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裡不知時辰的,二人只顧膩在一處,哪管日升日落過去的日子是怎樣的。
手指百般絞纏裡一時片刻也不肯分開,多是一個人說着話,一個人靜靜聽,聽得睡着也無妨,醒來換了另一人,接着說。
說些兒時故事,阮千千愛講的自然是在山上度過的那些歲月,故事裡有花山公,有林少庭,也有紅岑。端木朝華本不是什麼耐心的人,竟也聽得認真,偶爾還會青着臉半天不說話。
比如說到小時不省事和林少庭一塊兒去池塘裡洗澡。
阮千千反應過來笑戳着端木朝華硬邦邦的臉頰,“這事你也吃醋,那時候我和師兄都還是不辨美醜的年紀,天仙美人站在面前也不會搖曳半點心神。你別想歪了。”
端木朝華咳嗽一聲,勉強掀起眼皮看她。黑瞳裡難得縈繞起糾纏迷濛的情緒,看得阮千千都癡了,結結巴巴道,“你別這麼看我。”
“怎麼了?”他奇怪道。
“就是別這樣看,看得我心跳亂得慌,一個不小心跳出來就活不成了。”她說着的分明是情話,臉上卻一派渾然天成的坦蕩。
端木朝華忍不住撤了身子,臉貼過來連帶着呼吸都近了。
這時腳上鐐銬的聲音就分外刺耳。
阮千千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他腳上漆黑的鐵鏈子,大聲把牢頭招呼過來。
“咋咋呼呼地幹嘛呢?到了我這兒一個個別還當自己是主子,死期臨頭還不消停。”牢頭明顯沒睡醒,鞭子抽得空氣豁然撕出一條口子似的發出凜冽的聲音。
猛然手上的鞭子被扯住,牢頭下意識抓緊鞭子,正是給了端木朝華機會,一把將人拖到鐵欄上,橫肉縱生的大油臉在欄杆上擠出肉團。
“也好,教你看看到底是誰的死期快到。”
被人緊緊扼住喉嚨的感覺不僅是窒息的難受,更是將死的恐懼。
一把從牢頭腰上抓下鑰匙,端木朝華回頭看看目瞪口呆的阮千千,這一笑勾魂奪魄一般的讓她徹底扯不回魂來。
出逃比想象中還容易,不知是因爲西陌監牢看管過於鬆散,還是端木朝華功夫厲害,功夫不行的阮千千也趁亂劈暈下去兩個衛兵,其中一個一掌沒劈暈,還好端木朝華及時補上一掌。
然後把她的手指抓在掌心,嫌棄道,“你那點力氣還是留着跑路吧,不要還沒逃出西陌京城就累倒了,我不會揹着你的。”
“還不知道會是誰背誰。”阮千千意有所指地盯着他腳上的鐐銬,只在牢頭身上找到開門的鑰匙,找不到開腳鐐的,二人急於越獄,不敢久留。於是端木朝華一路都是叮叮噹噹的。
不知道從誰家院子裡偷出來的粗布衣衫,穿在端木朝華身上有種別樣風味。
見阮千千一直盯着自己看,端木朝華懷疑地舉高胳膊聞聞,衣服上有清新的皁角香味,洗得泛白但好歹是乾淨的,疑惑道,“有什麼不對?”
“沒。”她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鞋尖。
“不對,一定有什麼問題,剛纔你心裡在想什麼?”端木朝華將她的下巴托起來仔細打量着。視線不敢和自己的接觸,一定是有問題。
“沒想什麼啊。”
“阮千千,信不信我把你丟到剛剛的院子裡去,你說看到偷衣服的賊,主人家會怎麼做?”
“……”
雖然現在是患難與共的,但深知端木朝華脾性的阮千千依然不敢造次半分,因爲這個人確實是有可能做出拋棄同伴的可恥行徑來。
“大不了我再去官府救你一次。”
在心裡暗罵一聲無恥,阮千千拍開端木朝華的手,聲如蚊吶,“我在想若是你生在山野田園間,穿着這樣的粗布衣服,大概也是好看的,所以多看你兩眼。”
打量着對方臉上微紅,覺得可愛極了,整理一下襟口,他說,“真的好看?”
“嗯。”近乎可恥地承認。
“我在京城近郊置過一處庭院,雖極少過去,也吩咐下人常常灑掃,等回到北朔我帶你去。”
一臉莫名其妙地歪着頭看兩眼端木朝華,不曉得他臉上那點洋洋得意是從何而來,直到二人混在人羣裡扮作普通百姓出了西陌京城。
阮千千方纔回過味來,大抵端木朝華是想在不受禮儀約束的自家庭院,與她看看安王爺粗鄙野人的模樣吧。
就因爲她讚了一句好看。
城門警戒不嚴,說明二人出逃的消息還沒能傳出去,爲防萬一出城的時候還是親手捏土把對方的臉塗得黑漆漆的。
這會兒出城找到一條小溪,自然要洗乾淨。然而阮千千把自己的臉都洗乾淨了,端木朝華還端着架子沒動,她問,“怎麼不洗?你喜歡這樣髒兮兮的?”
端木朝華的手攏在袖子裡,黑幽幽的眼珠子盯着潺潺而動的溪水。
“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麼?”
“等你洗完。”
“然後呢?”
端木朝華擡起下巴,大大方方毫無廉恥地把自己的臉探到她眼皮底下,只差說一句“給爺洗臉”了。
久別重逢的甜蜜被端木朝華的王爺架子弄得浮起一點菸火味,擰了帕子替端木朝華擦臉,阮千千咬牙切齒不知道在肚子裡罵着什麼。
這時候額頭上涼悠悠的一下,像被雨水打着了似的。
卻又不是。
光明正大偷親完她額頭的人只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本不存在的灰塵,吩咐一句,“趕路吧,我們得快些趕到北朔駐紮的營地,我有一份大禮要送給西陌。”
“什麼大禮?”
