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北是連綿數百里的嶽山,不甚高,起伏波動的丘陵掩映下,是瑰麗的皇家避暑勝地,周邊點綴着各個世家大族的別院,平日都是寂寥安靜的,一到夏暑之日,則開始熱鬧起來。二月的節氣裡,一般都沒有人會來這裡。
嶽山偏西一帶有一座小巧精緻的莊院,在這黎明的灰濛中有燭光閃耀,分外惹人注目。不過眼下嶽山僅有的駐守的人還在睡夢中,沒有人發現。
院子裡的空地上傳來得得的馬蹄聲,乍一看,十來匹高頭駿馬整齊排列着,這麼早去打獵?不太可能吧。
“吱呀”聲響起,房門大開,十來個黑衣人簇擁着爲首的年輕男子出來——杭天曜。他自己亦是一身黑衣,只是料子好些,繡着金色的暗紋,一頭黑髮用金冠豎起,很是精神。鴉青色的天空下,能模糊看到他完美的五官輪廓,濃眉入鬢,深色的眼眸泛着幽藍的光芒,高挺的鼻樑堅毅果敢,脣色卻是殷紅的。
“主子,咱們繞西邊走會多耽誤一天時間吧?”說話的是站得離杭天曜最近的一個清秀男子,不過他渾身上下給人一種凜冽的氣息,如二月的春風。
杭天曜沒有看他,翻身上了最中間那匹馬,聲音低沉似鐵:“那樣隱蔽些。”
男主抓着頭,笑嘻嘻道:“小的不是怕主子念着少夫人嗎?咱們早去早回纔好。”他笑起來倒是少了些陰鬱的感覺。
“你皮癢了是不是?走。”杭天曜輕瞪了他一眼,率先揚鞭策馬,一時間有暗啞的馬蹄聲震動山林。
他們沿着向西的小道疾馳,太陽漸漸升了起來,驅散了林中的霧氣。一路上沒有做任何停留,直到未時三刻的時候,抵達安京城西的小城:衛城。大家稍事休息,用了點午飯,便轉道往南,卻多了幾車北方特有的毛皮等貨物。
這日,天朗氣清,風荷的身子大好了。她寫完字,放下筆,雲碧已經打了水過來替她洗手。她一面用帕子擦着手,一面擡頭問道:“嬤嬤,葉舒姐姐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葉嬤嬤坐在機子上做針線,聞言笑道:“少夫人不問我倒是忘了,年紀大了這記性就不好。昨兒白天,舒丫頭派了莊子裡兩個婆子過來採買一些東西,順便去給老奴傳了句話,說是已經按照少夫人送去的圖紙開始破土動工了,沒有意外的話到五月的時候就能住人了呢。還有加上新買的那個莊子,兩邊都着手準備春耕了,先種一畦快熟的菜蔬,讓少夫人放心。少夫人寬厚慈善,對傭工的待遇比其他地方都好,今年一開年,就有許多附近的農人來報名,不過幾天,新莊子的人手就招足了。舒丫頭照少夫人的意思挑了幾個清秀勤謹老實的鄉下男孩兒,正放在莊子裡先調教一番,少夫人什麼時候用得着只管去領人就好。”
原來風荷想到自己手裡有不小一筆銀子,白放着也沒什麼用,有心再開幾家店鋪,苦於一時人手不稱手,便先擱着。鄉下的孩子老實肯幹活,不過欠缺些見識而已,有葉舒兩口子調教,想來不到三個月就能能勉強濟事了,她是時候考慮店面之類的事情了。這一次,決不能小打小鬧,得弄出點意思來才成,免得衆人都以爲她是個窮酸的欺上頭,何況也該爲將來籌劃了。
她頓時露出笑臉,取了茶吃:“葉舒姐姐手腳倒快,什麼時候我與太妃告個假,咱們出去逛逛,免得成天窩在屋子裡都要發黴了。”
“那敢情好,就怕娘娘不肯。”雲碧還沒拍手慶賀一番,又想到如今是在杭家,她們行動不得自由,王府規矩又多,只怕太妃不同意。
“你呀,一聽出去玩就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平兒我出不去,你還有自己家有哥哥,難道也不能出去?你要想出去,與我說了,下邊還能不放不成,什麼時候能明白點。”風荷笑着指着雲碧,怒其不爭的樣子。
