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撞入眼中的第一瞬便是蹲在牀邊木頭架子上的琉璃燈盞, 偏了偏腦袋,在桌邊坐着的皇甫倩察覺到動靜,笑意盈盈地端着碗走過來。
熱氣騰騰的是一碗藥。
阮千千警惕地瞅着她, 開口時發現氣息不穩, 聲音虛弱, “這是什麼?”目光落在藥碗上, 皇甫倩的指甲刮在藥碗上發出尖銳的聲音。
“藥啊, 我親自爲你開地藥方,也是我親手煎的藥。”皇甫倩說着攪動起湯藥,一口氣一口氣吹涼藥汁。
阮千千一面向後挪, 一面說,“我沒病, 不需要吃藥。”
“這可不成, 是表哥讓我好好照顧你的, 不吃藥啊,病就好不了。”白玉的勺子映着黑漆漆的濃稠藥汁。
阮千千垂眼看着, 如看到蛇蠍一般心頭髮麻。
“我不要吃你開的藥,我師弟呢?”
“師弟?”
“謝非青,我不是把他留在王府裡了麼?”說起來好笑,讓謝非青留下是爲了給端木朝華治腿的,她被點穴的剎那, 端木朝華穩穩站在她身後。若是她知道他的腿已經恢復, 也不會這麼容易中招。
她對他的信任, 成爲他對付她最好的兵器。
“他呀。”皇甫倩擱下勺子面帶疑惑, 想了會兒說, “他早就離開王府了。”
阮千千瞪着眼。
“你昏迷了三天,謝非青去山中爲表哥採藥, 不過,我親耳聽見表哥派人跟着他。恐怕很快就會傳來消息,你師弟大概醫者仁心,爲治好表哥的腿,不慎跌入深山險谷裡了吧。”皇甫倩說着將玉勺遞到阮千千面前,抿起紅脣,“來,喝藥吧。我是白藥仙的弟子,你該信我的。”
只見阮千千緊閉着眼,不斷往後靠。皇甫倩伸手把她撈回來,低聲淺語,“你到底怕什麼呢?怕我在藥裡下毒嗎?”
阮千千不說話,她只是抗拒,因爲抗拒,肩膀都僵硬起來,但身上沒有力氣,還是被皇甫倩攬在懷裡。藥汁已經沾上了她的脣,不屈不撓地想撬開她的嘴。
“我原本覺得你很聰明,卻也不過如此。我若要下毒,多的是機會,沒必要在特意照顧你的時候往藥裡下毒。這劑藥要不了你的命。”說着玉勺狠勁搗入阮千千口中。
伴隨着藥汁噁心的苦味,她還嚐到了血味。
她抓住皇甫倩的手,自以爲是拼了所有力氣,卻根本不能阻止皇甫倩,藥汁還是一勺一勺喂進口中,阮千千死瞪着一雙眼,皇甫倩只作沒有看見。
很快碗就見底,喂到最後一勺藥上,皇甫倩像玩笑一般說起。
“我若是你,就會乖乖的,自不量力有時候反而會弄巧成拙。總有一日表哥會看清楚,你阮千千沒有一處比得上我。”
心口被夾了一鉗似的。
就在皇甫倩起身之時,一聲乾嘔,泛着酸氣的藥被阮千千盡數吐出。
皇甫倩不可思議地低頭,白裙上沾滿的污漬。
阮千千正撲在牀邊不停喘氣,垂着的頭和肩背都在細不可見地抖動,但她擡起頭,眼中的光卻像被逼到絕處的小獸,三分絕望七分好鬥。吐出一口氣,嗓子疼得聲音也走樣,慘白的臉上有得意的笑。
“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不讓你難做。”阮千千頓了頓,“端木朝華讓你照顧我,我若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喝,怕是你想讓他看清你的好,也不會有機會。”
皇甫倩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嚨,柔和的臉部有所扭曲,“你有什麼籌碼和我談條件,你不喝我就灌你喝,你不吃我就用藥吊着你的命,我倒要看看,是你吐出來容易,還是我灌下去容易。”
沉重的摔門聲。
阮千千滑入被窩裡。
左手捏着右手腕,皮膚微微發燙,她有點失神。
本以爲醒來見到的會是端木朝華,現在看到的是皇甫倩,爲何有些沉甸甸的感覺,像壓在了心頭。
後來阮千千回憶起來這三日,只覺身在夢中。
她要做的事,不過是搜腸刮肚將吃下去喝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沒了力氣吐不出來,就拿手指摳自己的喉嚨。
看到皇甫倩氣得發青的臉,阮千千就忍不住面帶得意。皇甫倩總是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瞅着她。若不是端木朝華要她活着,阮千千想,怕是已經被皇甫倩掐死好多回了。
第三天傍晚用藥的時辰,阮千千疲累已極,六天的滴水未進,如果皇甫倩再不妥協,恐怕先斷氣的會是她。
聽見腳步聲時,阮千千說,“我說過,你逼不了我,你再不答應,我要真的斷了氣,你再想和閻王爺搶人,恐怕是不成的。”
半晌沒有傳來話聲。
她有氣無力地擡起眼皮,頓時人色全無,像被蟄了一般露出厭惡之色,“怎麼是你?”