端木朝華若有似無地勾起一點笑意,望着日頭眯了眯眼,“是會震懾西陌上下的大禮,絕對驚喜。”
慢悠悠的語調讓阮千千心裡莫名發麻,得出一個結論,無論日後端木朝華待她如何,絕不能得罪他,這個人若要報復起來,恐怕是買一送十的賠率,讓人生受不起。
端木朝華腳上的鐐銬沒有弄開,跨坐騎馬很不方便,阮千千問他要不要乾脆僱馬車。他說騎馬速度快,馬車很容易被追兵趕上。
於是二人同乘一匹馬。
只是坐在前面提拎繮繩的事阮千千,端木朝華側坐在她身後,手臂像鐵一樣圈着她的腰,臉貼在她纖瘦的身上,鼻頭尖嗅到的味道,不是脂粉香氣,而是她身上特別的溫暖的馨香。
察覺到身後的人越貼越緊,阮千千手上的馬鞭子就想揮過去,但稍稍回頭就看見那人毫無防備的睡臉,只好收手作罷,按捺住心底發麻作亂的詭怪綺念,狠狠一鞭拍在馬屁股上。
爲免被追兵發現,走的是山間小道,涼風夾着樹葉清冽辛辣的氣息,讓她只覺得就這麼一直前行,不知歲月將老,也是種幸事。
星夜兼程之後終於趕到北朔軍營,其間端木朝華一直沉沉睡着,也不知是真的累得連腰都扶立不起,還是假寐着免得被攤派任務。
安王爺一路安穩地就這麼睡到了北朔軍營,除了幾次勞煩到手指給阮千千指明方向,以及略爲苦命的嘴巴被叫醒來吃過幾次東西,身體別的部位都得到了很好地休息。
滾鞍下馬之後,端木朝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對照着阮千千的疲憊不堪,讓她難免又牙癢癢起來。
好在端木朝華立刻吩咐田衝佈置阮千千的住處,飛鴿傳書給皇甫倩請她來軍營一趟,又召集軍中衆將在主帳議事直至半夜方纔能夠得以安歇。
一人高的浴桶是田衝專門去附近鎮上找來的,桶裡泡着皇甫倩沒有帶走的藥草,聽說端木朝華經常這麼幹,可以解乏。
阮千千在濃濃藥香裡猛抽幾下鼻子,一陣神清氣爽之後,驟起地疲乏竟是比先前還要厲害,藥物的作用就在於把隱藏在筋骨縫隙之間的乏意都激發出來,然後解去。
端木朝華來時屏退守衛,無聲無息地潛入藥香馥郁的帳中。
四折屏風是粗製的,在這臨時扎帳的黃沙塵土之上立着,簡陋裡透着別樣的粗野氣氛。
偏偏有柔和的香氣混雜着,讓人有一些迷惑究竟是身在荒野還是在女兒家羞澀香軟的閨室裡。
半晌沒有聽見動靜的端木朝華繞到屏風後面,略遲疑,走近卻看見那小小的腦袋歪在浴桶裡睡着了。
水尚且溫着,冒着熱氣。
細密的青絲鋪滿肩背,映襯得滿身肌膚白得透明,惹人憐愛。
把人從水裡撈起來擦乾了,也不見她醒。連日奔勞的疲憊現在全然都散出來,她的倦容裡帶着鬆懈下來的懶意,身體蜷在他的臂彎裡,顯得那麼小,小得稍微用力就會消失了似的。
端木朝華爲心頭掠過的這抹患得患失好笑起來。
剝去打溼的厚毛毯,又裹上棉被。他就那麼用一隻手支着下巴側臥着,在西陌一直覺得身體是在空氣裡虛浮着的,帶着無盡的疲憊和看不清的隱暗的絕望,直到坐在馬背上,將她抱在懷中,才能安睡。
人總是貪得無厭,稍微得了安心,就一口氣把欠下的睡眠補足。
現在反是睡不着了,只能看着身旁吐息均勻睡得香甜的人怨念起來。想必自己在馬上睡着而她匆忙趕路的時候,也是這般心裡不平衡的想把睡着了地那個提拎起來,甩兩把,最好有繩子掛上去曬起來,看他敢睡不敢睡。
恨恨地只是想着。
視線漸漸不自覺集中在因爲熟睡而無知無覺微張的櫻脣上。
先只是想嘗一口,嘗着嘗着就變成深吻,再後來折騰得自己的呼吸都火熱起來,裹在棉被裡的人仍是安穩睡着。
端木朝華方纔醒悟自作孽就是這般。
那人根本不知他煎熬,直睡到天亮驚訝於他在自己帳中,揉着眼問他,“一路奔波你倒起得早,不知道這麼早來找我做什麼?”
將將打開的嗓音有一點清晨特有的微啞。
再然後就被莫名其妙地壓在被卷裡吻得雲裡霧裡不知身在哪裡,好不容易從端木朝華有力得過分的手臂裡掙脫出來喘一口氣。
“我喘不上氣,好歹我也一路把你帶回來,這麼迫不及待想弄死我嗎?”
“弄死你倒好,免得忍着辛苦。”說完這句話,端木朝華立刻起身,眨眼的功夫裡就消失了。
果然牢裡的溫柔只是錯覺,環境惡劣所以磨得老虎的爪子都平了,現在指甲長出來,恢復成有恃無恐的喜怒無常。
阮千千莫名地抱着被子,翻身繼續矇頭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