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繼續說道:“.然後便是那日了,有人來家裡報信,說你娘吃了官司,讓我們去衙門擡人。
我們去的時候,你娘就已經是你看到的那樣了。
衙門說她給產婦用了猛藥,致那產婦死亡,一屍兩命,根據大雍律,以庸醫殺傷人而判,杖一百。
原本是可以罰銀贖刑的,可那家人說什麼也不答應,所以這一百杖便全都打在你娘身上,你娘一個女子,哪裡受得了這個.
不過,孩子,你娘還活着,她沒死,舅舅找了與咱家關係很好的王穩婆照顧她,你娘告訴我,她是被陷害的,所以咱們必須離開京城,你放心,等到舅舅把你舅母和你表哥安頓好,就回京城,一定爲你娘申冤。”
就這樣,李老虎便在從叔家裡住了下來,李家和舅舅都給銀子,開始的兩三年,從叔對他很好,供他讀書,他還有屬於自己的房間。
三年後,京城接連來了兩封信,一封是李家的信,告訴他,李家阿奶去世了,叔伯們覺得他已經長大了,他既已回了本家,那就留在伏嶺縣,以後就在那邊娶妻生子。
李家讓鏢行帶來了二十兩銀子,李家分家了,這是分給他的,從此以後,他是死是活都和李家沒有關係了。
另一封信是舅舅寫的,舅舅告訴他,害代春孃的那家人遭了報應,回家祭祖時,被山上滾落的石頭砸死了。
舅舅一家已經回到京城,代春娘也還活着,就是腦子有毛病了,舅舅知道李家分家了,想把他接回京城,問他是否願意回去。
路途遙遠,伏嶺縣又偏僻,這封信是三個月前寫的,李老虎隔了三個月才收到這封信。
李老虎很高興,當即便寫信,說他想去京城,和阿孃、舅舅團聚。
他還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從叔,還把自己的回信託從叔帶去城裡的信驛。
他太天真了,並不知道從叔出門就把信給撕了。
他住在從叔家裡,舅舅每年都讓鏢局送來三十兩銀子,三十兩銀子,足夠住在鄉下的從叔一家吃喝了,若是他回了京城,這三十兩銀子以後也就沒有了。
李老虎把信寄出之後,便等着舅舅來接他,可是等來等去,卻等到了舅舅的另一封信。
舅舅在信裡說,因爲他娘現在偶爾會清醒過來,清醒時說了一些話,讓舅舅很害怕,所以舅舅讓他以後都不要回京城了。
當時李老虎只有十三歲,也還是個孩子,他不知道阿孃對舅舅說了什麼,他只是知道,他不能回京城了。
這封信被他燒了,從那以後,他便留在了從叔家裡,但是舅舅再也沒有讓人送過銀子,從叔對他的態度一落千丈,先是不讓他去學堂了,後來又以五十兩的價格,簽了十年的身契,讓他去給一名行商做小廝。
他跟着那行商四處販賣貨品,有一年來到距離京城很近的定安府,他向行商告假,回京城看望阿孃和舅舅。
可是到了地方纔知道,舅舅一家連同阿孃全都燒死了,算算日子,就是在他收到舅舅最後一封信的時候。
原來那個時候,舅舅一家已經出事了。
他不信這一切真的只是意外,他想起舅母有個金蘭姐妹也是做穩婆的,阿孃出世時就是這位王穩婆照顧的,她便找到那位穩婆,老穩婆病入膏肓,時日無多,得知他是老虎,老穩婆就哭了。
“你娘在我這裡養病時斷斷續續說過一些事,後來你舅母在走水之前來找過我,也和我說了一些,這都是從你阿孃口中知道的,你舅母讓我以後若是見到你,就把我知道的這些全都告訴你,我快死了,我以爲要帶着這個秘密去地府了,現在你回來了,我終於能閉上眼睛了。”
那次受傷,代春娘雖然僥倖未死,但是後來就變得癡癡傻傻,總是自言自語,擔心她會惹出禍事,舅舅便把她關在後院的一間屋子裡,對外從不提起她。
但是代春娘偶爾也會清醒,她斷斷續續把當年的事情告訴了舅舅和舅母。
當年請她去接生的那戶人家姓鄒,她去的時候,鄒家只有一個老太婆和一個年輕媳婦,代春娘跟着丫鬟叫她大娘子。
