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謝非青也被關到阮千千隔壁來了, 微光從牢門外照進來,激起的點點塵埃,在空氣中蔓延成光點。
阮千千一看到他, 就有些明白了, 二人相視一笑。謝非青被鎖在她旁邊的小間裡, 頭一件事就是替阮千千把脈。
她若有所思地扯着地上的稻草, 手銬叮咚作響, 眼睛愣愣出神。
“師姐昨夜睡得不好麼?”
“錦衣玉食慣了,忽遭牢獄之災,睡得好也是怪事了。”
謝非青收回手, 說,“不過身體沒什麼大礙, 就是牢中溼氣重, 估計過兩日會有人送點被褥什麼的進來, 師姐別太過擔心了。”
阮千千聞言盯着謝非青看,謝非青被盯得心頭髮毛, 摸了摸自己的臉,小心問,“師姐看什麼……”
“你小子,似乎知道點內情啊?你和師父,到底瞞着我做了什麼?”
謝非青訥訥搖頭, “沒做什麼啊, 師父也很爲難, 師姐別怪師父臨陣脫逃, 若不是他們逃跑, 就連個救我們的人都沒了。”
阮千千哭笑不得:“誰跟你說這個了,師父跑得那麼及時, 但師姐的個性我是清楚的,端木朝華要捉我,師姐絕不會走,一定會魚死網破。今日看到你,我就更確定了……”
“確定什麼?”謝非青低垂着眼不敢看阮千千。
“確定師父和端木朝華串通好了,你們幾個一定瞞着我有什麼密謀,否則,連大夫都給我送來了,想必再晚點連衣服被褥都會送進來,這是存心讓我在牢裡住着。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端木朝華要把我藏在刑部大牢裡。”阮千千眯縫着眼,陡然間有些難受地說,“他身上中了毒,你們不知道啊?!”
鐐銬撞在鐵欄杆上一陣叮咚巨響,謝非青忍不住後退了些,只見阮千千眼眶發紅,“端木朝華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什麼都不跟我說就算了,你,是我撿回來的師弟,要不是我撿你回來,你哪兒來的師父,聽師父的不聽我的?!”
謝非青抿抿脣,盤腿坐着,看了一眼阮千千的怒容,才侷促道:“皇上也不讓我說……君臣之道……”
阮千千氣得背過身去懶得看他。
牢裡片刻安靜後,背後傳來謝非青侷促不安的說話聲。
“師姐……你沒生氣吧……”
阮千千喉嚨裡含糊地嗯了聲。
“皇上也是擔心你,你不也因爲擔心皇上,而不想告訴他他中毒的事嗎,將心比心……”
“將心比心我才知道他一定瞞着我陷入危險之中,連護住我都有難處,他現在中毒,隨時可能毒發,我們的一雙兒女也在外面……謝非青,我怎麼能安心?”
“……”
“要是光想着此刻安寧,我也不用着急了,但若端木朝華或我一雙兒女出了事,即便最後師父能救我出去,我這一世,都不會安心。”
話說到這兒,阮千千心口上下起伏不定,謝非青端坐着不吭聲,一副“你打死我我也不會賣師父”的死樣子。她心頭氣悶,也不再與謝非青交談。
傍晚時候,宮裡果然來人送被子,吃食也不再是饅頭,小火爐也送來了一隻。一壺酒,一隻烤雞,一疊牛肉,並幾張餅,雖不比中午寒磣,與在宮裡比也是千差萬別。阮千千默不作聲把酒放在爐子上熱了,斟滿兩隻酒杯,遞給謝非青時,謝非青囁嚅着嘴脣想說話。
阮千千:“別和我說話。我氣還沒消。”
謝非青的眼珠動了動。
此時入夜,牢中溼冷,有隻火爐稍微也好些,酒香隨着溫度升高而四溢。阮千千不善飲酒,喝兩杯暖身罷了。與謝非青都擁着被子,面對面盤腿坐着。
不一會兒,謝非青小心看她,忍不住問,“師姐你在想什麼?”
“想怎麼翻過去揍你。”
“……”
阮千千長吁出一口氣,歪着頭一臉的無可奈何,給自己又倒一杯酒,小口嘬着,手腳都因爲熱酒而暖和起來,她說,“不知道要關多少天,快要到十五了……”
謝非青聞言一派輕鬆,“師姐放心,有師父在,皇上不會毒發的。”被阮千千看了眼,謝非青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訕訕低下頭默不作聲呼哧呼哧喝酒。
“師父沒出宮?”
