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一隻梅瓶算不得什麼,可楚晴那隻上面繪了美人翠竹,美人體態與楚晚有兩分相似不說,旁邊還題着“晚來風吹急”的字樣,正合了楚晚的“晚”字。故而,楚晚一見就愛上了。
本來正大光明地討要,楚晴也不見得不給,可楚晚抹不下面子來,文氏更不好跟個晚輩要東西,便想出個餿主意,就是拖着不給,諒楚晴也不敢三番五次地討要。
等過得幾年,即便楚晴再提起,就只裝糊塗或者搪塞被貓兒打破了就是。
不成想楚晴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提起來,文氏不及防備,如今再描補已是不成,少不得讓楚晚再送回來。
楚晚見孃親瞪自己,很快便明白了孃親的意思,不屑地低下頭輕哼了一聲。她瞧不起楚晴四處討好賣乖的作派,可楚晴一旦不巴結自己了,心裡還着實不喜。
尤其這次裁衣服,按着往常楚晴的脾性,針線房給換了布料,她就該忍氣吞聲地認了,而不是鬧騰到老夫人這裡來。
害得自己白白損失了一匹明霞緞不說,而且流光緞也不湊手。
幸好針線房的人還算識趣,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把衣服縫製得精巧無比。
她已經上身試過,鏡子裡的女子美得讓自己都吃驚……再加上特地定製的首飾,到時候必然能在衆人面前大出風頭。
前天姐姐讓人送了信回來,除去大皇子跟二皇子,其餘四位皇子都會來賀壽。
姐姐楚曉前年嫁給了莊閣老的嫡長孫,莊安,她既然這樣說,定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楚晚掃了眼楚晴尚未長成的身體,又看一眼旁邊的明氏,驀地笑了——楚晴平常最會巴結明氏,呵呵,以後怕是想巴結也巴結不上了。
楚晴也注意到了明氏,雖然她跟文氏一樣都是臉上帶着笑容,可笑容卻未達眼底。明氏素日最是淡泊,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明氏感受到楚晴的眼神,安撫般笑了笑,開口道:“真綵樓派人來說衣服已經做好了,這兩天我帶你過去試試,有不合適的地方好讓她們改。”
真綵樓是明氏的嫁妝。
楚晴黑漆漆的眸子閃了閃,問道:“今天下午行不行?”一副迫不及待急着穿新衣的樣子。
明氏笑道:“行,吃過晌午飯去,要是改動不大就順便取回來。”
“最好不過,”楚晴雀躍着,“那我讓丫頭把午飯送到大伯母那邊去。”回頭央了翡翠,“麻煩姐姐跟暮夏說一聲,讓問秋取了飯送到大房院,還有記着往二伯母那邊取梅瓶。”又衝翡翠招招手,俯在她耳邊道:“不白使喚姐姐,下午出門順便到八珍樓買兩隻醬豬手來,少不得分一半給姐姐嚐嚐。”
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叫屋裡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翡翠笑着推拒:“奴婢分內的事兒,當不得姑娘這般。”
文老夫人故作惱怒,“好啊,連我身邊的丫頭都敢拉攏。”
楚晴歪着頭沮喪道:“祖母明鑑,實在是語秋她們拘着我多吃,打着給翡翠姐姐的名義,我也捎帶着解解饞。”
“你這丫頭,原是扯了翡翠做幌子,”文老夫人“噗嗤”就笑了,仔細瞧了瞧楚晴,見她小臉只巴掌大,腮幫子卻圓潤,肉嘟嘟的,一雙小手伸出來,明晃晃四個小肉坑,既是惹人喜愛。
但凡上點年紀的人都不願意子女太瘦,而是喜歡看這種胖乎乎長相討喜的晚輩。
文老夫人斥道:“別聽她們的,想吃什麼儘管吃,愛吃豬手,晚上就讓廚房燒來吃。”語氣雖嚴厲,笑容卻不減。
楚晴歡呼,“多謝祖母,這樣也省了我的銀子了。”
文老夫人樂得哈哈大笑,明氏也抿了嘴,笑容比適才真切了許多:這個晴丫頭,真要用心思哄人,絕對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只可惜命不好,孃親早早去世也便罷了,父親卻是個不靠譜的,把孩子扔家裡一走就是兩三年,偶爾寫封信回來,卻是隻字不提閨女。
想起來明氏就替楚晴委屈。
看着時辰不早,明氏叫了楚晴一併離開。
路上的雪已被鏟到一旁,可架不住天氣冷,青石板上仍是結了層薄冰,不留神腳下就會一滑。楚晴小心地扶着明氏,輕聲道:“伯孃有什麼不開心的事?”