雲碧亦有些赧然,卻辯解道:“少夫人是我主子,我不伺候主子自己出去玩,天下沒有這樣的理,便是能出去我也不去,勢必要跟着少夫人才有意思。”
葉嬤嬤聽了,點頭笑道:“這話說的對,不愧少夫人疼了你一場。”
“嬤嬤別被她唬了,她是怕自己出去銀錢不夠使,攛掇着我去了當個冤大頭。”雲碧最是個急性子的,三句話不合就能弄得滿臉漲紫,偏風荷就愛逗着她玩。
果然,雲碧一聽,真個惱了,跺着腳道:“少夫人也忒瞧不起人了,不過幾兩銀子,我還是出得起的。我這就去把自己的體己都送來孝敬少夫人。”說完,便摔了簾子跑出去。
看得風荷好笑不已,一個沒撐住撞翻了桌上的茶盞,好在那茶已經涼了,不礙事。
葉嬤嬤口裡罵着雲碧,手下放了針線,要過來給風荷換衣。
風荷先拿帕子擦拭了緞裙上的殘水,推着葉嬤嬤笑道:“嬤嬤別慌,不過一條裙子而已,咱們又不是穿不起,讓丫鬟進來弄吧。”
恰好沉煙含秋幾人被風荷打發去給太妃王妃送東西了,雲暮又帶着小丫頭們做針線,離得遠了沒聽見,倒有一個青緞比甲的小丫頭掀了簾子進來。
風荷識得她是上回自己改了名字的秋菡,便對她招手笑道:“快過來,去我房裡,西邊有一排紫檀木的櫃子,靠裡邊那個中間的裡頭有一條煙霞裙,你去替我取來。”
秋菡從不在上房伺候,愣了一愣,笑嘻嘻應了,不過一小會就取了裙子過來。彼時雲碧抱着自己的體己小匣子進來,忙伺候風荷換了裙子,風荷打趣她道:“都是你,一聽你那些體己就把我喜得摔了茶盅,那可是公中的。”
雲碧理了理風荷的衣裙,方纔撇着嘴道:“我的姑奶奶,你要多少都拿去吧,往後我也不敢要月銀了,免得姑奶奶摔了茶盅還要我賠,我身家性命也不值這個東西啊。”
葉嬤嬤聽得又笑罵了一句“貧嘴”,秋菡在一旁立着,心下羨慕,少夫人待人真是和善,什麼時候自己也能與幾位姐姐一樣,跟少夫人有說有笑的呢。
風荷看看時辰不早,便道:“咱們去太妃房裡吧。”
葉嬤嬤與雲碧倒是很快應了,只有秋菡有些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看着風荷。
風荷發現了,住了腳,溫和地問她:“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或是問你這些姐姐。”
秋菡抿了抿脣,小手握着拳,輕聲問道:“這都快用午飯了,少夫人爲何要去前頭呢?”說完,她又不好意思地低了頭,深恨自己不守規矩,打聽主子的事。
“雲碧,你教教秋菡。”風荷越發和氣,拍了拍她的肩。
“就因爲要用飯了,少夫人才要過去。你想,你父母是不是總喜歡兒女守在自己跟前呢?”除了焦急生氣的時候,雲碧性子還是不錯的,從來不對小丫頭使氣白眼之類的。
秋菡訝異地哦了一聲,隨即不好意思地笑了,摸着自己的頭道:“多謝少夫人和姐姐教誨,奴婢明白了。老人都喜歡人多,這樣熱熱鬧鬧的纔有一家人的感覺。之前少夫人病着,如今少夫人好了,少爺又不在,少夫人去與太妃一同用飯,太妃必然高興。”
風荷對她投以鼓勵的眼神,笑着領了衆人去前頭。纔出了院門,就遇到去太妃院裡送東西回來的沉煙淺草,風荷命她們先回去吃飯,回頭再去太妃那裡換雲碧和秋菡,二人忙應了。
沉煙又道:“奴婢方纔過去之時,沒有見到太妃娘娘,東西交給了娘娘跟前的楚妍姐姐,娘娘那邊,好似有客人在。”
“哦?知道是誰嗎?”風荷挑眉,太妃輕易不見客,那來的一定是有些身份的人了。
