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這病已經有了十來天,當日蔣氏二人流產之時好似聽說好多了,如今居然加重了,最近大家都只顧着流產一案,便沒有多想到她那邊。
早上,三少爺杭天瑾就請了太醫來給她請脈,太醫說的話還是那麼着,讓好好休養。風荷過去看她時,房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杭天瑾沒有出去,一直陪在屋裡。
一聽風荷來了,杭天瑾忙出來迎接,勉強笑道:“四弟妹來了,瑞宜她身子不適不能出來,倒是怠慢四弟妹了。”杭天瑾眼圈發青,容顏憔悴,瞧着倒像是他生了一場大病,混沒有平日的謙謙君子風。
風荷暗暗詫異,三爺對賀氏的感情如此之深,賀氏不過病了幾日他就成了這副樣子了,昨日見他的時候還不錯啊。不過面上絲毫不露,淺笑道:“三哥說的什麼話,自己人哪兒來的這麼多客套。何況我本是來看三嫂的,若叫她爲了起來見我而不顧身子,那才真是我的罪過了。丹姐兒不在房裡嗎?”
杭天瑾一面領着她往屋裡走,一面回道:“她年紀還小,瑞宜怕過了病氣給她,讓她跟着嬤嬤去五妹那裡玩耍。四弟一早就出府去了嗎?”
“可不正是,一日都閒不下來。走得早,並不知道三嫂的身子不好,三哥可別與他一般見識。”丫鬟打起簾子,風荷邁步進入裡間,臨窗設着大炕,梅瓶裡供着幾枝玉蘭花,一副黑漆刻灰填彩人物圍屏隔斷了牀邊的視線。
繞過圍屏,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黑漆透雕的羅漢牀,掛着天水碧的雲煙帳幔,此刻掛了起來。
賀氏無力地歪在秋香色的迎枕上,蓋着薑黃繡花的緞被。鬆挽了一個髻兒,只插了一支白玉的簪子,別無他飾。
她的臉色的確不大好,本就不甚豐腴的身子漸漸瘦削下來,能隱約看到凸起的鎖骨,雙頰雪白,沒有一絲血色,目中無神,薄薄的嘴脣白得有點發青,懨懨地躺在牀上懶怠說話。她的手擱在被子上,瘦骨嶙峋的樣子,十指尖尖,叫人心下害怕。
風荷不由大吃一驚,不過幾日沒見,賀氏如何就成了這副樣子?她緊走幾步,輕喚了一聲:“三嫂。”
賀氏好似發怔,聽到風荷的叫喚才醒轉過來,視線望向牀外,見是風荷嘴角浮起苦笑:“是四弟妹啊,叫你費心了。”
“三嫂怎就病得這樣重了,那兩個太醫不好,就再請了別的過來,咱們家又不是那等請不起太醫的。不是說是傷了風嗎?”風荷在賀氏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絲嫉恨,不過就那麼一瞬,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原就沒什麼,只是身上懶懶的,想多歪着,祖母與母妃那裡還要四弟妹多多伺候着了。”她輕輕點了點頭,似乎是讚賞,瞥了杭天瑾一眼,沒有與他說話。
丫鬟搬了一個黑漆的小圓凳過來,風荷就勢坐在牀頭,輕聲勸道:“三嫂就是素日太過用心思,咱們人活着,就這麼一世,若不能痛痛快快了,還有什麼意思。依我說啊,三嫂只管好生保養身子,旁的都不用想,不是還有三哥嗎,閒來無事領了慎哥兒、丹姐兒去給祖母母妃請個安。身上懶怠就多躺幾日,誰沒個病痛的。”
風荷時常覺得賀氏活得太憋屈,從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每日就像王妃的跟班一樣,王妃到哪她就在哪,王妃說什麼她都贊好。半年來,沒有見她開懷笑過,沒有聽她喜歡過什麼,永遠都是賢妻良母佳媳的模範,只是未免太累。
