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如凝在半空中的墨滴,輕輕暈染出極透的藍色。
莊郡王靜靜的跪着,低垂着頭,聆聽教誨。這個世上能叫一個王爺如此的只有這麼幾人,而她恰是太妃。
房子裡寂靜的只有母子兩人,沒有留一個伺候身側的下人。太妃穿着墨綠色團花的家常衣裳,腳上一雙棗紅底福壽紋的繡鞋,面色憔悴,空氣中迴盪着她沉痛而怨責的低沉聲音:“恪兒夭折,熠兒英年早逝,華欣只留下這麼一根獨苗,你做夫君的做父親的,有幾時盡到過你的責任,兌現你當日對華欣的承諾?還有你父王,對老四寄予了多少希望,你難道一點都不清楚,非要叫他死不瞑目嗎?
這些年來,老四胡鬧了些,你教訓他我也不擋着,你纔是人家的父親不是。可是,你想想你是怎般教育的,動輒打罵,從來不曾好生關切過他,不是把他丟給我這個老婆子就是你那賢德的王妃?好在這些年我身子骨強些,這還不是爲了看到老四能安安穩穩的,倘若我哪一日去了,你是不是就打死他了事。
老四媳婦在外頭受了委屈,這不但是她的事,更是我們莊郡王府的事,可你呢,就想把事情輕輕揭過。若這次受了委屈的是老三媳婦或是小五媳婦,你也這樣,我看不見得。你分明就是把對老四的不滿撒到了他媳婦身上,他媳婦有什麼不好,孝順我照顧老四,有什麼地方妨礙了你的眼?
我知道,你就是要把王位傳給小五。小五不是不好,而是他性子單純懦弱,不是當王爺的料,你覺得以他的手腕能掌好一個王府。小五媳婦更是個耿直的性子,不懂變通,脾氣驕傲,你覺得他們夫妻能撐得住嗎?何況,你這樣對得起死去的華欣,對得起嘉郡王府?你別看着嘉郡王府這些年對我們不甚熱心就是不把老四放在心上了,人家那是對你不滿,若真不看顧老四這個外甥,會讓他們小郡主冒着危險觸犯太皇太后嗎?”
這些年來,王府的事情都是交給王爺夫妻料理,除了杭四的事情,太妃輕易不會插手,今日這麼說顯然是怨氣頗多了。王爺暗思太妃的話,自知理虧,咚咚磕着頭:“母妃,兒子知錯。兒子並不是偏心小五,而是老四這些年來委實太過胡鬧,口碑太差,兒子怎麼敢把偌大一個王府交到他手裡,以他的性子極有可能連累的闔府的人呢。
母妃是看到的,當年,兒子憐他幼年喪母,對他百般疼愛。若不是他性子脾氣整個變了,兒子在熠兒離世之後就決定把王府傳給了他,哪裡會出現今日這樣的情況。父王、華欣地下有知,想來不會怪兒子纔對,兒子也是恨鐵不成鋼,纔會對他越加嚴格,更不想範把他弄成這樣。母妃,兒子這樣,都是爲了王府的百年大計啊。”
太妃就這麼兩個親生兒子,三兒子好端端的就去了,那時候太妃大病了一場,便把滿腔疼愛之心轉到了大兒子和孫子們身上。眼見自己都當了爺爺的兒子跪在自己腳下泣不成聲,心中自是不好受,只她清楚爲了老四她不恩呢該心軟,一定要趁着這個機會好好敲打敲打王爺。
“我不是怪你待老四刻薄,而是怪你糊塗,我年紀大了許多事情一時間沒有想明白,你正值壯年,難道都沒有看出一丁點不對勁嗎?