“後來奴婢兩人出來時見到了迴廊上等候的幾個婢子,其中有一個是大少夫人跟前的安菱,另外幾個應該是客人家的下人,奴婢見她們好似與安菱姐姐很熟悉的樣子,餘下卻不知了。”沉煙只是說了自己看到的,沒有說自己推測的,她相信少夫人一聽就會想明白的。
風荷略怔了半刻,很快點頭,去了前邊。
她從後門進去,順着小甬道繞到太妃住的正院前邊,恰好瞧見寡嫂劉氏與一位年紀比她略大些的夫人並肩出來,劉氏的面色不大好看。幾人還沒有走出院門,風荷就聽見劉氏壓低聲音但微含慍怒的聲音:“嫂子,你爲何之前先不與我商量一番,哄着我陪你來見了太妃,竟說那樣的話,這種事好歹先試探試探啊,弄得現在我都沒臉見太妃娘娘。”
原來那位夫人是劉氏的孃家大嫂,永安侯夫人。永安侯爲人一向低調,只是盡心辦好聖上交代的事,難得與誰家交好,除了幾家至親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劉氏嫁過來不足一年,大少爺杭天煜就沒了,她年輕輕守了寡,身下沒個倚靠的,頗得太妃垂憐。而她性子亦是安靜,每日在房裡吃齋唸佛,等閒不出來,連孃家那邊都不甚走動。
風荷眼中,劉氏一直是溫和有禮的,行事說話絕不越過道德對女子的要求,難得有這樣薄怒之時。這永安侯夫人究竟對太妃說了什麼,以至於劉氏會這般反常?
“姑奶奶,話不是這麼說的。你一向膽小不敢擔事,我便是說了頂多得你幾句勸阻,還不如直接見了太妃呢。你怎麼就沒臉了,溫兒可是你嫡親的侄子,何曾丟了你的臉。你要是個幹練的,我還能不與你商議?你看看你,杭家明堂正道的大少夫人,每日茹素朝佛,有什麼意思?”這永安侯夫人的性情倒與她夫君截然不同,是個說話爽利的,只是稍顯有些刻薄了。
風荷只聽得什麼侄子這句,那二人已經去得遠了,她就回身向房裡走去。丫鬟忙迎了上來,並往裡邊報去。
太妃本在沉思,見了她進來換了笑顏,待她行了禮,拉着她坐道:“不是才遣了人給我送了茶過來,怎麼又親自來了?”
“左右祖母只有一個人吃飯,也吃不了多少,孫媳婦惦記着祖母這裡廚子做的好菜,就跟着祖母一起用吧,兩個人還能多用些。”風荷獻了茶給太妃,嬌笑相向。
太妃想起孫子不肯回家,冷落了這個孫媳婦,便有幾分歉疚,這可是她當初怕董家反悔請的聖旨呢,攬了風荷強笑道:“老四不在,你一個人怕是悶得慌,在祖母這亦是一樣的。”
“祖母說的什麼話,男子漢大丈夫的自然在外邊有許多事要料理,豈能天天在家陪着媳婦,說出去也沒有這樣的理。祖母這是疼愛孫媳,但孫媳真不怪四爺,四爺如此還不是把孫媳當做自己人看待,不然也不會與孫媳拌嘴了。祖母安心享福,四爺不會叫祖母失望的。”風荷的神色瞧着認真無比,不像撒謊假裝的樣子。
這話說的太妃有幾分動容,心中更怨孫子沒福分,語氣頗爲蕭瑟:“你這話當真?難得你還這麼看他,往後他若敢叫你受了委屈,祖母絕不容他。”
風荷鄭重地點頭,握着太妃的手:“四爺與我都年輕,偶有意見不合也是常理,孫媳怎麼會怪他呢,我們可是要扶持着一輩子的,往後還有許多孝敬祖母的時候呢。光顧着與祖母說話,該是祖母用飯的時候了,祖母好歹疼我,賞我幾口飯吃吧。”
她說得可憐,聽得太妃心都化了,忙拍着她的手道:“走,咱們吃飯去,吃飽了纔有勁。你這鬼丫頭,自己送了兩個茶來,就想換我一桌子的好菜,果是個會過日子的。”
“還不是祖母調教的好,孫媳行事都是跟祖母學的,只望能沾沾祖母的福氣。”風荷攙起太妃,笑顏如花,聽得太妃與下邊伺候的人都大笑起來。
一老一少說得開心,飯用了不少,太妃試着問:“你可知方纔是誰來了?”
