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此時趙時晴還在瓜田裡徜徉,而在那家古董鋪子的二樓上,楊勝秋和慧明公主正相對而坐。
因爲小乖轉述的那句“母后”,讓趙時晴誤以爲這句“母后”是指的皇后娘娘,而實際上,確實是皇后娘娘,可卻並非宮裡那位,而是已故的孝康皇后!
這家古董鋪子是孝康皇后的陪嫁。
孝康皇后薨逝後,她的父親孟大人便乞骸骨,帶着全家離開京城回到原籍,孝康皇后膝下無出,記在名下的趙淵又已“夭折”,孟家收回了大多數的陪嫁,看到慧心和慧明兩位公主孤苦無依,孟大人還是把其中的四家鋪子做爲日後的嫁妝給了她們。
這些年來,這四家鋪子仍由孟家留在京城的管事經營,以前兩位公主住在宮裡,管事們不能進宮。
半年前,佳柔長公主要出宮靜修,大雍還沒有過待字閨中的公主出家的先例,佳柔長公主既不能出家,甚至也不能在紫竹觀長住,因此,永嘉帝便將距離紫竹觀不遠的一處宅子賜給了佳柔長公主。
按理說公主們在成親之前是要住在宮裡的,但是佳柔長公主擺明是不準備出嫁了,現在給她賜府也無可厚非。
佳柔長公主是太上皇的老來女,她比慧心這個侄女還小一歲,加之她一心向道,甚少與宗室女眷來往,慧心和慧明反倒是與她最親近的。
佳柔長公主開府,慧心公主悄悄去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又替她們在永嘉帝面前說了不少好話,因此,她們二人得以與佳柔長公主一起出宮,暫時便住在長公主府中。
佳柔長公主雖是她們的長輩,但是年齡擺在那裡,加之佳柔長公主一天十二個時辰,足有十個時辰在打坐,她帶出宮的嬤嬤們也和她一樣,不是念經就是打坐,因此,慧心和慧明搬過來之後,過得比以前在宮裡時自在多了。
比如今天,慧明公主就能避開丫鬟婆子獨自出門,放在以前這是做夢也不敢去想的事。
此時,她正小心翼翼地坐在那裡,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秋哥哥,皇后娘娘給姐姐和我各看中一門親事,一位是翰林院庶吉士尤琅,一位是太常寺寺丞姜紹元,皇后娘娘說這都是好親事,我我.”
其實上次賞花會後,皇后娘娘便把她們叫進宮裡,還把幾位條件不錯的駙馬人選列出來讓她們挑選,姐姐說請皇后娘娘做主,她也跟着一起說了,但是心裡卻是越發忐忑。
姐姐已經給她分析了,楊勝秋貴爲狀元郎,皇帝是不會讓他尚主做駙馬的。
天下尚未一統時,曾經發生過一次兵變,那次兵變發起人,便是太祖的妹夫,大雍朝第一位駙馬。
而在太祖年間,最大的一起貪墨案裡,竟有兩位駙馬參與其中,太祖大怒,自那以後,直至今日,大雍朝的駙馬,便只是一個只領俸祿不用幹活的閒職。
駙馬們的主要工作,便是陪伴公主,哄公主歡心。
因此,駙馬們在公主面前往往伏低作小,公主們對駙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都是常態,若是遇到做事講究的公主,對駙馬厭倦之後,便會賞他一紙和離書,一拍兩散,各不相欠;可若是那些做事不講究的,連和離書都不會給,直接便把新歡帶進府裡昏天黑地,駙馬們敢怒不敢言,只能任由頭頂鬱鬱蔥蔥。
如佳宜長公主那樣,成親二十年還把駙馬當成寶貝的,大雍朝也只有這麼一位。
而她的幾位姐妹,除去待字閨中的佳樂和一心想要成仙的佳柔,其他兩位,佳寧去父留子,佳安養了二十多個面首,年齡都能給她當兒子了。
慧明公主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楊勝秋貴爲狀元郎,是不會甘心整天陪在公主身邊的,她更知道皇帝也決不會讓想要重用的人去做駙馬的。
她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懂,可她卻就是不甘心。
她不甘心尚給一個不喜歡的男人,她更不甘心眼睜睜看着楊勝秋迎娶其他女子。
她望着楊勝秋,不知何時,已是淚眼婆娑。