老四原先聰敏好學,不說先生,就是皇上都是稱讚幾句的。一個那樣好的孩子,如何就變了個模樣,你想過沒有?還有老四前邊說親的兩個小姐,先時還好好的,怎麼說沒就沒了,難道你也相信老四克妻嗎,總之我是不信的。有一次,老四媳婦陪我說話之時,好似故意漏了句口風給我,當年聖旨賜婚之後,她嫁過來之前,曾有人暗中監視她。
我初時唬了一大跳,她一個閨閣中的弱女子,什麼時候惹上了仇家不成。後來我就琢磨着,會不會與老四的婚事有關呢。佟太傅家、永昌侯府,哪個不是手握重權,一旦他們的女兒成了老四的媳婦,他們定會站在老四這邊,最後兩個小姐都沒了,老四不但沒有得到他們的助力,反而還樹了個無形的敵人。
風荷就不同了,她父親雖是個二品將軍,但京城多半人都知道她不受寵,她與她母親都不得將軍看重,沒有人會爲了她出頭的。或許,這也是老四媳婦能安然嫁過來的原因吧。你別不信,回頭細想,當年老四不就是爲着兩位小姐身亡之後漸漸變了嗎?”
王爺如果是個愚笨的人,不會受皇上器重,他對王府內部的爭鬥是有點了然的。但一直覺得無傷大雅,耍點小心機而已,哪個高門侯府沒有這些事,只要不鬧出大事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不過,當時,接連發生了長子杭天熠之死及老王爺薨逝,王爺陷於悲痛傷懷之中,對杭四的關注就少了許多。
如今想來,不是沒有半點懷疑的。佟太傅之女,還是老王爺定下的,老王爺與佟太傅一生交好,對他的子女瞭如指掌,不可能爲自己孫子定下一個病弱的媳婦。永昌侯的女兒,自己是見過一面的,端莊大方,一看就是個有福相的,不像會突然暴斃之人。偏偏這麼不可能的事,卻發生了。
人人都說老四克妻,自己是不信鬼神之說的,可回想起生了老四之後華欣身子一直很弱,不到三年就去了,接着自己三弟沒了,再是長子,最後是父王。自己難免有些動搖,以爲老四生來不詳,對他的心更是冷了幾分。但是,即便如此,老四可憐,也不能讓他一個成日流連花間的紈絝繼承了王府啊。
王爺知道太妃對這個孫子的感情不同旁人,想把王府傳給他是情有可原的,可自己不能意氣用事,杭家幾百口人,不能毀在老四手裡。他猶豫了半響,終是說道:“母妃所說之事,兒子會暗暗查探的,但老四如果一直這副樣子,兒子依然不同意立他爲世子。”
太妃早料到了兒子會這樣回答,沒有十分生氣,不過是輕嘆了一聲,望着光可鑑人的地磚回道:“你呀,到底偏心了些。這次之事,如果老四真是那個只知吃喝玩樂的人,承平公主府會被逼到這步田地。這兩個孩子,都不借用你手中的勢力,能把事情辦得完美無缺,你以爲這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行的。我以前也是小看了他們,只希望多護着他們一些,原來他們根本不需要我們護着。”
王爺大驚,他一直以爲是太妃在暗中謀劃,調動了太妃幾十年來的人脈,事情竟是這樣?這比他聽到那些陰謀鬥爭還要驚懼,那些事他一個王爺從來見慣了,不至於太驚訝,而杭四兩人那麼小的年紀恩那個鬥倒承平公主府,甚至暗中幫了皇上一個大忙,他實在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些。
