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是這樣的心思。
楚晴絕望地闔了下眼,只這一走神,手鬆了力,身子便往下墜,楚晴慌忙抓緊繩子。井壁生了青苔原本就滑,又凍了層薄冰,楚晴一慌神,抵着井壁的雙腳竟然滑脫,原本橫着的身子直豎豎地吊着,兩腳晃晃悠悠地,離水面不過一尺有餘,看着甚是驚險。
周成瑾嚇了一跳,幾乎要伸手拉繩子,又覺得心有不甘。
這丫頭最能裝,頭一次見到她是在聞香軒門口,跳着腳去夠梅花,笑起來咧着嘴肆無忌憚,一看就是個不安分不守規矩的。第二次見她卻是在寧安院門口,裝扮得跟個小媳婦般低眉順目,請安問好也細聲細氣的,要不是見到她頭先的樣子,還真以爲是個溫柔知禮的。
楚晟在國公府過得不如意,對一衆兄弟姊妹都淡漠疏離,唯獨提到這個五妹妹時,眼裡多了溫情。
五姑娘在府裡處境也不好,怎可能有心思對別人好?
周成瑾看過裝模做樣的內宅女子太多,真不相信一塘爛泥中能生出嫩藕來,鐵了心要揭開她的假象,免得楚晟被欺騙利用。
眼下見楚晴明顯是慌了神,卻仍勉強維持着鎮靜,周成瑾決定看看她到底能裝到什麼時候,難不成死到臨頭還不顯真相?
周成瑾好整以暇地等着,羅掌櫃卻不忍心了,瞧這姑娘臉色白得嚇人,兩隻手凍得青紫,萬一抓不住掉到水裡,這可是寒冬臘月啊。
急忙回身去搖轆轤,剛一使力,楚晴又往下禿嚕兩寸,羅掌櫃猜到楚晴怕是已脫力,不敢用力太過,緩着勁兒一寸寸慢慢地將楚晴往上拉。
周成瑾見狀,一顆心忽地提了起來,雙眼緊緊盯着楚晴,大氣兒不敢出。看着楚晴已觸手可及,正要伸手去拉,暮夏跟問秋尋了過來。
眼瞅到那件熟悉的青碧色襖子,暮夏“啊”一聲尖叫,撒開腳丫子衝到井臺子跟前,一把攥住了楚晴胳膊。
問秋緊跟着過來,合力將楚晴拉出井臺。
緊繃着的弦驟然鬆開,楚晴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一下子散盡了,雙腿一軟癱在地上。
暮夏“哇”地撲過去哭喊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沒事,”楚晴急喘幾口粗氣,“就是沒力氣,歇會兒便好。”
問秋將斗篷給楚晴披上,半蹲在地上,“我背姑娘。”
楚晴搖搖頭,“不用,我能走。”扶着暮夏的手臂站起來,朝羅掌櫃端端正正地行個禮,“多謝老伯出手相助,來日定當涌泉相報。”
說罷,緊了緊斗篷,對問秋道:“那人走了沒有?要是沒走,還得尋個法兒避開才行。”
問秋答道:“應該走了,剛纔看到那個隨從臉上帶着傷,像是被誰揍了。”
楚晴鬆口氣,又問:“嬤嬤怎樣了,傷得厲不厲害?咱們快過去看看。”
至始至終就沒有搭理周成瑾,連一眼都沒有掃過,就像眼前根本沒這個人。
問秋與暮夏一邊一個攙扶着楚晴往外走,忽地暮夏驚呼一聲,“姑娘手出血了。”
楚晴淡淡地說:“皮外傷,沒事兒。”
周成瑾聞言,將視線投向盤在井臺上的井繩,上面隱隱有暗紅的血跡。
抓了那麼久,想必蹭破了皮。
一時又將目光投向那道矮小的身影,心裡有點兒失落有點兒難受,說不清是種什麼滋味,就是很不得勁兒。
不由擡腿踢了轆轤一腳。
轆轤轉動,連帶着井繩復又垂在井中。
尋歡恍然,拉着作樂嚷道:“我說爺怎麼知道那姑娘藏在井裡,剛纔井繩繃得緊緊的,現在鬆鬆垮垮的。”
作樂甩開他的手,兩眼朝天,“丟人現眼,竟然纔看出來,我早就知道了。”
***
四海酒樓的廳堂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適才被撞到的桌椅已經重新擺正,打破的杯碟等物也收拾利落了。
徐嬤嬤坐在椅子上,春喜正給她揉腰捏背。
聽到腳步聲,徐嬤嬤回過頭見是楚晴,連忙起身,卻是一聲低呼,復又坐了下去。
楚晴快步上前,紅了眼圈問道:“嬤嬤傷了哪裡,重不重?”
