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離開雲州兩日。
屯兵荒林之中, 夜顯得格外安靜,轉眼已快到黎明。
燭火搖曳,大帳之中通明依舊。
子清倒在大帳榻上, 手中摩挲着青帥交給她的青銅虎符, 一顆心莫名地心悸着, 一陣一陣, 牽惹無限心慌。
要想保住洛陽, 就得奇襲安祿山大軍,這五萬之中,僅有三萬可以用虎符調動, 在到洛陽之前,必須得兵變奪權, 那多餘的兩萬人, 是放是擒, 要早做打算。
“子清……”帳外忽然響起了朝錦的聲音。
子清從榻上坐起,看着朝錦掀簾而入, “朝錦,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
朝錦點頭,“我也有話想問你。”
在子清榻邊坐下,朝錦瞧着子清的眼, “子清, 你告訴我, 你當真要去攻打洛陽?”
子清搖頭, “恰恰相反, 我想去救洛陽。”
“五萬人抵擋二十萬大軍?這完全不可能!”朝錦倒吸了一口氣,“東都總帥畢思琛雖然有才, 但是單憑洛陽那薄弱的守衛,是定然守不過一個月。”
“朝錦,我們只有三萬,爹的心腹,只是三萬,到達洛陽之前,這大軍之中的兩萬玄凰精兵,是我們要邁過去的第一道坎!”說着,將青銅虎符在呈現在朝錦眼前,子清正色地說,“這是爹交給我的責任。洛陽一戰,若是守不住,大唐將淪陷,我已聽說安祿山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蒼生何其可憐啊……”
朝錦驚然瞧着子清手心的虎符,“你這是以卵擊石啊,兵法上有云,避其鋒芒,你偏偏要朝針尖撞,非但改變不了結果,反而還會全軍覆沒!子清,你別忘了,我們身後還有玄凰的五萬精兵,你若是在這個時候兵變,所有矛頭都會指向你,就算你有三萬人又如何?不用一日,你便會慘死於鐵騎馬蹄之下!”
子清緊緊皺眉,“難道我就要眼睜睜地看着洛陽淪陷?”
“不錯,只能如此。”朝錦定定瞧着子清,“如今我們在明處,要想扭轉乾坤太難,只能化爲暗處,找準時機,配合唐軍局部討伐逆賊。”朝錦的心忽然一抽,“子清,我有些害怕,這場亂世太得太突然,定然也會匆匆結束,我怕有一天,我會一無所有。”
子清輕輕一嘆,“你是說你爹史思明?”按照歷史,這人將先歸唐,又叛唐,最後死在親生兒子史朝義手下,可是,此時此刻,不能把這些告訴你,朝錦。
朝錦點頭,“若說在史家,就爹給過我一絲親人的溫暖,現在我卻……我卻……”黯然一嘆,朝錦的身子不禁一顫。
你卻爲了我而與父親背道而馳,是嗎?默然一問,子清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凜然一笑,“洛陽要救,你的計我也聽,但是,朝錦,把這一戰交給我吧,若是他日史思明落在我手裡,我保證他可以安然。”
“你想怎麼做?”朝錦驚然瞧着她。
“先兵變。”三個字斬釘截鐵。
這第一步就算再難,也要走,若不把最近的危機解除了,後面的都是空話。
“你就不怕玄凰公主知道了遷怒雅兮?”
子清身子一震,“我只能賭上一賭了!爹,應該不會讓我失望。”
“晏子清,你果然有叛逆之心!”突然,一柄長劍從帳外刺了進來,“奉公主令,取你性命!”
“朝錦你當心!”子清將朝錦護在身後,奪步從木桌上抽出佩劍,迎上了突厥殺手。
“子清,小心,後面還有人!”朝錦心上一計,將燭火突然吹滅。
黑暗之中,只剩下無數兵刃的寒光。
朝錦一步掀簾出帳,“來人!護衛少將軍!有刺客!”