賀氏看着風荷的眼神空虛而飄渺,似乎透過風荷看着什麼,搖頭苦笑:“我沒有四弟妹的福分,捱日子罷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哪兒由得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說句不該說的話,我是真心羨慕着四弟妹,人人都說四弟不好,可是看他待四弟妹,卻是真心的,出了那樣的大事都沒有疑過四弟妹。四弟妹生來就比旁人多了一段福分,禁不得我都眼紅了。”
她的話聽着有那麼點不對勁,整個杭家,要說羨慕風荷的怕是隻她一人。如果說夫婿好,五少爺那纔是真正的好榜樣,成親一年多,房裡還沒個通房,三爺也不錯,就一個妾室姨娘,並不常去。比起來,風荷過得實在是十分悲慘的日子了,每日自己夫婿去了哪裡都不知道,院子裡還有一羣姨娘們等着看她的笑話。
可是,風荷聽得出來賀氏的話是真心的,所以她更加詫異。她不由得回頭去看立在一邊的杭天瑾,杭天瑾的神色有點不大正常,像是不悅又像是無措,他沒有發現風荷在看他,只是盯着賀氏,滿面哀愁。
風荷對這對夫妻不大看得透,就懶得再去琢磨,笑道:“三嫂這話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非要論出個好歹來,三哥待三嫂那纔是沒話說的。四爺能有三哥一二分,我都阿彌陀佛了。”
杭天瑾的面色可疑地泛起紅暈,假作回身去問丫鬟:“咳,怎麼這麼久還不上茶,都磨嘰什麼呢?”
很快,就有一個綠衣的丫鬟捧着茶上來,她身段苗條,瓜子臉型,皮膚嬌嫩地似能掐出水來,一身衣飾都是上等的,不像是丫鬟,倒像是主子。只見她行了個標準的禮,聲音清脆悅耳:“請四少夫人吃茶。”
當她出去時,背影讓風荷熟悉,偏又想不起來,她蹙了眉。
賀氏眼中好似從來沒有見過什麼丫鬟,她的興致比開始好了不少,主動與風荷說笑起來:“丹姐兒聽她五姑姑說四弟妹的字寫得好,還纏着要我送她去跟四弟妹學呢,我在這些上面都不大通,不過是個睜眼的瞎子罷了,日後四弟妹有閒心就幫我督促丹姐兒幾句,別讓她跟她母親一樣。”
風荷不好推辭,只得應道:“丹姐兒那麼可愛乖巧,願意與我玩兒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怕沒本事教她,反害了她正經上學。”
“四弟妹太謙虛了,我雖沒有看過四弟妹的字,但想着四弟妹這樣伶俐的人兒,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極有靈氣的。倘若四弟妹早幾年來咱們家,興許我還有機會跟着四弟妹學點風雅之事,哎,如今卻是不能了。”她雖是與風荷說話,可是眼神總是有意無意瞟向杭天瑾,而杭天瑾看着屏風發呆。
風荷呆得渾身不舒服,就有意告辭離去,可賀氏居然長篇大論起來。她一向寡言罕語,輕易不肯開口,半年來風荷聽她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會子工夫的多,不得不叫人疑心。
直到杭天瑾開口打斷:“你身子不好,說這麼多做什麼,還是好生歇歇吧,四弟妹院子裡也有事,等她得閒了再說也不遲啊。”她強笑着止了話頭,卻上下打量風荷。
風荷忙趁着機會告辭,杭天瑾一直送她出了院子。
待到她走得遠了,杭天瑾才快步回了房,屏退了所有丫鬟僕婦,坐在牀沿上,握了賀氏的手,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賀氏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眼角滑落清淚,偏過頭去望着牀裡,低聲嗚咽道:“我是何苦,我是何苦你還不知嗎?”