來人是端木朝華,一身玄色錦衣華服,眸如點墨,整個人都像夜色一般迷濛。將阮千千搭在藕荷色被面上的手抓起來,瘦得硌手。
端木朝華說,“爲什麼不吃藥?”
“我沒病。”張口說話牽扯到嘴脣上乾裂的傷口,疼得阮千千皺起眉。
“不過是一些補身的藥,你太瘦了。”端木朝華語帶憐惜,手中卻是一空。
阮千千將手藏到被中,低垂眉眼,“這和王爺有什麼干係?我不在乎。”
“我在乎。”
好似聽到什麼舉世無雙的笑話,阮千千笑得氣都喘不上,一口一口呼着幹氣,又猛咳一陣,方能鎮定地看着端木朝華,逼着自己也要看他。
“那王爺在乎去吧,怎麼做能讓我好起來,王爺這麼聰明的人怎會不知?”
她的下巴越發尖削,便真的似乎要把骨頭都突出來嚇人一般,端木朝華眸中晃過一絲微光,剎那沉寂,讓人疑心錯看。
“阮暮秋,畏罪潛逃。若抓回來,是死罪。”
孱弱的身體顫了一下。
他的手按住她的腰肢,總覺得手下像是什麼都沒有,抓都抓不住的虛無。端木朝華又說,“你再等一等,等我抓到他……”
“等你抓到我爹,治他死罪?”阮千千的憤怒達到一個頂點,嘶聲打斷他。她沒有力氣,若她有力氣,恨不得抓着端木朝華的喉嚨問他,嘶吼變成了嗚咽,“你還真說得出口,那是我爹,你抓他是有你的道理,可爲什麼半點風聲都不敢露給我。我在這兒傻愣愣地爲你娘燒紙念往生,你悄不做聲地把我爹抓進獄中。你以爲我不知道大牢是什麼地方,爹上了年紀,他腿腳不好,陰雨天老疼。牢裡放出來的人,哪一個還有人樣,不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還好老天有眼讓我爹逃出去。”
驀然間,她瞳仁裡像插着一把劍,大徹大悟之後,表情扭曲彷彿裂開了的鏡面,“怪不得你要留住我,你想借我,引我爹回來。若不然……”想到這裡她背脊發涼,在端木朝華手下激烈掙扎起來。
心裡再清醒不過。
若不然說不定她已然是死人一個。
“阮千千!”端木朝華怕傷了她,整個人壓上她的身,雙腿壓着她的腿,兩手壓着她的肩,讓她動彈不得。
“不準胡思亂想。”
她笑起來,笑得氣流幾乎將自己噎住,“……不準……你在命令我麼?王爺好氣魄,我就是胡思亂想了又如何?事你做盡了,還怕人想不成?”
“你便一點不曾想過,我或許有難處……”端木朝華的眼神黯淡,說不清是不是失望。
眼角溼涼起來,阮千千說,“你不是我,怎知我沒有想過。可我也不能平白空想,我不是王爺肚子裡的蛔蟲,你什麼都不說,要我怎麼爲你開脫?”
端木朝華眼瞳一暗,深吸一口氣,薄脣終究還是清冷。
“我不能說。”
說罷放開她的肩,心內有說不出的悲涼,即便是二人早已親密無間,他還是有無可奈何之事。
他起身,走到門邊時頓了下來,背影幾乎要被夜色吞噬,這時聽見身後傳來聲音。
“安王爺,我求你。”
他寬闊的肩僵硬如同大理石,沉靜地說,“何事?”