“什麼?保護少將軍!”營中衆將忽然沸騰了起來,紛紛將大帳緊緊圍住,張弓瞄準了大帳。
“子清快出來!”朝錦慌然一呼。
子清聞聲閃了出來,身後的兩柄長劍卻近在背心一尺之外。
“放箭!”朝錦突然下令。
弓箭手弓箭離弦,子清身後的兩名殺手忽然間便成了兩隻大刺蝟。
驚魂未定地轉過身來,子清瞧了一眼地上的兩具屍體,長長舒了一口氣。
“少將軍你沒事吧?”幾名突厥將士上前圍在子清身邊。
“子清!”朝錦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一聲驚喚。
子清恍然明瞭,只見一名突厥將士的手心處忽然閃起一道光亮,狠狠地朝自己腹間刺來。
猛然抓牢那隻握住匕首的手,子清橫江割破他的喉嚨,可是,背心處卻突然升起一陣劇烈的疼痛。
“公主要殺的人,絕對看不見明日的太陽!”
子清咬牙掙出身後的匕首,只見一個刺眼的傷口正汩汩往外流着血。回身一劍劈向身後那個刺客,周圍的兩個突厥將士手心中的匕首卻從左右兩側捅向子清。
“子清!”猛然撞開子清,朝錦倉皇間下令,“放箭!”
匕首劃破衣甲的剎那,三名刺客終於倒地。
緊緊抱住子清的身體,朝錦伸手捂住她背心的傷口,“子清,你別嚇我!你不會有事的!傳醫官!傳醫官!”淚水滴落,身子不禁一片顫然。
子清咬牙一笑,“朝錦……別慌!我沒事,你幫我按緊傷口,扶我站好!”
“好!”朝錦將子清扶住,卻倉皇地張望着醫官的身影。
子清朝着夜色下的衆將凜然一笑,“裡面還有多少是玄凰公主的殺手?儘管出來!”
緊圍的衆位將士一驚,“少將軍,你是說這些刺客都是公主的人?”
子清冷冷一笑,“我殺了公主九弟,早知道公主不會輕易放過我!就算殺手已盡,你們此刻想拿我人頭回去向公主請功的,儘管可以上前來!”目光一掃衆將,“若是還有念在我父青帥同袍之義的兄弟,就請往後一退,子清不求相救,但也不願你等染上我的血,愧對我父!”
“既然是公主想殺的人,我等必然要領這一功!”
“少將軍……”
一時之間,有人後退,有人往前,是敵是友,一片分明。
忽然間明白了子清的意圖,朝錦驚然瞧着子清的臉,你何時也有這樣的計略?用命去賭一次兵變!
將青銅虎符高舉過頭,子清的聲音忽然響起,“青帥有令,見符如見人,凡近我身者,速速拿下!”
後退中的突厥將士一驚,在月光下看清那虎符的樣子,紛紛執槍頂在前面欲殺子清的將士背心,“得令!”
這一切的一切,實在是來得太快,也結束得太快,誰也沒想到突然身後會有反戈,匆匆之間,三萬對兩萬,勝負已分。
朝錦瞧了一眼蒼白的子清,咬牙下令,“殺!”這兩萬人不除,他日定有危險!
“不可!”子清猛然搖頭,“他們就算不能爲我所用,也畢竟是兩萬條性命!”
“不殺之,必成他日之患!”朝錦瞧着子清,“要創世,就要有犧牲,子清,你若是狠不下這個心,你必定會失敗!”
“他們也有妻兒,也有父母……”
朝錦身子一顫,擡眼瞧着周圍驚恐萬分的突厥將軍,“罷了!衆將聽令,將他們的衣服剝去,削掉雙手兩指,趕出大營!”
“朝錦!”子清驚然瞧着她。
朝錦蹙眉,苦澀地一笑,“亂世就是這般殘酷,就算是留他們性命,也不能讓他們有機會從背後再捅你一刀!縱然你對我失望,這一步,我也不會再讓!”