“我,我那日不過信口一說,你怎就當了真。咱們夫妻十年,我待你的心意莫非你還不明白,何苦至此呢。”杭天瑾輕輕掰着她瘦削的肩膀,語氣已經哽咽。
“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我應該早就看清的,可恨我傻了十年笨了十年,我以爲我那樣能博得你一分半點的情意,就不知我竟是大錯了。我每日小心做人,委屈自己,我是爲了什麼,我不過爲了你平平安安,爲了丹姐兒有個好歸宿,爲了慎哥兒能有個將來,我何曾願意那樣了。母親說的話,我一句不敢駁,她吩咐的事,我盡全力做到最好,可那又有什麼用,敵不過她待別人一個笑。你說,我有什麼意思?”
她猛地推開杭天瑾,背身伏在迎枕上,抽抽噎噎,哀慼慘傷。
杭天瑾輕柔地將她攬在懷裡,低聲訴道:“不是的,不是那樣的。我當時只是想起了你,想起你初嫁給我時,那麼單純而羞怯的笑,我對她絕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是我沒用,是我讓你日日費神,沒有一日安生日子過,是我害得你變成這樣。這些年來,你心中的苦我比誰都清楚,可我不得不去爭,不然咱們都素死路一條。母親是個固執的人,你在她那裡受了委屈,可她是我母親,我能說什麼,你多擔待她一些。”
賀氏哭了半晌,擡起頭來,一雙淚眼直直盯着杭天瑾,字句清晰地問道:“我爲你受任何委屈我都心甘情願,但你敢發誓,你對她果真沒有半點非分之想嗎?她的才情,她的聰敏,她的美貌,你果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嗎?你吟詩作畫時從來沒有指望過旁邊站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嗎?我配不上你,我根本就配不上你,你是京城出名的瑾公子,才名遠播,而我算什麼,我除了會奉承王妃教導孩子,我還會什麼。我不能陪你春花秋月,不能陪你煮酒論茶,不能陪你彈琴作畫,我恨她你懂不懂?我恨她啊。當她第一日來,我就不可遏止地去恨她。她爲什麼可以笑得那樣燦爛,她爲什麼可以不理會杭天曜的衆多美妾,她爲什麼可以不怕王妃我行我素,她爲什麼可以不用看人眼色過日子。她有的,我都沒有;她敢做的,我都不敢。每一見到她,我就覺得那是對我巨大的諷刺,我縮着身子做人,十來年在杭家淡漠得就像空氣;而她一來就光彩照人,她隨隨便便就能成爲杭家誰都不敢惹的四少夫人。你說,我焉能不很她?”
杭天瑾的臉色蒼白而悽楚,有淚涌上他的眼圈,他被賀氏的一句句淒涼之語壓得擡不起頭來,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話,他一句都駁不了,她的所有痛苦,他不能替她承擔,而最讓他不能承受的是,他自己纔是賀氏真正痛苦的根源。
他只能聶諾着道:“雖如此,你也不該動手啊,一切本來可以不被任何人發現的,你何必爲了她而搭上你自己呢。現在,只怕有心人心中開始起疑了,到時候事情將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啊,你懂不懂?”
“你怪我是不是,你怪我自作主張,壞了母親的好事。你放心,一切我都會承擔起來,絕不會連累到母親與你。我只求你尋個脾氣性子能容人的,丹姐兒和慎哥兒都小,你要好生待他們啊,不要因爲我而怪責到他們頭上。其實,我寧願以後代替我的人是她,至少我相信她不會爲難了兩個孩子。”說罷,她再一次掩面痛哭。
她當年亦是如花歲月,她當年亦是對未來充滿了憧憬。然而,不過短短几日,她就發現,她這輩子都不能隨意地笑隨意地哭,那個她滿心願意託付終身的人的母親對她嚴詞告誡,而她爲了這個男人,心甘情願把一切都忍下來。
大嫂是青春守寡,而她與大嫂有什麼不同?她的日子能比守寡好到哪兒去?偏偏她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爲了他什麼都願意做,爲了他不惜自己的青春年華。到頭來,她又算得了什麼,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別的女人身上。
杭天瑾終於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他泣不成聲:“求你,別這樣,你知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少愧疚。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他卻不知,他這句話來得太晚,對這樣的日子,賀氏早就不存任何念想了。她孤注一擲地去博了一次,就做好了失敗的準備。
風荷蹙眉看着春光燦爛,對賀氏,她從來沒有過多關注更沒有多少了解,只知道她是刻意地守拙。但今日,賀氏的舉動太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後的勇敢,是不是她的身子真的不行了?還是她?