因爲沒有見到鄒家的男人,代春娘便懷疑這位大娘子或許是哪家的外室,她自幼長在穩婆世家,這種事情也見得多了,只要給足銀子,管她是正室還是外室。
鄒家很客氣,大娘子喝的燕窩,每天晚上也會給代春娘端來一碗。
代春娘滿心歡喜,可是很快她便發覺不對勁了。
她的睡眠一向不好,夜裡總會醒上兩三次,可是自從來到鄒家,她一直和丫鬟一起睡在大娘子的外間,都是一覺睡到天亮。
第四晚,代春娘悄悄將那碗燕窩倒掉,又像往常一樣,把碗洗乾淨送回廚房。
果然,這天夜裡她又醒了,她聽到大娘子正在和一個女人說話。
大娘子:“魏夫人,代穩婆也說我這一胎一定是男丁,她們代家世代做這行,一眼就能看出來。”
魏夫人:“那好啊,只要你一舉得男,我就送你和你那大兒子遠走高飛,保你們母子衣食無憂。”
大娘子:“這只是您說的,麗嬪娘娘萬一”
魏夫人:“麗嬪?哼,沒有我孃家,沒有寶慶侯府,她在宮裡什麼都不是,你放心吧,只要我答應放你們離開,她就不會阻攔。”
大娘子:“好,有魏夫人這番話,那我就放心了,穩婆說了,也就是這幾天了,到時魏夫人就等着過來抱孩子吧。”
魏夫人:“你這個孩子是個有福的,以後成了人中龍鳳,你這個當孃的也跟着一起享福。”
大娘子:“不敢不敢,這孩子只是恰好託生在我肚子裡,和我無緣,魏夫人放心,我這輩子都當做沒有生過他,到死也不會見他。”
魏夫人:“你是個聰明的,聰明人活得長久。”
代春娘嚇得不輕,她強忍着害怕繼續裝睡,那位魏夫人臨走的時候,還讓她帶來的嬤嬤在代春娘臉上擰了一把,代春娘翻個身繼續睡。
魏夫人笑了笑:“睡得真香。”
這才翩然離去。
魏夫人走後,代春娘雖然閉着眼睛,可是心中卻如萬馬奔騰,再也睡不着了。
正在這時,她聽到大娘子自言自語:“都進宮了還要想着他,念着他,連他和自家娘子生的孩子也要搶,什麼寶慶侯府想要男丁,我纔不信,想要這個孩子的,分明就是她,真是犯賤啊,犯賤啊!”
代春娘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後悔沒吃那碗燕窩,如果她什麼都不知道,該有多好。
次日,代春娘謊稱不放心家裡,想要回去,卻被那老太婆和丫鬟留下,她們一改平日裡的溫和可親,板着臉威脅她,只要她走了,便出去和人說,說她手腳不乾淨,偷了主人家的東西。
做穩婆的最忌諱被人這樣說,這是砸招牌,砸的是代家穩婆的招牌,尤其是代家不是隻有她一個穩婆。
接下來的幾天,代春娘每天都把燕窩乖乖喝下,寧可什麼都不知道,也比聽到不該聽的要好。
幾天後,大娘子分娩,情況不太好,代春娘忙活了整整一天,到了夜裡,大娘子終於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
母子平安。
老太婆給了代春娘一個大紅包,讓她先去休息,等到天亮以後再回家。
代春娘收了紅包,也鬆了口氣,以爲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丫鬟又端來燕窩,她想了想,反正也不差這最後一碗,便喝了燕窩,安心睡下。
等到她再次醒來時,卻已經在大牢裡了,她迷迷糊糊被帶上公堂,這才知道原來她被鄒家告了,鄒家告她亂下猛藥,一屍兩命。
仵作說已經驗過屍,確實是用藥過度,產婦身亡,臨死也沒能生下孩子。
代春娘爲自己分辯,說她親手接生了一名男嬰,而且從頭到尾沒給產婦用過藥,可是沒有人相信她,那個丫鬟說親眼見到她用藥,衙門的人還在她帶的包袱裡找到沒用完的藥。
人證物證齊全,京兆府當天便判了,她被判百杖,她聽到昨天還對她笑臉相迎的老太婆,聲嘶力竭:“不能銀償,我們不要銀子,打,往死裡打!”