見已經瞞不住了,謝非青長嘆一口氣,“躲在宮中的,只要擺平藥王仙,一切就好辦。師父一個人不行,但國師大人的本事。”
“我知道。”阮千千想了想。離琰在西陌皇宮中橫行多年也不是善於之輩,又那般寶貝自家師父,他若是肯出手,對付一個藥王仙不在話下。只是端木朝華此舉十分冒險,要是他的毒解不了,藥王仙是最後一線生機,早年藥王仙瘋癲之下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殺了,又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也不可用尋常人性來判斷她的所爲。
只怕她魚死網破不肯交解藥就麻煩了。
火爐緩緩燒着,將二人的臉映得黃澄澄暖洋洋,阮千千吃了口肉,又問他,“皇上的毒到底能不能解,師父私底下說過什麼你還想的起來嗎?”
“師父沒說過什麼,但若是沒有辦法,師父也不會與端木朝華合作,師父心裡很疼師姐的。師姐你是關心則亂,什麼事都不告訴皇上,他是皇上,也是你丈夫,身爲男人,保護自己的妻兒,是分內之事。”
阮千千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非青不好意思地結巴道,“師姐……”
“你是想娶媳婦想慌了,等出去就找人把寶雲說給你。”
謝非青眼神一黯,抿着脣沉默喝酒,什麼都沒說。
與謝非青把話說開之後,阮千千稍微放下心來,當晚拿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牢裡也睡了個踏實覺。
第二天獄卒來送飯時,還讓他們去傳話,看能不能把她的繡繃子針線什麼的帶進來。結果晚上宮裡就來人給她送了想要的東西,阮千千拿着繃子就有點紅了眼眶。心頭有點酸楚。端木朝華是皇帝了,可從坐上皇位,就沒有一刻是安生的。
晉王叛亂才於亂世中坐上那個位子,朝臣未必都心服,緊接着收服西陌,差點連京城都丟出去,打完仗雪災又來,端木朝華的勤政也許不是爲了做個明君,畢竟他想要儘快傳位給晉王,但在這個位子上,他能做的都做了。
阮千千自小與她娘在南楚過日子,她娘一輩子都在等阮暮秋去找她,等到死也沒等到,找到爹之後,又是在江湖中長大的。三從四德賢妻良母那些她不會,對名分也不太看重,但這會兒在獄中,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一想到端木朝華可能已經毒發,可能朝中已經大亂,可能……有太多可能。
阮千千就剋制不住擔憂。
剛被關的頭幾天,還察覺不到時光流逝,每日數着人來送飯,住了五六天,阮千千從焦慮到平靜,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深知這不是自我安慰。如果朝中生變,皇甫倩和她師父把持朝政,肯定不會忘了她。
謝非青每日裡與阮千千說笑話,可他嘴十分笨拙,很少能把人逗笑。
笑話本身還沒有謝非青想不起來接下來講什麼時候急得滿面通紅的樣子好笑。
有一天天窗裡投下來的光十分明亮,明晃晃的一方光磚投射在地面上,阮千千把稻草撥開,露出灰色的地面,看着地上那塊光發呆。
謝非青擔心道:“師姐?”
阮千千被他的聲音一驚,眼神有點恍惚茫然,“這是第幾天了?”
“八天了。”
阮千千抿了抿乾澀發白的脣,想說點什麼,一隻手按着心口,緩緩道,“我覺得外面,可能出事了。”
“師姐你別嚇自己……”
“我……”她心裡跳得很快,無法形容的心慌讓她煞白着臉,叫了兩聲沒人進來,阮千千裹着被子,靠着牆,有點失神地擡頭看天窗,她想出去想得發瘋抓狂,卻出不去。
無比煎熬的第八日過去,阮千千醒過來又是早上了,前夜她失眠厲害,以爲自己是睡不着的,結果不知什麼時辰就睡了過去。
謝非青早醒了,趴在欄杆上,見她醒來臉上的擔憂稍減,問她,“師姐,你沒事吧?”
阮千千覺得手腳有點發軟,背心裡也都是汗,把被子敞開些讓脖子裡的熱氣出來,她拿手摸摸脖頸,頸上也都是汗。渾身都覺得疲累,搖搖頭,“前晚睡得不好,做了很多夢,累得慌。”
“要不你再睡會兒?”