午後歇了晌,杭天曜回來了。他的面容沉鬱,讓沉煙守着門,自己拉了風荷回房。
風荷心中一個咯噔,猜到了是花有問題,越發緊張起來:“是不是花的問題?”
杭天曜撫摸着她的後背,快速地啄了啄她的紅脣,輕道:“是。宮裡有個積年的沈御醫,專給皇上皇后看病,他說夾竹桃的確有毒,而另一種花是晚香玉,開花時極香,對人身體不好。幾十年前,宮裡有位頗得聖寵的貴妃有了身子,後來都五六個月了,孩子居然沒了。一時間,宮裡的太醫挨個診了脈,都看不出什麼問題,後來聽說是聞多了晚香玉,時常頭暈心慌,以致流產。一開始,聖上不信,後來太醫們拿了貓狗做實驗,果然在晚香玉叢中生活的貓狗幾乎沒有一個能平安生下後代來,就是有那麼一兩個,最後都沒多久就死了。所以,宮裡是嚴禁這種花的,但礙於當時情勢此事並沒有外傳,是以外邊的人們都不知道這一點,時日一久久淡化了下去,也沒什麼人記得。晚香玉是外來的貢品,尋常人家見不到,咱們家中人都沒有幾個識得,不料就出了這樣的差錯。只怕府裡也就祖母認識這種花,可惜祖母不愛香花,花沒有送到她房裡,不然興許能夠避免這樣的結局。”
風荷聞言,先是嘆了一口氣,隨即正了臉色,說道:“照這麼說來,起初那人是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害了五弟妹與柔姨娘的孩子,卻不知爲何後來改了主意,添了紅花一節,難道是爲了陷害我不成?”
那人一開始利用花來行事,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而且不想被人發現疑到自己身上,可是後來的行事顯得魯莽而粗糙,全沒有開始的嚴密細緻,是不是中途才起意嫁禍自己的?
杭天曜亦是點頭稱是:“我也這麼想,紅花的計謀仔細推敲起來非常不嚴謹,很容易被人看穿,不過是利用了大家心中的恨意而已,時間一長就會發現裡邊的不對。比起利用香花,簡直不像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叫人納悶。”
“這個先別猜了,關鍵是誰在背後導演了此事?花的來源有沒有打探清楚了?又是誰分別把這兩樣花弄到了二人房裡?”只要能查到這個,真正背後主使的人就有眉目了,雖然她心中有了那麼點頭緒,但沒有證據之前,她是不會胡亂猜測定罪的。
“事情複雜散亂,估計要到明日纔有消息。尤其是那晚香玉,是王妃親口說的送到二人房裡,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呢。”杭天曜首先就排除了是王妃陷害風荷,以王妃的手段心計,不會使出這樣低級的計謀,她若想動手一定會有十足的把握置人於死地。
風荷原想與杭天曜說說賀氏的病情,話到嘴邊又住了口,她還要想想。
夫妻二人正要開口說其他,外面卻報道太妃請二人去前頭,小二姑奶奶來了。
杭家子嗣多,幾代同堂,稱呼上極容易混錯,比如今日來的小二姑奶奶。前文的大姑奶奶是太妃女兒輩的,她下面還有一個妹妹,亦是姨娘所出,閨名杭明燦,遠嫁福建提學使,是二姑奶奶。這一輩中,最小的女兒就是當今皇后,但無人敢喊她三姑奶奶。
今日前來的小二姑奶奶是與杭芸杭瑩一輩的,生母方側妃,是三少爺的同胞妹妹,孃家小名作杭芙,嫁於忠勤伯陳家弟子爲妻。杭家這一輩中共有六個女兒,居長的是二房老爺嫡女杭芊,遠嫁山西,從未回過京城,二房老爺還有一個庶女叫杭蕪,同樣嫁得極遠,其餘四個女孩兒都在前邊提到過。
