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時晴心裡其實已經有了不祥之感,但是她還是擠出一絲笑容,點點頭:“好,我們到時嚇他們一跳。”
接下來,趙時晴和甄五多這一小一老便開始打掃,凌波和泥鰍沒有幫忙,他們跟着甄五多的人在村子裡調查當年的事。
陳里正唉聲嘆氣回家去了,蕭真打發江平去買麻繩,他準備修理鞦韆。
所有人都在忙碌,沒有人留意到小乖不知何時找了過來。
趙時晴一路給它留下了標記,小乖是尋着標記找來的。
所謂標記,其實就是凌波親手做的肉醬,隨手在路邊的樹幹上抹上一點,小乖便能一路找過來。
屋裡,趙時晴逐間打掃屋子,不同於吳地大多數房屋的佈局,時家的院落與京城相似,四四方方的一進院子,卻比京城的一進院子大了至少一倍。
時家沒有下人,鄉下也沒有太多講究,院子裡的倒座房很像是女眷們會客的地方,有織機,還有紡車,八仙桌上以前應該放着一隻花瓶,被李老四偷走,只留下一把乾枯的花枝散落在桌面上。
除了花瓶,還有一隻攢盒,可能是因爲沒有蓋子了,纔沒被李老四拿走,攢盒裡放着一些女眷們愛吃的零嘴兒,攢盒旁邊是一隻茶壺,茶壺外面還有罩子,那罩子繡的是薔薇花開,雖然早已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繡工精緻。
而在織機旁邊,有隻連着桌子的椅子,樣式非常獨特,趙時晴以前從未見過,椅子上鋪着繡花的墊子,上面躺着一隻布娃娃。
趙時晴看着這張樣式古怪的椅子怔怔發呆,甄五多走過來,也看到了那張椅子,他嘆了口氣:“這應該是專門給你坐的,你看這小桌子打磨得多麼光滑,小孩子不會磕到,還有這椅子上的扶手,全都包了棉花,真是貼心啊。”
趙時晴鼻頭髮酸,她輕輕拿起那隻布娃娃,布娃娃並不完美,有縫補過的痕跡。
趙時晴的手指輕輕撫過細密的針腳,不知道這是阿奶的針線還是阿孃的。
“我小時候,一定經常坐在這裡,聽阿奶和阿孃一邊織布一邊聊天。”
精緻的椅子,那些乾枯的花枝,以及院子裡的鞦韆,都在告訴所有的人,這裡曾經有過一家人,他們滿懷希望地經營着自己的生活。
趙時晴把那隻布娃娃抱在懷裡,她已經長大了,布娃娃顯得更小了,小小的一團,卻讓她感覺溫暖。
走出倒座,正對着的便是三間正房,東西各有一間耳房,耳房旁邊還有抱廈,東廂三間是書房,西廂則是客房,正如陳里正所說,時家的房子不但蓋得好,而且房子也多,所以當年時父纔會主動提出讓楊大夫祖孫來自己家裡養傷。
東次間裡應是阿奶的房間,但是入目卻都是小孩子的東西,靠窗還放着一隻裝滿玩具的竹籃,裡面放着各式各樣的撥浪鼓和小鳥哨子,還有一支很短的小笛子。
趙時晴嘴邊浮起一抹笑容,這些玩具都是能夠發出聲音的。
因爲她是瞎的,什麼都看不到,聲音就是她瞭解外界最直接的渠道,所以她的家人就給她買了各種各樣能夠發出聲音的玩具,讓她在黑暗世界裡也能享受快樂。
趙時晴笑着笑着,眼淚奪眶而出,她蹲下身,把那些玩具挨個拿起來,或是搖晃發出聲音,或是放在嘴邊吹響。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此起彼伏的聲音才漸漸停止,趙時晴穿過中堂走進西次間,這裡應是阿爹阿孃的房間。
架子牀邊的小几上放着一隻繡花繃子,可惜上面的繡品已經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被李老四拿走的。
梳妝檯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幾個妝盒都被打翻在地,胭脂水粉灑得到處都是。
耳邊傳來甄五多的聲音:“我的女兒只有這麼點東西,這哪夠啊,我要給她補嫁妝,十里紅妝算什麼,我要給她一百條船!”