風荷暗暗欣喜,太妃這是信任她了,忙坦誠地道:“我過來時遠遠看到大嫂陪着一位夫人出去,奈何只有背影,我看不清是誰,不過隱約聽到大嫂好似喚那人嫂子什麼的。這麼說起來,可是永安侯的夫人?”
太妃見她果然不瞞着自己,越發喜歡,笑道:“你猜對了,正是呢。聽說她先去見了你大嫂,後來你大嫂帶了她過來給我請安,卻不知有話說。”
風荷笑得眉眼彎彎,一面給太妃捏肩一面道:“祖母見多識廣,大家有不懂的來請教祖母也是常理。”
“就你會說話,不過這次可是料錯了,你知道你五妹妹多大年紀了嗎?”太妃又氣又笑,啐了一口。
“我去年進門時聽說五妹妹十三,現在過了年就是十四,論理不小了,莫非、莫非?”她話說一半,就不再言語,雖然知道太妃打算告訴她,但她不能太急切。
太妃嘆了氣,霎時有些意興闌珊:“正是此意。你五妹妹與我到底隔着一輩,上頭還有她父王母妃,她又不比老四,這種事原不該我操心。但你是知道的,你父王和母妃都是孝順人,凡事都聽我的聲氣辦,瑩兒坦率討喜,我自願意爲她終身幸福出一把子力氣。永安侯府與我們算得上門當戶對,家教也好,看你大嫂就知了。我聽人提過他們家的嫡公子,是個好學溫潤的佳公子,年貌都配得上。”
風荷細細聽着,卻見太妃不再說了,這麼好的條件,依理太妃高興纔是,難不成還有什麼問題?
不等她問,太妃已經繼續說了起來:“只一件不好,他們家的公子自小身子偏弱,太醫時常出入他們家,如今年長好了些,但沒有大好,節氣不對、受了刺激就容易犯病。瑩兒如花年紀,我怎麼捨得叫她去受苦,若有個好歹,豈不是我這老婆子害了她。可是,偏偏你大哥,他走得太早,他們永安侯的小姐在我們這白白消磨了青春,一想及這,我那拒絕的話就開不了口。”
想到自己寄予厚望而早逝的孫子,太妃就忍不住落下淚來,不管怎麼說,杭家對劉氏總是虧欠的,哪裡能直截了當拒絕她孃家的提親。當然,劉氏對此事或許並不是很看好的,她越發這樣,杭家便越發自慚。
風荷聽得有些皺眉,這事的確不好辦。不過她眼下奇怪的是,不都說永安侯是個正直的人嗎,劉家這樣做不管是不是真的喜歡杭瑩有心結親,外人看來都像是要挾杭家。杭家不答應這門婚事,容易被人冠上一個知恩不報的名聲,外人是不管真相的,能給杭家臉上抹黑就是件好事了。如果杭家同意,對杭瑩而言,就委屈了,她好歹是王府郡主,怎麼能隨便配給一個病秧子呢,王妃心裡怕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
會不會是永安侯夫人自己的主意呢,她也是在貴族圈裡混了一輩子的人,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兒子的婚事都沒有與夫君商議?這不太可能吧。
