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庭清楚記得那天阮千千從軍營回來的模樣,狼狽不堪。他從未看過她這樣狼狽的模樣,但只是抿嘴不問,打好熱水到阮千千房中。
她正怔怔坐在桌前,眼中茫然,看他時只是滿眼霧茫茫空洞洞的。
林少庭心中一縮,將她身上的大氅解開,她臉上的紅腫已褪,只是淤紫,脖子上被啃咬出來的印記還在,林少庭張了張嘴,本想問是怎麼一回事,然而最終什麼都沒問。他怕她覺得難堪。
“水給你倒好了,放了一些‘百香油’,你去洗洗,會舒服很多。”
天知道林少庭說着這話的時候,心裡痛成一片。然而他知道這時候不應多問,便什麼都不問,任由惶惑絞得胸中翻天覆地不能平息。
阮千千躲過林少庭扶她的手,有一些惶惑地看他一眼,匆匆跑到屏風後面去,一句話也不說。
就這麼,水聲響起來,好像伴着水聲,還有像是在哭泣的聲音。
再然後,哭聲越來越明顯,雖然用力攪拌洗澡水,甚至屏風上都被洗澡水濺溼。
她不記得這一天是怎麼過去的,洗完澡拿起屏風上的新衣服穿好,是她最喜歡的紅色,喜氣洋洋的,映得臉色也紅了。
“師兄,我們啓程回京城吧。”
林少庭正端着茶杯走神,一時被她的聲音驚醒,茶水染了一些在手指上。
“天色已經不早,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師兄帶你回京。”
阮千千站在那兒,咬咬嘴皮,頓了頓說,“師兄,我現在就想離開這兒,我想師父了。”
林少庭掉頭就看見她微紅的眼眶,但死命忍着沒有讓眼淚掉下來,硬生生扯出一個難堪到死的笑,“我真的想師父了,還有爹爹。回京見過爹爹,我就回派中,償還師父的救命之恩,再也不下山了。”
林少庭心頭滾過百般滋味,種種皆不是滋味,隨即道,“師父不是說早已把山上那些無用之人散去嗎,哪裡還用得着你上山。你要想跟着我們,師父我不知道,師兄定然帶着你,任你天涯海角。”
那眉眼間寵溺。
那舉起的手掌想要撫上她頭頂。
阮千千驚恐地躲過,眼裡閃爍的恐懼,讓林少庭的手,空空僵在那裡。
“師兄,我們現在就走吧,我不想呆在這裡,真的不想。”這麼一說竟有一些哀求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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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少庭怎生忍心讓她多難過,最揪心的是,她臉上比哭還要難看的笑。
“那好,這時啓程,估計打烊之前能到下一個鎮子。”
她點頭,去收拾行裝,收着收着走起神,林少庭都看在眼裡,自己走過去,讓她到一邊坐着。
進進出出房間好幾次,一切都打點好,方纔招呼阮千千下樓。
回程二人同騎一匹馬,阮千千比往常任何一個時刻都要沉默。她是愛笑愛鬧的,這一路本可以歡聲笑語,如今只剩林少庭一個人的聲音——
“我已給師父捎信回去,這一路只管遊山玩水,慢慢地走回去,師父的事情也尚未處理完,時間很寬裕。你想吃什麼玩什麼,我們隨處都可以多停留。聽說蘇山的醉楊酥特別好吃,翠豐的青花酒釀還是貢品,你爹不是愛喝茶嗎?遊渡的紅衫袍子是新品,帶一些給你爹嚐鮮……”
