住了她,把她按到自己胸前,喘着氣道:“是有一點痛,不過爲了你我能忍受。”

風荷知他是哄騙自己,又怕動作大了真傷到了他,輕輕撐起自己的身子,可杭天曜不放她,她根本起不來。

“爺,你再這樣回頭真傷了,我不生氣了還不成嗎?”

“怎麼?你怕我真如太醫說的損了腰不能人道啊,你放心,我還沒有與你洞房花燭呢,可是捨不得叫你委屈了。”杭天曜吃準了風荷不敢對他來硬的,說話恢復了一貫的風流作態。

“你?關我什麼事,你再不放開我就叫人了。”風荷企圖威脅。

杭天曜笑得開懷,鼓勵着風荷:“好娘子,你叫吧。人家進來看見,還以爲你這麼急切呢,相公我還沒好你就主動了,傳出去對娘子你的閨名可不好啊。”

風荷被氣得哭笑不得,掩了怒氣,笑得妖嬈嫵媚,雙手摟着杭天曜的脖子側躺着,往他耳裡吹氣,輕輕呢喃着杭天曜的名字。

杭天曜定力不夠,身上難受無比,手上就鬆了勁,素日黑亮的眼睛裡好似充了血,貪婪地停留在風荷勝雪的嬌顏上。風荷趁他不注意,唰的一下跳下炕來,提了裙子跑出了一丈開外,口裡嬌笑連連:“爺,你歇着,我去廚房看你的藥去。”

妖精,小妖精,勾引完了人就想脫身,等自己好了不給你點顏色看看,我就不姓杭。

風荷纔不管你姓不姓杭呢,順手整理了自己的髮髻,嫋嫋婷婷邁了出去,臨掀起氈簾時還不忘回頭送了個秋波。

……

這是一個兩進的小院,坐落在五少夫人流鶯閣之後,靠近後花園一帶地方。粉牆黛瓦,修竹掩映,倒有些江南園林的清麗脫俗之感。即使是冬天,竹葉都沒有萎落,只是發黃而已,兼着那些光禿禿的海棠樹枝幹,一片蕭條之景。

屋子裡全然不同,一派富貴喜氣氣息。糊着玫紅色的紗窗,透出緋紅的燭光,掃去冷寂。屋子裡燒得熱熱的地龍,便是穿一件夾襖都不覺得冷。

正面炕上設着蔥綠纏枝花的靠背迎枕,紅漆六足長方形的炕桌上幾碟子精細糕點,兩邊香茶,升起嫋嫋霧氣,薰得人眼暈。房子裡瀰漫着一股子好似茉莉的香味兒,有點突兀,不像杭家平日用的香料。

大姑奶奶穿着家常的半新衣裳,只帶了一支成色尚好的玉鐲,眼中閃過不滿的怒氣:“眼下老太婆越來越喜愛那個丫頭了,照這樣下去,咱們秀兒進門是沒指望了,就是進了門也沒有好日子過。可恨秀兒無用,一點本事都沒有。”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箇中年美婦,鵝蛋臉、丹鳳眼、櫻脣俏鼻、身材窈窕,笑得和藹。衣飾簡單素淨,都是普通的衣料,一根簪子不過是銀鎏金的,頭髮烏黑,不顯老態。她啜了口茶,聲音圓潤:“你呀,又耐不住性子了。老太妃喜愛那個丫頭不過是一時的,她對秀兒,那是十幾年的喜愛了,豈是那個新來的丫頭比得上的。何況這也要看你們的心誠不誠,倘若你們心誠,情願做小的,那還怕太妃不答應?依着秀兒是杭家外孫女這點,便是做了小也沒人敢小覷了她,她又是與四爺青梅竹馬長大的,還能不知四爺的喜好?到時候,那丫頭還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你是秀兒的母親,秀兒年紀不小了,你也該用心爲她謀劃謀劃,別耽誤了她大好年華。”

“我心下倒是願意,只你是知道的,秀兒這丫頭被我寵壞了,心氣高,叫她給人伏低做小,她豈是應承的?反把事情鬧破了大家都不好看。”大姑奶奶想起家中的生計,就憂心不已,凌家不是那等大富大貴的人家,一個落魄的將軍府,在京城真算不得什麼。她那爺們又不比別人會鑽營巴結,一味地吃酒高樂,漸漸坐吃山空起來。

兒子年紀還小,不靠着女兒攀上一門貴戚,他們一家子難道等着喝西北風去?要說京城裡的人家,上等豪門看不上自己家世,頂多許女兒一個偏房,中等人家不合自己的心意。與其到外頭給人做妾,還不如就留在杭家,至少親上做親,不怕他們虧待了自己家,那時候兒子的前程也有望了。

杭家幾個爺們,與女兒年紀相合的只有三爺、四爺、五爺,其他房的自己還看不上眼呢。這裡邊,三爺五爺都是正經人,媳婦又有孃家照應,料女兒也討不到什麼好。只一個老四,那是出了名的風流成性,以女兒的品性容貌,拿捏老四是穩妥成的,那個丫頭又沒孃家做靠山,在這裡被欺負了也只能往肚裡咽。

婦人抿了嘴笑,很有些不以爲然的樣子,點了點大姑奶奶,壓低聲音問道:“她不答應你就算了不成?這有何難,你使個計,哄住了她,藉機把她賴在四爺身上,杭家是什麼門第,豈會不認賬,一頂花轎擡了來。到時候,你就等着享女兒女婿的福吧,保你一世不愁。”

大姑奶奶聽得有幾分心動,可她是個沒心機的,想不出個得用的法子,苦了臉嗔道:“你說的倒是容易,青天白日的,怎麼將人賴到杭家頭上?”

婦人託着腮,靜靜想了一會,忽地露出了滿意的笑意,湊近大姑奶奶耳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大姑奶奶越聽越滿意,眼裡發出了綠幽幽的光,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鐘敲了二鼓,婦人起身告辭。大姑奶奶親自送出了門,婦人只隨身帶了一個極幼的小丫頭過來,憨憨的,什麼都不懂,主僕二人只打了個尋常的燈籠。

凌秀釵環盡去,只着一身水紅色的裙兒,伏在牀上,閉目沉思。自己今兒被母親逼着去與四表哥訴說衷腸,自己一個女孩兒家的,那種話怎麼說得出口,若被董風荷聽到了,自己還要不要做人呢?沒有辦法,自己只得暗中試探了一番,不料沒有得到一點有用的信息。

四表哥的心思着實難猜,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看透過,似對她有情又似對她無情。要說無情,爲何小時候對自己最是照顧;要說有情,今兒自己被董風荷搶白,他一句話都不曾說。

下人們傳言四表哥與董風荷關係疏遠,怎麼自己看着渾不像這麼回事兒呢,兩人之間明明看着不錯啊,決不至於像下人們說得那樣不堪。如果是真,那自己即使嫁與了四表哥,也沒什麼意思。

可是,不嫁給四表哥,自己還有什麼未來呢,父親母親是打定了主意拿自己攀附權貴的,不是四表哥,換了沒見過面兒的、長相一般的、老邁的,自己不是進了狼窩嗎?這般比起來,四表哥倒是最好的選擇了,府裡的人都是盡識得的,不怕他們不賣自己三分顏面,四表哥模樣好,體貼人……

罷了罷了,如今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四表哥已經有了董風荷,難不成叫自己做小,自己是萬萬受不得這個氣的。就是自己願意,杭家沒有這個意思,自己還能上趕着給人做妾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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