“別說你不信,連我都有些不敢相信,老謀深算、步步緊逼,這樣高深的計謀出於他們兩個年輕人,我當時亦是震驚不已。但我深知,我們既然都沒有出手,他們又沒有得到外人的幫助,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自己了。”太妃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孩子終於長大了能獨立面對風雨,傷心的是孩子心裡一定覺得他們靠不住,纔會自己出手的。
“母妃,他們多大點年紀啊。而且,那些文官膽敢冒着觸怒太皇太后的危險攬了此事絕不簡單啊,流言能傳播那麼快更是不簡單,嘉郡王府肯出手就罷了,蘇家那是從不結派的,竟然應承了。”王爺額上冒出了層層冷汗,這樣的出手連他都不一定能贏得那麼光彩的,如果日後小五或是老三繼承王府,沒幾下就能被老四兩個玩完了。
他沒有多想,直覺的認爲風荷一定參與了,他認爲自己應該好好關注一下自己的子女們了。
太妃很滿意兒子不是完全沒有救,語氣緩和下來,點着頭道:“是啊。蘇家小姐是老四媳婦的閨中好友,還有曲家老太太與蘇家似乎有些瓜葛。蘇家百年望族,不惜女兒聲譽相助老四媳婦,兩家的交情可想而知。你呀,聖上之事雖然重要,但我們王府不寧,於王事有害無益啊。”
王爺再次磕了三個頭,羞愧的紅了臉,低聲應是。
“罷了,母子倆的,快起來吧。時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兒還要早起上朝呢。”太妃擺擺手,她很是有些累了。
“讓兒子伺候母妃歇着吧。”王爺跪的久了,膝蓋發麻,勉強站了起來。
太妃笑着搖頭,忙道:“不用,有下人伺候就行了,你做不慣這種事,省得添亂。”
王爺見太妃堅持,便沒有多說,行了禮,喚進下人,自己才退下。
王妃沒有歇息,尚坐着看這幾天府中的賬冊。聞聽王爺回來,趕緊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迎了出去。
王妃一面給王爺脫着鞋襪,一面笑道:“難得母妃好興致,留王爺說了這麼久,叫妾身好等。”
王爺凝神細看王妃燈光下溫柔麻利的動作,心中閃過探究,這個與自己同牀共枕了近二十年的女人,究竟是否表裡如一。自己從前愛她的溫良賢惠,每次都能給自己一種真正屬於家庭的溫暖,沒有華欣那樣的氣勢逼人。不是說華欣那樣不好,她身爲郡主驕矜些是正常的,偶爾會叫自己產生些許抱怨。
而魏氏,出身魏平侯府嫡女,是太皇太后的親侄孫女,竟養成了這樣一副小家碧玉纔有的溫婉柔順,真是難得而費解。
王妃聽王爺沒有回話,不由擡了頭瞧他,試着喚了一聲:“王爺?”
“呃,你在做什麼呢,怎麼不先睡?”王爺迴轉神思,笑着問道。
“妾身在看府中的賬目呢,節也過完了,是該理理賬目了。”她起身,笑着端了一盞茶遞給王爺。
王爺抿了忌口,隨意的說道:“府裡事多,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是常理,幾個媳婦都聰慧的很,叫她們給你搭把手也好,別哭了你自己。”
王妃把散落的賬本收了起來,聞言回頭:“妾身也是這麼想的。老三媳婦忙着帶孩子,又是個綿軟的脾性,小五媳婦遊了身子,操勞不得。唯有老四媳婦是個好的,等她身子慢慢調養好了,再讓她跟着學點更好。”
王爺把參茶放在黑漆方式小几上,不經意的問着:“你看幾個兒媳婦裡,誰最有管家理事的天分?”