林少庭從未這麼羅嗦過,像個老媽媽似的,阮千千只是看着前面要走的路,路上的沙石,像這沙石一般,覺得心都丟失在路上,任人馬踏過無痕。只是被踩踏的時候,方纔條件反射一般會彈一下。
果然在午夜之前趕到下一個鎮子,讓小二牽馬去喂的時候,林少庭把阮千千拉過來一些,藉着廊下昏黃的光。
只見她嘴脣有一些紅白不均勻,顯然是被她自己咬的。
“你這習慣什麼時候才能改改?從小就這樣,有心事就拿自己的嘴脣咬,你要實在想咬什麼,不如咬我的手指好了。”
師兄的手透出來的溫熱,差那麼一點點就能觸到嘴脣。
阮千千黑漆漆地眼擡上去看他,聲音略微沙啞,“師兄,謝謝你。”廢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來,林少庭不戳破她的心事,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但一路上關心照顧,未嘗沒在她心底畫下一筆。
然而——
已是有人用刀刻印版畫,如何能憑藉一點稀疏筆墨抹去。
她匆匆走在前頭,往客棧裡去。
北朔軍營,夜半更深,皇甫倩替端木朝華煎好藥端進帳中,正見他端坐着奮筆疾書。
忍不住急道,“讓你這兩天不要下牀,本是要讓你好好休息的,你怎麼讓人在牀上弄個桌子,這樣還能休息什麼?”她說着將藥碗擱在他桌上,按住他執筆的手。
端木朝華疲憊地捏捏眉心,從皇甫倩手中抽出手來,擱筆說,“後天就要領兵反攻,自然有些事需要佈置。”
“那也要把身體調理好,否則,無首羣龍,如何進軍?”皇甫倩說着,端起藥碗,自然而然吹涼勺中的藥,遞到他脣邊。
“我自己來,好手好腳的,還要勞你照顧。”他端過藥碗,一口飲盡。
皇甫倩低低地說,“朝華哥哥跟我還客氣什麼呢,只要你需要,就是要倩兒一直侍奉左右,倩兒也是求之不得。”
端木朝華茫然地掉過頭,抱歉道,“你說什麼?剛纔走神了,沒有聽清。”
“沒……沒有。”皇甫倩有一些黯然,收拾好藥碗又吩咐一句,“你早些歇着,正是關鍵的時候,不能有一點閃失。你該知道,你這副軀體,不是你一個人的。”
“我知道。”端木朝華閉上眼,再睜眼時帳子裡又空蕩蕩只剩他一個人。
拉過被子矇住頭,輕微窒息的感覺,讓他覺得,緊縮的心稍微鬆懈下來那麼一點。
不知道。
你和他行至何處了。
端木朝華心裡想的,只是,不久後她再無性命之憂。
而他。
就像從未遇到過這個人一樣,那也沒什麼跨不過去的,畢竟,遇到她之前,他也是孤零零一個人,他是所向披靡的北朔王爺,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可是——
這一次真的奢望了啊。
蘇山的醉楊酥是一種用當地純釀和麪做的甜食,既有草木清香,又有濃郁酒香。
阮千千初時吃到還很不習慣,因爲草木的香味確實回甜,但入口時卻是苦的。
“姑娘是外地人吧。”老闆含笑看着她緊擰的眉頭。
“嗯。”
“這種點心就是這樣,但回味悠長,現在是不是能嚐到甜味了?”
阮千千捲了捲舌頭,點點頭,“方纔還苦得很,現在確實回甜。”
“這種酥餅裡面不放糖,是用幾十種藥材做的,吃了對身體有很大好處的,而且,先苦後甜,這滋味就像人生一樣。豈非妙極。”賣醉楊酥的老闆是個包着汗巾的老頭,皺紋刻了滿臉,並不像一般小販只顧了招徠生意,反對每個路過的人都講這先苦後甜的道理。
阮千千摸出銀子來,買了幾大包,遞一塊給林少庭,“師兄,嚐嚐,很好吃。”
林少庭以手指拭去她脣邊的餅渣,嘗一口,笑一下,“確實好吃,這趟沒來錯吧?”