說着說着,甄五多又嗚咽起來,他這輩子只成過一次親,只有一個嫡出的孩子。
他有那麼多的兒子,那麼多的女人,不管是不是親生的,全都花着他的錢,打着他的旗號。
可唯獨他真正的妻子,真正的嫡女,卻什麼都沒有。
她們沒有花過他的錢,沒有借過他的勢,她們甚至連他的姓氏都不曾擁有過。
甄五多艱難地彎下腰,把那些打翻的妝盒一件件撿起來,擦拭乾淨,雖然這些東西不值什麼錢,可也是他女兒非常寶貝的東西,一定每天都會擦拭得乾乾淨淨。
想到這裡,他恨不能把李老四大卸八塊。
祖孫二人把三間正房收拾乾淨,便去了東廂的書房。
生意人的書房其實主要是用來會客和做帳,書架上的書已經沒有了,帳冊扔在地上,上面還有被踩踏過的腳印。
書房對面便是客房,也就是楊大夫祖孫的房間。
與前幾個房間不同,這裡卻是整整齊齊,除了書架上的書被拿走之外,沒有留下其他被翻找過的痕跡。
趙時晴眉頭微蹙,有些不解:“李老四爲什麼對楊大夫祖孫網開一面?”
甄五多環顧四周,說道:“你看這裡有什麼可翻的?”
趙時晴一怔,很快便明白甄五多的意思了。
楊大夫屋裡除了被褥以外,竟是什麼都沒有,桌子上空空如也,甚至沒有箱籠。
“楊大夫的東西呢?即使他是暫居於此身無長物,可也不能連衣服也沒有吧?”
甄五多摸着鬍子:“如果他出遠門,那麼他的衣服等物都會一併帶走。”
趙時晴又道:“可是我父母和阿奶屋裡卻有很多雜物,也就是說,真正出遠門的人只有楊大夫,我家的人並沒有和他一起走。”
可如果他們沒有出遠門,那他們去了何處?
趙時晴說道:“我被發現時就在離此不遠的竹林裡,我只是一個瞎眼的小孩子,深更半夜走不了多遠,所以我很可能就是從家裡走出去的,即便不是在家裡,也是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爹孃和阿奶那麼疼我,怎會讓我一個人出去?他們一定是出事了,所以才無法保護我,外公,我爹孃和阿奶,他們出事了,是不是?他們出事了,是不是?”
說到最後,趙時晴的聲音因爲激動而變了腔調,她能想到的,甄五多豈會想不到,原本便有了猜測,如今看到楊大夫的房間,便更加確定了。
祖孫二人面色蒼白地走出客房,趙時晴聽到動靜,一擡頭,便看到落在屋檐上的小乖。
“小乖,你回來了,是不是有發現?”
趙時晴伸出手,小乖朝她飛了過來,落在她的肩頭,低頭湊在她的耳邊發出幾聲低鳴。
甄五多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覺得無比熟悉。
他與玉竹相處的時間雖然並不長,但是他不止一次見過玉竹與鳥兒低語。
他的外孫女,果然遺傳了玉竹的異稟,可惜不知道女兒有沒有。
正在這時,他看到趙時晴擡起小臉,朝他看過來,那張小臉竟是比剛纔又蒼白了幾分。
“寶貝大孫女,這是怎麼了?”甄五多關切地問道。
“小乖說這附近的鳥兒都不來這裡,從這裡經過,也要繞開飛,不知道是爲什麼,都是聽老鳥們一代傳一代說的。”趙時晴說道。
甄五多:“扁毛畜生也有口口相傳一說?”
趙時晴:“畜生又如何?很多人還比不上畜生呢。”
甄五多忙道:“對對對,就是這個理兒。”
同樣的話,玉竹也說過。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那些鳥爲何經過這個院子要繞開走?
之前沒有留意,現在擡頭看去,果然沒有看到有鳥從這裡飛過。
趙時晴說道:“鳥兒也有靈性,一定是曾經目睹過這裡發生過可怕的事情,纔會讓它們不敢再來這裡的。”
甄五多臉色大變:“你是說,你是說”
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此刻卻是心慌意亂。
祖孫倆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相對無言,誰也沒有留意到院子一角還有一個正在幹活的人。
蕭真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修理鞦韆,因此他笨手笨腳,費了好大勁,終於在江平的幫助下將鞦韆修好。
他看着自己的勞動成果,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忽然怔住,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會爲了修好一架小孩子玩的鞦韆而志得意滿了?
