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典簿廳。
幾位學士正整理着典籍。
其中某位典丞,靠在位上,相當不悅的說道:“這宋時安,還真是個大禍害。”
“爲何又突然說起宋時安?”身旁的官員不解的問道。
“你們都沒有聽說嗎?”典丞壓低聲音說道,“朔風,丟了。”
“竟有此等事情?”旁人驚訝道,“真的假的?”
“沒有錯的,陛下都緊急召見幾位將軍了。”而談及此事,他就充滿了鄙夷,“這朔風一丟,那北涼還守得住嗎?北涼這樣慘敗,整個涼州都危險了。”
這位典丞對於宋時安,一直都是厭惡的。
從看到他那一篇《屯田策》開始就這樣了。
這般與世家爭利的文章,他作爲宋氏的子弟,竟然寫得出來。
就算你是個庶子,分不到多少,也不能這樣造老子的反呀。
當然,這篇文章是晉王,或者說皇帝定的策論甲等第一,他肯定沒有批評。
但對於宋時安這個人,一直都是十分敵意。
然後,宋時安在孫司徒府上吟了那首詩後,他直接火力全開的罵:有才有什麼用,不尊重老者,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
自願爲朔風縣令,也罵:想富貴想瘋了,自以爲是,不知道天地爲何物!
攛掇六殿下把琅琊的兵奪了,還瞬間狂喜:這是反賊!這是要誅九族的反賊!
“哎,如果真的丟了,那就危險了啊。”旁人臉上出現了憂慮,“齊賊以後就對我大虞居高臨下了。”
“如若沒丟,讓這小子回來,更是不得了。”
他嗤笑一聲,語氣裡有些嘲弄。
“現在的關鍵不在他,而是整個北方的軍隊和輜重,都搭進去了……”
典丞哼了一聲,抱怨道:“我就覺得這小子是造反,都不該派兵支援他。”
他的話音剛落,門突然的被推開。
衆人嚇得一愣。
但在見到是誰人後,更是嚇得臉色慘白。
全員都哆嗦打顫。
那典丞更是倉皇起身,十分恐懼的面對幾人。
錦衣衛副使左子良帶着四個錦衣衛,直接就進到其中,一個眼色,兩人就將典丞給架住。
“左,左爺您這是……”
典丞戰戰兢兢的說時,下半身就跟麪條一樣軟掉了。
而身旁一個錦衣衛,一手執筆,另一手拿着由幾片薄木牌穿成的手冊,在一通書寫後,拿起,面向幾人:“他是不是說,如若沒丟,讓這小子回來,更是不得了,詛咒我軍兵敗?”
原話,一個字都沒有錯。
典丞不敢頂嘴,但想要解釋。
但問的不是他。
其餘的幾人驚恐的點頭,異口同聲:“是。”
明明就說了,錦衣衛都聽到了,他們怎麼敢包庇?
“他是不是說:我就覺得這小子是造反,都不該派兵支援他,質疑誹謗皇帝決策?”他再問。
剩下幾人,依舊是連連點頭:“是。”
剛纔那個罪名就已經足夠嚇人了,而這一條的,還是‘彈劾’皇帝,典丞腦子瞬間一熱,接着是紅溫的‘警告警告’。
最後,當場昏厥。
“帶走。”
左子良絲毫不拖沓,把這人從國子監拖了出去。
而出了典簿廳,他看着此人的身份信息簿,他皺起眉頭:“國子監典簿廳典丞,才從五品。”
“這已經是今天逮到的最大的了。”一旁的錦衣衛說,“那些大官們,好像都不怎麼說話了。”
“八成是被通氣了吧,這小嘍囉沒什麼派系,接觸不到大人物。”左子良感到掃興,“就從五品,也敢妄議國政?”
“那怎麼辦?感覺都已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啊。”旁人感到有些無力。
“滿嘴成語,你這是要考舉人啊?”
左子良在吐槽之後,舒了一口氣,道:“能夠抓個正三品的就好了,正四品也夠格,實在不行從四品也行。”
大虞的官職有幾個門檻。
七品是一個。
四品是一個。
四品以上,就都算得上是高官了。
其中盛安的正四品,還能進朝堂朝會。
大理寺左監的孫恆是從四品,算半步朝堂。
“也是,咱們錦衣衛出動,花費大半天的時間,就抓了個從五品,這不是丟陳公公的人嗎?”旁人附和。
錦衣衛也屬於是宮裡的人,只聽命於皇帝。但是,皇帝不可能任何細碎的小事都要和錦衣衛吩咐。所以,他們的直接大領導就是陳寶。
二領導,就是喜公公。
司禮監太監中,陳寶掌印,喜公公執筆。
“走,去一趟大理寺。”
左子良決定下一趟,就前往這一關鍵衙門。
“左頭兒,是找那大理寺的孫恆嗎?”他提醒道,“那人,可是孫司徒的大兒子呢。”
抓人,也是得注意影響的。
陳公公平時就教導他們,得有腦子的辦事。
“那又如何?”左子良嗤笑一聲,接着瞬間嚴肅,“就算是孫司徒,那也不能亂說話!”