小二姑奶奶夫家老夫人去年沒了,陳家祖籍川中,就由小二姑奶奶夫妻扶着靈柩回鄉,這一去近一年時間,前幾天好不容易回來的。回來之後,把家中諸事交代清楚後,就先回孃家來拜見。
杭芙長得可以說是很美,她身材偏於嬌小,比風荷低了有大半個頭,小巧的瓜子臉,紅脣似櫻桃般,一雙眼睛溫婉柔順,不太會正眼看人。比起杭芸杭瑩,她不像是王爺之女,倒更像是出自小家碧玉,有江南女孩兒的清麗乖巧。說話行事小心謹慎,輕易不會有褒貶之語從她的口中出來,一味的含笑點頭。
風荷與杭天曜過去之時,她已經拜見了太妃王妃,正回答着二人的詢問。
見了風荷二人,她微愣了半刻,很快上前見禮。細細打量她,會發現她眉間似乎縈繞着一縷撥不開的愁緒,整個人有點,有點不快樂,是的,風荷感覺她一點都不快樂。
以她一個庶女的身份,能嫁給伯府的嫡子,應該是極好的歸宿了,而她臉上半點瞧不出來。不過,她大婚應該有三四年了,至今未有子女,想來日子過得並不順遂。
屋子裡,還有杭天瑾,杭瑩在座。因爲之前的事情,杭瑩總不肯相信是風荷做的,但有王妃的話在前,她不好再去親近風荷,這會子見了人頗有幾分訕訕的,低頭不好意思地扭着衣帶,
風荷卻似什麼都沒有發生,笑着與杭瑩打招呼:“五妹妹也在啊。”
杭瑩的臉越發紅了,不過很快仰起笑臉,歡喜地過來挽着風荷的手輕聲低語道:“四嫂,我是相信你的。”她過來之時,王妃只顧着聽太妃的指示,沒有什麼反應。
“咱們先前怎樣,往後還是怎樣,沒必要生分了。”風荷攜了杭瑩的手將她送到太妃跟前坐下,對太妃笑道:“祖母今兒的氣色真好,可見是來了心愛的孫女兒。”
太妃推她道:“去坐在老四身邊,猴在我這兒算怎麼回事?”眼角滿是笑意。
杭瑩聽見,撲哧笑出了聲:“祖母原先最疼愛四嫂,怎麼反而還趕她走呢。”
太妃揉了揉杭瑩烏黑的頭髮,笑道:“你們小孩子家家不懂,你四嫂心裡明白着呢,不過跟我裝幌子。”
風荷聽得羞紅了臉,越發扭着太妃的胳膊不依,卻是杭天曜上來拉了她去下首坐着,嗔道:“你爺我在這兒,你不伺候着做什麼去,祖母跟前一堆人服侍,哪兒要你插手。”
杭芙正在詢問杭天瑾賀氏的病情,聽到這邊的動靜不由轉了頭過來,訝異地看了她四哥一眼,隨即看向杭天瑾的眼神中滿是疑惑。
風荷從來沒有見過杭芙,所以太妃才特地喚了她過去認認親,其實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待大家見過了,就道:“老三,你帶你妹妹去見見庶母吧,回頭過來一起吃個晚飯。”
杭天瑾忙領命,帶了杭芙去方側妃的院子裡。
側妃的院子在王妃安慶院東邊,只她一人居住,是個小小四合院樣式的。側妃素來愛禮佛,在小院裡設了一個小佛堂,每日不是讀書就是禮佛,日子很是清閒。
王爺固定地每月去她房裡五六回,平時都是歇在王妃房裡,偶爾也在書房住幾日。先前,王爺也曾有過幾個通房妾室的,但並沒有特別喜愛的,甚至都沒有生下一個子嗣的,後來年紀漸長,於女色上愈發淡了,除了王妃側妃,倒把其他姨娘都打發了。
方側妃年輕時應該也是挺受寵的,不然不會生下杭天瑾與杭芙。她孃家贛州,是當地的名門望族,家中子弟不論男女都要上學堂,方側妃友愛詩詞,是以算得上一個才女。起初,她父親只是一個縣令,她到杭家之後是庶妃,後來生下了兒女,她父親的官職也升爲九州知府,她被升爲側妃。
