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賈琮起來聽下頭的人來報,說昨夜寧榮街口彷彿有一通亂子,只是夜深人靜沒人看見。賈琮“哦”了一聲,命人取出門的衣裳來,胡亂吃了些早飯便往馮紫英家玩兒去了。
當天晚上陳氏又來了,這回來得比前兩回早些,面色陰沉。賈琮翻身坐起來披衣裳問道:“昨晚你們走後外頭響了四聲是什麼?跟爆竹似的。”
陳氏低聲道:“劉公公被抓走了!”
賈琮大驚:“怎麼會!他功夫那麼高!我今天特去了馮家,瞧馮大哥那神情也不像是立了大功或抓到了大人物似的。”
陳氏便述說了一回經過。原來,昨晚劉登喜與陳氏離開賈琮屋中,越過梨香院的院牆落到寧榮街,貼着牆邊快走。到了街口,乍聞四響如爆竹,不待她明白出了何事,劉登喜已撲倒在地!因他二人中間隔着一段路,陳氏纔要過去看看,有漁網從天而降,將劉登喜罩住了。旋即四面飛來箭雨,陳氏拔出腰間佩劍撥開箭翎,聽劉登喜在地上喊“快走”,而對手根本沒露面。顯見是個埋伏,且對方的人要多得多。她不敢戀戰,飛身走瓦逃了。今日出來打探,沒人知道那會子出了何事,左近連個打更的都沒有。
賈琮一面聽一面捏着被褥面子,聽完“撕拉”一聲將手中那一塊揪下來了。遂下炕在屋裡轉圈子,轉了會子,他自言自語道:“若是馮大哥已知道了,此事整個是他的圈套。連劉大人他都拿住了,怎麼今兒跟我說話跟沒事人似的?劉大人才是大魚,我不過是隻小蝦米。大魚在網兜裡,還費力氣哄小蝦米做什麼?若他還不知道,抓走劉大人的是誰?司徒磐手下還有旁人也管這個麼?”
陳氏道:“只怕司徒磐手下不止一隊人馬在管此事。”
賈琮道:“不會吧。養探子得花很多錢的,司徒磐哪有那麼多錢?舊年查抄大戶的錢都讓他的哥哥們分掉了。馮紫英大約還是虧本幫他幹活的。”
陳氏道:“昨晚的箭是御林軍的。”
賈琮道:“御林軍的箭未必是御林軍在用。”
陳氏道:“我以爲,當先將七皇子送走。”
賈琮問道:“你有極妥帖安全的地方養他麼?”
陳氏默然片刻道:“總比你們府裡好些。”
賈琮擺手道:“我若已經暴露,府外必然早佈置了司徒磐的人手,憑你我的本事是沒法子將他平安帶走的。我若還未暴露,沒有哪裡比榮國府更安全。”
陳氏又默然。
屋中寂靜了許久,賈琮一咬牙,說:“要不這樣。外頭極不安全,你也暫留在我們府中。你功夫高,倘或有個不測,你抱全兒逃走容易些,我們只管喊冤叫屈、抵賴諸事不知。”
陳氏仍舊不語。
賈琮嘆道:“我說陳大姐,你也說句話啊!我的本事只夠當個謀士,打架逃跑皆平平,你比較有經驗吧。”
陳氏問道:“你們府裡可有逃生密道?”
賈琮忙說:“我不知道,你知道麼?”
陳氏奇道:“你們府裡的事兒我何嘗知道?”
賈琮撇嘴道:“還以爲你知道呢。那不用想這一條了。我爹若知道必會告訴我;他既沒說,要麼沒有、要麼沒人知道。”
陳氏又不言語了。
過了會子,賈琮忽然問:“御林軍裡有誰跟馮大哥關係不好、妒忌他得司徒磐眼青的麼?”
陳氏道:“這個我卻不知。”
賈琮又想了半日,搖頭道:“線索太少,猜不出來。估計晚上也沒什麼動靜,明兒再說吧。”便問她,“你要不要留在我們府裡?還是回去?”
陳氏才張了張嘴,忽聽外頭“嗖”的一聲,賈琮蹦了起來:“什麼聲音?”乃命陳氏,“你呆着別動!”自己靸着鞋跑出去。
賈維斯等人也驚動了,有人說,“彷彿是軍中用的響箭。”一羣人遂打着燈籠到院中查看,不一會子便發覺石階下躺着一支箭上勾着一封信。賈琮親拾了起來拿進書房一看,上頭端端正正的館閣體寫着,“一人換三人”。衆人面面相覷,都問,“這是何意?”
賈琮皺了皺眉頭,道:“雖不明所以,總有其意。明兒去問問林姑父。”
衆人細細搜查一回,並無旁物,又商議了會子便各自歇着去了。
賈琮拿着那箭和字條回到屋中。陳氏問道:“聽着彷彿有響箭射入?”賈琮不支聲,將那字條遞給她。陳氏看了面色一沉,又去要箭。賈琮把箭也給她,她看了道,“御林軍的箭,與昨晚的一樣。”
賈琮道:“你看得懂這話是何意麼?”
