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官也看出了宋時安的彆扭。
明明初見的時候很高興,但突然又做出不滿。
依依妖妖的。
“朱阿芒,你來一下。”
這時,獄官將獄卒朱阿芒喚來,而後對宋時安行了一禮,道:“小宋大人,有何事吩咐他就行,在下先告辭了。”
“嗯,你去吧。”
宋時安相當平靜的對他說道。
而後,對方便離開了,只留下這個值得宋時安信賴的人。
自從兩次朝會後,所有人心裡跟明鏡一樣,宋時安啥事都不會有,現在把牢門打開,讓他在大理寺裡自由活動都沒問題,但還得走個形式。
這個女人既然是六殿下的人,肯定是有話要來傳。
這是他能夠聽的?
溜了。
而在他走遠後,心月瞥了眼一旁的朱阿芒。
“自己人。”宋時安隨口道。
聽到這個,剛纔還縮着頭的朱阿芒,一下子便充滿了精氣神。
能被宋大人認可,成爲宋黨,那是無比的榮耀!
心月放下戒備,在獄卒開門後,提着食盒進入,半蹲下身。
宋時安剛準備迎接好吃的,心月一隻手壓在了他的手上:“剛纔,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宋時安問。
心月看着他,做出單純的笑意,接着下一刻突然板着臉,側向一邊:“呵。”
你學你爹呢。
“我剛纔,沒惹你吧?”心月提問。
說起這個宋時安就來氣,也質問道:“你是不是第一次來這裡?”
“是。”心月答,“如何?”
“還好意思說,這裡是允許探監的,你之前,一次都沒有來過。”宋時安是真的有點傷心了。
“因爲這個而難過啊。”
心月能夠理解了,而後問道:“那別人來過沒有?”
“沒有,我坐了這麼久的牢,沒有一個人來看我!”
“那你做人挺失敗啊。”
“……”
“再者說,都沒人來看你,就我來看你了。”心月反問,“你不是應該更感激我嗎?”
宋時安:“……”
TMD,這個人一點都不內耗的!
看似說的很有道理,就像是‘好人就應該被槍指着’一樣。但那得看關係啊,兩個人經歷了朔風地獄,這點感情都沒能培養出來嗎?
“去去去。”宋時安擺了擺手,讓她稍開,接着打開了食盒。
是熱騰騰的飯菜。
心月幫其將一層層都拿出來,然後宋時安端起了碗,終於能夠吃上一次,三菜一湯的美味佳餚了。
剛吃一口,他便原諒了心月:“看在你親手爲我做飯,就原諒你了。”
“在崔右丞家打的飯。”
“……”宋時安微妙的抿起了嘴,“你可以撒個謊的。”
“好的,下次記住了。”
心月沒想到宋時安還真的吃這一套。
如若他知道了孫瑾嫿還想過來給他送飯,或許對方真的會成爲他在絕望牢獄裡的一束光。
一頓飯,就能賺到不少的感情。
算了,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說與他聽,是浪費時間。
“你這些天,一直都在與崔右丞商榷嗎?”宋時安問。
“他是二品大員,又是崔氏,在盛安可謂是根深蒂固,我在他那裡,得知了很多情報。”心月說道,“你知道哪些?”
“老崔大人在朝堂之上爆頭,爲我和宋策爭取到科考報名等事,差不多都知道。”宋時安說。
“好,那我就跟你說一些,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吧。”心月稍作醞釀後,說道,“八百里加急,預估會在放榜前後回到盛安,你這次要是考中狀元,一定會在當日巡街時,讓你出獄。”
“挺好,風光大辦。”
宋時安喜歡這種儀式感。
“如若你沒能考上狀元,狀元也不是其他人,而是孫謙的話。”心月壓低聲音道,“要不要錯開出獄?”
這涉及到一個顏面的問題。
兩個人既然是敵對,對方出風頭,且壓他一頭的時候,這邊要不要避一下?
“不用,我必定考上狀元。”
宋時安擡起手,輕描淡寫。
“這是在說事,你別任性。”心月認真道。
“真不用。”
宋時安完全不在乎這些所謂的面子,道:“我從來,都沒有拿孫謙當宿命中的對手。”
這句話,倒是說服了心月:“沒錯,我們從朔風歸來,沒有人能夠和我們相比。我也覺得,孫謙他不重要。”
說到底,他只是一顆棋子,誰都可以替代。
宋時安,看起來是也是一顆棋。
但誰都知道,他絕對是棋子兼棋手。
“還有呢?”宋時安問。
“誰幫了你你都知道,誰害了你,你知道嗎?”心月問。
“害我的人,想害我的人,那不是比比皆是?”宋時安反問。
“陳可夫,司州副將,從二品。”心月說道,“早在我們去朔風的時候,他便一直跟隨文官彈劾你。並且,按照崔右丞的消息,有些文官攛掇他,上了一個十分陰損的奏摺,讓蕭羣將軍帶軍隊去朔風,將你替下。”
這句話說出來,宋時安的表情,一下子陰沉了下來。
心月也有些後怕,如若皇帝真的聽了這個計策,朔風的戰果未知。
但與宋時安,是徹底無關了。
然而宋時安,卻不屑的冷淡道:“真要下這種命令,我連蕭羣也綁了。”
她和朱阿芒聽到這種恐怖的話,都驚了一下。
但心月也知道,他這是真的生氣了。
就像那日對張公。
上次生氣,他就殺了人。
這次呢?