比起北邊女子的闊朗爽直,她身上獨有的江南女子的甜美嫵媚尤其得王爺之心,即使她這些年深居簡出,在府中的地位從來沒有墮過。
杭芙在方側妃的院子裡並沒有呆多久,也就半個時辰左右,就跟了杭天瑾去臨湘榭看她嫂子。杭芙似乎與賀氏的感情不錯,略說了幾句就小聲嗚咽着,估計她沒有想到一向身子結實的嫂子就這樣一病不起了吧。
“三嫂,你可要快點好起來,丹姐兒和慎哥兒需要你照料呢。”她握住賀氏的手,禁不住落下淚來。她出生不久,先王妃就沒了,後來魏王妃過門很快就有了身孕,沒有時間再把她帶在身邊,是以,她一直是跟着方側妃長大的。小時候,方側妃待她雖好,只是偶爾有些嚴厲,她心裡是怕着生身母親的,把性子都養得拘謹小心。倒是賀氏進門後,與她幾年姑嫂關係頗爲融洽,她待賀氏一向很親密。
賀氏強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我不過小小風寒,小姑不需焦心,過幾日就好了。”她雖這麼說,但臉色那麼差,由不得人不疑心。
杭芙擡起淚眼,問着自己哥哥:“三哥,三嫂這到底是什麼病,好好一個人幾時成了這副樣子,可有請好太醫?”
杭天瑾擺手,坐在牀沿上,低聲嘆道:“太醫院的太醫都看過了,只怕是你三嫂她素日裡太操勞了,好生調養着,慢慢就能好起來。”
“是呀,別說我了,你在陳家如何?”賀氏接過話頭。
“我,我挺好的。”杭芙只是回了這麼一句,就低頭不語,眼中的落寞任是誰都能看得出來。
杭天瑾越發不快,沉聲問道:“是不是陳家待你並不好,我聽說你們一回來,陳夫人就給妹夫房裡安排了兩個姨娘,一個還是他從小一處長大的舅舅家庶出的女孩兒。顧家雖算不得名門望族,但好歹在東鄉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怎麼肯把女兒給人做妾,不會有什麼隱情吧?”
對於這個妹妹,杭天瑾有點恨鐵不成鋼,性子太過綿軟,又是庶出,去了陳家之後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處處聽從婆婆丈夫的話,自己從不肯有一句辯駁反對之語。這次,陳家一下安排了兩個妾室,明顯是不將她看在眼裡,可是杭芙在陳家幾年沒有所出,杭家不能爲她出頭,只能眼睜睜看着。
“沒有,夫君他對我還算敬重。他與顧家表妹是青梅竹馬長大的,能在一起也是緣分,我只有祝福的理。”她動了動脣,聶諾地回道。
“你呀,越是這樣你越該阻止纔是,他們既有多年的情分,若進了門生了一兒半女的,你說你日後指望誰?你若凡事都硬氣些,陳家亦不敢這麼欺你,如何就一口答應了呢,連父王想爲你說句話都被人家堵住了。”陳家的意思,杭天瑾早就猜到了。只怕表兄妹早做了什麼出來,可是陳家又嫌顧家女兒身份低,當不得正妻,就娶了杭芙,先攀上了王府,等過了幾年再把顧家女兒迎進門,人家兩邊得了好處。只是這樣,未免太不把杭家女兒看在眼裡了。
賀氏見杭芙被說得眼淚都出來了,忙止了杭天瑾,自己溫言勸慰:“好了,已經這樣了,再說又有什麼意思,不如幫妹妹想想,怎麼應付往後的日子吧。”杭芙沒臉,杭天瑾同樣沒臉。
杭芙抽抽搭搭哭了半晌,勉強成言:“三嫂,我,這也是沒辦法啊。我若,不應,他就整日整夜與我鬧,這是何苦來呢,我還不如,痛痛快快讓他們過日子去,不然顧家表妹年紀實在太大了,耽誤不起。反正我也就這麼着了。”
杭天瑾氣得瞪圓了眼睛,拂袖問道:“人家耽誤不起,那你呢,你日後不過日子了,你就不能硬一回?”