………
盛安,一家酒樓雅間。
“這宋時安,就他孃的是一個王八蛋!”
一個紅着臉的華服公子,擡起手指,破口大罵。
“是啊。”旁人也充滿了不屑,跟着罵道,“仗着自己幾篇臭屁文章,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的。甚至還說什麼,男兒何不帶虞鉤,收取關上五十州。他配嗎?”
“他配他爹個卵!”
紅着臉的公子,想着曾經自己和宋時安還是一個私塾的,那日對方考了解元,他還親自去請他吃飯,沒想到那小子理都不理,因此對這人充滿了記恨:“這下,打了大敗仗,人死在了朔風,禍害他爹孃一家,全都得死。”
“是啊,這小子就特孃的是個掃把星……”
這句話還沒說完,幾個帶刀京吏就衝了進來。
“大膽,你們是何人!”公子站起身,指着這些小吏,絲毫不慫,“滾出去。”
而這時,盛安西都尉賈貴豪走了進來,指着他:“你小子指誰呢?把手放下。”
見對方的官服是正五品,他把手放了下來,語氣一下子柔和了很多:“大人這是?”
“抓了。”
賈貴豪手一壓,乾脆道。
當場,所有人都被逮住,其中罵得嗨的二人,更是由兩個按住。
“你要做什麼!”醉酒的公子一下子就怒了,瘋狂的掙扎,“我爹是李龔,我爹是李龔啊!”
“知道了知道了,你爹是李龔。”賈貴豪掏了掏耳朵,並且對身旁兩個手下說,“聽到沒,他爹是李龔。”
“聽到了大人,他爹是李龔。”
“我也聽到了,他爹是李龔!”
……
盛安城裡,掀起了一場抓人的狂潮。
在外城裡,所有鍵政時誹謗朝廷和宋時安的官僚子弟,以及低品級的小官僚,盛安西都尉都在抓,哪怕不屬於他的管轄範圍,也都抓起了人。
因爲他有吳王的背景,所以剩下三個都尉,也都只能坐視。而錦衣衛,則是抓大魚。
但搞了一整天,連大理寺都去過,最高戰績,還是那一隻從五品的典丞。
所以最後回宮後,被陳公公狠狠的罵了一通。
指責他們辦事不力,是不是太過於招搖,抓小魚的時候驚動了大魚。
不過老練如陳公公也猜得到:統一通氣了。
這世家的智慧,沒那麼簡單的。
孫司徒要只有高貴的血統,他能位列三公之首嗎?
在詔獄裡的宋靖,也能感覺到大理寺風氣不對。
於是,夜晚時,喊來了一個年輕的七品典獄官,問道:“大人,這是發生了什麼嗎?”
“宋府君,您叫我小劉就行。”典獄官笑盈盈的說道。
“好好,小劉大人這是發生什麼了?”宋靖問。
“這個……”典獄官稍作糾結後,壓低聲音的說道,“現在,盛安在抓人。”
“抓什麼人?”
宋靖十分好奇。
“不知道是哪裡流傳出了朔風打了敗仗的消息,然後錦衣衛跟衙役就在全城抓人,都進去了幾十個。”他解釋道。
“打了敗仗?”宋靖心一下子咯噔了。
“這個也就是流言,沒有證實的。而且既然是真的,爲什麼要抓人呢?”典獄官連忙的安慰說道,“宋府君,您還是等正經的消息吧。”
“正經的消息,會告訴我嗎?”宋靖問。
“這個…下官就有點爲難了。”典獄官道,“但如果是全城都知道的,我一定來跟您講。”
“如果是全城都知道的……”宋靖看向了一旁,嘆息了一口氣,“那就是徹底贏了,或者徹底輸了。”
朔風,現在就像是一個被搶救的病人。
只要手術一直沒有結束,那就是還活着。
而結束的那一刻,他的生死,也就不再薛定諤了。
“府君。”見狀,典獄官小聲的說道,“雖然今日我們幾個下官之間,都沒有怎麼聊過國事,但從那幾位大人物的表情來看,應該是贏了。”
這番話,讓宋靖較真的看向了他。
而他爲難的擺了擺手,示意宋靖不要再繼續追問。
但不問,他也懂了。
根據表情來看,是贏了。
那意思就是,盼着贏的人高興了,盼着輸的人難受了。
………
宋靖下了大理寺詔獄,宋府的人自然完全被限制了人生自由。
宋策,宋沁,崔夫人,還有江氏,四個人一直的在大堂裡。
除了人的幾急,會讓丫鬟下人帶去,吃喝睡都在這裡。
大堂的門是關着的,裡面一直點着燈,在門外,就有錦衣衛守着。
雖然一起這麼多天,但崔夫人,依舊對江氏沒有寬恕和原諒。
一日早晨,照常的,四人盤坐着,按照下詔獄前宋靖要求的那樣,用保持身體痠痛來集中注意力,以免亂說話。
“宋策。”宋沁看向家裡現在唯一的九品官的龍鳳胎兄長,“你說這麼天了,仗還沒有打完嗎?”