當了人的面,楚晴叫明氏跟文氏一樣,都是伯母,可私底下,卻是喚明氏伯孃。一字之差,明顯親密了許多。
楚晴這般做法並非沒有道理,她剛滿週歲親孃趙氏就去世,全靠奶孃照看。
父親楚澍是名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彼時他仍在國子監任五經博士,專講《詩經》,除去授課,其餘時候要麼跟人聯詩賦詞,要麼約人賞花品酒,極少在家裡待,更遑論往內宅去。
家裡主子不過問,乳孃也漸漸不經心,下人們看在眼裡,卻沒人作聲,文氏作爲隔房的伯孃更樂得裝聾作啞躲清閒,還是明氏看不過眼,有天闖進了四房院。
乳孃正與幾個丫鬟婆子吃酒,楚晴獨自待在內室,褲子溼漉漉的,哭到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生生的嫡出姑娘被下人們這般糟踐,明氏動了怒,不顧楚澍臉面,將四房院內宅的丫鬟婆子盡數發賣,重新買了人進來。
徐嬤嬤和問秋、語秋便是那時候進的府。
楚晴雖然年紀小,話說不利索,心裡卻明白誰對自己好,見到明氏就纏着不願離開。一來二去,倒是有了母女的情分。
見楚晴關切,明氏心裡寬慰,伸手點了她額頭笑道:“沒什麼,伯孃只是一時想不開。”
那還是有事。
楚晴溫溫軟軟地道:“伯孃,我已經長大了。”
能夠爲在乎的人分憂解難,也能夠護着自己想護的人了。
明氏知其意,輕輕嘆了聲,“你大伯寫信回來,今年回家過年。”
大伯父楚溥已經五年沒有回家,上一次回來把年僅十三歲的楚昊帶去了寧夏。如今能夠回家過年,應該算是好事吧,爲什麼明氏並不歡喜?
楚晴目中帶出明顯的疑惑。
明氏笑意越發真切,伸手將她腮旁一縷碎髮抿到耳後,“傻丫頭,總是還小着呢,咱們先吃飯。”
楚晴撅着嘴撒嬌,“伯孃一會說我長大了,一會說我還小,到底是大還是小?”
明氏“噗嗤”笑出了聲。
這麼一打岔,明氏身邊兩個丫鬟石榴與櫻桃齊齊鬆口氣,手腳麻利地將飯擺了出來。
國公府各房的飯菜都是提前五天寫單子給廚房,廚房依着單子準備。
明氏用得清淡,一碟香菇菜心,一碟糖醋蓮藕,一碟明珠豆腐,唯一沾了腥味的就是芝麻魚。楚晴則不然,面上也是兩素兩葷,可葷菜是實打實的,一道燒雞翅,一道燜牛肉,都香噴噴地泛着油光。
楚晴愛吃雞,怎麼吃都吃不夠的那種,先往明氏面前夾了兩隻,自己也不用筷子,用手抓了啃,轉眼間就啃了三隻,吃得滿嘴流油,腮邊也沾了醬汁。
明氏見她吃得香甜,連帶着自己胃口也開了,吃了兩隻雞翅不說,還夾了好幾筷子牛肉。
桂嬤嬤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地說:“以後五姑娘就留在大房院用飯吧?”