耳邊響起楊勝秋溫柔的聲音:“尤朗和我是同科,姜紹元是今年散館的庶吉士,他入仕便是正六品,仕途一片光明。這兩位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也難怪皇后娘娘會說這都是好親。”
慧明公主擡起淚眼朦朧的眼睛,今天的楊勝秋沒有戴着她送的那支木簪,但是她知道,楊勝秋是戴過的,她聽說以後激動得整晚沒睡。
“這都是好親,可我不喜歡”
一隻溫熱的手掌撫上了她的臉,慧明公主瞬間繃緊了身子,如同有一團火,從臉上蔓延到全身,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很紅,那隻手在她臉上輕輕摩挲,她想起很小的時候,也有人輕撫她的臉,但這感覺卻又是不同,小時候的記憶是慈愛,而現在是喜歡,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歡。
秋哥哥是喜歡她的吧,就像她喜歡他一樣。
慧明公主鼓足勇氣擡起頭來,卻毫無防備地撞進楊勝秋漆黑清冷的瞳孔,心跳猛地顫了一下。
楊勝秋身上的氣息與他的氣質一樣,淡淡的,冷冷的,如同薄霧般將慧明公主籠罩其中。
慧明公主心中無限柔情,可是伴隨着柔情的卻是忐忑和不安。
那隻手太溫暖,是她自從失去父母之後便不曾感受過的,這種感覺實在太好,好得讓她想要沉浸其中,哪怕是萬劫不覆,她也心甘情願。
可是那隻手還是抽了回去,就像是那些在東宮裡的時光,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從她的生命中抽離。
慧明公主想哭,可是卻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
“秋哥哥,我知道你心裡有我就足夠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
她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面頰,那裡似乎還留有楊勝秋手掌的溫度,她想,這是她與楊勝秋離得最近的一次,近到他摸了她的臉。
慧明公主站起身來,她衝着楊勝秋深深一禮:“我要回去了,姐姐一定正在找我,秋哥哥,今天謝謝你了。”
謝謝你來赴約,也謝謝你的溫柔對待。
“你等等。”身後,楊勝秋忽然叫住她。
慧明公主心中驚喜,她停下腳步,緩緩轉身,再一次撞上楊勝秋的眸子,這一刻,她如置身在一片溫柔的湖水中,她從不知道,原來人淡如菊的秋哥哥,也有溫柔如水的一面。
而這份溫柔,是給她的。
少女的心中小鹿亂撞,心跳聲甚至蓋過了楊勝秋的聲音,直到楊勝秋重複了一遍,她才反應過來。
“中秋宮筵,我會進宮,到時你也會去的吧?”
慧明公主怔了怔,中秋宮筵啊,佳柔長公主一早就決定不去了,她和姐姐也不想去,她們在宮裡是多餘的存在,越是這種場合,便越是會有人找她們的麻煩,若是佳柔長公主也去,她們還能跟在她身邊,如青川縣主那種人,顧忌佳柔長公主,不會對她們太過份。
可是現在佳柔長公主已經表明不會去了,她們自己去,肯定又會像上次在賞花會上一樣被人算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和姐姐也已經準備好,到時便推說身子不適,就不去了。 可是現在楊勝秋突如其來的一問,慧明公主卻猶豫了。
中秋宮筵,秋哥哥是會去的。
是了,她們姐妹雖然身份尷尬,但是對於這樣的宮筵,卻也可以自己決定去或不去,但是秋哥哥卻不能,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來,他都要去,必須去。
慧明公主又一次迎上楊勝秋的溫柔目光,到了嘴邊的那句“我不去”便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會去,只是宮裡規矩極多,我們可能見不到面。”
楊勝秋柔聲說道:“只要想見就一定能夠見到,中秋月明日,我在宮裡等着你。”
慧明公主嗯了一聲,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清:“我,我也等着你。”