子清的心狠狠一痛,朝錦,你說的,我何嘗不知道呢?只是我怕有一天我也會麻木,那樣的我,會不會陌生得讓我自己也覺得冷?
一擦眼角的淚,朝錦黯然一笑,“來世,我若也是這個模樣,你可會後悔今生給我的承諾?”
聽着突厥將士的哀嚎聲響起,子清閉上雙眼,“一諾,不悔。”
“呵呵。”朝錦忍不住淚水再次滴落,“子清,我先扶你進去休息。”說着,突然轉過頭來,“醫官爲何還不來!”
要太平,就必須殺戮嗎?
子清的心狠狠一揪,痛過背心的傷口,爲何會突然覺得冷呢?明明身後是一片溼漉漉的腥熱。
重新點亮燭火,朝錦將子清扶上榻。
“來不及了,必須得速速止血!”朝錦焦急地解開子清的衣甲,卻發現她的單衣後心已盡是鮮紅,這一刀,捅得很深,還不知有沒有傷及肺腑?
“子清……”撕開子清的單衣,朝錦小心地用刀鋒割開子清的裹胸布,忍不住的淚水一一滴落,顫然捂上子清的傷口,“你知不知道你這次傷的很重?”
“朝錦,你聽我說,若是……”
“我不聽!”朝錦淚然起身,慌然掀簾步出營帳,“醫官呢?到底醫官在哪裡?”
“回……回史小姐,醫官是刺客之一,已然氣絕。”
“不!”朝錦的身子一震,急然返回營帳,“子清,你不會有事的!”
“醫官……不在了嗎?”子清淡然一笑,忽然眼中有了悽然的淚,好可惜,雅兒,還沒來得及爲你打下一片太平,還沒有疼夠你,愛夠你,我竟然就要走了……
朝錦望着滿手鮮血,一直顫抖,“就算沒有醫官,你也不會有事的,子清,你撐住!”朝錦駭然再次按住子清的傷口,“只要不流血,你就會沒事的……”
“我想雅兒……”子清的聲音有些沙啞,“爲何我如此沒用……”
“子清……”朝錦淚然搖頭,“你不能走,你若是今生還不完雅兮的情,來世如何一心一意還我呢?”
“對不起……”眼前的一切有些恍惚,子清突然間覺得很倦,彷彿看見了雅兮羞紅的臉。
“回稟史小姐,我等在營外發現兩個鬼鬼祟祟的小卒!”
“既然鬼鬼祟祟,難說又是刺客,殺!”朝錦慌亂無比,此時此刻無法多想下去什麼。
“可是其中一個自稱是鬼醫……”
“慢着!速速把她們帶進來!”朝錦心頭一震,瞧着迷迷糊糊的子清,你還是賭贏了嗎?
當兩個狼狽不堪的突厥小卒被帶入營帳,朝錦急然揮手,示意其他人等速速下去。
“子清!”
“晏公子!”
一看見榻上鮮血淋淋的子清,雅兮與霍香不禁急然一喊,奔了過去。
“霍姑娘,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了。”朝錦瞧着霍香,就像是瞧見了一線希望。
倉皇地從隨身攜帶的針囊中取出銀針,霍香點了點頭,“我不會讓她有事的!”
雅兮深深瞧了子清一眼,撫上她額上的冷汗,“子清,你臨走時說過不會有事的,你不能騙人,否則……否則……”
霍香瞧了驚慌失措的雅兮一眼,“雅兮,你與史小姐先出去爲她燒一盆熱水,這裡交給我,她會好的。”
“好……”雅兮急然起身,瞧着朝錦,“史小姐,盆在哪裡?爐竈又在哪裡?”
“你跟我來!”朝錦一掀簾子,帶着雅兮奔了出去。
“晏公子,放心,香兒會治好你的。”霍香忍住眼中的淚水,銀針落入血肉,連連封住子清背上的穴位,定要先止住血!
