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的日頭,正是最熱的季節。靈柩不能久放,稍微停靈長一點,屍身就腐壞得更厲害。陳家的兩個兄長是死在戰場上的,遺體難免有些損壞。過了最初的幾天,便是連安氏都不敢再看丈夫的最後一眼。
停靈七日,陳府出殯!
接手幫忙佈置喪事一切事宜的徐佩瑤看着二房的一干子女,有些頭疼。按照喪事習俗,起棺須得有子嗣摔盆,一般是家中嫡長子,嫡子不在則長子長孫。因這摔盆人基本都是家中的繼承人,份量很重,須得慎重。
大伯家還好說,他有嫡子送終,這摔盆人選沒有任何懸疑,反倒是二房,主母無所出,庶長子不得她青眼,弄到最後就有些上下不得。
摔者謂之“孝子”,按照舊例可以繼承家產的。一旦確定二房庶子作這摔盆人,就意味着已經預示庶長子繼承二房家業。林氏如何肯答應?
這些年她沒少刁難這個眼中釘一般的庶子,連帶的明裡暗裡折磨着他的生母,他焉能不恨自己?讓他繼承她家的家業,還有她們母子的活路?
與其便宜這個賤人生的小雜種,她寧願從族裡過繼一個年幼的孩童做她的兒子,以便將來爲她養老送終!
林氏態度堅決。徐佩瑤幾次上門詢問她意見,都吃了一頓冷嘲熱諷。眼看大伯二伯的靈柩不能等,這族裡過繼的事也須得慎重,挑選合適的孩童要花費不少時間,不是三兩日就能夠弄好的。無法,她只好去徵求公公的意見。
“林氏要過繼?”陳老爺手放在座椅上,直冒青筋。他沉着臉,眼中散發着陣陣的不虞。
“是的,二嫂是這個意思。”看了站在旁邊的夫君一眼,徐佩瑤垂下眼。
這鬧心的,這些日子她忙得分身乏術,連看自己兩個孩子的時間都沒有。要不是身邊還有一個四弟妹幫她,她恐怕得累癱下。大嫂二嫂都不是什麼好相處的人,現在兩個兄長出了事,她作爲兒媳婦,不得不站出來。
陳老爺一把摔碎了桌上的茶杯,大怒,“那個蠢婦,二郎都還未入土爲安,她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
“爹息怒!”安撫的看了一眼佩瑤妹妹,陳友諒走了出來,“二嫂也是爲自己的今後考慮,她沒有兒子,想必心中定是惶然不安得很!”
徐佩瑤擡起頭,詫異的看了一眼笑着爲二嫂說話的夫君,心裡不解夫君又在打什麼主意。她可不認爲她的男人是個以德報怨心胸寬厚得沒邊兒的人。
聞言,陳父心裡對林氏更是不滿。
他的兒子爲征戰天下而戰死,他那兒媳婦不思悲傷,反而還在想着這些有的沒的,難道他陳家會虧待了她不成?她是嫡母,對庶子握着絕對的生殺大權,他陳家不是那種會嫡庶不分的人,便是庶子繼承農業,難道還敢不敬嫡母?
“爹,現今兄長們的出殯要緊,二嫂既想過繼,等兄長入土爲安後,答應她又何妨!”
陳父頹廢的坐下,擺了擺手,“罷了罷了,爲父走了,也不好管她了。任她怎麼鬧騰,只要不誤了你哥哥們的喪事,由她去吧。”
“公公……”
“這事,還得勞煩三兒媳婦你多操操心,讓林氏消停點,別讓整個應天都看我陳家的笑話。”
甭管心裡樂不樂意,怎麼煩擾,徐佩瑤面上不顯,走出來對着老人福了福禮,柔順應下:“公公,媳婦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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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福壽園出來,徐佩瑤走在自家男人身側,眉宇微皺。
老實說,她是個喜靜的性子,上輩子活的久了早已經能夠心如止水。面對這一堆的混亂,安逸久了的她實不喜歡跟現在受了刺激性情偏激的二嫂相處。
沒人喜歡拿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看別人對你各種仇恨不滿。除非,你非常喜歡她,喜歡到寧願自己找虐也要靠近。
顯然,徐佩瑤不是這種體質,也體會不到這種“相愛相殺”的樂趣。
一雙寬厚帶繭的大手突然拉起了女人的手細細親吻,男人偉岸高大的身軀籠罩着身前嬌小玲瓏的妻子,眼神溫柔深邃:“佩瑤妹妹,二嫂那裡,我會親自去說。”
徐佩瑤擡起頭,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你?算了,二嫂現在情緒不穩,還是我去說吧。”她怕夫君去了,二嫂變得更加歇斯底里。雖不明白陳家的幾個女人似乎都有些怕他的男人,徐佩瑤還是搖了搖頭。
女人的事,自然是女人出面。
男人輕輕擁着妻子朝自己的院子回去,一邊放柔了聲音,“這事,你不好處理。放心,交給你夫君我吧,我有分寸的。”我會讓那個女人無話可說的。
攬着妻子纖細的腰肢,男人笑得讓人心裡發毛。
“大哥二哥的喪禮,我決不允許有人胡攪蠻纏,讓兄長走得不得安寧!”
知道夫君心裡已經有了決斷,徐佩瑤不再堅持,柔順的跟着他一路從福壽園穿過花園回到自己的住處。
屋子裡,正教妹妹認字的小少年聽到門外下人在叫“漢王”“王妃”,頓時收回心神站了起來,就要出門迎接父母。
軟榻上,長得圓滾滾的小姑娘身體向前一撲,軟軟抱着哥哥的腰,蹭了蹭:“哥哥,抱人家下去,明珠去接爹爹孃親!”