風荷覺得,對於這個隔母的小姑子的婚事,她還是不要搭理的好,一個不好就得兩頭不討好,她何必呢,何況,王府多少長輩,輪不到她來說話。但太妃傷心,她總不能置之不理的,多少勸上幾句:“祖母,你疼愛孫子女是大家都看得真真的,不過正如祖母所說,五妹妹有父王母妃,他們心中自由決斷。小侯爺的身子只是傳聞,究竟如何還要母妃發落,咱們想的不過是五妹妹過得好罷了。”
“你說的何嘗不是。你母妃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何必要我這麼個老婆子到處出頭呢。說起來,瑩兒確實不小了,是該好好相看相看了,再兩年也就要出門了。”太妃不由頓了頓,她老了,一切還是交給小輩們去張羅吧,她只管守好了老四與他媳婦就好。
見太妃心下放下了此事,風荷又引着她說笑了幾句,屋子裡的氣氛漸漸好了起來。
偏偏接下來府裡事多,不是這家王妃誥命大壽,就是那邊誰家公子小姐大婚,王妃忙得腳不沾地,太妃一直沒有機會與她說起。
一日晚間,風荷與太妃用了晚飯,兩人拉着三夫人周嬤嬤打馬吊玩兒。太妃手氣極佳,一會子風荷就輸了一吊錢,便鬧着不玩了:“哎呦,我再不敢玩了,連財神爺都看顧祖母,瞧瞧,這一頓飯的工夫,我的銀子就全進了祖母的箱子,再玩下去明兒連買個胭脂水粉都要求祖母施恩了。”
“端惠,快給我擰你們少夫人的嘴,財神爺都來了,財神爺會看上你這幾個小錢。”衆人大笑,太妃拍着桌子叫端惠。
端惠亦會湊趣,果真上前掰着風荷的肩膀道:“少夫人,這可是娘娘的令,你好歹疼疼奴婢,別讓奴婢不得交差。”
風荷笑着躲開,起身繞到三夫人身後,喚道:“三嬸孃,你快救救我吧。祖母調教的人兒,一個個人精,我若不給她打那就是不疼她了,我還得巴巴送上去給她打了,那纔是體貼下人的好主子呢。”
“你呀,怨不得母妃疼你,這一張嘴,我的心都軟了。要母妃饒了你還不簡單,讓你家沉煙去把你的體己都搬來,我保管母妃立時對你眉開眼笑的,明兒還要賞你好吃的呢。”三夫人愛憐地撥了撥風荷耳邊的碎髮。
“原來三嬸孃與祖母是一路的,竟是哄我乖乖拿銀子呢,然後祖母賞我一碗粥,我還感激涕零呢。”風荷歪在三夫人懷裡,揉着她的胳膊。
太妃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叫端惠去把自己房裡案上的黑漆小鎖櫃拿來,端惠抿嘴去了,一會子抱了一個簡單大方的小櫃子過來。也不等太妃吩咐,就自己掏出身上的鑰匙開了鎖,揭開上面的紫色絨布,屋子裡頓時金光閃閃,裡邊赫然是一尊小金佛。
小金佛雕成彌勒佛的樣子,抱着自己的肚子笑得嘴都歪了,異常精緻,衣褶皺紋都栩栩如生,足有兩三斤那麼重。
別人還沒怎麼着,風荷就先看的兩眼放光,笑嘻嘻抱起了小金佛,還直嚷:“真重,這值不少銀子,而且這麼好看,我喜歡。祖母,是不是賞給我的啊?”
