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公主是孝康皇帝的遺孤,永嘉帝得位不正,便越是要做足表面功夫,尤其是對無依無靠、毫無威脅的公主,即使漠視,對外也要給足應有的體面。
而他雖然不喜太子,太子也是他的親生骨肉,太子做出有悖倫常之事,而且還是身份敏感的慧明公主,永嘉帝即使下定廢掉太子的決心,也會給太子另安一個罪名,而不是私通堂妹!
否則,後世的史書之上,遺臭萬年的不僅是太子,還有他這位父親和叔父。
永嘉帝不僅想要他和他的後代子孫堂堂正正坐穩皇位,他還要身後美名,做不了千古一帝,也至少是一位被後世稱頌的賢德君主。
可想而知,出了這樣的醜事,最想遮蓋的不是方寸大亂的太子,更不是生死未卜的慧明公主,而是永嘉帝!
趙時晴做了十年王府二小姐,她心知肚明,除了皇后、喬貴妃、太子妃,以及他們的心腹,其他今日在場的人都會死,說不定現在已經被看管起來。
而趙廷珞和燕家兩兄弟,更不會在宮筵上便說起此事。
這件事從發生到現在也不過半個時辰,就連趙廷珞這個皇宮百事通也是到了最後關頭才猜到裡面的人是誰。
那麼,這麼短的時間裡,那些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宮筵上已經有人在談論了,用不了多久,這件醜聞便會傳出皇宮,傳遍京城。
趙時晴不用深想,也能猜到這一切都是早就計劃好的。
無論太子酒量如何,今天他都要喝醉;
無論太子想去哪裡歇息,今天他都會被帶到玉景宮;
無論太子是不是好色,今天他都會和慧明公主一起被捉姦在牀!
而無論永嘉帝殺多少人滅多少口,這件醜事都會迅速傳揚出去,街知巷聞!
趙時晴下意識在人羣中尋找楊勝秋的影子,她知道這是徒勞,可是她還是想看到他,看到他和一羣不明真相的官員們湊在一起,三分忐忑七分好奇,事不關己地議論着可能發生的事。
可惜,她看到了很多張年輕的面龐,可是他們全都不是楊勝秋。
趙時晴冷笑,做爲始作俑者,此時是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她心裡有隱隱的悽楚,那個品學兼優的小羊哥哥,終歸是遠遠的離開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一刻,趙時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慶幸她的記憶是支離破碎的,因爲不完整,所以小羊哥哥也只是一個稱呼,而不是被她賦予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她心裡沒有對小羊哥哥的依戀,所以她不會傷心。
可心裡還是會不舒服,就像是喜歡的一幅畫,偶爾打開時,卻發現其中一處有了污漬。
趙時晴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
蕭真察覺到她瞬間低落的情緒,輕聲問道:“在想什麼?”
隔了好一會兒,趙時晴擡起頭來,眼中已經沒有了陰翳:“想重新畫一幅畫,乾乾淨淨,沒有污漬的畫。”
畫裡有開滿薔薇花的小院,有紅色的鞦韆,年輕的父母,慈祥的阿奶,還會有一個和小鳥聊八卦的小女孩。
小老頭若是願意,她還會把他也畫進去。
他們是一家人,天下第一好的一家人。
蕭真雖然不知道她爲何忽然想畫畫,但是他沒有問。
“好,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畫。”
他見識過趙時晴的畫技,學過,練過,會畫,但.就是學過而已。
可是話一出口,他忽然反應過來,也許趙時晴口中的畫,不是普通的畫。
沒來由的,臉上一紅。
好在是假臉,沒人看到。
一直到宮筵散了,趙時晴也沒有再看到三小隻,倒是八歲的燕十二跑了過來:“阿寶哥哥,你家住哪裡?”
“我家住在甜井衚衕,甄宅。”趙時晴笑着說道。
“好啊,阿寶哥哥,回頭我去找你,咱們一起去看胸口碎大石。”
燕十二說完便跑開了,趙時晴擡頭看去,見燕俠正站在不遠處,燕十二就是衝他跑過去的。
燕俠衝着趙時晴點點頭,這一刻,趙時晴甚至懷疑燕俠已經認出她了。
不過想想也是,她是跟着甄大公子一起來的,她能瞞過別人,卻瞞不過擅長刑獄的燕大俠,看到甄大公子,便猜到她是誰了,哪怕她女扮男裝。
趙時晴猜得沒錯,燕俠的確已經猜出她的身份了。
樑王府二小姐,他的未來小姨子!