王妃愣了一愣,迅速把賬冊碼好放在書案一頭,斟酌着說道:“妾身看來,還是老四媳婦最能幹些。老三媳婦太過綿軟,下人不服,做起事來縛手縛腳的;小五家的直率坦誠,不是個細緻人,容易被人鑽了空子。老四媳婦,精明強幹,王爺想啊,自打她進了門,老四都肯聽她的呢。”
是呀,做妻子的能把自家夫君拘的死死的,在長輩們看來肯定不是什麼優點。魏氏回話相當有水平。
可惜,她這次錯了一招,王爺就怕老四不服管教出去惹是生非,他若肯多聽他媳婦的話,還能少出去惹事呢,那樣倒是不錯。
王爺沒再多說,夫妻二人梳洗了歇了。
二月初的天氣,有微涼的寒意,春風撫在人面上,還有一點點刺疼。湖邊一帶的柳樹有幾顆綻出了嫩黃的新芽,湖石旁青翠的小草開始冒出了頭,但總的來說,依然過於沉寂寥落。怕是要到二月底,春天才能真的到來吧。
風荷披着雪絮絳紗的彤雲,全身泛着飄渺的紅豔。
杭天曜循着丫鬟的指示一路找了過來,看到她的背影,他不是心安,反而有些慌亂,那樣靜靜獨立的她總叫他以爲她會隨時羽化飛仙,他直覺不想失去她。
他放輕腳步,站在她的側面,細細在心裡描摹着她的鼻膩鵝脂,她的遠山含黛,她的盈盈秋水。忍不住牽了她的手在自己胸前,用自己一雙大掌包裹着她。
風荷粲然回頭,有一剎那的絕世風華閃過,柔柔的依在他懷裡,低喃着他的名字。
杭天曜的心便如沙漠一般起伏不定,在豔麗的陽光下微微舒展着,她喜歡她喚他的名字,有一種不同於旁人的親暱。他扶着她的肩膀,認真的看着她,卻不敢說出心裡那句話:無論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他不說,風荷卻聽到了,透過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她又一瞬間的失神,隨即便清醒過來,指着西邊就快隱入山林的夕陽,笑着道:“我要你替我留住她。”
杭天曜迷醉在她略帶促狹的笑聲裡,下一刻,已經打橫抱起她,衝着遠山狂奔,口裡大笑着:“那我們去追。”
風荷伏在他肩膀上,笑的直不起腰來,摟着他的頭問道:“你幹嘛停了,咱們繼續啊。”
杭天曜緊緊的抱住她,大口大口喘着氣,摟着他的頭問道:“你幹嘛停了,咱們繼續啊。”
杭天曜緊緊抱住她,大口大口喘着氣,看着她的眼睛裡滿滿的寵溺與幸福。咬着她的耳垂笑語:“你累死了你的夫君,難道不怕守寡。”
“我幹嘛要守寡,我改嫁。”風荷把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說的理直氣壯。
“董風荷,算你狠。爺我不給你點顏色瞧瞧是不行了。”他話音未落,一把將風荷甩到自己肩膀上,扛起了她穿過一片片林子,跑回凝霜院去。
風荷雖知他不會把自己掉到地上,還是沒來由的害怕,抓着他的後背嬌呼:“好了,我錯了,爺大人不計小人過,把我放下來吧。”
杭天曜不理她,跑得更快,留下一路歡聲笑語,引得途中茜紗閣裡開了無數的窗。
風荷在寬大的牀上躲閃着杭天曜,杭天曜好整以暇的守在牀沿上,眼裡的笑意似在諷刺着:看你往哪兒躲。
風荷決定以柔克剛,討好的靠近他,抓着他的衣帶,情意綿綿的喚道:“爺,你餓不餓,廚房做了紅薯餅,又香又甜,先拿來給爺墊墊飢好不好。爺累了這許久,我給爺按摩怎麼樣?”
