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劍閨閣內, 燭光搖曳。
拿着命福送來的乾淨衣服,如劍服侍着葉楚天換上,然後, 扶着他坐到椅上, 拿起旁邊的幹巾, 輕輕的擦着他的頭髮。
在雨中呆了那麼久, 已經是渾身溼的透透的了, 輕柔的擦拭着他的黑髮,命福等人早已經識趣的退到了門外守候,昏黃的燭光下, 兩人都享受着這片刻的寧靜。
葉楚天順從的低着頭,如劍卻聽出了他呼吸的不正常, 連忙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卻發現竟是熱的燙手。
如劍趕緊找出一枚藥丸, 端了溫熱的白水,服侍他喝了下去, 再擡頭時,看到他通紅的臉頰,迷離的黑瞳,如劍不禁眼中一熱,哽咽出聲。
“你現在如此這般糟踐自己, 可知道, 當初你這條命, 我是費了多大的氣力才保住的……”
“我如何不知道”。
葉楚天出聲, 聲音有些沙啞, 他的眼睛從剛纔如劍一出現,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
他慢慢的伸出手, 有些顫抖的握住如劍的雙手:“那些日子,我雖然昏迷着,可是你的眼淚,一滴沒落的,全都都滴到了我的心上”。
是啊,那些日子他昏天暗地的沉睡着,可是無論何時悠悠的醒過來,臉龐都有冰涼的溼意,有的時候,她正給他擦着身子,有的時候,她勞累的睡在他的旁邊……他的臉龐上那冰涼的溼意顯然不是他自己的……
他都能閉眼想象到,如劍望着他,身心俱疲,傷心垂淚的憔悴樣子……
“不要再哭了”葉楚天站起來,伸出拇指,輕輕的觸向那光潔的臉龐:“我說過,今後一定會有人哭的,但絕對不會再是你了!”
“公子……我……”
“你什麼也不必說了”葉楚天將如劍輕輕的擁進懷中,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香氣,對別人來說,那或許是香氣,對他來說,那確實他記憶中最安心最溫暖的味道。
“如劍,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就是想避開我,不再拖累我是不是,如劍,我大瞭解你了……”
“讓我自己去獨享榮華富貴,而你自己卻要孤獨終老……如劍,你不覺得你太自私了麼”
“我好想對你說過吧,這輩子,你只有唯一的一次機會推開我,而在那條下雨的街上,你已經把這一次唯一的機會用光了”。
葉楚天語氣溫柔,可是圈顧着如劍的雙臂卻越來越用力,他似乎想要把她勒進身子裡去了一般。
這些日子裡,他總是夢到那個拜師的夜晚,夢到他割破手指,血紅的鮮血氤氳了瓷碗中的清水,他用自己的鮮血,下了一個無解的血咒,終其他這一生,不能與夏如劍有男女之情,否則……就會讓夏如劍黃沙蓋臉,屍骨不全……
不能有男女之情……那就不要了吧,縱使是無名無份,無歡無愛……他也要讓她終身呆在自己擡頭就能看見的地方,一步也不能遠離,對,一步也不能遠離,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覺得自己那顆冰冷的心還會慢慢的跳動……
“睡吧,公子”如劍坐在牀邊,輕輕的試了試他的額頭,已經沒有那麼燙了,她將牀幔放下,正欲離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如劍……”葉楚天躺在牀上,臉色還有些潮紅,眼睛卻閃着琉璃般的光芒,他依戀的望着如劍,孩子一般的乞求:“不要走”。
如劍身形一頓,時光又彷彿倒退到了長生閣的那些日子中,每個夜晚給他扎完針,服侍他吃下藥,他總要握着她的手才能睡覺……
如劍無法,只得又坐回牀邊,任由他輕輕的握着她的手。
葉楚天見她不再走了,這才安心的閉上眼睛,此時他燒的有些頭昏腦漲,在似睡非睡的時候,突然聽到耳邊響起了一句句低哼的歌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妻同羅帳
幾個飄零在外頭
幾家高樓飲美酒
幾個流浪在街頭
