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千千知道這一天是不同的, 她醒來時天尚且沒有亮,而端木朝華已經收拾整齊,坐在她牀前。
看不清隱沒在陰影裡的臉是什麼表情, 她蹙眉覺得喉中似乎有焦火, 咳嗽聲將將出口。
一杯清茶遞到她面前。
面無表情地接過來, 她不拒絕端木朝華要她做的任何事, 因爲沒有資格拒絕。茶杯回到端木朝華手中時, 他低頭看了一眼,隨手將茶杯放到一旁。
在阮千千額間留下一記輕吻。
再然後是面對他一如既往的黑瞳,她的心尖彷彿初春第一抹接觸到料峭冷意的新綠, 瑟縮了一下。
“今日城中有事,我留下了田衝保證安全, 太陽西斜時分, 我定會派人來接你。”他頓了頓, 手掌在她清清冷冷的發上停着,緩緩說, “你要等我。”
垂着的眼睫一動不動,她及時地應,“是。”除了是,她什麼也不能說。
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端木朝華驀然間低下頭來, 這一口是真的咬在脣上, 毫不留情, 沒有半點猶豫, 牙齒戳破嘴脣剎那, 他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終於落入塵埃,被塵世覆蓋, 反而安心。
她依然是乖順而安靜,痛也只是輕顫了一下睫毛。
舌尖在傷口上憐惜地勾過,他輕而易舉就撥開她身上單薄的衣衫,手指流連着鎖骨處淺淺溫暖的體溫,整個脖頸都露在外面,上面爬着的青紫痕跡好像是枯草掩埋下的枯骨,驀然跳進阮千千眼中。
她不悲不喜不怒,只是看着,在他擡起身時雲淡風輕地拉好衣衫,似乎不爲這些感到絲毫恥辱。
玄色銀蟒紋的長袍裹覆下,端木朝華的身體像瘦了很多,直梆梆地站着看她,屋外的更漏聲擊破他無懈可擊的表情,那死人一般的面具,也破開一絲紋路。
阮千千將身體縮進被褥,在暗色裡仍舊瑩瑩發光一般的臉,低下去埋進被子裡。
“劫走你爹的人已經查明,你知不知道是誰?”
她紋絲不動。
“是你師兄。”端木朝華也沒有預期能看到她有所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切塵埃落定以後,我還你一個毫髮無損的爹。”
她仍舊是閉着眼,卻發問,“條件?”
黑衣的男人身體僵硬着,他厭惡她將他的苦心都想成別有用心,但若不將一切都說成交易,她更無法安心。端木朝華伸手摸摸她的臉,一瞬間就離開,順着她的話說,“日暮宮門落鎖以前,我要在雲華殿見到你。”
阮千千憊懶地打個哈欠,沒有話說,只將滿含倦意的眉梢眼角都藏進被角。
端木朝華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看不到身後那人,睜開的雙眼沒有半點疲累。她怎麼會睏倦,自從謝非青偷偷將“沉夢”置換,她就再也沒有真的熟睡過。
二人同塌而眠的滋味,如同萬蟻噬心般夜夜折磨,偏生連喘息都不能發出一丁點。
阮千千不知道,她該如何用清醒去面對這個她既愛又恨的男人,終於連清醒都不敢了。
她從沒有經歷過這樣長的一天,從東方泛白之際,她便坐起身梳妝,說是梳妝,其實手持木梳對鏡將已經服順的發來來回回撥亂理順。
後來城中似有驚天喧譁,但傳入王府內院,不過是一陣遠得好似來自雲端的小小嘈雜。她想走出房門,立刻被守衛攔住。苦笑一陣想明白了,只有這一方小小見斗的房室是她的全部自由。
再後來,京城的半邊天空都被染得紅透了,好似天上起了火一般,燒得熱烈激盪的雲朵翻滾而去,時不時夾雜着黑煙。
饒是這般,午膳依舊按時傳來,菜色不曾減少些許。她平靜地用完膳,絕食這樣的招數,早知是無用。
人活着興許還能有些用處,若死了,纔是真的一無是處。
紅日。
西沉。
門被林少庭撞開時,阮千千正提着飽蘸濃墨的一支筆,筆未落,轉頭愣怔,墨色在紙面上染開圓圓的一點。
“師兄……我沒有吹哨……”
林少庭瞳中一縮,他看見她單薄衣衫比前次更加瘦削的肩頭,那眉間恍惚清淡,那脖頸倔強微揚,他嘆一口氣,把披在身上的大氅解下來裹在她身上,說,“快走吧,你爹就在京郊竹林等我們,現在京城很亂,耽擱的時間越久,就越可能有危險。”
她的手腕一掙,就從林少庭掌中脫出來。
“你不懂嗎?我沒有吹哨,就是說我不走。”
眸色搖曳,林少庭聽不懂地皺起眉,“爲什麼?”
