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但朔風的天,黑了。
那些豪族的僕人並不知道昨晚將那些糧食和錢財從府庫裡搬出來爲何。
哪怕是幫忙運輸的一些僕人,也有些茫然。
但一大早,城中所有豪族的家主,主母,公子小姐全部都不在後,被拋棄的下人才終於明白——老爺們跑了!
而很快,朔風城的百姓也躁動起來了。
“聽說了嗎?昨日夜裡,那些老爺們全部都跑了!”
“而且錢財,一車一車的往南門那裡運送。”
“不是說城門絕對不會開啓,所有人都要一起抗齊,無一例外的嗎?”
“連趙湘都不會把那些人放走。”
“六殿下來了,怎麼就放走……”
“這朔風城,只是我們這些屁民百姓的嗎!”
“說好的共拒齊賊呢!”
百姓們的民怨很大,但真正喊出來抗議的,也只有一些頭很鐵的。
道理很簡單,你敢叫,就把你殺了。
本來守城就是百姓的責任。
問題的關鍵在於什麼呢?
調子起的太高了。
六殿下來了之後,說的那一些話,做的那一些事情,都像是在表明,軍民一心。
可實際上呢?
那些吃精米的人,壓根就跟他們一條心不了。
因此,人羣之中的倦怠消極情緒逐漸蔓延。
還有不少人,在縣衙門口聚集了。雖然什麼都沒有幹,就等在那裡。
由幾個牽頭的單身漢,在此處扎堆。
原本搞這種事情,都是會被縣吏抓捕,兵卒驅散棒打的。
但人還是慢慢的,越聚越多。
因爲那些士卒和官員也彷徨了。
都忍不住的小聲嘀咕。
“殿下把琅琊的軍隊都調過來了,這種事情都做了,爲什麼要放跑那些豪族呢?”
“而且,不僅僅是張公一家,是所有的豪族。”
“明明把城門緊閉,逼迫他們抗齊就行了啊。”
“還是說,哪怕是六殿下,也鬥不過這些豪族嗎……”
對於未來,稍微不確定的情緒滋生並迅速擴散了。
其實強行鎮壓之後,過些日子,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到時候打過來了,在監軍的威脅下,大家還是得賣力殺敵守城。
但有時候,‘人心’就是一個很微妙的東西。
微妙的,能夠牽動很多事情。
有了那一瞬間的彷徨,就沒辦法做到百分百的忠誠了。
對這件事情更生氣的,實際上是更高級一些的將領官員。
都是老爺,爲什麼他們就能享福,我們得效忠?
政通察覺到這些危險的情緒後,連忙的從人羣之中擠進去,進到了衙門裡。
在魏忤生的門口,守衛見他急匆匆,便開口道:“殿下現在才睡了不到兩個時辰……”
“快去通報,有要事!”政通急切道。
“是!”
連忙的,士兵去到房間通報。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道:“大人,請進。”
跨過門檻,政通焦急的走進去。然後,便看到了魏忤生坐在了牀上,表情平靜。
身上的鎧甲,已經披上了。
淡定的,就像是對於什麼急事都不在意一樣。
不,應該是淡定的就像是什麼事情,他都知道了一樣。
“我們出去吧。”
魏忤生,站起了身。
“?”政通流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只能夠跟在他的身後。
出了房間之後,六殿下那位女親衛也像是提早就準備好了一樣,直接的加入到魏忤生的身邊,三人同行。
全程一句話都沒有的走出了縣衙。
衙門口,一直蔓延到街道那裡,還有一些民房的門口,目之所及之處,全部都是人。
足足有上千人。
而在他們更後面,不敢鬧事,但也對於此事十分氣憤,並迫切想知道原因和後續的人,則是足足有幾萬人。
所有人,都在看六殿下想怎麼做。
但所有人心裡也都清楚,就算做了,他們也沒有任何辦法。
怎麼,你不服氣?
當然,哪怕於事無補,他們也有恨的權力。
既然都是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你起什麼高調呢!
“發生什麼事情了?”魏忤生問周圍的官吏。
因爲沒有被點名,衆人全都低下頭,默不作聲。
他們不知道這件事情是不是六殿下授意的。
不清楚領導的真實想法,那就不能夠亂出頭。
槍,打出頭鳥。
政通也有點想不明白,殿下到底知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剛纔自己進去就是通報這件事情的,爲什麼不讓我說?
見這些官吏將領都不說話,魏忤生便下了臺階,朝着人羣走去。
他一走,所有的百姓,同步的往後縮了一下。
那幾個愣頭青,其中也有幾個趕緊縮卵,鑽回了人堆裡。
只剩下最前頭的幾人。
“發生了什麼事情?”魏忤生問。
是六殿下。
殿下,就是皇帝的兒子。
皇帝是真龍,殿下就是幼龍。
龍開口了…還是在對我說話……當即的,那個爲首的百姓就跪在了地上,冷汗直冒,瘋狂的磕頭:“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魏忤生走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面前,對方也錯愕的怔住,一下子就跪着了。
接着,是第三個男人。
“發生了什麼事情,言者無罪。說了,我賞賜你錢財。”魏忤生道。
緊張的,男人聲音顫抖道:“殿下…昨夜一衆豪族,從南門出了朔風城。”
聽到這個,魏忤生當即瞪大眼睛。
然後擡起頭,看向身後那些百姓。難以置信的,開口道:“有這種事情?!”