杭天曜非常瀟灑的撇撇頭,不屑一顧的說道:“一塊紅薯餅就想打發我,世上可沒這樣的好事。”他難得遇到溫香軟玉主動到自己懷裡來,自然要好好享受。
“那爺喜歡什麼,說出來我親自去廚房做。”風荷說做就做,繞過杭天曜就要爬下牀去。
誰知腰裡被人攬着,可憐巴巴的回頭,好似下一刻就要掉下淚來。
杭天曜深覺自己不是她的對手,只得投降認栽,抱了她坐在自己腿上,故意去弄散她的衣襟,面色認真:“我過年時都沒有去給岳父岳母拜年,如今身子也好了,不如咱們明兒回趟董家。”
風荷看在他還記得自己母親的份上,饒了他那隻上下摸索的狗爪,笑着應是,不過沒忘在他胸前狠狠掐一把以泄憤。
第二日,太妃聽說夫妻二人要去董家,喜得眉開眼笑,嘴裡不住唸佛,這個孫子好似開竅了啊,那她抱重孫的日子不遠了。
董老爺上朝去了,董華辰卻是在家的。給董老太太董夫人請安問好之後,董華辰就領了杭四去外院吃茶,風荷賠着自己母親說話。
二月底就要進行春闈了,三月初時殿試,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華辰一個進士是不在話下的。尤其最近他比以前更刻苦了幾分,家中無事都不回來,每日一個人清清靜靜的唸書。
杭天曜原先對華辰是沒有什麼好印象的,不過鑑於他是風荷最親近的哥哥,自己又在討好風荷,連帶着看華辰都順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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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科的主考可能是楊閣老和禮部蘇大人,大哥都是認識的,想來更有把握了些。”杭天曜連說話都變得文縐縐了些,臉上沒了素日的痞氣。
董華辰一時有點不能適應,他很難講眼前這個正襟危坐侃侃而談科舉的人與以前見了他就愛調戲的杭家四少聯繫起來,不過依然答道:“楊閣老曾有幸見過一面,兩位都是文壇泰斗,這次春闈一定可以爲國取士。”
杭天曜知道華辰對他不甚熱心,說話中帶些戒備,倒也不介意,兀自說道:“大哥在京中頗有才名,一定能蟾宮折桂,妹婿先恭喜了。”
“多謝妹夫吉言。我一文弱書生,只望有朝一日爭得功名,方能護着妹妹一二。”華辰話鋒一轉,竟有些坦白相待的意思。
“我是風荷的夫君,自會護着她,倒不用大哥操心若此。”杭天曜倏忽間閃過陰沉之色,語氣有些不快,他總覺得董華辰對自己這個異母妹妹太好了些,其間還夾雜着兩輩人的恩怨。
華辰知他心中所想,沒有分辨,只是看着杭天曜的的眼睛輕聲說道:“我本不願捲入這些爭鬥中,不過爲了她,再所不辭。你待她好便罷,若不好,我們董家不怕讓女兒和離。”他言辭鏗鏘,絲毫不擔心杭天曜或者杭家會以他爲仇。
杭天曜果然沒有想到他對風荷竟是這般好,連和離都能同意,一下子有些慌亂緊張,風荷已經是極難招惹的了,再加上她哥哥,杭天曜自覺自己不一定應付得了。他不由笑嘆:“算你厲害。你放心,我會對她好的,也不會容別人欺辱她。之前之事還要多謝大哥相助。”他一面說着,一面起身作了一個揖,瞧着不像作假。
華辰既難過又安慰,便撩開此事不提,兩人說些閒話。
董夫人後來還是從杜姨娘那邊得知風荷從馬車上摔下來一事,好在那時風荷都好了,又遣了葉嬤嬤親自回來分說明白。雖如此,到底心下難安,直到今兒見了風荷始放下心。
母女二人用了午飯,圍着炕桌說什麼顏色好,要做什麼春衫,其樂融融。
不料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是從沒有踏進過僻月居一步的董鳳嬌。薄薄的春寒裡,她只穿了一件胭脂紅繡雲紋的曳地長裙,身量好似又長了些,身子漸趨圓潤,多了少女的明媚,可惜眉宇間的戾氣沒變。