陳氏又不語了。
賈琮無奈,只得在旁乾巴巴坐着。
許久,陳氏問道:“還有麼?”
賈琮搖頭。
陳氏道:“那何時換、如何換?”
賈琮瞥着她道:“你們不會是綁架了什麼人吧。”
陳氏道:“義忠親王舊部。”
賈琮怔了怔,道:“義忠親王都死了,他的人還值得綁架麼?綁去幹嘛?”
陳氏道:“聖人在他們手裡。”
“額……”賈琮欲言又止,半日才說,“不可能吧。他們哪裡來的本事?義忠親王的人若有那麼厲害,這會子他就是聖人了。我一直以爲聖人在司徒磐手裡來着。如果在他們手裡,只怕早已駕崩。”
陳氏道:“聖人何等要緊,他們不會輕易動他的,總得換點子什麼。”
賈琮道:“再要緊又如何?他們主子已死,又沒少主——應該沒有吧。除了能替主子報仇還能幹嘛?想謀奪江山也得有主子啊!”
陳氏思忖半日,斷然道:“沒有。當年只逃了一個女孩,男丁俱已除盡了。”
賈琮眨眼道:“難道……他們想扶那個女孩當女帝?”
陳氏搖頭:“絕無可能。”又思忖片刻,忽然說,“我先走了。”便將那箭與書握在手中轉身便走。
賈琮在後頭道:“路上仔細些。既要交換人質,劉公公當無礙。”
陳氏一徑走出去不曾停步,一面點了點頭。
次日一整天賈琮只做無事混了過去,也沒去林海府上。
晚上陳氏果然又來了,道:“我先來你們府裡住着,只看他們可還有音訊傳來。”
賈琮點頭道:“我白天想了許久大約也只能這樣,橫豎他們已經認得我這小院了。”便站起來道,“屋子收拾出來了,雖小些,好歹能住。我們這裡都是男子,只能委屈大姐扮作丫鬟了。尋鴛鴦姐姐要了幾套丫鬟的衣裳已放在炕上,也不知合身不,我對衣裳沒什麼概念。不知大姐尊名?或是用個化名?”
陳氏道:“既是你的丫鬟,你取個名兒便是。”
賈琮笑道:“我取的名兒都很古怪。”
陳氏道:“橫豎用不了多久,古怪無妨。若你的丫頭名字都古怪、獨我的不古怪,恐怕旁人起疑心。”
賈琮想了想,既然是丫頭的名字,得配套才行,便說:“既這麼着,今兒起你便叫起.點吧。”
陳氏一怔:“這是什麼古怪的名字。”
賈琮齜牙賊嘻嘻的笑道:“多朝氣蓬勃啊!每天都是一個新的起.點,每天都有初升的太陽。”
陳氏方纔已經說了讓他取名字,這會子不便反悔,只得認了。遂跟着往隔壁去。那屋子原先是紅.袖她們住的,一應物什俱全,連出梳妝檯都有。陳氏環顧一圈,慨然道:“果然是大戶人家,下人的屋子也這般齊整。”
賈琮“切”了一聲,“寒磣我不是?你一個宮裡頭出來的還說什麼大戶人家。”
陳氏莞爾:“宮中全然不同。”因指着架子上一排布偶問道,“那是什麼?”
賈琮笑道:“那是晉江姐姐做的,我們府裡的女孩兒都極喜歡。”乃一樣樣告訴她,“米老鼠、hellokitty、喜羊羊、機器貓、維尼熊、小鹿斑比、兔八哥。”
陳氏問:“這些是做什麼用的?”
賈琮道:“玩的。她們女孩子喜歡這個。”
“委實有趣。”陳氏立在架子前一樣樣看過去,“從不曾見過這樣的布偶,好伶俐的模樣。你的丫頭手藝巧的緊,只怕宮裡的貴人也會喜歡。”
賈琮得意道:“晉江姐姐靈巧在我們府裡也排得上號了。這都是她自己做着玩的,我家的姐姐們想要煩勞她做幾個也得下一個‘請’字。宮裡的貴人又不是我的什麼人,討好她們做什麼?”
陳氏猛的轉過身來定定的看了他半日,看得賈琮有些莫名。她忽然道:“討好了宮裡的貴人,保不齊能得許多好處呢?”
賈琮奇道:“能得好處?什麼好處?”
陳氏道:“加官進爵。”
賈琮又笑了:“大姐,你在逗我!天子得昏庸到什麼份上才能讓他的大小老婆決定加官進爵,得了幾個頑器就給人加官進爵的後宮女子也必沒什麼腦子。再說,我有那麼無能麼?自己沒本事給自己掙前程,還得靠丫頭做布偶討好貴人?我若那麼無能也不必要什麼官爵了,就當個紈絝少爺挺好,硬給自己弄個當不來的官兒早晚被有本事的同僚弄死。”
陳氏聞言佇立了半晌,終長嘆一聲:“難怪劉公公賢王馮紫英都贊你難得,有幾個你這年歲的能說出這番話來?”
