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親王妃的院子,與端木朝華所住的前院是分開的,只因王妃娘娘格外喜靜。
當阮千千穿着一身利落的男裝,英姿颯爽地站在端木朝華面前,低身跪下去跟安親王妃請安的時,端木朝華的臉瞬間就黑了。
“怎麼穿成這樣,我不有吩咐讓你好好打扮嗎?”端木朝華刻意壓低着聲音,像一團不散的陰魂。
“我好好打扮過了啊。”
她這一擡頭,端木朝華的臉更加黑了,整張臉都洗白,花鈿沒有,胭脂水粉沒有,連脣紅都沒有!
“你退下去吧。”端木朝華沉聲道。
“這就是你說要給我引薦的小姐?怎麼做公子哥打扮,不過倒是挺俊俏的。過來讓我好好看看。”安親王妃依然是一點架子都沒有,伸手去拉地上跪着的阮千千。
阮千千得意地瞪端木朝華一眼,親熱地依偎到安親王妃身邊。
“我是不是……見過你?”
“沒有。”
“是呀。”
完全不同的兩個答案從端木朝華和阮千千嘴裡同時響起,安親王妃奇怪地看自家兒子一眼,慈愛地摸摸阮千千玉冠高束的發,柔聲道,“你說。”
“娘娘忘記了,一個多月以前,在白馬寺,我翻牆進來看過娘娘啊。”阮千千說這話一點都不臉紅,“誰讓安王爺把守那麼嚴,人家還從牆上摔下來,現在屁股還是四五瓣呢!”說着還揉揉屁股。
侍女們竊竊笑起來。
安親王妃也笑了,“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不肯自報家門的姑娘,既然這次是朝華帶你來,想必你們二人應該已經熟識,他也不會找你爹爹麻煩了。那麼可以告訴我,你是哪家姑娘嗎?”
安親王妃生得美就算了,還一點架子都沒有,看得阮千千眼冒星光的,本來對美人就沒有抵抗力的她此刻腦子暈乎乎的。
“我爹爹是工部尚書,娘娘你好美啊,可以讓我摸一摸嗎?”
端木朝華鄙夷地看她一眼。
“不要放肆,今日是母妃的生辰宴,你只管表演節目就是,別忘記了你現在是個小丫鬟。”他低頭湊到阮千千耳邊用只有二人能聽清的聲音說。
阮千千眨巴眨巴大眼,她沒有聽見,她什麼都聽不見。星星眼繼續對安親王妃放電。
“你想要摸什麼?”安親王妃還是笑着。
“娘娘看上去好年輕,像二八年華的姑娘家,不對,二八年華的姑娘家也比不上娘娘水靈,可以讓我摸一下嗎?”
“放肆!”端木朝華眉頭死皺着一聲喝止。
安親王妃卻毫不介懷,反倒讓阮千千起身,閉上眼一副任君採擷的樣子。
阮千千對端木朝華得意一笑,不客氣地輕輕在安親王妃頰上蹭了蹭。好軟的觸感,又軟又滑,跟水豆腐似的,果然不愧北朔第一美人的美名。
“多謝娘娘,千千今日獻醜了,爲娘娘舞劍一曲。”阮千千拱手一揖,她的手好榮幸,帶上一些安親王妃頰上的馨香。
安親王妃再睜眼的時候,正好看見自家兒子在毫無保留地釋放冷氣,在端木朝華手上一按。
“母妃。”
“你這性子得改改,太兇了不容易娶到媳婦,當年你爹就是這樣,嚇跑多少京城好姑娘,我也受了不少苦才能和他結爲連理。”
“母妃教訓的是。”他低頭下去,對他娘百依百順,全然沒有平素冷酷的模樣。
白影掠到臺上,歌舞伎都退下,只剩下一身男裝的阮千千,她一拍手,一名男子抱着琵琶坐在舞臺一角的陰影裡。
端地是安親王府裡最出色的樂師。
阮千千抱拳一禮,手起落之間從腰間抽出一把貼身軟劍來。
劍氣寒光一閃,端木朝華的黑瞳隨之變得深沉異常,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
樂聲起,是《十面埋伏》的調子,臺下被一片肅殺之氣籠罩。
阮千千墊腳開舞,她今日的裝扮是個男兒,好男兒就當沙場殺敵,像安王爺一樣,纔是女兒柔腸百結記掛的人。
想象着端木朝華在戰場上殺敵的場景,阮千千胸中溢滿一種自豪之感,好比是自己在保家衛國一般。
劍氣越發充滿雄壯,軟劍隨着手勢變化挽出繽紛的劍花,她時而躍起翩若驚鴻,時而低衝矯若遊龍。
一曲舞罷時,整個胸口都在劇烈起伏,她衝臺下一拱手,“娘娘千秋萬歲,萬壽無疆。”再是一個飛揚的笑容。
直到安親王妃鼓起掌來,在場的人才反應過來,一陣掌聲。
阮千千對於衆人被自己的劍舞震撼到無法動彈的效果格外滿意,將劍一收,得意洋洋地走下臺,完全沒有注意到,只有一個人沒有對她的表演露出讚賞,那個人正無比深沉地轉着酒杯,眼神沉黯,冷得好像冰窖一般。
“安王爺,我的表演不錯吧?你要不要考慮把扣我的工資都還給我?”