當晨曦照在大營之中,昨夜的血腥味依舊揮之不去。
朝錦與雅兮找來醫官留下的傷藥,霍香爲子清上好了藥,小心地爲子清包住了傷口。
當裹傷的手碰到了子清的胸口,霍香不禁臉上一紅,雅兮與朝錦的目光才觸及子清的身子,不由得紅臉低頭,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迷迷糊糊的子清是如此坦白地呈現在三女面前。
終於包好傷,霍香小心地放倒子清的身子,急然起身,“我……我先出去給晏公子煎藥。”
朝錦身子一震,“昨夜兵變一團大亂,我……我出去整頓整頓。”遲疑地瞧了雅兮一眼,“今生,子清就交給你照顧了。”
“謝謝你,史小姐。”
“叫我朝錦,我已不是史小姐。”
深深一望,很多話,不用多說,彼此已然明瞭。
一夜凌亂,朝錦在校場重新點兵,瞧着整齊英武的三萬人馬,不由得暗暗驚歎,青帥訓練出來的這支精兵,足可睥睨十萬大軍。
可是朝錦更沒有想到的是,這三萬將士根本就不是突厥人。
原來是青帥暗中安插進去的大唐流民,從知曉青帥想要創出天下太平的那一日,便死心追隨,默默等待着起事的那一日。
聽着這三萬人馬說着與青帥當初共同進退的點點滴滴,以及青帥曾經給他們的各種恩惠,朝錦不禁心底一熱,不由得對青帥暗生敬意,能在玄凰公主眼皮底下暗暗訓練這樣一支精兵,該是怎樣的機智與膽識,方纔能如此不動聲色?
原本還以爲就算兵變了,要安撫這三萬人也要費些計略,卻沒想到一切的一切,青帥早已安排妥當。
營帳之中,雅兮坐在榻邊,心疼地撫上子清的臉,輕輕將錦被拉上蓋住她的身子,“子清……”
眉頭微微一皺,子清搖了搖頭,“是……幻覺嗎?”
“子清。”驚喜地瞧着子清的臉,雅兮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慌然按住她的身子,“你終於醒了,終於醒了。”
看清楚雅兮的臉,子清忍住一顆慌亂的心,當雅兮溫暖的雙臂將自己抱在懷中的剎那,子清的淚不禁滑落,“雅兒……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雅兮溫暖的脣忽然落在子清的脣上,鹹鹹的淚混雜在脣舌之間,子清的心不禁一顫,想要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卻發現渾身無力,只能任由雅兮的脣惹得自己一片迷亂。
“雅……兒……不能是你……欺負我啊!”好不容易子清終於說了一句話。
雅兮臉上一紅,眸中淚水忽然閃起了淚光,“你說話不算話,你說了不會有事,可是你看你現在,卻……這個樣子……你纔是欺負我!”
“我……”子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忽然臉上大紅,驚叫了一聲,“誰……誰把我的衣服都脫了?誰幫我包的傷?”子清瞧向雅兮,“是雅兒你……是不是?”
“衣服是朝錦脫的,傷是霍姑娘包的……”瞧着子清漲紅的臉,雅兮忍不住輕輕一笑,“看你還敢不敢再受傷?”
“啊?”子清窘然嘆息,只差沒找到條縫鑽進去。偷偷一瞧雅兮臉上的笑,子清懸了好久的心終於安靜了下來,謝謝你,爹,這一次,你真的沒有讓我失望。
“爹呢?”忍不住開口,子清想馬上就謝謝他。
“他……”雅兮的眸色忽然一暗,“爹或許是被公主抓回去了。”
心,不禁狠狠一揪,子清暗暗咬牙,“可恨……”
爹,你等我,我一定會殺回雲州,救你出來的!我們一家人錯過了太多的時光,等救了你出來,我們一起去找到娘,再也不要分開了。
帳外,晨曦如露,灑滿林間,卻有一抹涼風,吹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