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賞花會的日子,城中貴女爲了這一天已經準備多日,楊勝秋也換上最好的衣裳,他走出家門,正想上轎,卻見一駕華麗寬大卻沒有家徽標誌的馬車停在自家門前。
馬車前站着一名衣着光鮮的健僕,看到楊勝秋,健僕連忙上前,恭敬行禮:“小人馮順,在二公子身邊當差,今天二公子也去參加賞花會,他先行一步,臨行前叮囑小人,務必把楊狀元安全送到。”
其實不用馮順自我介紹,楊勝秋也知道他是誰。
楊勝秋記憶力超羣,雖然只是見過一次,卻還是能夠一眼認出。
馮順口中的二公子,名叫馮彥行,他是當朝首輔馮恪的嫡次子,三皇妃馮佳荷的兄長之一,因其擅畫山水,亦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馮大家。
馮彥行少年天才,十四歲便傳出才名,但卻只喜丹青,十七歲離家而去,三年後回來,在擷採軒以十二幅山水圖驚豔天下,他的畫法被稱爲“馮山”,甚至有人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只爲一睹馮山真容。
成名後的馮彥行,既不科舉入仕,也不著書立說,如同野雲野鶴,遨遊于山水之間,偶然回到京城,必有力作問世。
楊勝秋也擅書畫,他剛到京城時,馮恪便向他拋過橄欖枝,只是那時他尚未高中,馮恪也只是給他送過一張帖子,邀請他參加品畫會。
那次的品畫會邀請了多位丹青妙手,還有很多急於揚名的新人。
楊勝秋初到京城,他帶了自己的畫作參加,並且得到了馮彥行的親自點評。
馮彥行對他大加讚賞,並且送給他一柄自己親繪的摺扇,也就是那一次,楊勝秋見到馮順。
後來楊勝秋高中狀元,馮彥行再次舉辦品畫會,卻沒有給他下帖子,楊勝秋還以爲這位丹青聖手已經不記得自己了,沒想到今天的賞花會,馮彥行竟然讓馮順來接他。
楊勝秋當然不會認爲這是自己的面子,更不會認爲這是馮彥行的主意。
他見過馮彥行,馮彥行瀟灑豪邁,不拘一格,專門派馬車來接一個只見過一次的人,這不是馮彥行的風格。
楊勝秋想到了馮恪,或者三皇子。
若還是在幾天前,他或許會婉拒,然而現在,他沒有拒絕,欣然坐進那駕華麗的馬車。
他想起了小囡囡以及那封被他燒燬的信。
他現在不是清風明月的狀元郎,他還是那場殺戮的漏網之魚,當務之急,他必須要給自己找一個靠山。
而馮恪,就是他現在能夠找到的最大靠山。
馬車緩緩駛離,坐在車廂裡的楊勝秋沒有看到,又有一駕馬車駛進了他家住的那條巷子。
他沒有看到,但是和車把式坐在一起的馮順卻看到了,不僅看到,他還認出了那是誰家的馬車。
雖然那馬車同樣沒有家徽,但是馮順是馮恪爲兒子精心挑選出來的家生子,他不但忠誠可靠,而且還有一雙利眼。
這駕馬車是董家的,而京城那位已經致仕的翰林大學士董慶林,就是太子妃的叔父!
董家一門書生,雖然沒有實權,可在讀書人的圈子裡卻有很高聲譽,且,董家出了一位太子妃!