“你啊!”無奈的揉了揉喜歡撒嬌的妹妹的小鼻子,五歲便開始跟着自家孃親習練靈鷲宮絕世武學的陳元亨寵溺的笑了笑,很是輕鬆就抱起在衆人眼裡重量不輕的小公主。小少年身體纖細,並不顯得多麼強壯,力氣卻比一般成人的都要大。
陳友諒牽着妻子進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如此畫面。他的長子穩穩的抱着他喜愛的女兒,激動的朝他們走來。
“爹,娘,你們回來了。”
“回來了。小明珠,有沒有想爹爹?”從兒子手裡抱過伸長了雙臂要他抱的小胖妞,男人低頭狠狠香了香女兒的小臉蛋,笑得爽朗。
“想了,明珠天天都想爹爹,想的人家都瘦了。”胖爪子抓着爹爹的衣襟,小姑娘把頭埋在男人的胸口咯咯直笑。
徐佩瑤目光溫柔的看着這對膩歪的父女,走過去手指輕輕點了點女兒的額頭,“哪裡瘦了,胖的你奶孃抱你都吃力,每天抱着你到我這兒來都滿頭大汗的。”
小姑娘扭頭,只露出一個後腦勺,聲音嗡嗡的從父親的胸口傳出來。
“娘看錯了,祖母都說明珠瘦了。”
“你這孩子,你祖母看誰都覺得瘦了。”老人老人,對小輩自然疼愛非常。再加上明珠可以算得上是母親親自帶大的,又是嬌養着的女兒,她直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明珠,天天都想着把外孫女養的白白胖胖的。
陳友諒和兒子彼此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莫名的笑意和縱容。
“好了,明珠,快從你爹爹身上下來,跟羅衣去洗洗手,都晌午了,擺飯吧。”
一聽到吃飯,小姑娘眼睛滴溜溜的轉。掙扎着從父親硬邦邦的身上滑下來,小女孩偷偷的看了微笑着的孃親一眼,然後老實的走到羅衣的面前,任她拉住自己的小手,去了側室清洗。
臨走前,小姑娘還不忘回頭跟最疼自己的爹爹交代:“明珠這就去洗手,爹爹,你們可要等着我啊,等着我啊。”
“小饞鬼,快去吧,爹爹等着你了。”
小姑娘終於放心了。
徐佩瑤嗔怪的瞪了一眼男人:“你就慣着她吧,看將來太過嬌慣,誰敢娶她?”
男人走過去,抱住妻子的腰,低頭輕輕嗅着妻子身上那好聞的清香,只覺全身輕鬆,心裡滿滿都是充實:“我們的女兒,自然是該千嬌百寵的天之嬌女,誰敢欺負她?我第一個不會輕饒!”
“兒子也會好好保護妹妹的!”
女人向後仰了仰,伸手推開丈夫的臉:“好了,你們兩個,走,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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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友諒顯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吃過飯後,他就去了林氏那裡。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林氏說的,沒過幾天,陳家就奏起了哀樂,女人們哭聲震天的扶靈出殯。二房摔盆的,依然是二房的庶長子。
應天府縞素一片,氣氛莫名緊張壓抑,人們紛紛收斂了一些,都緊張的關注着漢王府邸的動靜。
漢王凱旋,這南方天下,沒有人再能夠阻擋陳友諒的步伐。
漢王兄長出殯那日,應天府的街道上站滿了人。看着自陳府蜿蜒而出的長長扶隊伍,不少人壓低了聲音議論紛紛。
“這陳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可真沒有福氣,眼看這天下都要姓陳了,他們卻享不到了。”
“可不是。一旦這江山改朝換代,他們好歹都是個親王的位置,地位可不是尊貴得緊。”
“看那幾位扶靈的小公子,還未成人吧。這沒了父親撐着,也不知道今後能不能夠撐起一方門楣!”
“你瞎操心什麼,人家權勢家的公子哥,將來怎麼都虧不了,用得着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操心?與其有心思想這個,還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多賺點錢,把家裡的孩子送去多讀點書,將來說不定還能夠出人頭地。”
“難啊……”
人羣外,一個穿着繡花布衣的青年婦人手裡緊緊牽着一個秀麗的少女,伸長了脖子神情凝重的看着送葬隊伍。她在一羣身穿喪服的人中焦急的看了看,手心直冒汗。
最後,或許是沒看到她最想見的人,婦人有幾分失落。
突然,她感覺到衣袖是緊了緊,有人拉了拉她的衣服。
“荷姨,月兒肚子餓了。”
婦人低下頭,望進少女那一雙懵懂的眼睛中,不由嘆了一口氣:“月兒肚子餓了?等一會兒啊,荷姨就去給你買吃的。”
少女旋即笑了起來:“荷姨真好。”
“唉,你這樣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無知是福,或許你永遠這樣懵懵懂懂纔是最幸福的。只是……”婦人輕輕撫摸着少女的長髮,目光穿過人羣,落在最前面的那個冷肅的男人身上。
有他在,月姐兒回去到底是福是禍?
她要不要帶着月姐兒去找陳老爺,把這個自小受苦顛沛流離的陳家小姐送回她的親人身邊?趙夫人已經不在了,那個陳家,還有誰會真心善待這個心智受損的孩子?
想的頭也痛了,婦人皺着眉,心裡遲疑不定。
或許,她應該去找佩瑤,讓她多照看一下這個小姑子?月姐兒慢慢長大,已經到該嫁人的年紀,留在她家,她怕自己的母親會做出某些她阻止不及的事來,毀了月姐兒的一生。
“荷姨?荷姨?”
“啊,對不起啊月兒,荷姨在想事情。你餓了吧,我們去吃東西。”牽着左顧右盼一點不知愁滋味的少女,婦人眉宇緊鎖,轉向離開。
她還要再想想,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