風荷訝異的看了董夫人一眼,笑着問道:“二妹妹稀客,還不快去沏了茶來,二妹妹坐。”她這般說着,身子卻不動,顯見是讓鳳嬌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這次,董鳳嬌沒有發怒,她挑了挑眉梢,徑直坐在了紅木雕花的玫瑰椅上,上下打量風荷,在看到她一切完好而且起色不錯的時候,眼中難免閃過懊惱。她用命令式的口吻說道:“你知不知道聖上已經下了旨,四月選修,官家之女都可參加。以我的姿色家世入選是必然的,不過人家都說選秀時住在宮裡的規矩很大,你給我找一個王府懂規矩 的嬤嬤來,回頭宮裡再給我打點一下,讓我順利入選。”
她渾然不講風荷當做自己的姐姐,完全是在跟一個下人說話。
風荷並不生氣,與她鬥了這些年,鳳嬌的脾氣風荷最是清楚,眼高於頂,不把別人放在眼裡。要讓她來求自己,殺了她都不可能,只有她命令別人的份。
她放下手中的花樣,輕輕啜了一口茶,眉眼不擡:“老太太神通廣大,這些事自會爲你料理好,何需我多事。”
選秀的旨意她是聽說了,皇上已經有些年沒有提選秀的事了,這次主要是爲了皇室子弟們遴選正妃側妃的,尤其是太子年及十七,是該立太子妃的時候了。按說,這些都是早就該定下的,不過之前有傳言說太皇太后有意把西瑤郡主配給太子,皇上故意拖着此事,如今西瑤郡主有了歸宿,皇上就不怕了。
董鳳嬌眼中惱怒,面頰緋紅,頓了頓說道:“老太太說她年紀大了,精力不夠,叫你操持的。莫非果如別人說的,你在杭家沒半點地位,這點子事都拿不定主意。”
“叫二妹妹見笑了,此乃皇家大事,豈是我一個不出房門的年輕媳婦做得了的。”風荷很懷疑鳳嬌的腦袋確實沒長好,她從小就愛欺負自己母女,憑什麼有事了就要叫自己幫忙出力呢,自己又不是吃飽了撐着。
“你,董風荷,你能不能有點出息啊,真是丟我們董家的臉。我也不要你把我弄進宮,選個家世好的王府爲妃也就夠了,難道這點也不成?”說道這時,鳳嬌的雙頰再次可以的染上紅色,頭亦是低垂了些。
風荷不由詫異,鳳嬌的臉皮可沒有這麼容易紅啊,還是有什麼自己不清楚的情況,不會,不會是她看上了誰家的王爺世子吧?以鳳嬌的出身,那是絕對配不成王爺世子的,頂多是個側妃,以鳳嬌的性情她會願意做小?老太太不出面、杜姨娘不出面,她自己出面,不會是家裡壓根沒同意吧。
風荷深深看了鳳嬌一眼,正色說道:“若是老爺開口,我會考慮回去與我們太妃商議一番的,不然我不敢做主。”她這是要試探鳳嬌。
果然,鳳嬌臉上閃過不虞,狠狠盯了風荷一眼,冷言冷語:“些些小事用不着老爺求你吧,你放心,我嫁到王府去之後,不會再爲難你的。”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風荷亦是冷了語氣,真當她自己多尊貴,想要自己看她的臉色行事,真是異想天開,真不知杜姨娘怎麼教出來的。
“你等着,看回頭老太太不治你。”鳳嬌徹底被激怒了,指着風荷罵了一句,快步跑了出去。
風荷看的好笑,掩了嘴笑道:“多謝你提醒,不送。”待鳳嬌走遠了,她纔回頭問董夫人:“娘,鳳嬌是不是看上了哪個王府呢?”
董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沒有說話,她是不想女兒糾纏到這些事裡頭去。
飛冉卻忍不住告狀:“小姐不知道,之前爲了要讓夫人把二小姐收到自己名下的事,老太太與杜姨娘成天來鬧,後來得了小姐的暗示倒不來了,常常去族長家裡鬧。前段時間,聖旨下達,她們立時歡喜起來,自認沒有嫡出這個名頭二小姐也能過上人上人的好日子。
前幾日,杜姨娘帶着二小姐出門,不知被二小姐在哪裡看到了嘉郡王府的世子,二小姐就着了魔一般,鬧着要嫁給他。老爺不同意,她就說自己反正是秀女,只要被選中了,不過求上一句,皇上就會把她指給蕭世子的。不過蕭世子已經娶了正妃,二小姐便是去了,頂多也是妾室,她聽說蕭世子是姑爺的表弟,就想着搭上小姐這條線,讓姑爺開口,這樣事情就容易多了。”
風荷聽得滿是驚訝,鳳嬌居然看上了蕭尚那麼個冷麪的,而且不顧蕭尚已經娶妻執意嫁給他,真不知說她是勇氣可嘉呢還是頭腦發昏了。她擡頭問道:“老爺不同意,那老太太和杜姨娘呢?”