“不睡了。等放飯。”
結果直等得兩個人都已餓得不行,飯還沒來,阮千千垂着頭拿稻草在地上亂畫,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牢門傳來響聲。
她猛地停住了動作,脖子機械地扭動,擡起頭時心似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門口的陰影裡走出來一個人。
阮千千的眼睛在那一刻裡似乎花了,她什麼都看不清,直到那個人走到她跟前來,那人身後還跟着許多人,魚貫而入。一時間腳步聲紛沓而來,阮千千望着端木朝華,乾澀發紅的目中,落下來眼淚,順着多日不見陽光的蒼白臉孔,蜿蜒至下巴。
門剛打開,她就發覺腳盤着坐太久了,站不起來,她心裡着急,端木朝華蹲身來替她開鎖,手抖個不停,半天開不了。
阮千千咬着脣,“我來。”
她緊握着端木朝華的手,右手開左手的,左手開右手的。直至端木朝華低着頭去給她開腳鐐,阮千千才猛然一把將他抱住了。
端木朝華在她懷抱裡直髮顫。
片刻後牢中幾十個宮人和侍衛看見瑾妃將皇帝的頭扳起來,二人縱情地吻住對方,手攀着對方的肩,手指用力直至發青。急促的喘息讓衆人不禁面紅耳赤紛紛低下頭。
阮千千將端木朝華推開些,喘口氣,再次湊過脣去確認他的存在。
端木朝華一言不發,手抱着阮千千的腰,力氣大得驚人,親吻彷彿是過招一般,力氣此消彼長。終於分開時,阮千千眼眶紅得不行,眼淚已經幹了,舉手就是一頓猛捶。
端木朝華也不哼聲。
等阮千千出完氣,端木朝華才彎下身,把她打橫抱起來,往外邊走邊說,“你以後再瞞着我私自行動,我就關你十天半個月。”
阮千千猛地一口咬住他的耳朵,牙尖將他的耳垂都咬出了血珠才鬆開。
端木朝華眉心緊蹙,卻死不鬆手,還是穩穩抱着她。
“你以後再敢關我,我就離家出走!”
“……”
“快被你氣死了,快點回宮,我還要好好揍你一頓。”
“……”
“怎麼不走了?”
“這麼多人在,你能不能給皇帝點面子?”
阮千千轉頭環視,見宮侍一個個都垂着頭,嘴裡說着“他們看不見”,手卻將端木朝華環緊,把頭抵在端木朝華胸膛上,聽着他沉穩的心跳,一直懸在半空的心才落地,在他懷裡蹭了蹭,才小聲說,“嚇死我了,以後再不許你一個人冒險,端木朝華,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要改嫁了!”
“……首先,你得有一個,改嫁對象。”
阮千千瞪他一眼,端木朝華立刻噤聲。
“要是我想改嫁,還能找不到人嫁麼?”
“當然能,各路青年才俊從東門口排到西門口等着娶你。”
“知道就好。”
端木朝華長嘆一口氣,遺憾道,“這麼一來,朕只好做一個暴君了。”
走出牢房大門,外頭天光大亮劈面而來,阮千千把頭埋在端木朝華衣服上,上了馬車才露出臉來,藉着車裡微光仔仔細細看他,拿手指一寸一寸感受他。他瘦了不少,顴骨突出,面色青白。手指觸到他的耳朵,傷口讓端木朝華輕抽了口氣。他由得她摸,將她抱在懷中,寵溺而歉意的聲音說,“事出突然,怕會打草驚蛇,讓藥王仙有所察覺,纔不得不……”
話未說完,阮千千又親了他一口。
端木朝華無奈地彎起嘴角,笑道,“你果然對爲夫甚是思念。”
阮千千哼了聲。
端木朝華低下頭去。馬車一陣顫動,駕車的人惴惴不安看着一旁被趕出來的侍女,二人以目光無聲交談着。
“皇上和娘娘在幹嘛?”
“可能在打架……娘娘很生氣。”
“希望皇上不要受傷。”
“天佑皇上。”
馬車緩慢地朝宮門行進,沿途百姓沒人知道,這輛普通的馬車裡,坐着北朔如今最高的當權者。人羣依舊熙攘,整座京城因爲陽光染上了些喜色,又有不少人出城回南方老家,以便準備新一年的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