“你以爲人人都是四弟妹啊,想如何就如何,我們誰不是忍氣吞聲就過了呢。”賀氏心中有氣,不意就把話說了出來,臊得杭天瑾麪皮漲紫。
杭芙聽着話中有話,止了淚,睜大了雙眼去看自己哥哥。杭天瑾避過她的視線,望着窗外不語。杭芙只得問道:“四嫂,這與四嫂有什麼關係?”
賀氏不願太讓杭天瑾沒臉,聞言趕緊岔開了話題:“沒什麼,只是羨慕四弟妹,你一會子還要去五弟妹房裡走一遭吧?”
“嗯,是呢,祖母留了晚飯,時間充裕着。”杭芙果然沒有再提起風荷,不過眼前卻是浮現那個女子絕美的容顏。
送走了杭芙,風荷與杭天曜一同回房,卻在半道上遇見寶簾等着,她一見杭天曜,忙跪到腳下哭訴:“四少爺,求你去看看姨娘吧,姨娘這幾日都瘦得不成樣子了。姨娘每日都自責自己沒有好好護着四少爺的孩子,四少爺心裡怪她她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求着見了四少爺能親自請罪。”
杭天曜嫌惡地攬着風荷退後了一步,怒斥道:“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容得你撒野不成,給我滾回院裡去,免得一會受皮肉之苦。”他是打定了主意日後遠着這些姨娘,免得風荷生氣冷淡他,想想他活得還真憋屈,怕妻子就算了,還要躲姨娘。
風荷趕緊出面:“罷了,柔姨娘的心情可以理解,寶簾擔心主子又有什麼錯呢,你何必動氣。”想衝着姨娘們發火什麼時候不可以,非得當着自己的面,讓人見了還以爲是她挑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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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少夫人,求你爲我們姨娘說句話吧,那日的情形你是看見了的,姨娘拼了命想要保住孩子,最後還傷了自己,可那也是沒有辦法啊。”她哭得梨花帶雨,一面與風荷說話,一面卻拿眼睛瞟着杭天曜的方向。
對於柔姨娘此刻的心情,風荷真的可以想見,失了孩子不算,日後都不可能有孕了,她若不趁着這次的機會留住了杭天曜的心,那她的將來都能想見了。一個沒有子嗣不得寵的姨娘會有什麼下場?風荷雖然同情媚姨娘,但她同樣不想把自己這輩子要依靠的男人送給別的女人,她沒有那麼崇高的思想覺悟。
頓了頓,方與杭天曜說道:“你是什麼個意思也該讓柔姨娘肚子裡有數,讓她終日懸着心,那身子怎麼好得起來。”她的意思很明白,杭天曜必須做出選擇,要麼是要她要麼是要拿成羣的美人,如果選了她就該有個表示,她可不想再與他玩這樣的猜謎遊戲。
杭天曜不是不明白風荷的想法,也不是不願意,而是他此刻只想陪着風荷,而不是去應付別的女人。
誰知,這個時候卻突然傳來消息,柔姨娘上吊了,好在丫鬟及時發現救了下來,很快,這事就驚動了王妃等人。
王妃顧不着歇息,帶了人匆匆趕到茜紗閣,柔姨娘是從她房裡出去的,關係到她的臉面,她不能不管。
本來對柔姨娘還是有三分同情的,不過她的做法讓風荷徹底厭惡了她。原先挺聰明一人,最近變得笨了起來,莫不是丟了孩子人也傻了。她請了太醫來診脈,杭天曜黑着一張臉坐在上首,一哭二鬧三上吊,看來,這些女人,再不解決是不行了。
王妃過來時太醫已經到了,她看見杭天曜,難得露出了不悅的神色,口氣不好地說道:“老四,吟蓉從前在我房裡的時候,你幾次求我我才把她與你,你如今就這樣待她。她沒了孩子,正是最傷心的時候,你不但不知安慰,連面都不露一個,你這樣叫她怎能不寒心?”