“老太太和杜姨娘原也覺得嘉郡王府很不錯,憂心攛掇着小姐替他們去忙活。老爺知道之後,登時大怒,申斥了杜姨娘一番,嚴令誰都不準在小姐面前提此事,更要二小姐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看來,二小姐是拿定主意了。”飛冉嘆了口氣,老太太、杜姨娘、二小姐,不愧是血脈相連的,一樣的脾性,三天不鬧就難受。夫人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過日子,她們總是這麼鬧着也不是個理。
“能到嘉郡王府當個側妃也算不錯,沒有很辱沒了鳳嬌,來也爲何定是不肯呢?”風荷認爲,這纔是最怪的地方,董老爺難得敢違逆老太太的意願啊。
飛冉低了頭不說話,這些她也不是很明白,反是董夫人接過了話頭答道:“一個是爲着你出嫁之後,有人指點老爺爲攀附權貴犧牲女兒,若是這次真把鳳嬌嫁去做小,這個名頭不是被人坐實了嗎?第二,好似嘉郡王世子妃是個善妒的,世子房中連通房都沒幾個,而且世子立身嚴正也是大家都流傳的。”
原來如此,還有這麼一番典故。世子妃是不是善妒的自己不清楚,便是真有些也是情有可原的,哪個女子私心不是這般的,倒是蕭尚的表情她就覺得好笑不已。
母女二人便不再說旁人的閒話,依舊說着體己。
未時二刻的時候,外院杭天曜遣了人來,詢問風荷什麼時候回去。董夫人怕女兒待太久了,被夫君怪責,忙催着她快走。
辭別董府,二人上了馬車。杭天曜見風荷小的眉眼彎彎,不由翹起了脣角,問道:“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秘密。”風荷乾脆的回了兩個字,兀自託着腮想事情。
“我看你說不說。”杭天曜趁風荷不注意在她咯吱窩裡呵起了癢,笑的風荷前彎後倒,不住求饒。
杭天曜勉強收住手,忍着笑道:“那你說是不說。”
風荷連忙抓住他的雙手,軟語相向:“我說還不行嘛。你知道嗎,我孃家的二小姐看上了一個人,你認識的,就是表弟,鬧着要我給她做成此事。我一想到蕭尚那個冷淡的面容,遇到刁蠻的董二小姐,一定有趣極了。”
“你那妹妹真夠能想的,連蕭尚都敢覬覦,被那小子聽到了不死也沒好日子過。”杭天曜委實難以想象董老爺怎麼生的兩個女兒反差那麼大,沒有一個像他。
“怎麼?蕭尚脾氣這麼怪,我看他挺好的一個人啊,頂多冷漠了些。”雖然看得出來蕭尚有腹黑的潛質,但這麼黑還是少見。
杭天曜掰着風荷的頭,讓她對視着自己,語氣不善的道:“你是我的娘子,只能想我一個人,蕭尚和尚的不是你該想的,明白不?”