“上次你來,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我現在走不得。”
“沒有什麼走不得,你擔心的是你爹,現在我帶你們一塊兒走。江湖深遠,總有我們的藏身之地,這一路邊走邊找師父,隱遁江湖有什麼不好?還是說……”林少庭想到一個可能,“你根本不想離開他?”
阮千千抿了抿乾澀的脣,搖搖頭,張嘴好像不會說話一般沒有發出聲音。她跌坐在椅中,失神地盯着桌案,“你想得太簡單,帶走我爹和我,那尚書府上下滿門百來號人怎麼辦?”她擡起來的眼,好像一盞枯燈在夜色裡熒熒的一壁幽火。
“那我就把他們全帶走。”林少庭咬咬牙。
“師兄。”聲音拔高一些,阮千千緊盯着他,緊抿的嘴脣上現出深刻的紋路,“你知道不可能帶走阮府所有人,你帶着我爹走,我已經感激不盡。至於尚書府,那是我的責任。而且……”她低沉了聲音,好像話語裡漬着烈酒似的,火辣辣的,“我要查清我爹的案子,不能讓我爹蒙受不白之冤。只有呆在端木朝華身邊,我纔有機會。若他是冤枉了我爹,就算化身白骨,我也會叫他還我爹清白。”這話花費她極大的力氣,眼內抽空臉色發白地看着林少庭。
“我爹的安危,就有勞師兄。今生不得報,來世阮千千也定要報答師兄的恩情。”她說罷將眼闔上,一是無話可說,二是不想看林少庭的表情。
林少庭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裡變得明顯,捏緊了一雙拳,已是知道無論怎麼勸解,阮千千也不會跟着他走。
或許,將她打暈也是可以的。
但如何面對她醒來後的眼光,光是想一想,他心口就發堵。
稍有片刻躊躇,門外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阮千千將林少庭拉過來,推到屏風後面,就聽見門口響動。
來人是田衝。
“你來做什麼?”她目不斜視,只見田衝手上捧着一個暗紅色木雕的盒子,盒上鏤花鑲嵌着紅藍色寶石,彼此相間,數目衆多。
田衝着一身黑衣,白潤溫和的一張臉上帶着些許笑意,若有意還無意的一眼掃向屏風處。
心提到嗓子眼,又隨着田衝挪回的目光而放下。
“問你來做什麼。”
田衝說,“自然是王爺命我來的。”
“命你來接我嗎?”
“正是。”
“我沒什麼好收拾的,就這麼走吧。”阮千千說着起身,屏風紋絲不動。
“慢着。”
“誤了時辰你擔待得起麼?還不快走!”田衝往屏風處邁出的兩步讓阮千千短促地叫起來,步子同時停下。
揚起的下巴上布着一道不明顯的紅痕,手掌在盒子上摸索,田衝微微笑道,“我這裡有一樣東西是給姑娘的,不妨看過了再進宮。”
阮千千警惕地看他一眼,總覺得田衝身上透着古怪,屋內充斥着一股悶沉沉的氣味。
就像。
血的味道。
“那就快打開。”
“這樣東西,要姑娘自己打開。”田衝將盒子推到阮千千懷中。
很沉。
她疑惑地看看田衝笑得古怪的臉,盒蓋在手下被啓開,再垂下眼時,阮千千的呼吸凝滯住。
躲在屏風後面的人,在外間突如其來的安謐裡,嗅出一絲不妙,一絲冷凝,一絲隱匿的不祥,就像纏繞在骨縫之間無孔不入的蛇尾一樣冰涼滑膩。
血腥味溢滿於室,手指所觸是水藻一般溼潤的黑髮,或許因着一路顛簸而凌亂,尖尖蔥指透出活人的淡粉,而手下,乃是死白色的皮膚。
眼角已然鬆弛,隱約可見的是從不掩飾的笑紋。
連將盒子遞到阮千千手上的田衝,也被她遲滯了的動作嚇得心腸肉都一跳一跳的。她太過平靜,平靜得令人生出寒意。
半晌,她才彷彿將才看清木盒裡盛放的。
是一顆頭顱。
“阮姑娘。”
把盒子放在桌上,聽不到有人呼喊的聲音,她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不過是懷中抱着這一顆眉眼尚且溫和含笑,血液尚且溼潤粘稠的人頭。
這是——
“爹!”