是從二品,得慎重。
“我記住了。”宋時安凝然道。
看來,他不想慎重。
“你心裡有數便好。”
宋時安想做什麼,心月都願支持。 “哦對了,你吃了沒?”宋時安突然擡起頭,笑着問。
“吃過了。”心月說。
宋時安點了下頭,接着又突發奇想,道:“我爹在詔獄,吃的也就稍微強一些,你能順便給他送送飯嗎?”
“我嗎?”心月指着自己,有些彷徨,“可以倒是可以。”
“別別,那還是算了。”
宋時安突然想了想後,擺了擺手:“我感覺怪怪的。”
雖然不知道,具體怪在哪裡。
“殿下呢?殿下最近如何?”宋時安問道。
“他進了宗人府,我不知道回宮會如何,怕被控制了自由,因此就一直在皇城,還有外城逗留。”心月說道,“但應該,沒有事。”
聽到她這麼說,宋時安也算是心安了。
然後,就這般看着這位進城時,一直牽着自己的手,願意同甘共苦的女孩兒,致以感激的淺笑。
心月也給了他好臉色。
“宋大人,我要不先回避一刻……”
朱阿芒小聲嘀咕。
“你給我站住。”
然後直接就被宋時安喊停。
一刻鐘你這是黑誰呢?
不,我的意思是,不能污名化我們的革命友誼!
………
翌日,海量的閱卷,開始了。
近五十名閱卷的學士,開始了大批改。
而且爲了避免那種一篇好文章,只是一個人看不懂,便被漏掉的情況發生,採取了交叉閱卷。
一篇文章,至少要兩個人過手。
因此,每個人平均下來,策論和辭賦,要批閱兩百五十篇以上。
工作量,非常之大。
先進行的,便是辭賦。
不同於秀才考舉人的文章,那種優劣好壞,十分顯而易見。
這裡的所有試卷,都是官員,官員預備役,或者至少是有潛力重要部門的吏所作。
質量就沒有差的。
聽說這次考試裡,還有個從四品的京都大官。
其實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是統治階層,很牛逼了。
但古人對於身份,十分看重。
哪怕有些人已經位高權重了,依舊想要得到這樣一件袈裟。
比如‘半步真龍’曾國藩一生最遺憾的,就是學歷差點意思。
而且他不是沒考上進士,也不是後面沒考上。
他的自尊所難以承受的是,第一次殿試,竟然只是三甲,同進士出身。
因此這種級別的考試,完全就是優中擇優。
簡直逼人選擇困難症發作。
大家最希望改到的文章,便是一眼好,都不帶考慮的。
某位學士,正在批閱文章。
而後,便批到了一份。
眼睛立馬有光,臉上都出現了笑容。
有意思。
文采極佳,文字靈動,畫面躍然紙上,沒有一語的贅述……
讀着讀着,他愈發沉浸。
餘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
在拜讀時,學士徹底身臨其境。
徐徐的低下頭,他看向了手掌。
小臂之上,不禁汗毛豎起。
“神作,神作啊。”
看完這一篇,他直接忍不住的脫口而出。
旁人都十分驚訝。
改卷碰到好文章誇一下也就夠了,什麼樣的辭賦,能夠被稱之爲‘神作’?
“你們快來看。”學士主動邀請。
而後幾人湊了過去,跟着一起拜讀。
每個人的雙瞳之中,都被熹光所鎏,完全投入。
沒有一個人,覺得他在亂說。
“可題目是寫河,這是在寫神女,是否有偏題的嫌疑?”
“題目說的是,請以河作賦文,以彰聖朝山川之盛……這是不是在寫情愛?”
“這豈是普通的情愛?何人又能與神女相戀?”
“洛河那邊,有這樣一個典故嗎?”
“每條河都有些故事,有聖明庇佑也是正常。但洛河應當沒有這樣的神話,我就是洛城長大的。”
“那這女神,就是他所創造的洛河之神。甚至說,就是洛河。這,是以人來喻物。”
“神明庇佑河山,女神的美,也是江山的美,也並不牽強。”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分歧,是因爲這篇文章文采極佳,文字極美,高雅無比,絕對不能將其庸俗化爲兒女情愛。
倘若是高尚的表白洛河,那不就是絕佳的扣題——以彰聖朝山川之盛?
不知不覺的,這裡聚的人越來越多。
孫康全都湊在一起,便走了過去,不解道:“這是作甚?”
“孫師。”這時,第一個拜讀此文,倍感興奮的學士轉過頭,道,“《洛神賦》,絕對是神作。”
孫康走了過去,他呈上文章。
老同志在拜讀後,也流露出驚歎和拜服來。
這太美了。
在文采和藝術上,甚至說是古今第一美賦都不未過!
並且,還不是老朽的心態能寫出來的。
比如孫康,就只有膜拜的份。
如此文章,當今學子,應當只有孫謙擁有如此文筆……
不,這不是他的字跡。
但這個字跡,好熟悉,好像見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