楚晴就着石榴端來的水洗了手,笑眯眯地說:“行啊,只要伯孃不嫌我吃相難看,我巴不得天天來。”
明氏笑道:“沒有外人在你怎樣吃都行,要真到了外頭,別用手抓。咱們雖不在乎這個,可也犯不上成爲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談。”
楚晴嘟着嘴甜甜地笑:“伯孃,我曉得,定不會失了府裡的顏面。”
稍事歇息,兩人便出門,雖是輕車簡從,可也帶了兩輛車與六個侍衛。
明氏與楚晴坐一輛車,讓石榴跟車伺候着,桂嬤嬤跟徐嬤嬤和問秋則在後一輛車上。
楚晴極少出門,明氏便偷偷掀了轎簾一路指給她看,“那是棉花衚衕,隔着兩條街是順天府學,那邊賣文房四寶的鋪子多,不過最多的要數梯子衚衕,梯子衚衕就在翰林院旁邊……東頭是鐵獅子衚衕,和靜大長公主的府邸就在那裡……再往東不遠就是莊閣老的府邸,我在那邊有家點心鋪子,從蘇州請的白案,只賣蘇式點心,生意還不錯。”
楚晴想起楚曉每次回孃家都帶的點心,“噗嗤”一下就笑了,“難得大姐姐肯這麼照顧伯孃的生意。”
“就你聰明,”明氏習慣性點她腦門,“積水潭那邊住得都是百年世家,打□□皇帝那會兒就沒了空地,南薰坊也是寸金寸土的地段,這幾年新興起來的權貴都扎堆兒往仁壽坊鑽。莊家發達也不過這二十年的工夫,能在這裡置辦一處宅院已經極不容易,聽說沒少動老本,如今省着點兒也是應該。”
那家鋪子點心口味好,楚曉買來孝敬老夫人並無可厚非,只不過別往臉上貼金,十文一斤的點心非得說成花了二兩銀子,也別踩着楚晴來擡高自己。
每次楚曉端着點心盒子讓楚晴嘗的時候都會居高臨下施捨般道:“五妹妹,一隻點心將近百文錢,也就咱這樣簪纓之家才能吃得上。”
文氏在旁邊嘆,“這麼貴的點心非得次次買,要買就單給老夫人買一盒也成,還次次記掛着這幾個妹妹,真不會過日子。”
楚曉越發矜持,“我倒是想哪天換別家鋪子試試,是夫君說祖母吃慣了這口……”
文氏笑得滿臉開花,“女婿也是一片孝心,虧得親家素來大方,換了別人嘴上不說心裡難免也會嘀咕。”
母女倆一唱一和,既顯擺楚曉孝順,又顯擺莊家富有。
想到此,楚晴笑着問:“伯孃,要不回去時候咱們買上十斤點心?好容易出來趟,總得給祖母表表孝心。”
張口就是十斤。
明氏豈不知楚晴的用意,笑道:“你不怕大姑娘記恨你就成。”
楚曉是家中長孫女,嫁得又好,很得老夫人歡心。
楚晴眸光閃了閃,“想必十文一斤的點心也入不了祖母的眼,那我就少買點自個兒嚐嚐,給哥哥姐姐們也帶點兒。”
明氏但笑不語。
又行了約莫兩刻鐘,車速漸漸緩下來。
明氏瞧一眼窗外,道:“這是東街,滿京都最繁華的地段,沿街兩邊近百家鋪子,就沒有不賺錢的。”
“這就是徐嬤嬤說的黃金地段吧?”楚晴嘆道。
“黃金地段?”明氏重複遍,“倒是貼切。這兒人流量大,什麼都賣得動,就是賺多賺少的問題。”
正說着,車伕“籲”一聲停了馬車。石榴利落地取過帷帽給楚晴戴上。
問秋搬了車凳過來,石榴先扶着明氏下車,接着楚晴扶住問秋的手也下了車。
面前是座兩層樓的店面,裝飾得雕樑畫棟富麗堂皇,門頭掛一塊匾額,上面三個大字,“真綵樓”,筆鋒有力,起承轉合間氣勢十足。
明氏笑着介紹,“這還是當年老國公爺寫的牌匾,一轉眼也二十多年了。”
楚晴仰頭仔細瞧了瞧,不由生出幾分敬畏之心,都說字如其人,老國公戎馬一生征戰沙場,寫出來的字也是虎虎生威。
只耽誤這片刻工夫,掌櫃已迎了出來,笑呵呵地候在門口。
楚晴隨在明氏身後進了店鋪,剛摘掉帷帽就感覺一道灼熱的視線盯在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