愁殺人來關月事,
得休休處且休休。
……
那熟悉的音調,讓葉楚天心頭驀然一陣,緊接着便是一陣翻天覆地的難受,在長生閣裡,在他白日受盡白眼與冷落,晚上受盡針扎藥灸的苦痛,每每精神□□都生不如死時,那時候,穿着黃衣梳着雙髻的小如劍,總是會哼這首歌哄他入眠,儘管那時候,她也是背井離鄉,極度思念玉茗山,儘管那時候,她也只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
手握着她的柔荑,耳邊聽着她哼的曲調,葉楚天終於安心的沉沉的睡着了,多長時間沒有睡得如此安心了,他自己恐怕都數不清楚了……
窗外的雨終於停了,方纔壓在頭頂的烏雲也終於被風吹散,露出清新朦朧的月光來,東方命福身插着劍,領着一幫守衛,直直的守在門前。
他聽着屋內傳入來的柔軟甜美的歌聲,眼眸一轉,輕輕的嘆了口氣……
東方命福擡頭,望着新出來的朧月,心中兀自感嘆……
屋內那個神仙般的人,恐怕就是從月亮中走出來的仙子吧……
對,肯定是,這樣仙子般的人物……豈會是他這樣的凡夫俗子能夠覬覦的……
東方命福放下一直壓在心底的心事,嘆了一口氣,就這樣吧,就這樣一直守在葉楚天的身邊,只要能保護他的平安,就能博到她的安心,爲此,他是十分的甘願奉上自己的一輩子……
第二天,如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睡在了牀上,她睜開眼,擋住窗戶外照進來的陽光,一轉身,牀裡已經沒人了,而昨夜那條蓋在葉楚天身上素色錦被已經嚴嚴實實仔仔細細的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起身,腳剛一落地,就看見蟬兒端着一個盤子風風火火的走進來,看見她就直嚷嚷:“主子,你可醒了,來來,趕緊吃早點喝茶……”
蟬兒將手中的托盤放到桌子上,使勁甩了甩手,嘟囔道:“可累死我了,在外面端着盤子站了半天,諾,主子,你可得把這些都吃上,不然我可完不成任務,那個姓葉的沒事準備這麼多,知道的是早點,不知道還以爲是滿漢全席呢……”
如劍坐在椅邊,放眼望去,案上都是做工精巧,琳琅滿目,美不勝收,如劍眼眸中一驚,擡頭……
這……這不都是她在長生閣裡喜歡的點心麼,怎麼……
蟬兒撅撅嘴,點點頭:“你猜對了,這廚子是他專程從葉家山莊帶回來的,想也是這廚子命好,因爲會做主子喜歡的點心就保住了性命,其他人就……慘了,全都……額”蟬兒吐着舌頭做了個抹脖子的表情。
如劍垂着眼眸,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想到葉楚天被整成那個樣子,也便釋然了,她不是聖母,那些人作惡多端,對葉楚天下如此的狠手,她自然不會爲他們傷神半分,只是,她擡起頭:“謝家兄妹怎麼樣了?”
在葉家山莊,也只有那謝家的雙胞兄妹,值得她牽腸掛肚了……
“他們沒事,不只是他們,葉振仲,謝振雷,慕容櫻,都沒見到人影,許是早就聽到了風聲,不知道躲在哪裡了,那葉御風母子可就慘了,算了,主子,你吃着飯,我就不向你說細節了,免得到了你的胃口……”
“這些啊,可是他一大早起來,親自盯着那廚子做的,那雙眼睛,嘖嘖……那廚子的腿現在還哆嗦着呢……”蟬兒盛了海鮮粥端到如劍的臉前:“主子,你不知道,外面可都炸了鍋了,大家都知道世子爲了您淋了一夜的雨,然後還睡在您這了,這下好了,寧王那邊炸了鍋了,靈鷲那邊也炸了鍋了……”
“不過主子也不用擔心,葉楚天的手腕遠比我想象的了得呢,你放心好了,這兩邊的人都被他弄得服服帖帖了,保證沒有人會打擾你了,你就安心的喝粥吃飯吧……”
蟬兒說的對,不知葉楚天如何做到的,寧王,靈鷲,這兩邊都是滔天的勢力,竟然真的沒有人來打擾如劍,不過如劍倒也沒有閒着,因爲,有一個漏網之魚,傳過話來讓她去一趟,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蘇錦。