她微微一笑,算是這麼多天以來,露出的第一個真心笑容。
林少庭只覺那是一縷陽光照進冬天的雪堆裡,雖然微薄,但卻是希望。她終究會好起來的,回到京城之前,他一定讓她再露出曾經燦爛的笑。
“師妹,我們在這裡住幾天,我看過,這附近有幾座好山,我們去登山望遠,玩夠以後再啓程。早春山裡有初雪,帶一些回去,給師父泡茶。”
“好。”
她答得順口,垂眸一瞬,溫順得讓人心疼。
林少庭緊攥着手,本想攬住她的肩頭,給她一些溫暖,但終究忍住。
他不想驚到她,因爲她自己的心結,只有自己走出來,才能好得沒有傷疤。
蘇山是個小鎮,小鎮邊上的山也不高,勉強可以給人登一登。
半山腰上還開着梅花,清幽的香氣讓人忍不住沉溺,阮千千閉眼深嗅,這纔想起師兄呢,掉頭慌張喊一聲,“師兄!”
“我在這兒。”林少庭手上,拈着一枝開得正好的梅花,深紅顏色,彷如紅日一般。走上前插在阮千千發中,上下打量一番,“果然和我想的一樣,師妹戴這花會好看的。”
阮千千愣怔了片刻,輕輕摸摸發上的花,“真的好看嗎?”
“嗯。”林少庭鄭重得好像在商議什麼攸關生死的大事,“師妹最好看。”
阮千千低頭。
半晌都不擡頭。
林少庭覺得有些不對勁,慌了手腳,“怎麼了?你不喜歡不戴這個就是,我不會生氣的。”
她擡頭竟然滿臉是淚,哭得氣都喘不勻,眼睛卻直勾勾地只盯着林少庭,一拳頭砸在他胸口。
林少庭怔怔站着,“師妹……你怎麼哭了。”
“怎麼了,你不是說我最好看嗎?我哭不得嗎?還是說我哭了就不好看了?”阮千千蠻不講理道。
林少庭慌手慌腳地替她抹眼淚,“我什麼都沒說,你反倒急了。你總是好看的,哭那也是哭臉裡最好看的,成了吧?”
她像小孩子一樣,洪水堆在堤下,一觸即發,一旦拉開一個口子,眼淚就爭先恐後衝出來。
“那就成,我現在要好好哭一場,你不許笑話。”她說話還抽抽搭搭的,眼淚也掉得極快,將林少庭的手撥開,“不要擦眼淚,等我哭完再擦。我要到山頂上去用雪抹眼睛,讓山下的人都喝我的眼淚水。”
她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合該別人喝她的眼淚,林少庭哭笑不得,只能由着她,握住她的手,帶着還哭得稀里嘩啦的阮千千,直奔山頂而去。
山頭薄霧縈繞,阮千千做的第一件事是捧雪把手擦乾淨,然後挑了山頂尖尖樹上掛着的雪,封在林少庭背上來的罐子裡。
山上有一溜雪直往山下而去,她捧雪洗臉,凍得聯合手都紅紅的,冷得酥酥麻麻,還對着林少庭傻笑,“這下乾淨了,師兄,三年後的今天,我們還來這裡吧,這裡山不高但清秀,水不深但潺潺,林子不高但稀稀疏疏的剛剛好,到時候帶上師父,如果師父喜歡,就在山腰上搭三間竹屋,咱們一人一間。”
“好。”林少庭就着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擦臉,白衣上也染上一些泥灰。
阮千千深吸一口氣,站在這不高的山上,依舊能將腳下人來人往的蘇山鎮收在眼中,腳下一個沒有踩穩,身子一歪,沿着雪道往下猛然滑去。
林少庭伸出的手未能夠到她的手,只見那隻小小的身子,翻滾着順勢而下,轉瞬將要被白雪埋沒,連同她的驚叫都被吞沒。
“師妹!”
林少庭飛身一撲,按住阮千千的肩,緊緊抓着,手幾乎要抓到她的肉裡去。
順勢又打了幾個滾,他的腳勾到一枝樹,方纔減緩衝勢,緩緩停下。
眼前的人緊閉着眼。
林少庭嚇得魂飛魄散,只覺全身肌肉都在驚跳,哪怕與人比武的時候也是刀光劍影也是生死一線,也未曾像此刻。
全身血液彷彿都要噴薄而出。
“師妹……千千……你……睜眼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