李老虎告別了老穩婆,出了京城,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哪怕是這一次和孟虎一起回來,他也堅持住在城外客棧。
京城於他,已是禁地。
而那時麗嬪已經是麗妃了,而那位魏夫人就是她的堂姐,寶慶侯府夫人,也就是後來的寶慶侯府老夫人
再後來,十年期滿,他恢復自由身,沒有再回伏嶺本家,而是去了萬全縣,幾年後,娶不起媳婦的他,被岳父看中,他便給夜香楊家做了上門女婿。
李老虎一口氣說完,對趙時晴說道:“老穩婆說,我阿孃在清醒的時候,告訴我舅母,說那男嬰左腰有一條細長的紅色胎記。”
趙時晴點頭,表示記下了。
李老虎苦笑:“我護不住親孃,不能爲親孃和舅舅報仇,後護不住愛妻,如果不是恩人出手相助,我連給她洗冤都不能,我就是廢人。”
趙時晴站起身來:“既然如此,那你就做一個能護住女兒的父親吧。”
祖孫倆轉身離去,聽到身後傳來李老虎的聲音:“我會的,一定會的!”
一路無話,回到京城,趙時晴問甄五多:“外公,您說那寶慶侯老夫人把那個孩子抱去了何處?”
仵作驗屍肯定是真的,那晚在那座宅子裡,也確實有一個孕婦死於猛藥,然而那個孕婦並不是代春娘接生的大娘子,而是另外一個人,鄒家弄來一具孕婦的屍體假裝大娘子,目的就是爲了嫁禍代春娘。
哪怕代春娘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她給大娘子接生了,所以她便必須死。
京城裡小有名氣的代家穩婆,如果悄悄弄死,代家人肯定會查到這裡來,到時反而更麻煩。
可如果假借官府之手,讓她死於杖下,那便萬事大吉,代家哪怕覺得冤枉也無能爲力。
足足一百杖,哪怕是男人也難以承受,何況代春娘只是弱質女流。
他們就是要讓代春娘死,死在公堂上。
甄五多說道:“對了,代大舅不是說過,那鄒家人被山石砸死了嗎?代大舅都能知道的事,十有八九就發生在京城附近,讓人去查查這件事吧。”
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便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甄五多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傳回消息。
鄒家人的確是被山石砸死的,死的是鄒老太和她的兩個兒子。
鄒老太有一個女兒,便是之前被代春娘“害死”的那個大娘子,她一早就死了,所以沒能和母親兄弟死在一起。
能查到的消息只有這麼多,鄒家人十有八九是被滅口的。
趙時晴枯坐良久,忍了又忍,最後決定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
“外公,您說那個孩子會不會是朱玉的爹,寶慶侯啊。”
甄五多睨着她:“寶貝大孫女,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
趙時晴摸摸鼻子:“是啊。”
甄五多:“知道外公爲啥最疼你嗎?”
趙時晴:“因爲我娘啊。”
甄五多:“那是因爲你最像我!聰明,膽子大,敢想敢做!說吧,你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
趙時晴嘿嘿乾笑:“我本來不敢說的,可是外公您逼着我說,那我就說啦。”
甄五多嗯了一聲,他倒要看看,大孫女是不是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趙時晴清清嗓子:“外公,那個孩子如果活着,是不是快四十了,宮裡那位的年齡,嘿嘿,您懂?”
甄五多:“我懂。”
趙時晴伸個懶腰:“咦,小妖呢,是不是又和大胖去野了,我去找貓。”
說完便一溜煙兒地跑了。
甄五多望着她的背影,點點頭,王府里長大的孩子,聰明,機靈,懂分寸,知深淺。
趙時晴來到院子裡,看着正在假山上互毆的小妖和大胖,腦海裡想的卻是永嘉帝的身世。
可惜蕭真不在,蕭真見過永嘉帝,一定知道永嘉帝和太上皇長得像不像。
想到蕭真,趙時晴一拍腦袋,來到京城十天了,她竟然沒有去過蘇記茶樓。
對了,不僅要找蕭真,她還要找楊勝秋。
楊老大夫留下的那封信,要交到楊勝秋手上。
想找楊勝秋並不難,因爲現在在京城,楊勝秋是名人。
今年的春試,楊勝秋一舉奪魁,被永嘉帝欽點爲狀元郎。
可惜晚來了兩個月,沒能見到狀元郎簪花遊街,一朝看盡長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