如劍到達蘇錦的住處時,蘇錦正在繡一副刺繡,她想是聽說了葉楚天跟如劍的事情,所以待如劍走進去時,她仿若沒有看見,將如劍晾在旁邊足足有半個時辰,才緩緩的放下手中的針線,緩緩的擡起頭來,居高臨下的望着她:“你過來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爲什麼叫你過來?”蘇錦端過七巧替過來的茶,派頭十足的抿了抿,擦了擦嘴角,那語氣動作顯然表明了她是真的主子,而如劍不過是一個下人。
如劍自從來時,便一直盯着蘇錦的臉,並不說話。
“世子人尊位貴,想來這南疆上下想爬上世子的人應該如過江之鯽麼,可是這些人也得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夠不夠資格,別光妄自不顧名節爬上去了,到頭來卻落個被拋棄的下場,那邊如被人仍在街邊的爛鞋一樣,人人厭棄了……”
“而只有出身正統,品節優良的人,才能最後入得了高人的眼,就像我這手中的繡品一樣……”
蘇錦隨手拿起方纔的繡品,展示着:“任何的繡品都是有生命的,只有用心的一針一線的繡,出來的成品在光亮的外表下才會復活,會哭,會笑,會高興,會難過……這隻有這樣的精細活,纔會值得人珍惜疼愛……”
蘇錦雙眸裡泛起異常光亮,如劍對這種興奮十分熟稔,正如她見了醫藥,幽香見了五行八卦……
“這個荷包的名字,叫做願君如意……”蘇錦眼中閃過少女的嬌羞,手中的絲線如蝶般上下翻飛,正黃,寶藍,湖藍,淺綠,古銅色的絲線彷彿瞬間有了生命,雕壁砌畫的樑檐下兩隻栩栩如生的家燕雙雙環繞,翩翩情深。
饒是如劍也不禁驚歎出聲,錦繡一出天下傾,果真名不虛傳……這看似平凡針線功夫翻雲覆雨起來原來也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蘇錦拿着荷包細細低喃,甜甜地儂情彷彿都將空氣融化了,忽然擡起頭來,眼神卻驀然的冷了下來:“你以爲我生下來就是錦繡姑娘麼?”
“什麼?”如劍見她情緒急轉,一時間沒有聽懂她說什麼,卻見她走下來,將一雙手伸到她的面前,如劍一生驚呼……
伸在如劍的面前果然是一雙千瘡百孔的手,十指修長,可佈滿了醜陋的老繭。仔細一看,上面竟有着密密麻麻的小孔!
怪不得,她無論寒冬酷暑,都戴着一副冰蠶手套,不肯將雙手示衆,原來是這樣……
“你以爲我生來就叫錦繡嗎?錦繡坊裡單單跟我同齡的織女便成百上千,可是最出色那個纔有資格叫錦繡。呵呵,三十一錦繡,你可聽說過,三十年纔出一個新的錦繡……外人光看見我光鮮的繡品,他們可曾知道那些作品可是出自一雙千瘡百孔的手。”
蘇錦不動聲色的將手放回袖子裡,滿臉的孤傲:“哼!用不着你個下人可憐我,現在世子沒在跟前,你用不着裝賢惠,這些不算什麼,人要生存,總要付出些代價,況且……”
蘇錦正過臉來,臉上掛着邪邪的笑:“我要的……不只是生存而已!”
“與你說了這麼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蘇錦背過身去,心想,這番軟硬兼施,威脅利誘,只要明眼的人應該都能隻身而退了,卻殊不知一轉身,如劍仍然站在她的眼前。
“你怎麼還不走?”
“我來只是想問問你,你可否在江北生活過?你之前可曾見過我?”是的如劍前來,可不是聽她這一堆廢話的,她主要就是想來問問她到底見沒見過她……
“大膽,我們郡主的身世,也是你能打聽的麼?”七巧厲聲喝住,望向如劍的眼神帶着明顯的鄙夷。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蘇錦也被她的問題問愣住了,這個人腦子不會有問題吧:“我自小生長在鳳凰侯府中,從未離開南疆一步,又怎麼會去過江北,又怎麼見過你!你腦子沒問題吧,還是想跟我套近乎,讓我放過你,沒門……”
如劍得到了答案,便不在與她廢話,轉身便走出來。
在明媚的春光裡,她擡起頭閉上眼睛……
是啊,蘇錦自由生在在南疆,怎麼會見過她呢……
可是,爲什麼她在心底一直覺得蘇錦眼熟……這種感覺不是一次兩次了,絕對不會錯的。
到底是在哪裡,如劍深深的閉上眼睛,皺起眉頭,爲什麼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