話音落下,宋時安突然從人羣中出來,對魏忤生稟報道:“殿下!張公爲首的一衆豪族,昨夜傾盡家財,賄賂南門守城兵士,將南門打開,逃出城了。”
“……”瞬間,魏忤生就暴怒了,“反了!竟然做這種事情,把那些人全部都處死!”
這一聲殿下之怒,讓所有的百姓,全部嚇得默不作聲。
看這反應,殿下竟然對此事全然無知?
這時,宋時安又開口勸說道:“殿下,此乃戰時,殺了他們是自損戰力,應當讓他們折罪立功。”
“不行,這樣如何正軍紀?”魏忤生憤慨道,“包括值守的百總,每人三十軍杖,然後罰俸三年!”
這個處罰一出來,所有老百姓,集體歡呼起來。
那可是三十軍杖啊,稍微身體差一點的,直接就會被打死。
而且,連着百總一起,不只是普通士兵。
“這事殿下果然不知道。”
“不然爲什麼會處罰的這麼重?”
“是啊,如果是殿下指示的,也不至於打處罰這麼重,不然以後誰敢做事啊。”
“可那些豪族,就這樣讓他們出去了嗎?”
“備馬,我要親自去把那些人抓回來!”
突然的,實在是氣不過的魏忤生當即決定,並伸出手。
很快,旁人便將馬鞭遞給了他。
一匹戰馬也從衙門裡拉了出來。
魏忤生,騎上了馬,對着馬屁股就是一鞭子。
“六殿下英明!”
“六殿下威武!”
“六殿下果真說到做到,一視同仁,一視同仁了!”
百姓們自覺的開道,讓他的馬從人造的‘路’中間疾馳而過。
心月也跟了上去。
而趕來不一會兒,正好看完這全程的秦廓,在瞥了宋時安一眼,一切都心領神會後,則是迅速帶着一隊人馬,也跟了上去。
在縣衙門口,雙手放在身前搭着,宋時安看着受萬民敬仰的魏忤生,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政通緩緩走過去,湊到他的身旁,嘆息了一口氣,然後說道:“我跟趙湘都要不來的糧,你一粒不剩的全拿來了。還一下子,把他們上百年積累的錢財,全掏空了。”
看着前方,並不與他對視,宋時安說:“是殿下乾的。”
“是是是。”政通苦澀的笑了笑。
“此事是否有紕漏?”宋時安問。
“證據確鑿,還有爲此事負責的違紀兵士。這事,在監軍,主薄,典史那裡的記載,絕對不會有一個字的出入。”
監軍是朝廷特派官員,而且是一個羣體,直接對上的。
除非都殺了,不然事後結束回朝,肯定要向朝廷彙報的。
而如果對出的案件細節都相同,那就是石錘的真相。
“政主薄。”宋時安微微側過頭,對他說道,“軍中有沒有那種打軍杖看着挺狠,實際上一點都不痛的兄弟?”
政通半掩着嘴,小聲說道:“那我給你介紹幾個。”
………
秦廓帶着幾十人,跟着六殿下的親衛騎兵一起出了城。
然而,眼尖的他,很快就發現了地上留下的記號。
順着記號,應該就是豪族們逃跑的方向。
而且,基本上能夠一網打盡。
因爲沒有家丁跟隨,兵器傍身,他們落單遇到一小夥流民都會被殺,只能緊密抱團,趕緊找到去處。
還有,現在離出城頂多也就一個時辰。
根本就走不了多遠。
“殿下。”秦廓騎馬跟了上去後,問道,“這事,應該又全是那宋時安想的吧?”
魏忤生笑了,然後問道:“這樣比直接接管,強徵如何?”
“好太多了,雖然強徵戰時名正言順,但戰後,肯定會被彈劾。”
世家看到其餘世家遭了兵禍的時候,是不會幸災樂禍的,除非有過節。一般,他們會想到,自己要是遇到了這種蠻不講理的鐵拳,他們該怎麼辦?
讓六殿下和宋時安這種人掌了大權,他們還有活路?
“這樣做,雖然明眼人也能看出來。但賄賂是真,無殿下許可出城是真。大義,在我們這裡。”
對此,秦廓非常的滿足:“還有,那麼大一筆錢到了殿下手裡,那真是大有可爲。”
太賺了。
“那就好。”
魏忤生嘴上雖然說回去了就交權,但心裡怎麼會這樣想?
他要和宋時安,一起大步邁進朝堂。
豪族們的速度,跟輕騎兵是完全不可比擬的。所以,不到小半個時辰,就已經追趕到了他們的隊伍。
看着這些人來,所有人全部驚恐的定住。
張公,更是瞳孔一震。
“諸位賄賂守城軍官出城,莫非是不願和本殿下共度時艱?”
勒住僵繩的魏忤生,坐騎原地踱步,面帶笑容,意氣風發。
“殿下!”見狀,其中一人連忙告狀,“是那宋時安敲詐勒索我等,並允諾我等出城……”
“可有證據?”秦廓伸出了手,“物證,人證,均可。”
“……”
“沒有證據,污衊朝廷命官,該當何罪?”秦廓露出肅然的表情。
拄着柺杖的張公,擡頭,心若死灰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