正是阮暮秋的頭,因爲與身體分離而呈現出死人的涼意,血液的氣味並不刺鼻但縈繞不去盤桓在鼻息間。
久前離開尚書府,正是爹爹下朝,買來的冰糖葫蘆串,討好地遞到她眼前來。她因急着往安王府趕,咬半口算是對付過去,匆匆便走。
從死人口裡滾落出來的。
落在地上。
是一粒糖化去一半的糖葫蘆,山楂滾着的是水氣光澤的糖,也是鮮烈刺目的血。
阮暮秋並未聽從林少庭的安排呆在竹林小屋,想着女兒就要回來,上街一趟,卸去了錦衣烏紗的中年男人,將兩串紙包好的冰糖葫蘆小心拿在手上。竹林風瑟瑟,清疏淡漠的光影裡,他咬下一顆。
這是女兒最愛的滋味。
剛從舌尖躥溜而過,尚未到達喉口,尚未來得及細嚼。
一劍貫穿胸口,一刀快如閃電取下頭顱。阮暮秋的頭掉在地上,口中的糖葫蘆剛化一小半,眉眼還噙着口中酸甜帶來的饜足笑意。
他想,等女兒吃到糖葫蘆,也是這般,笑盈盈的。
他想,他的如花最大的心願大概就是看到自家女兒不帶一絲愁容。
他想,以後縱然是沒有萬貫家財,但糖葫蘆總還是吃得起,再不濟他可以去酒樓學手藝。
還有的。
都來不及想了。
就是這樣冷淡清淺的眉眼,林少庭忽然怕,這個人從此都不會笑了。屏風轟然倒下,林少庭搶在田衝出手之前,將阮千千一把撈入自己懷中,後退幾步,將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裡。
“別看了。”
然後伸出手去奪她手上的盒子。
阮千千緊緊扣着,林少庭手上含着內力都不能將盒子奪走,又怕傷到她。低聲急促地說,“給我,乖,鬆手。”
好像哄孩子一樣又是輕又是帶着誘騙的聲音,在阮千千的耳渦裡打個旋就消沒無聲。
“林公子武功出神入化,進出守衛森嚴的安王府,也如入無人之地。只不過讓小人拿了個空子,四日前,公子離開時,王爺讓小人帶人跟着。沒有打擾到公子起居休息吧?”問話裡帶着隱隱得意,田衝脣畔含着一些陰冷的詭秘,擡眼將視線扯回他懷中女子身上。
“阮姑娘,是時候隨在下入宮了,要趕在宮門落鎖之前,時辰可已不早。”
哆哆嗦嗦的一雙脣,血色都抽離而去,她雙肩一掙,從林少庭懷裡掙脫出來。又將木盒放在桌上,雙手不抖不動,從盒中取出那顆頭顱。
田衝厭惡地皺起眉。
林少庭看得眼中一痛。
她眉眼溫順略帶嬌怯,正是十四五的女兒家,看自家爹爹的眸色婉轉。手指柔情而緩慢地梳理起阮暮秋的頭髮。黑髮中的銀霜是什麼時候有的,她茫茫然想不起,有多久沒有爲父親梳頭束髮,這事從來是二孃做的,她偶爾爲之,父親口上說她頑皮,眼底綻開的笑卻是慈父暖春的溫和包容。
而今髮絲絞纏在一起,怎麼理也理不順,手指硬起來稍微使勁,一個不慎將頭拉動到地上,滾了兩轉。
這一滾好像不是無知無覺的人頭落在地上,而是一把燒紅的鐵鉗子往她懷裡心口用力一捅,肉翻血濺。
阮暮秋再落回她懷裡,嘴角也是平靜地略帶弧度,並未因爲方纔摔落有什麼動靜。只是下端的血水粘在地上,也滲出一些打溼阮千千的翠衫,還有她的手。
手上黏膩的感覺,就像一腳陷入忘川河底萬世罪惡的淤泥,再也洗不乾淨了。
猩紅的顏色扎眼得很。
阮千千摸着懷中發,抖着淡色嘴脣,輕輕喚一聲,“爹。”
她臉上做着哭的表情,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哭不出來,胸懷中既是滿溢也是空虛,充盈的極致便是什麼都沒有的虛無。
走近過去,林少庭說,“跟我走,我帶你走。”別的還要說什麼,都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她呆愣了一會兒,恍恍惚惚的,忽然猛擡頭,直勾勾地盯着田衝。
他避開阮千千的眼,下一刻領子被人提起。
血淋淋的阮暮秋,還在她胸口,映着那一雙水光充血的眼,讓他心頭打了個顫。說眼前是陰森地府裡衝出來的煞鬼也不爲過。
“我要進宮,現在,立刻。”
連日奔波的疲累,期待的不過是一場結束後的好眠,但此刻林少庭知道,這安然好眠一時半刻來不了,又或者,一生都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