端木朝華好像沒有聽見,低頭喝酒。
阮千千彆扭地撇撇嘴,掉頭向安親王妃說,“千千獻醜了,實在是不通樂理歌舞,只有這手劍舞還稍微能拿出手一點,娘娘可喜歡?”
“喜歡,快坐下,今日是家宴,就不用太多禮了。就坐在我身邊吧。”安親王妃就着手絹把阮千千溼漉漉的一張臉擦乾淨。
接着就吩咐開宴,左手邊坐着安王爺,右手邊坐着阮千千。
一頓生辰宴,唯獨安小王爺一個人吃得不開心。
☆☆☆
生辰宴過後,阮千千摸着吃得圓滾滾的肚子,十分滿意地搖晃着踱步到端木朝華的書房裡。吶,這一次不是她自己要來的,是安王爺吩咐田衝去“請”她的。
看來是因爲獻藝得太好,安王爺終於決定要打賞她了。
“田衝,我覺得你家王爺還是很人性化的。”
“是……嗎?”田衝一副畏縮的神情,“阮小姐你太不瞭解王爺了,今天王爺的心情好像很是不好,小姐你不要心情這麼好……”
“哪有!安親王妃對我的表演很滿意,我都成功地讓娘娘開心了,王爺怎麼會心情不好!一定是他表情太內斂,你解讀錯誤。”阮千千笑眯眯的樣子很像一隻貓,對着門口的田衝一揮手,輕輕將那張大禍臨頭的臉關在外面。
實在是太晦氣。
田衝雙手合十,上天保佑這位樂天的姑奶奶,依他多年來的經驗,恐怕阮千千要倒大黴了。
屋子裡的氣壓很低,端木朝華正在寫摺子,阮千千已經看慣他忙碌的樣子,索性自己找了椅子坐好。
“今日我立下大功,王爺打算賞我什麼呢?不管王爺賞什麼,我都不會覺得過分的。”她已經好好打探過了,王爺府裡隨處可見都是不輸皇宮的奇珍異寶,隨便賞她一件都夠她吃喝好幾年的。
“你覺得,本王應該賞你嗎?”
他的聲音非常冷,阮千千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沒空理會他的情緒。
“我記得你房裡放着一棵翡翠白菜來着,挺好看的,不如就賞那個給我。”想着她的嘴角就止不住上揚。
“阮千千。”
“幹嘛?”這一眼看過去,她方纔發現,端木朝華渾身上下像被一團烏雲罩着,隨時都要打雷閃電下雨一樣,臉也黑得跟鍋底似的。
“誰讓你在母妃面前舞劍的?”
“你啊……不是你讓我好好準備個節目嗎?還讓我白天做工,只有晚上讓排練節目,我累得黑眼圈都出來了,差點毀容。還好最後博得娘娘一笑,俗話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累死我也認了,我總算知道爲什麼周幽王爲得褒姒一笑,要烽火戲諸侯,換我也會這麼做。”阮千千的長篇大論還沒來得及收場。
一個杯子重重砸在她面前,茶水溼了她一雙鞋子。
“我允許你在母妃面前舞劍了嗎?”端木朝華看向她,眼中狂風暴雨。
“你也沒說……不讓啊。”她擰着一雙眉,看着被打溼的鞋面,“你發什麼瘋啊,娘娘很高興,你莫非不高興?”
“我從來不許任何人在我娘面前舞刀弄劍。”端木朝華冷冷地說,暗含着的怒意彷彿要把阮千千生生吞下去。
他可怕的記憶在阮千千拔出劍的那一瞬間全都涌上來。
五年前,要不是那時候他在母妃身邊,大概那把劍就會奪去他母妃的性命。
“端木朝華,你不講道理。”阮千千忍不住衝他喊,“你事先沒有說過不許表演劍舞的,你只說讓娘娘開心就可以的,我兩個晚上都沒有歇過,就爲了練好這一支舞,現在你又生什麼氣?我怎麼知道你那什麼勞什子講究,我又不是安親王府的人,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不知者不爲罪,你現在衝我發火未免太不講道理了吧?”她氣得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卻強忍着沒流下來。
可是控制不住一股酸意在鼻腔裡打轉,狠狠地要把她的眼淚揪下來。
“是,你不是安親王府的人,明天你就給我收拾行李滾回尚書府去,再也不要踏進王府大門一步。”一陣雜亂的響動,桌上的紙筆全都被端木朝華拂落在地。
阮千千鼻子一皺,察覺到滿臉溼漉漉的,狼狽不堪地低下臉去,手腳直髮顫。
田衝進來的時候正巧見到端木朝華半幅袖子被墨汁浸染。
“王爺,要不要奴才去留一留阮小姐……”兩個人吵架的聲音太大,他在門口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出去!你也給我滾出去!”
“是是!奴才這就滾……”田衝灰溜溜地跑出去,順便幫端木朝華把門關好,果然不一會兒聽見屋子裡摔東西的聲音。
端木朝華有點脫力地跌坐在椅子裡。
他知道阮千千不知道當年的事情,他發火是不對的,可是,已經過去五年的舊事至今還清晰地存活在他腦中。
他一想起那件事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忍不住大吼一聲,腦門在桌邊磕出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