在她這樣問後,兩個女人也看向了宋策。
“圍城是這樣的,打好幾年的都有。”宋策對她解釋道。
“那會打好幾年嗎?”
宋沁有點絕望了,難道要一直被關這麼久嗎?
這種事情,不要啊!
“感覺不會。”宋策想了想後,說道,“姬淵投入的兵力太多,又是遠道而來,打幾年,僞齊的國力也耗不起。拖那麼久,反倒對我們大虞有利了。”
“那會打到什麼時候?”宋沁追問。
“這個還真不確定,姬淵這人的性格不好說的。但按照常理,一旦到了冬天,他們僞齊北邊有匈奴侵犯,運輸補給也困難得多,如果還是攻不下,八成就退兵了。”宋策分析道。
“那按理來說,應該差不多這個時候冬天了啊。”江氏認真的說道。
“主要看下雪。”宋策說,“對於運輸而言,冷不是關鍵,雪路泥濘,會把速度拖慢到原來的三成都不到。”
“可雪,也應該下了啊。”宋沁都感覺到盛安挺冷了。
盤坐在地上,屁股就涼涼的。
“這個真不好說。”宋策搖了搖頭,“有時候可能提前一個月下雪,有時候可能推遲半個月下雪,放眼古今,好多次戰爭的勝負,都是由未預料到的天氣所左右。”
“那如果宋時安守住了,咱家是不是會更富貴了?”宋沁有些期待道。
這句話,讓幾個人精神頭一下子被提起。
“父親進了詔獄,就說明‘他’是主犯。父親進了詔獄這麼久都沒有判,就說明上面在等‘他’的結果。”
再回到妹妹問的那個問題,宋策呢喃道:“富貴與否不知道,但他,立的是天功。”
天功這二字出來,江氏眼睛亮了一下。
“我宋氏本來就富貴,還需要他讓我們更富貴?”
這時,崔夫人瞥了眼江氏,揶揄道:“爲了自己的前途,把阿吉都害進詔獄了。”
江氏沒有說話,低頭輕咬着嘴脣。
突然的,外面吵鬧起來。
而且,越來越吵。
像是從府外傳來的,是人羣的呼喊聲。
在皇城裡,怎麼會有這種鬨鬧呢?
四個人,都感到不安起來。
就在這時,門被緩緩推開。
是錦衣衛指揮使沈康。
見狀,宋策連忙起身,對其一拜:“沈爺。”
“宋公子,各位夫人,還有宋小姐。”
沈康淺淺一笑,看向緊張的衆人,開口解釋道:“你們聽到的這動靜啊,是朔風打了勝仗,民衆百姓的呼聲。”
“打了勝仗?!”
江氏一下子就起身。
崔夫人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
宋沁則是露出笑容,高興道:“那爹,就能出獄了?”
“是的。”沈康剛一回話,又連忙的補充道,“不過宋小姐,我回的是江夫人那句。至於宋府君能不能出獄,這個得看大理寺的判決。”
“打了勝仗,打了勝仗……”江氏呢喃幾句後,突然上前抓着沈康的胳膊,“沈爺,那我兒子呢?就是宋時安。”
“不得無禮!”崔夫人對江氏吼道。
不過沈康卻十分和善,回答道:“宋時安,一切安好。”
作爲主母,崔夫人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休得對沈爺……”
話音未落,江氏轉過身,攥着她的胸前衣襟,眼眶的淚花奪眶而出,哽咽道:“我兒子,要回來了!”
“……”
這一句話,直接讓崔夫人當場的怔住了。
臉上一貫有着的驕傲和盛氣凌人,也全都下去。
甚至被她這一瞪,連回懟都做不到。
以往的尊卑次序,全部都被她的這一句話,給徹底打亂。
她那個立了天功的兒子,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