如果運氣好,董家有可能出一位皇后。
可這也要太子有那個福氣才行。
馮順微微眯起眼睛,太子也想拉攏楊狀元這件事,他要儘快稟告給首輔大人。
而楊勝秋此時並不知道這件事,但是他認識董慶林,他初入翰林院,而董慶林已經致仕,按理說彼此不會再有交集,然而就在他進翰林院的第一個月,正逢董慶林壽辰,翰林學士親自帶領一衆翰林前往董府祝壽,其中也包括在翰林院任修撰和編修的狀元、榜眼和探花。
董慶林很高興,還邀請他們三人去書房看他剛剛蒐羅來的幾本古書。
不過,董慶林畢竟已經致仕,楊勝秋與他也只見過這一面。
馬車繼續前行,終於來到佳寧長公主府。
賞花會設在長公主府的花園裡,此時已是衣香鬢影,花團錦簇。
楊勝秋很快便見到了佳寧長公主的兒子趙文景。
佳寧長公主十五歲成親,十六歲和離,和離後診出喜脈,十七歲生下一對孿生子,趙文景和趙文亭。
兄弟二人尚未滿月,當時還是淑妃的孟太妃便求了太上皇,給兄弟二人賜姓趙。
這兄弟二人雖然姓趙,卻也沒有引起太上皇的關注。
蕭真雖然不記得太上皇的相貌,可他年幼時也進過宮,見過太上皇。
可是趙文景和趙文亭兄弟,卻是連逢年過節的宮筵也沒有參加過,更是從未見過太上皇。
然而太上皇卻對佳寧長公主很好,一直以來,佳寧長公主得到的賞賜都和佳宜長公主一樣,高於其他公主。
楊勝秋看到趙文景,便想到他在翰林院聽到的傳聞。
太上皇之所以疏遠這對兄弟,是因爲佳寧長公主的親事。
佳寧長公主看上了一位姓洪的寒門進士,太上皇和孟太妃都不滿意,可她卻愛得癡狂,最終太上皇同意了這門親事。
可是也不過一年,佳寧長公主便和離了,她在和離之後生下兩個兒子,太上皇讓她把孩子送回洪家,佳寧長公主以死相逼,硬是把兩個兒子留在身邊,還求太上皇賜姓,爲此,御使們紛紛上書,痛斥佳寧長公主行爲不當,太上皇煩不勝煩,因此對這兩個尚在襁褓中的外孫也厭惡起來。
不過,永嘉帝卻對這兩個外甥青眼有加,尤其是在蕭真“去世”之後,永嘉帝對在京公主的兒女們非常重視,隔三差五便有賞賜,還會召他們進宮考較學問和武功。
尤其對趙文景和趙文亭兄弟格外看重,因此,這對兄弟如今是京城貴族圈子裡的紅人。
趙文景親自做陪,把楊勝秋引薦給他的朋友和表兄弟們,面對衆人或欣賞或好奇或不屑一顧的目光,楊勝秋應對自如,謙和有加,既不拘禁又不驕傲,他的博學多才和儒雅氣質讓人不由自主忽略了他的寒門出身。
而就在不遠處,一雙眼睛一直追隨着他,那雙眼睛的主人坐在一株花樹後面,風吹過,花瓣落在她的肩膀上,少女蒼白的面頰上染上一抹嫣紅。
“明兒,原來你在這裡。”一名少女匆匆走過來,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妹妹,見她衣裳整齊,剛剛鬆了一口氣,一低頭,卻看到妹妹藏在羅裙下的腳。
左腳的繡鞋好好的,右腳卻只着羅襪。“你的鞋子呢,還有,春櫻去哪了?”她四下看看,壓低聲音問道。
叫明兒的少女扁了扁小嘴,眼圈兒紅了:“剛纔我被人推了一下,鞋子陷進泥裡了,好在咱們帶了備用的衣裳鞋襪,春櫻去給我拿了。”
姐姐輕聲安慰:“好在人沒事,對了,是誰推的你?”