“不重,就是扭了下,郎中給了幾貼膏藥讓回去貼。”徐嬤嬤拿起桌上的紙包,打開來果然是五貼專治跌打損傷的膏藥。
春喜道:“是店裡請的郎中,那夥計斷了根肋骨……嬤嬤沒提剛纔的事兒,只說是搬桌子不小心扭傷了腰,郎中把過脈給開了膏藥,每天一貼連貼五天,又說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再幹這種力有不逮的夥計,讓好好休養一陣子。”
剛說完,另有夥計端了只大青花湯碗過來,打量幾人一眼,對着問秋道:“掌櫃吩咐熬得薑湯,請姑娘喝兩口去去寒氣,”又取出只瓷瓶,“是玉膚霜,對外傷有奇效,而且不留疤。”
瓶子很精緻,光滑的瓶身畫着美人撲蝶的圖樣,不像是個藥瓶。
問秋掃一眼楚晴,道謝接過。
薑湯中加了紅糖,一股濃郁的甜辣味道。
楚晴正覺得身上寒冷,便沒猶豫,接過碗一口氣喝了個乾淨。剛喝完,便覺得有暖意從腹部緩緩蔓延到四肢,渾身舒泰了許多。
“耽誤這些時候,該回去了,”楚晴憋了一肚子話想跟徐嬤嬤講,又想看看徐嬤嬤的傷,可此處到底不便,不如儘快回府再查看。
徐嬤嬤道:“趙家那小子進去找你了,稍等等他。”
楚晴一愣,她還真不知道趙睿也在。
沒多大工夫,趙睿從後門急匆匆地回來,見到楚晴,臉上焦慮的神色立刻鬆緩下來,細細瞧兩眼,垂了頭,低聲問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米麪衚衕不是久居之地,你換個地方住吧。以後如果有事,就到白水街一家叫做食客來的點心鋪子,找姓盛的夥計。”楚晴取出銀票交給問秋,問秋轉手遞給趙睿。
趙睿稍思量,接了,“我明白,以後姑娘要出門,能多帶幾人就多帶幾人。”
“嗯,”楚晴低低應一聲,朝問秋使個眼色,舉步往外走。
門口侍立的夥計倒很識趣,忙不迭地去招呼馬車了。
石頭來得很快,滿臉焦慮地說:“剛纔酒樓夥計說今兒暫時歇業,急得我不行,怕姑娘出事兒。”
徐嬤嬤笑道:“是來了個什麼貴人,不讓外人打擾,幸好我們去得早,屋子也偏僻,否則也得給攆出來。”
石頭瞭然地笑笑,“我聽馬大哥說有些人家就願意擺這樣的闊氣,一出手整個酒樓都包了,沒有二三百兩銀子下不來。”
馬大哥是國公府另外一位車伕,專門給國公爺趕車。
徐嬤嬤也笑,“那也得有這個財氣。”
至少國公府沒有誰會這麼大手筆,二房院沒這個財力,大房院有錢,但明氏跟大少爺楚景都不是擺闊的人。
平安無事地回了府,換過衣服,楚晴吩咐暮夏把那瓶玉膚霜交給府醫看看,自個兒帶着問秋去大房院。
明氏並不在,石榴笑着解釋,“一大早賈嬤嬤就陪着夫人四下看了看,這會兒又到寧安院對賬去了。臨去前,夫人還問起姑娘。”說着進到東次間取了只匣子出來,“大少爺找人送回來的,問姑娘可否滿意,要是有不妥當的地方可以拆了重鑲。”
是明懷遠鑲成的簪子。
深紫到近乎烏黑的竹簪頂端,棕褐色的琥珀靜靜地臥着,裡面的蚊子展翅欲飛,看上去渾然天成,一絲雕琢的痕跡都沒有。就好像,數萬年前,那隻蚊子就是這般停在竹枝上面。
楚晴不絕口地誇讚,“再沒想到竟會鑲成這個樣子,紫竹跟琥珀還真是相得益彰天衣無縫,我都捨不得戴了。”
石榴笑嘻嘻地說:“夫人見了也誇好,還說姑娘必定喜歡。”
楚晴翻來覆去地看,又對着光照,不意在琥珀邊緣看到黑土兩個花體字。就跟她頭上珍珠花冠後面的一模一樣。
黑土兩字極細小,又是刻在琥珀上,若不是楚晴見過這種字體,還以爲是琥珀本身帶有的黑點。
記得明氏曾說過,黑土兩字是醉墨獨有的印記。
難不成明懷遠就是名動天下的醉墨公子?
楚晴呆了呆,眼前飛速地閃過明懷遠一襲白衣高貴清遠的風姿。也是,唯有這般人品才能寫出令人口齒噙香的《花間集》。
難怪大伯孃說認識醉墨十幾年了,自己還以爲醉墨應該是個老年文士或者中年男子纔對得上。
楚晴失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上一次,掌櫃特特地讓自己買這隻花冠,而前兩天,去銀樓又無意中遇到明懷遠。
伯孃素來行止有度,可先後兩次,到底是有意還是巧合?
自己戴着好幾件表哥親手鑲制的首飾,被人知道了會怎麼想?
楚晴莫名地覺得手中的簪子似乎沉重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