他的格局就是一架鞦韆嗎?
蕭真反思自己,卻又忍不住在想,如果有紅綢子就好了,可是系在鞦韆的繩子上,一定比這光禿禿的粗麻繩要好看。
轉念一想,趙時晴還在孝期,紅綢子不行,那就換成素色,綠色不知道算不算素色。
蕭真這樣想着,忽然發現就在他專心致志修鞦韆時,趙時晴和甄五多已經從屋子裡出來了。
他走過去,在他們身邊坐下,赫然發現那一老一少兩張慘白的臉。
“你們怎麼了?”蕭真問道。
趙時晴:“我們懷疑楊大夫出遠門了,我父母和阿奶並沒有隨他一起去,而是在這個院子裡出事了。”
蕭真的心沉了沉,說道:“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事,我們還是等他們回來再下結論吧。”
趙時晴沒有再說話,轉身進屋。
她想她小時候一定是跟着阿奶住的,阿奶房間裡有很多她的玩具,至少說明,她留在阿奶房間裡的時間要多過在父母身邊。
她便去了東次間,東次間的牀上有一大一小兩隻枕頭,趙時晴笑了笑,枕着那隻小枕頭,躺了下來。
這一晚,趙時晴沒有用晚膳,她甚至沒有脫衣裳,就這樣合衣睡在她小時候睡過的牀上,她的心卻是難得的平靜,平靜的如同這個沒有鳥雀的小院。
枕邊殘留着皁角的清香,這應是屬於阿奶的味道吧。
趙時晴吸吸鼻子,這香味若有若無,不知不覺中,趙時晴進入了夢鄉。
夢中一片黑暗,她看不到,什麼也看不到,然而她卻在飛快移動,她聽到竹葉磨擦發出的沙沙聲,那沙沙聲此起彼伏一直在響,這是竹林吧,她是在竹林裡奔跑嗎?
可她明明什麼也看不到,怎麼能奔跑呢,不會摔倒的嗎?
趙時晴的腦袋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嘗試着一次次伸出手去摸索,好像摸到什麼東西,是什麼呢?
忽然有什麼東西向她砸了過來,趙時晴慘叫一聲,猛的睜開眼睛。
入目對上的是凌波關切的目光:“二小姐,你是夢魘了,沒事沒事,別害怕。”
趙時晴想到剛剛夢中的一片黑暗,對凌波說道:“把燈挑亮一些。”
凌波挑亮燈盞,卻見趙時晴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盞燈:“凌波,咱們以前嘗試的那些方法全都不對,不,方法不對只是其中之一,主要原因還是咱們沒有找對地方,現在咱們找到這裡,我便想起來很多事情,可惜,那時我年紀太小,眼睛又是盲的,能記住的事情並不多。”
凌波忙道:“對了二小姐,奴婢和泥鰍在村子裡打聽到一些事情。”
趙時晴睡意全無:“什麼事情?”
凌波說道:“我們找了好幾戶人家,全都說不記得是從哪裡聽來的了,好在他們幾乎全部否認是從時家人口中知道這件事的,也就是說,時家並沒有往外說起過,後來在一戶人家打聽這件事時,那家的小孫女忽然插嘴,她說她知道她娘是從貨郎口中知道的這件事。
那小孫女十四五歲的年紀,她孃的年紀也不大,只有三十出頭。
可是她娘卻已經不記得是從哪裡聽來的,一口咬定就是村子裡某個嬸子說的。
可是那小孫女卻告訴她,當年她娘帶着她從一個貨郎手裡買東西時,那貨郎親口說的,後來她娘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外婆,她外婆是竹西塘村最有名的大嘴巴,她外婆知道了,全村人也就都知道了。
那小孫女說完,她娘就怔住了,一個勁地問:真是我從貨郎那裡聽來的?哪個貨郎啊,是常來的小吳嗎?
小孫女搖搖頭:沒有,後來他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