明兒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映出一道月影:“一個是青川縣主的小姐妹,就是叫郎玉玉的那個,另一個不認識,好像是姓範。”
姐姐冷哼一聲:“什麼時候開始,縣主的跟班也敢欺負公主了,那郎玉玉的父親上個月才調到京城,也不過是個從四品。”
明兒苦笑:“皇姐,咱們算哪門子公主啊,佳宜姑姑、佳寧姑姑和佳安姑姑,還有四妹妹,她們纔是公主,至於咱們,不過就是孤女而已。”
姐姐嘆了口氣,姐妹倆相對無言。
這時,丫鬟春櫻小跑着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四下張望,生怕被人看到。
“公主,繡鞋取來了,奴婢侍候您穿上。”
看着和左腳一模一樣的繡鞋,慧明公主這才鬆了口氣,若是讓人看到她只穿着一隻鞋,又要被人嘲笑了。
姐姐慧心拿出帕子,替妹妹拭去眼角的潮溼。
她們是孝康皇帝的女兒,雖然長在京城,又有公主的封號,可在皇室之中卻是可有可無的邊緣人。
這些年來,她們最不願意出席的便是如今天這樣的場合,每當這個時候,她們永遠是被孤立的。
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前也有過,不是茶水灑到身上,就是被不知從哪裡衝出來的小丫頭撞倒在地,甚至還曾當衆落水。
她們和那些京城貴女無怨無仇,可那些人卻還是會捉弄她們,因爲在那些人看來,她們只是無依無靠的孤女。
“平時她們就沒少欺負咱們,今天肯定更不會放過咱們了,要不咱們就在這裡躲着吧。”慧明公主說道。
今天的賞花會,雖然邀請了很多貴女,可實際上,大家都知道,這次的賞花會,就是想爲三位公主挑選駙馬。
而其他貴女,無論身份多麼高貴,都只能在三位公主挑剩下的人裡物色如意郎君。
就憑這個,也足能讓她們姐妹當衆出醜的了。
這三位要挑選駙馬的公主,個頂個的身份尷尬。
除了孝康皇帝的兩個女兒,慧心公主和慧明公主,還有佳樂長公主。
佳樂長公主雖然是太上皇的女兒,可她的生母卻是廢后王氏。
如果王氏沒有被廢,佳樂長公主便是太上皇唯二的嫡公主之一,如佳宜長公主那般高貴。
可惜她運氣不好,尚未記事王皇后就死在冷宮裡了,佳樂長公主的身份比兩個侄女好不到哪裡去,還要經常被麗太妃立規矩。
若今天挑選駙馬的是其他公主,貴女們哪裡敢和公主們一爭長短,可偏偏是這三位,可想而知,貴女們哪裡甘心,憑什麼要揀她們挑剩下的?可是事實便是如此,她們雖然不受待見,可卻有公主封號。
慧心公主知道妹妹是害怕了,她既心疼又無奈,瞥見遠處有男子的身影,她輕聲問道:“明兒,你可有留意到今天的賓客?可有看中之人?”
慧明公主輕咬櫻脣,搖搖頭,臉頰卻更紅了。
姐妹倆相依爲命,從小一起長大,看到妹妹這個樣子,慧心公主便猜到幾分,她笑着問道:“明兒看上的是哪家的公子?”
慧明公主終於擡起頭,目光透過花樹的枝椏,卻已看不到剛纔還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的那羣人。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穿一襲月白色的衣衫,面如冠玉,飄逸出塵。”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那人,只是一面,那人便刻進了少女心中。
慧心公主爲妹妹有了意中人而高興,可是心裡卻又涌進一陣失落。
妹妹有了心上人,而她與她的心上人,卻已天人永隔。
察覺到姐姐的失落,慧明公主輕輕握住姐姐的手,柔聲說道:“姐姐,這既是爲咱們辦的相親會,你就多看看吧,或許能有一人.”
沒等妹妹說完,慧心公主便搖搖頭:“不會有的。”
她苦笑一聲:“我們年齡大了,總是要成親的,就隨他們安排去吧,總不會是啞子瘸子,大不了就是去和親。”
話雖如此,可是姐妹倆全都知道,永嘉帝顧及顏面,即使真的需要公主和親,也不會是她們,大雍朝多的是皇親國戚,隨便挑一個宗室女送去和親,都比孝康皇帝的女兒更合適。
所以正如慧心公主所說,只要皇帝想讓她們成親,挑選的駙馬就不會太差,再說,大雍朝的公主,除了佳宜長公主以外,就沒有第二個夫妻長久的,要麼和離,要麼寡居。
但是她們還是想要成親的,因爲成親以後,她們就有了自己的府第,只要關上門,就不用看人臉色了。
而此時,園子的一處花亭裡,青川縣主正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坐在她面前的是三皇子妃馮佳荷,而站在青川縣主身後,陪着她一起捱罵的是郎玉玉和範秋筠。
馮佳荷很生氣,她道:“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這裡是長公主府!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在這裡捉弄她們。怎麼?擔心被她們搶了你看上的男人?知不知羞?要不要臉?”
青川縣主低着頭,連大氣都不敢喘。
三皇子妃訓斥她,她不敢反駁,可她也不後悔,她只是生氣郎玉玉這個笨蛋,只讓慧明公主弄髒了鞋子。
按她原本的計劃,是要像話本子裡寫的那樣,讓慧明公主掉進湖裡,再讓長公主府的家丁把她救上來。
她討厭慧明公主,從小就討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