太妃在她俏生生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笑道:“就是給你這個小氣鬼的,輸我幾個大錢,就要換我一個小金佛,真是會做生意。”
風荷一聽,也不欣賞了,趕忙包了起來,衝沉煙道:“你們幾個,別伺候我了,先把它送回去鎖好,路上小心,別叫人瞧見了。”
沉煙最是個會聽主子話的,連櫃子一塊端了,還笑着與端惠道:“好姐姐,借我們使使,回頭與你送回來。”然後行禮退下,生怕太妃反悔一般的。
太妃更是大笑,指着沉煙幾人的背影與三夫人道:“不愧是老四媳婦手底下的人,一個個把她們乖的。又不是什麼金貴東西,統共也值不了幾個錢,我不過覺得立意好一直收着,倒入了她的眼。”
“祖母笑話孫媳,孫媳可不是看重了那幾兩金子,孫媳是感動於祖母對孫媳的疼愛之心。祖母便是賞給一雙筷子,我也要好好帶回去,心裡念想祖母的時候掏出來看看呢。”風荷正色說着,卻把一干人哄得越發笑起來。
“說什麼惹得母妃這麼高興,可見我們是來晚了。”這是王妃的聲音。今天是錦安伯老夫人的六十六大壽,因爲三少夫人的錦安伯家的女兒,兩家的姻親,看在三少夫人的面上走動還算頻繁。這不,王妃親自帶了三少夫人去賀家給老夫人祝壽,用了晚飯纔回來。
太妃幾人稍稍坐直了身子,與她們說起方纔之事,連王妃都看着風荷笑了,道:“人都說人與人相處要靠投緣,母妃與老四媳婦不就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嗎?當日母妃興頭頭去宮裡求了賜婚旨意下來,自打老四媳婦進了門,母妃看得親孫女一般,老四媳婦也是真心孝敬母妃,我算是相信了這句話。”
王妃可能是喝了一點酒,面色比平時更紅潤一些,顯得光彩照人。
“你這麼一說恰解了我心中的疑惑,我初見她便覺得眼熟討喜得很,沒想到合了這個說法。”看得站在王妃身後的杭瑩,不由伸了手笑道:“過來坐祖母身邊,玩了一天累不累?”
“不累,小姐們都和氣,下人伺候得也周到。”杭瑩乖巧地靠着太妃坐,笑語嫣然。
不過,風荷在擡頭的一瞬間卻看到王妃眼裡一閃而過的不悅,快得下一刻她都以爲自己看錯了,心下便有些懷疑。再看賀氏,進來之後除了行禮就沒有說話,神情比往日更恭敬小心幾分,難道在賀家發生了什麼事?
大家說了幾句話,依着往常的情形,王妃就會帶人告辭,但今晚似乎有些異樣,久久沒有說要走,一味笑看着大家說話,偶爾插上一兩句。
風荷琢磨着,王妃應該是有事要與太妃說,或者跟賀家有關,便起身告辭:“祖母,孫媳婦怕那幾個丫頭毛手毛腳地碰壞了祖母的好東西,孫媳想自己回去看看。”
屋子裡誰都不是傻瓜,太妃亦是猜到了王妃有話說,笑着允了,接着三夫人、賀氏一併告退,順便帶走了杭瑩。周嬤嬤回自己家去,端惠領着小丫頭守到了門外。
太妃略皺皺眉,嘆道:“什麼事?說吧。”
王妃語氣一如往常的恭敬,但語速稍微快了一些:“母妃,媳婦聽錦安伯老夫人話裡話外的意思,好似看中了五丫頭,特特問了些五丫頭的事,其中還兩次提到了她的嫡孫。媳婦估計,他們或許會再來探咱們家的口風,應該不會太久。”
太妃輕輕哦了一聲,有些許驚訝,明明滅滅的燭火映出她眉梢眼角的小細紋,頭上的白髮愈加顯眼,有些許憔悴的意味。爲什麼最近都盯着瑩兒來了呢,雖說到了年紀,但大家似乎比預料的更加心急。永安侯府不說了,怎麼錦安伯府都湊了進來,他們家的身份配自己家是偏低了一些,按理不會這麼冒失纔對啊。
她看着王妃有點緊繃的臉色問道:“此事你怎麼看?”