趙時晴生平第一次皇宮之行,就這樣結束了。
甄五多一直坐在院子裡,和三千兩一起打瞌睡,阿黃和小夜一個門口一個廊下也都睡着了,至於小妖和大胖,就在甄五多開始打瞌睡的那一剎那,便開始圍着院子瘋跑,上竄下跳。
趙時晴踏進院子,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她忽然覺得,同爲孤女,她比慧明公主幸福多了。
她雖然不是公主,可是這些年裡,她遇到的都是好人,養父、哥哥、姐姐、師父,還有至親的外公,以及蕭真。
他們對她都很好,她其實一直都是在溫暖包圍中長大。
趙時晴砰的一下蹦到甄五多面前,小老頭嚇了一跳,和三千兩異口同聲:“哪個搗蛋鬼(憨批)?”
趙時晴衝着小老頭齜牙:“是你的寶貝大孫女回來啦!”
小老頭:“餓了吧,肯定沒吃飽,紀大娘蒸了包子,不過晚上還是別吃了,容易積食,竈上給你留了粥,一直溫着呢,凌波,快來,把粥端過來。”院子裡頓時熱鬧起來,凌波去熱粥,萬如意去醃菜缸裡撈鹹菜,沈望星扔下手裡的話本子,泥鰍拿了幾個小板凳出來,小夜轉圈咬自己的尾巴,阿黃急着彙報今天聽到的八卦,就連小妖和大胖也跑了過來,趙時晴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忙碌,很幸福,很滿足。
而此時的慧明公主,還在玉景宮裡。
她甚至還在那張牀上!
她怔怔地望着頭頂的承塵,再一次咬住自己的手,手背上早已鮮血淋漓,她卻毫不在意。
疼痛再次襲來,她也再一次確定這不是夢,這是真的,今天發生的一切全都是真的。
她和姐姐原本是不準備來參加中秋宮筵的,也沒有人想讓她們來,人家無非是給個面子,等着她們自己找藉口拒絕罷了。
可是那天,楊勝秋說他會來,而且他說他在宮裡等她。
這個等字,讓她的心裡有了期待,明知道她和他不會有未來,可是她卻還是想來,哪怕只能遠遠地看着他,他一個溫柔的眼神,他一句體貼的話語,都能讓她沉迷其中,飛蛾撲火。
可是到了宮筵上,她卻發現她根本連楊勝秋的影子都看不到。
男女分席,她們姐妹雖是邊緣人,可也貴爲公主,而楊勝秋只是一個剛入仕的低品官員,酒席根本不在一個地方。
她患得患失,食不下咽,一位宗室長輩拉着姐姐問起佳柔長公主的近況,姐姐比她更擅長應付這種場面,她百無聊賴,一擡頭卻撞上青川縣主刀子一樣的眼神,她畏懼地把臉側向一旁。
這時,一個宮女走了過來,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公主,楊狀元請您到玉景宮等着他,稍後他會過去。”
玉景宮?
去年走過一次水,燒了兩間宮舍,重新修繕後便一直空置,沒有主子住在裡面。
秋哥哥會去那裡?
丫鬟春櫻看到有宮女靠近,警惕地看過來,她連忙對春櫻說道:“我剛剛把帕子落在恭房裡了,你去找找。”
春櫻若是聽到秋哥哥的名字,一定會告訴姐姐的,姐姐不喜歡她想着秋哥哥。
春櫻有些不情願,可還是去恭房裡找帕子了,這一來一去,少說也要一盞茶的時間。
見她支開丫鬟,宮女小聲說道:“楊狀元對奴婢有救命之恩,如今看守玉景宮的張公公是奴婢的乾爹。”
說着,宮女的手裡多了一支木簪。
慧明公主一把抓過木簪,這是她親手雕刻送給秋哥哥的。
“怎麼在你這裡?”