“不要殺我爹。”
端木朝華腳步微挪,側過身子,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跪在牀沿上,鬢髮全亂狼狽不堪。手指痙攣一般地捏起來,端木朝華一言未發。
“只要不殺我爹,你說什麼,我都依你而言。”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這樣卑微低下的話,她心生厭惡,厭惡自己,卻沒有資格厭惡眼前之人。因爲他手握生死,她固然死不足惜,但血肉之情豈可罔顧。
他被阮千千磕頭的動作鬧得腦中發懵,默了半晌。
一聲悶響裡,阮千千夾帶着半幅被子從牀上滾下來,吃力但利索地爬起來,雙膝跪地,垂着眼看也不看他,每一個頭都磕出響聲。
直到視線紅了一大半,她仍垂着眼,口中反覆唸的不過是一句話。
“我求你。”
後來她於滿腦嗡鳴聲中,聽見端木朝華的聲音。
“你當真是不顧我的死活了。”
阮千千詫異地擡起頭,看見的只是端木朝華的背影,聽見他冷冷淡淡地說,“好。我答應你了。從今而後,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得我吩咐。我讓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你明白怎麼做了吧?”
不等她應答,端木朝華走入夜色之中。
可晚春的風爲何冷得讓人心生寒意,他微微縮動一下肩頭,就有大氅披上肩頭。
是田衝。
“阮姑娘早晚會明白主子的用心。”
遠遠看見書房的燈亮着,田衝又說,“大臣們已經候着了。”
端木朝華點點頭。又是一個不眠夜,前頭,不知還有多少個不眠夜。擡步之前吩咐下一句,“讓謝非青照看她。”
“是。”
從這一日起,她乖順異常。
謝非青見到她時,眼中這人比當初在自家門口撿到時還要瘦弱,沉默非常。見到是謝非青,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是驚喜。不過寂滅得太快,快得讓人看不清。
謝非青說,前幾日他確實稟明安王爺去山中採藥,山高路陡,攀不住崎嶇碎巖,從山壁上跌下去以爲真就沒命了。
“我不知道王爺派人跟着我,是他的侍衛救下我的。”謝非青一面說一面喂她吃藥。
阮千千不說話,一口一口喝藥,直到碗裡已經空空,她才露出安心的神色,“沒事就好。”
謝非青憨憨地摸摸後腦,笑得很靦腆,“好歹是沒有辜負師姐所託,王爺畢竟是有功夫底子,沒有用上那味藥,腿傷還是痊癒。”
阮千千失神地摸了摸額上纏着的布,“你本事好,治好他的腿,算功德一件,自然有因果。”
謝非青又是笑。
“師弟,你每日除了來我這裡,還能去哪裡?”她無意問起。
“府內不讓人亂走,除了這裡就是我自己的住處,是東南邊很偏僻的一個院落,安王爺吩咐人在院中專門給我搭造起一座藥廬。”
“那出府呢?”
“出府就沒人管了。”
阮千千讓謝非青扶着起身,望着窗外梢頭嘰喳的一對鳥,話對着謝非青說,眼卻只是盯着那對鳥,彷彿執念一般。
“你能自由出入王府,幫我在城中打聽一下我爹的消息。”抓住謝非青的手,捏得極緊。
“阮尚書,恐怕不在城中了吧?現在城內都是追兵,若還在京城,不會搜不出來。”謝非青對這件事只是略有所聞,一面說話寬她的心,“走得越遠就越安全,師姐不必過於擔心。”
她搖搖頭,“我爹一定還在京城,你若打聽不到……”阮千千想了想,抖着手摸出那隻林少庭的竹哨,放進謝非青手裡,“尋個無人處,吹這個哨子。我師兄會出來見你。”將謝非青的手捏得極緊,阮千千匆匆說,“一定要尋一個沒人的地方,離王府遠一些。”
定神看了會兒阮千千,謝非青神色凝重地點點頭,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肩上有重量,連走路的步伐也沉穩起來。
喝下藥以後,阮千千睡的時間比較長久,燭火蓽撥,光照在臉上,她也無知無覺兀自睡着。自然不知道,每日她睡下,端木朝華總會來屋裡看她。或長或短地待一會兒,短則見一面,長則一整夜。
蹲在樑上的林少庭,看着端木朝華離開,又聽聞腳步聲遠去,方纔落下來。
從懷袖裡摸出來一支玉白藥瓶,拔去塞子在阮千千鼻下晃一晃。她便醒了,目光從恍惚到清明,並未費去多少時候。
只是疑心在夢裡,再閉眼時用力得太陽穴都緊繃着,睜眼她知道,站在面前的確實是林少庭。
“師兄……”
林少庭見她想起來,在牀邊坐下,將阮千千綿軟無力的身體帶入懷中,一摸她脈門,變了臉色。
“他給你吃‘沉夢’?”