“母妃,不是媳婦看不起他們家,實在是他們家的情形不太合適。一來,咱們家素日低調,但終歸是王府,國舅家,他們求娶咱們的嫡女有些,有些不合常理。二者嘛,他們府上的嫡子並非長子,聽說當年錦安伯夫人生了老三媳婦後一直不育,在他們老夫人的授意下,他們家出了個庶長子。媳婦就瑩兒這麼一個女兒,原還想多留幾年呢,她性子單純,人情世故上比起她那幾個嫂子都差了不少,媳婦擔心她應付不了錦安伯家的複雜形勢。這件事情,老三媳婦似乎不知,媳婦也沒與她明說。母妃覺得,咱們應該怎麼辦呢?”其實王妃這話中已經拿定了主意,這麼問不過是等太妃一句答應而已,她相信太妃不會打算把杭瑩許給賀家。
太妃有什麼看不出來的,而且她對賀家也不滿意,庶長子,嫡次子,日後這家裡怕是難以和睦,尤其他們家又非上層親貴。能與杭家嫡系結親的,多半都是王府、國公府、侯府,風荷和曲彥的例外。當年自己同意把杭芸許給曲彥,不但是看中了曲彥的人品才學,也看中了他們家人口簡單,更關鍵的是皇后非常看好曲家,顯然曲家怕是被皇上列入了自己的陣營裡去。杭家此舉,算是替皇上招攬了曲家,又爲女兒得了個好歸宿,還贏得一片好名聲。
她淡淡地敘述:“有一件事情,我沒得機會與你細說。前幾日,永安侯夫人來了我這,你是知道的,她其實也是來替兒子探瑩兒婚事的。他們家可說是門當戶對,可惜那位公子身子不大好,但礙着大媳婦,我沒有多說,你看着呢?”
王妃果然不知情,身子動了動,迅速擡眼看了太妃一眼,很快低頭斂聲道:“媳婦都聽母妃的意思。”她這麼說,並沒有完全放心,太妃待劉氏的感情她是一點一滴看在眼裡的,她有點擔憂,太妃可別爲了劉氏把女兒嫁給一個病秧子啊。永安侯小侯爺才命顯著,奈何身子不爭氣,不然可說是良配了。
“你呀,瑩兒是你親女,你望着她好是做母親的一點心意,我還能怪你不成?何況我難道不是瑩兒的祖母,就不會爲她着想了?”太妃對王妃這一點最不受用,明明不樂意還是一副小媳婦的樣子,太妃還是喜歡爽快人的。
王妃有點誠惶誠恐,眼圈發紅,輕聲顫道:“母妃,媳婦沒有別的意思。媳婦是覺得對不起老大媳婦,她這十多年來不好過。”
太妃對這個回答可以接受,點頭讚道:“你有這個心就夠了,總不能讓瑩兒跟着受苦吧。其實,我另外看中了一個人,永昌侯府的韓小侯爺,風華正茂、才學出衆、品行良善,實在是瑩兒的良配。以韓小侯爺的年紀,理應婚配了,究竟卻不清楚。”
在聽到韓穆溪的時候,王妃眼中一亮,她怎麼就沒想到,這果然是一個極般配的好人選。京城王孫公子中,韓穆溪絕對是口碑最好的一個了,家世清白,唯一的嫡子,讀書上進,騎射功夫不錯,而且不與誰家子弟特別親近,但從不得罪人。這樣的好苗子去哪裡找?他今年應該有十七八了,會不會早就定了親呢,王妃有點心急了。
太妃略掃了一眼王妃的神色,就知她對韓穆溪是極滿意的。杭家與韓家是多少年的世交,兩家關係一直不錯,不然當年也不會爲老四定下韓家的小姐了,可惜那小姐福薄,不過若不是這樣老四就不能娶風荷,太妃覺得自己稍微有點邪惡。現在杭家與韓家也算姻親,五房老爺娶的就是韓家堂族的女兒,五夫人是永昌侯的堂妹,這到底隔了一層。
如果韓穆溪娶了杭瑩,那這姻親纔是落到了實處,太妃不僅是爲孫女的幸福,更是爲杭家百年之計。日後韓穆溪繼承侯爺位,韓家應該會更好纔對,什麼時候去韓家探探口風呢。
王妃瞧太妃不說話,只得主動提道:“母妃,咱們要不什麼時候請永昌侯夫人過來賞花,再過段時間園子裡的桃花就開了。”
“這不好,咱們家是女方,主動不得,想法子給他們遞個話頭,讓他們明白,自己來提親纔是正理。若是那韓小侯爺另有婚配,也不至於影響到瑩兒的清譽。”太妃想了想,這個事不能急,反正瑩兒年紀不大,女孩子出嫁前要拿拿身份,以免嫁過去被人看不起。
王妃立時反應過來,微微紅了臉,她今天是不是酒喝得多了,沒有平時穩重呢,看來酒這個東西輕易少沾。而且以她對韓家的瞭解,只要他們小侯爺沒有定親,對這件婚事一定是十分看好的,畢竟瑩兒在京城的閨譽不錯,又有杭家做靠山。
她訕訕地笑道:“兒媳莽撞了,母妃慮的是。此事要不要與王爺說一下呢?”