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快步走了,她不敢回頭,不想讓楊勝秋看到她那又羞又喜的樣子。
慧明公主沒有回頭,所以她並沒有看到,在她身後,楊勝秋眼中一閃而過的惋惜。
出身尊貴又心思單純的姑娘,是他喜歡的,可惜她的這份尊貴卻不能給他帶來半分好處。
楊勝秋想起剛剛慧明公主提到的兩個名字。
尤朗是寒門進士,更是一門雙進士。
他的兄長是上一科二榜的最後一名,沒有考上庶吉士,外放了雲南府下轄的一個縣裡做了一名知縣。
尤朗考的比兄長要好,他是二榜第二十八名,並且考上了庶吉士,在翰林院觀政三年,如果他沒有尚主,那麼散館後他很可能會入都察院,磨練幾年後,他會調往六部,按部就班地開啓他的仕途。
可如果他尚了慧心或者慧明中的一位,那麼他的仕途沒有開始便要結束了。
他會在翰林院裡再混三年,三年的庶吉士散館後,他便回到公主府,關上門做他的駙馬爺。
他這一生,如果還能再啓仕途,那就只有等到公主厭了,給他一紙和離書,和以前那些被和離的駙馬一樣,他會得到一個外放的機會,去一個偏遠的地方,做一個六七品的父母官,但是也不會走得太遠,一般都是止於正五品。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駙馬們並不想被和離,畢竟,駙馬是正三品,三品降到六七品,落差太大,不但會被人當成笑料,自己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因此,幾乎每一個被和離的駙馬爺,都會捶胸頓足,指天發誓,抱着公主的腿苦苦哀求。
楊勝秋嘆了口氣,他已經看完了尤朗的一生,那麼多年的寒窗苦讀,曾經的意氣風發,最終會在對鏡畫眉中磨滅殆盡,變成趴在公主腳下的一條狗。
楊勝秋又想到了慧明公主提到的另一個人,姜紹元。
姜紹元與尤朗不同,他出身世家大族,可惜他卻是個嗣子。
而姜家也一早就表明態度,把他扶到正六品的位子上,便仁至義盡了。
現在姜紹元就是正六品,以後的日子,不會再有家族的託舉,他只能靠自己。
這多半是不成的。
所以姜紹元若是能尚主,對他而言反而是一條捷徑。
可惜姜紹元如果知道他要尚的那位公主不是當今皇帝的女兒,而是先太子的遺孤,姜紹元可能悔得腸子都要青了,早知會是這樣,那日他就不會去參加賞花會了。
楊勝秋冷冷一笑,這種連個六品官都要靠家族謀來的廢物,也只配陪公主解悶了。
楊勝秋從窗戶裡看到慧明公主坐上轎子,那頂小轎漸漸消失在視線裡。
楊勝秋正正衣冠,推門走了出去。
離開了古董鋪子,楊勝秋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馮府。
馮恪正在書房裡練字,這是馮恪幾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習慣,無論多忙,每天他都要抽出一個時辰練字。
楊勝秋進來,馮恪沒有擡頭,依然在專心致志練字。
直到一張大紙寫完,馮恪放下筆,淨了手,這才擡眼看向一直站在那裡的楊勝秋。
“來了?坐吧。”
楊勝秋道謝,小心翼翼地坐下。
馮恪冷眼旁觀,從楊勝秋還是一名舉人的時候,馮恪便注意到他,可卻還是第一次,在楊勝秋臉上看到緊張和拘謹。
“說吧,何事讓你這般侷促不安?”
雖然兩人全都坐着,但是馮恪身上那久居高位的氣勢,還是讓楊勝秋感到一種從上而下的威壓。
楊勝秋緩緩心神,卻站起身來,衝着馮恪深深一禮:“恩師在上,請受學生一拜。”
馮恪與楊勝秋有師生之名,卻並非傳道授業的師生,而純粹就是官場上的師徒,馮恪每年都會收上幾個學生,都是他看上,且前程似錦的年輕人。
此時,馮恪緩緩擡起眼皮,目光在楊勝秋臉上掃過:“有求於我?”
楊勝秋:“是。”
馮恪:“何事相求?”
楊勝秋咬咬牙,嘴脣抿成一線,終於,他橫下心,聲音不是一向的平靜,而是多了幾分少年人應有的興奮和緊張。
“學生對貴府五小姐傾慕已久,一心求娶,還請恩師成全!”(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