“沉夢”是一種催眠藥草,對身體無害,只是會讓人多半時候身體無力昏昏欲睡。
阮千千聞言並沒有多詫異,平靜地好似早就知道,“沒事,這不重要。”
“千千,我帶你走。”林少庭咬咬牙,近日王府護衛森嚴,他在府外繞了兩日方纔找出守衛換班防備最鬆懈的時候,要帶一個人出去談何容易。但他還是抓着阮千千的手,真就要扶她下牀。
搖搖頭掙脫林少庭的手,阮千千說,“我不走。”
林少庭凝起眉,他當真不懂,於是問,“你讓謝非青來找我,不就是要我帶你出去,此時不走就走不掉了。”
“師兄,我爹,是不是和你在一處。”
她問出口時,林少庭愣怔一剎那,避開她的視線,說,“是我劫的獄,可惡端木朝華張榜說阮尚書畏罪潛逃,我本想先將阮尚書帶出京,誰知他硬是不肯走,說妻女都還在城中,他不能一個人離開。我只好,將他藏起來。”
“師兄這是做什麼呢?”阮千千將林少庭避開的臉扶回來,感激都寫在眼中,“我是要謝你,若不是你,恐怕父親這次凶多吉少,他上了年紀,怎麼吃得牢獄之災。”
“我是江湖人,考慮不周,添了麻煩也不一定。”
“你既然有辦法藏住我爹,想必在京城中還有幫手。無論你那幫手是什麼人,趕緊帶着我爹離開京城吧,千萬,不要落入端木朝華手中。”玉石般涼沁沁的眼珠子,落在林少庭臉上。
他皺起眉問,“你要我把你留在這裡?”
阮千千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摸了摸額上的傷,將林少庭的視線扯過來,她說,“我求端木朝華放過我爹,他已經答應了,只要我什麼都聽他的。若我離開,他一定會全力搜捕我們,到時候都是罪無可恕。”
“可……”林少庭猶豫了一瞬,終於還是把不言之秘說出口,“京城將迎來大亂,你留在這裡很危險。”
“大亂?”阮千千茫然道。
“此事我以後再和你細說,”林少庭神情鄭重,“四日後京城會有大軍壓境,我會趁亂來帶你走。”說罷,他將竹哨交還給阮千千,“依然以竹哨爲號,我一定會來。”
她默不作聲看着手心綠瑩瑩的竹哨,因林少庭走前重重按下留下紅色的印子,合上手掌,屋中暖香讓她又昏昏欲睡起來,便像貓兒一般縮回被中,還怕冷地抓緊被子。
窗櫺上孤獨的人影匿起的鼻息,這時候方纔小心翼翼地露出來,有了塵埃都不如的細聲。
“你帶人,親自跟着他。”
“是。”田衝的聲音落下,緊接着便人影一閃,跟着林少庭離去。
端木朝華的黑衣在燭光裡反射出光澤,他默默走到牀前,垂頭看了會兒。直看得她若有所覺地微微蹙眉,手起無聲,拂上她的睡穴。
那眉間的淺淡摺痕便散開。
反手拔下挽發的玉簪,放在妝鏡前,與她的簪子並在一處。
潑墨一般的青絲交纏在一起,端木朝華伸臂橫過她的腰,懷中溫軟,讓他虛空的身體彷彿充實了一些。頭依戀地靠在她頸窩裡,嗅着溫香,端木朝華輕聲道,“很快了。”
再將手臂緊一些,她也不知反抗,乖順沉靜的模樣,卻讓他莫名心疼了,但只能生受着,任由痛楚像蛇一般勒進血肉纏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