風荷好笑的去錘他,卻聽到外面有護院說話,好像外頭有什麼人請杭天曜去見一面。杭天曜用身子擋住了風荷的身形,揭起簾子一角問了幾句,一會回頭說道:“有個朋友叫我去說話,可能要等會,你先回去,路上小心點。我很快就回來了。”
“行了,你去吧。早點回來。”風荷聽他沒有細說,看他的臉色就知有正事,擺正神色應道。
杭天曜握了握她的手,迅速跳下了馬車,風荷獨自回府。
給太子妃請安回來,在院子後門口遇到了一個人,二房裡大着肚子進門的白姨娘。
她身上只有一件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繡花夾襖,一條同樣半新不舊的湖綠裙子,只戴了兩件銀飾,身形微凸。氣色不是很好,臉色偏白,比剛進府之時尤差,眉宇間帶些憔悴。
風荷暗想以她的心機手腕對付二夫人不是不難的,但終究抵不過一個妻妾之別。
她一見風荷,略帶了一絲緊張,小心翼翼的行禮:“婢妾見過四少夫人。”
“這是怎麼說得,你比我長了一輩,又懷着身孕,行什麼禮呢。”她示意丫鬟扶她起來,話中說她比自己長一輩,但沒說是自己的長輩,也合規矩。
白姨娘有些誠惶誠恐的應道:“婢妾不敢,婢妾不過一個上不得檯面的,上次之事還要多謝四少夫人了。”
她意指自己能進府一事,不過沒有明說,顯見是個聰明人,風荷也裝着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沒有的事,你有了二叔的孩子,都是一家子人,我照應一些也是爲二叔二嬸孃分憂。”
白姨娘連連點頭,眼中含淚:“四少夫人真是個和善人,身邊的姐姐們有什麼忙不過來的,婢妾雖愚笨,也能搭把手,四少夫人儘管吩咐。”
風荷臉上的笑意更深,這麼個明白人二夫人不知用真是可惜了,既然願向自己投誠,自己豈會拒絕呢。看來,二房以後暫時不足爲患了,有白姨娘這麼個暗子,再有袁氏中立,憑二夫人是興不起什麼風浪來,她正好騰出手對付那些暗中的人。
她笑着問道:“姨娘從哪裡來呢?”
“大夫說我身子骨弱,要多走動走動,今兒天氣好,就到後頭園子轉了一圈,小丫頭去尋了姐妹們玩,是以坐着等她們回來呢。聽說少夫人回了孃家,董夫人安好。”白姨娘原是坐在背風的迴廊裡,除了去凝霜院一般不會看到她。
“都好。小丫頭們不聽話,你只管教訓,不然則是稟明瞭二嬸孃二叔,他們定會給你作主的。”風荷淺笑吟吟,轉瞬又皺了眉道:“沉煙,把我那件新制的翠色披風拿來給白姨娘披上,着了風可不好。雖說如今天氣和暖,有身子的人總要嬌貴些。”
白姨娘慌忙擺手,連道不敢。沉煙很快回凝霜院取了一件簇新的披風過來,白姨娘見風荷堅持,大着膽子上了身,一派感激的神色。風荷又命去尋了她跟前的小丫頭回來,好生送了她回去,在這邊要出了事,大家都脫不了干係。
回了房,風荷讓去庫房挑了些上號的燕窩和宮緞出來,分成四份,一份去曲家送給杭瑩,另外三分蔣氏、柔姨娘、白姨娘各自一份。燕窩是給孕婦調理身子的,宮緞就當給小孩子做幾件新衣裳穿吧。
這是明面上大家都有的,二夫人挑不出什麼錯來,只得耐着性子,讓白姨娘領了回去,總不能叫人說她貪墨一個妾室的東西吧。當然,其中兩匹顏色鮮豔的綢緞都叫她先收了去,只把幾匹顏色灰暗的給了白姨娘。她卻不知,二老爺見慣了她的紅綠之色,感到氣勢凌人,看見白姨娘樸素清淡的樣子反而覺得舒暢。
不過小事一樁,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太妃耳朵裡,只說白姨娘可憐,身子骨差還懷着二老爺的孩子,叫丫鬟送了些日用吃穿的小東西過去。太妃賞下的,二夫人更是不敢多說,狠狠地看白氏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