宮女的聲音壓得極低:“他在等你親手爲他插上。”
四周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只有少女怦怦的心跳聲。
那壓在她身上十多年的枷鎖似乎不見了,她忘了重重宮規,忘了世間險惡,她的耳邊不斷重複着這句話:他在等你親手爲他插上。
秋哥哥,我來了,你等我,我這就去!
姐姐還在和那位長輩女眷聊天,青川縣主不知說了什麼,惹得旁邊的兩位閨秀翻了個白眼,慧明公主鬆了口氣,沒有人注意到她,她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地跟着宮女走了出去。
玉景宮並沒有慧明公主想象中的宮門深鎖,而是開了半扇門,宮女帶着她,輕而易舉地走了進去。
慧明公主雖然在宮裡長大,卻還是第一次來玉景宮,這裡離御書房很近,不是後宮裡的女人可以來的地方。
不愧是剛剛修繕過的,牆壁和柱子都是最近新刷的,白的白,紅的紅,鮮亮奪目。
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面而來,慧明公主暈倒前看到廊下襬着幾盆秋菊,這是菊香嗎?
可惜,她來不及判斷這是不是菊香,便沒有了知覺。
她是被尖叫和斥責聲吵醒的,和她同時醒來的,還有.太子!
接下來的事,慧明公主不願回想,哭聲、罵聲、指責聲,太子妃長長的指甲抓在她的臉上,那個平素裡溫婉端莊的女子嘶聲質問:“爲什麼是你,爲什麼是你?我們和你無怨無仇,你爲什麼要害我們,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拼命搖頭,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她不知道如何爲自己分辯,她只能下意識地重複着:“不是,我沒有,不是,我沒有”
她說她是被一名宮女帶來的,可她卻說不出那宮女的名字,她想說是秋哥哥約她來的,可是話到嘴邊,卻又被她咽回去了。
那時她想,她已經這樣了,何必牽連無辜的人呢。
再說,也沒有人相信她,她看到對她一向很好的皇后娘娘眼中的無奈和同情,也看到喬貴妃嘴邊的嘲諷,後來皇帝來了,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擡起腿,一腳一腳踢在太子身上,太子被踢倒在地,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野狗,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再後來他們都走了,她聽到門外傳來落鎖的聲音,接着,外面傳來姐姐的哭聲,可是很快,哭聲沒有了,雜亂的腳步聲傳來,姐姐來了,又被帶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她留在這間屋子裡,留在那張牀上,如同一隻被遺棄的破布娃娃。
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屋裡沒有掌燈,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的臉上身上,斑駁稀碎。
慧明公主在牀上摸索,她希望能摸到一把剪刀,這樣她就能以死明志了。
忽然,她的手摸到一個尖尖硬硬的東西,是那支木簪,一番混亂之後,這支木簪竟然遺落在牀上。
她的心猛的一疼,秋哥哥,他知道她發生的這些事嗎?
那個宮女,真的認識秋哥哥嗎?
若是不認識,又怎會有這支木簪?
可若是認識,那麼
慧明公主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一件她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的事。
是秋哥哥讓這個宮女把她引到這裡來的!
不,不會,怎麼可能呢?
秋哥哥如皓月般美好,他那麼溫柔,那麼體貼,他怎麼可能會害她?
慧明公主努力想要說服自己,可是最後卻發現這都是徒勞的。
她頹然地抱住了自己的頭,不,一定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秋哥哥是被逼的,或者,根本就不是秋哥哥,秋哥哥的木簪被人偷走了,對,木簪一定是偷來的!
可是無論真相如何,她都已經配不上秋哥哥,她甚至不配活着。
她拿起那根木簪,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只要用力刺下去,就能解脫了。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雕花木門從外面打開,兩盞水晶罩子的風燈把屋裡照得亮如白晝。
“皇后娘娘口諭,慧明公主即日起去往慈恩寺帶髮修行.”
兩名粗壯的嬤嬤衝過來,搶奪慧明公主手中的木簪,慧明公主掙扎着不肯給她們,一名嬤嬤用力過猛,木簪從中折斷,嬤嬤把帶尖的那一端扔到遠處,兩人把慧明公主從牀上拖了下來。
此時慧明公主手裡還握着半截木簪,她緊緊握着,似乎握着她的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