“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就整日沒事陪着一堆妾室不成?她身子不好,就該好生調養着,這鬧得什麼事。這都什麼時辰了,經她這麼一鬧,府裡多少人不得安眠,連我娘子都被她帶累了。”杭天曜譏諷地暗笑,王妃終於忍不住了啊,估計這些天的事情把她的機敏勁都用完了,現在怕是焦頭爛額了吧。
王妃被他的話噎得回不出話來,她總不能勸着杭天曜多寵幸妾室冷落正妻吧,可是心中一口氣還就是咽不下去。本來可以借那機會扳倒董風荷的,他一回來就壞了所有的好事,銀屏那蹄子的話估計也做不得準。經此一事,從今往後,不但太妃,連王爺待他們夫妻都多存了一份歉疚,而小五媳婦的孩子是白掉了,那可是小五頭一個孩子啊。
風荷從裡間出來,看到王妃與杭天曜劍拔弩張的,就知不妙,忙與王妃行禮。
柔姨娘並沒有什麼問題,醒來之後哭着要見杭天曜,也不知杭天曜進去與她說了些什麼,她就不再鬧了,乖乖吃藥歇息。
見此,王妃也不好多說什麼,囑咐了丫鬟幾句,就回了房。她這些天的心情確實不大好,孫子沒了,媳婦要靜養,在府裡沒個膀臂,而老四一家開始做大,這叫她不得不憂心。王爺那裡,她不敢多說,生怕王爺疑心自己。還有賀氏的病,有一個賀氏在,多多少少能牽制一點風荷,如今這個擋箭牌出了問題,容易造成風荷與小五媳婦直接對上的麻煩,偏偏小五媳婦還不是風荷的對手。這些加在一塊,使得王妃心緒都亂了,沒有平時沉穩。
晚間歇着時,風荷待杭天曜親熱不少,喜得杭天曜半宿沒睡好,只顧翻來覆去了。
第二日一早,杭天曜出去溜了一圈就回了房,神情嚴肅,面色不善。
風荷忙打發了伺候的丫鬟,爲他奉上一盞茶,軟語問道:“是不是有什麼眉目了?”
“嗯,花木都是家中莊子裡供上來的,夾竹桃卻是管花木的紀凡去年無意間添加進去的,送到五弟與吟蓉房裡也是他做的主。他是府上老人了,一直忠心耿耿,不該做出這樣的事來,可是除他之外並沒有旁人插手過此事。晚香玉是南邊一個官員孝敬的,是潯陽縣令杜懷德,他科考那年是王爺主考,算得上王爺的弟子,每年都會遣人孝敬些小東西來。他一共送了近十盆晚香玉,除了送去五弟,吟蓉房裡的,剩下幾盆還在暖房放着。他此舉或者無意,或者就是受人主使的,可又該是誰主使了他呢?”杭天曜想不到事情會這麼瑣碎,都查到了花木上面,可是對背後主使之人卻沒有一點動靜,這個人真是不簡單啊,估計動用的都不是自己心腹之人,這樣反而叫人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