賈琮“哎”了一聲:“陳大姐,你還認識馮大哥?”
陳氏冷麪道:“叛徒罷了。”
賈琮張了張嘴又閉上,躊躇半日,後還是說了:“雖說馮大哥也是給皇帝家賣命,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他也沒什麼不對。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人家終究還有一大家子人呢。”
陳氏又不言語了,只拿眼睛刮刀子似的颳了他幾眼。月色明亮、殺氣十足。
賈琮全然無感,只小心翼翼的問:“那個……我聽聞你們這樣當衛士的都是從逃難的孤兒裡挑的,爲的就是不受家人鉗制,可是真的?”
陳氏瞥了他一眼:“哪裡聽來的?”
“嘿嘿反正是有地方聽來的。”
陳氏面上浮出一絲冷笑,在月光下瞧着有幾分讓人發顫。過了會子,她淡然道:“我是陳翼的孫女。”
賈琮動了動眉頭:“好熟悉的名字。”須臾他“嗷”了一聲,“陳翼不就是先前的齊國公麼?你是齊國府的小姐?!怎麼可能!你怎麼會去幹這個!”
陳氏道:“我幼時伶俐,讓劉公公看中,假借慧妃之名要進宮去。”
賈琮倒抽一口涼氣:“還可以這樣搶人的……哎呀,你們府裡當日也被方雄抄了。”
陳氏道:“他不抄聖人也會抄。我肯當女衛唯有兩個條件,先帝駕崩後查抄齊國府、陳瑞文身敗名裂。”
賈琮頓時明白當年他們家送陳氏進宮必也有好大一盆狗血,嘖嘖道:“我每每不斷的在感慨,生活常比評話更狗血,果然它不曾讓我失望。”
陳氏嘆道:“凡入宮的女子,只怕本朝連前朝一併算上也唯有賈元春的命獨好,遇上你們這幾個兄弟罷了。”
賈琮打了個冷顫:“好險!我家的姐姐們皆聰明,幸而不曾遇見過劉公公。不然,待我長大了她們苦也吃盡了。”話一出口,旋即發覺不妥當,遂訕訕的說,“那個……我的意思是……我家姐姐沒有習武的天賦嘿嘿嘿……她們都是文人只會寫寫詩填填詞……”
陳氏苦笑着擺了擺手:“你說的本是實話。”乃又扭頭瞧了幾眼架子上的布偶,“我該歇着了,三爺請回。”
賈琮忙說:“大姐自便,我走了。”便轉身乾淨利落的回屋去,也沒給她作一個揖。
陳氏見他沒了影子,自己一人在炕沿上坐着不動。隔了足有一刻鐘功夫,門開了,外頭溜進來一個人。陳氏忙站了起來。
那人低聲問道:“賈琮如何?”
陳氏道:“毫無可疑之處。”遂將方纔的經過說了一遍。
那人聽罷了奇道:“你如此容貌他竟不曾寬慰兩句麼?論起來他也不小了。”
陳氏道:“齊國府的事兒他也不好奇。如馮紫英所言,此子不愛管閒事,慣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且他天生沒長憐香惜玉的心,也沒長抱打不平的心。”
那人道:“既不愛管閒事,他們家藏着七皇子作甚?”
陳氏道:“我有一思,恐怕有幾分異想。”
那人道:“你說。”
陳氏道:“當日司徒磐給他下的批語是聰慧絕倫、膽大心細,並說此子重情且不肯虧欠於人。這會子我瞧着簡直條條中的。他膽兒大,纔敢堂而皇之在府裡養着七皇子;因重情,在我跟前都敢替馮紫英開脫;至於他們家養七皇子的緣故,恕屬下直言,怕不是因爲忠心聖上。”
“是因爲什麼?”
“他既替馮紫英開脫,顯見對聖人並無忠心。如此唯有是爲了旁人才養七皇子的。我猜是因爲林大人。”
那人皺了皺眉,半晌才說:“倒也說的過去。”乃又道,“此人若咱們不用,留給司徒磐太可惜了。你可能拿下他不能?若不能,待七皇子大了須得除掉爲上。”
陳氏道:“憑我怕是不能的。七皇子才四歲,等他大了,這麼些年與賈家兄弟相處,殿下自己想來能拿下他們來。賈環賈琮性情形似,到時候這兩位必會幫着七皇子,怕是輪不到司徒磐的。”
那人又想了會子,道:“有理。”乃嘆道,“待聖人還駕,最該賞的是林如海!教的學生勝過滿朝廢物。”遂命陳氏就在榮國府仔細候着,轉身出門,沒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