“自是要說的,也聽聽他的意思。咱們只知道內院之事,朝堂上的事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有他在外頭看着更好些,如果王爺都覺得好那必是可行了。”太妃對這個兒媳永遠存着一個隔閡,但不礙着她們表面婆媳和睦,尤其在女兒的婚事上,她對這個兒媳還是放心的,總不至於拿子女的終身幸福開玩笑。
太妃是祖母,雖然最疼的是杭四,可其他的也是她孫子女,她心眼裡都是一般疼愛的。
過不了幾日,永昌侯夫人親自下了帖子,請杭家一干女眷三日後過去賞花,說她們園子裡開了好大一片桃花,還叫夫人小姐們都去。
太妃與王妃接到帖子,都是笑吟吟的,看來韓家得到了自己家的暗示,主動出擊了。如果去韓家杭瑩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兩家的親事就能定下來了。不過,太妃與王妃又要顧慮着怎麼推掉另兩家的意思,尤其是永安侯家不好辦。
杭天曜說了短則十天半月的,可是這都過了大半個月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風荷有一點點擔心。
恰遇這幾日是春闈,董華辰要去赴考,她便打發了沉煙回董家給華辰送東西。“杭天曜”難得回來,直接去了純姨娘房中,風荷想了想,命雲暮去茜紗閣請了他回來。
茜紗閣一干人不由得有些發愣,最近時日,少夫人與少爺幾乎碰面都做不識,今兒是哪裡不對,居然叫人來請少爺,難道是少夫人服了軟?大家有了一點看好戲的心情。
“杭天曜”小小緊張,對那幾個妾室,甚至太妃,他都能自如應付,他就是杵着這個少夫人,惹惱了她主子非得讓他好看不可。
風荷揮退了所有人,屋子裡只剩下他們二人,嚇得他後退站遠了幾步。
風荷好笑,指着椅子道:“你可是爺們,又不是下人,總不成站着與我說話吧。”
“杭天曜”摸了摸自己的頭,挪到了最遠的那個椅子上坐下,小聲說了一句:“多謝少夫人賜座。”
“他有消息說幾時回來嗎?”風荷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問道。
“小的看怕是一時回不來。”他小心翼翼瞄了風荷一眼,繼續說道:“照往常慣例,回來之前三天都會給小的傳信,這次還沒有收到信。”
風荷低頭沉思,杭天曜究竟有什麼秘密呢,連這麼下三濫的招都能想得出來,他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她對守寡暫時不感興趣。默了須臾又道:“如果得到他即將回來的消息,你要稟報給我,咱們這場戲還得演下去呢。”
“杭天曜”點了點頭表示清楚,是呀,總不能讓人以爲他們突然和好了吧,這得慢慢來。
“你挺聰明的嗎,常去純姨娘柔姨娘房裡。”風荷輕笑着,純姨娘單純,柔姨娘有孕,最不易看出來他的不對,若是端姨娘這樣從小就伺候的就容易露出破綻了。
他聞言嘻嘻笑道:“都是主子調教的好,往後還要少夫人多多提攜。”
風荷笑罵道:“去吧,小心些,出了事我可保不住你。”
這次見面的結果是少爺對少夫人成見更深,也沒回純姨娘房裡,直接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