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頗有爲難之色,遲疑道:“皇上,玫答應出身烏拉那拉氏府邸,想來嫺妃顧念情誼,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
玫答應轉過臉,逼視着如懿,語氣咄咄逼人:“嫉妒之心人人有之,嬪妾也知道自從承蒙皇上恩寵,便被人覬覦陷害,卻不想這樣的人竟是嫺妃娘娘!敢問娘娘一句,那日除了你,還有別人有機會在嬪妾的藥膏裡下白花丹的粉末麼?”(百度一下後宮如懿傳+雅文)
如懿平視於她,並不肯有絲毫目光的迴避,平靜道:“當日本宮一直在你跟前,說了幾句話就走,如果你一定認定本宮會當面害你,那本宮無話可說。”
皇帝望着如懿,幽黑的眸中平靜無瀾:“既然鬧出這樣大的事情,還傷了玫答應的容顏,朕就不能不徹查。”
皇后歉然道:“嫉妒乃是嬪妃大罪,何況暗中傷人。後宮管教不嚴,乃是臣妾的罪過。”
皇帝凝眉道:“皇后是有過失,但罪不在你。”他眼底閃過一絲不忍,恰如流星閃過的尾翼,轉瞬不見。
皇后思慮片刻,道:“嫺妃,無論是不是你做的,總要問一問。去慎刑司吧,有什麼話,那裡的精奇嬤嬤會問你。”
如懿身上一凜,慎刑司掌管着後宮的刑獄,上至嬪妃,下至宮人,一旦犯錯,無一不要在裡頭脫一層皮才能出來。她忍着身上寒毛豎起的不適,強撐着身體俯身而拜:“事關臣妾清白,臣妾不能不去。只是請皇上相信,臣妾並非這樣的人。”
皇帝微微頷首,語意沉沉:“你放心。”
不過三個字,如懿心中一穩,覺得渾身都鬆了下去。惢心忍不住哭求道:“皇上,即便要問小主的話,也別去慎刑司呀。小主昨晚已經着了風寒,哪裡還禁得起這樣折騰。皇上!”
皇帝溫和道:“若是風寒,朕會讓太醫去診治。但規矩是不能破的。”
皇帝話語的尾音尚未散去,只聽外頭砰的一聲響,有人用身體撞破了門衝進來道:“皇上,不是姐姐乾的!不是!是臣妾做下的事情,您帶臣妾去慎刑司吧!”
隨着冷風重重灌入,海蘭撲到皇帝跟前,死死抱住皇帝的腿道:“皇上,是臣妾嫉妒,臣妾看不慣玫答應得寵,一時起了壞心,是臣妾害她的!不幹姐姐的事!”
皇帝皺眉道:“你怎麼來了?”
外頭小太監怯怯道:“海常在來了好一會兒了。跟着她的葉心說常在見嫺妃娘娘久久未回宮,一時擔心所以出來了。因爲聽見皇上在裡頭問話,所以一直在殿外不敢進來。”
皇后看着海蘭的樣子,憂心道:“海常在剛受了足傷,身子又不好,你們怎麼不攔着?”
那小太監嚇得磕了個頭:“奴才,奴才實在是攔不住啊!”
皇后秀眉微曲,示意素心拉開海蘭,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擔心嫺妃,但這樣的大事,不是誰都能擔得起的。你說是你下的白花丹,那本宮問你,你何時去過永和宮,何時下的藥?”
海蘭微微語塞,立刻仰起臉一臉無懼道:“只要臣妾想下藥,何時何地都能下!左右這件事不是嫺妃做的!”
皇后神色肅然,嚴厲道:“海常在,本宮知道你與嫺妃姐妹情深,但這種事豈能是你替她背的!”
海蘭本伏在地上,聽得這一句立刻仰起臉來,梗着脖子倔強道:“不是臣妾要替嫺妃姐姐背,只是這件事,一定不會是姐姐做的,但若真要認定是姐姐,那就算是臣妾做的。”
海蘭一向怯怯的不太言語,驟然間言辭這樣激烈,連皇帝也有幾分信了:“那麼海蘭,你爲什麼認定不會是嫺妃做的?”
海蘭一把扯下如懿紐子上佩着的芙蓉流蘇香包,她用力過大,將香包上垂着的精緻纓絡也扯了好幾縷下來,顫顫地纏在指尖上。海蘭用力解開香包:“因爲姐姐香包里根本沒有白花丹,她又如何能拿白花丹來下藥?”
香包裡的東西在她掌心四散開來,唯見幾片枯葉與深紅色的粉末。趙太醫忙取過細看:“皇上,白花丹的粉末爲青白色,此物深紅,乃是大血藤磨粉而成。”
如懿又驚又疑,只得道:“臣妾記得當日內務府送來的白花丹粉末成色不佳,本說要換的,後來海常在看香包縫得不嚴實,將延禧宮的都拿去重新縫了一遍。至於裡面的白花丹爲何不見了……”
海蘭慼慼然道:“臣妾知道內務府敷衍嫺妃姐姐,送的都是些次的東西。延禧宮地冷偏僻,只怕那些白花丹粉不頂用。正好臣妾宮裡有多餘的大血藤粉,與白花丹一樣都是祛風溼通絡止痛的。所以就用上好的大血藤粉換了白花丹。試問姐姐的香包裡沒有白花丹,又怎能害人?”
玫答應橫了海蘭一眼,旋即道:“既然大血藤與白花丹功效一樣,誰知有毒還是無毒?”
皇帝看一眼趙太醫,趙太醫立刻道:“皇上,大血藤無毒,絕不會損傷答應小主容顏。”
如懿繃緊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緊緊握住海蘭的手,忍不住熱淚盈眶:“海蘭,我此身能得分明,都是你了。”
海蘭不知哪來的勇氣,沉聲道:“姐姐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內務府藐視姐姐,敷衍姐姐,才使姐姐逃脫一難,免於受苦。”她直挺挺跪着道,“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一一去查。若還有人覺得是姐姐做的,就帶臣妾去慎刑司吧。”
皇帝伸手扶起海蘭與如懿,溫和道:“好了。海蘭,從前見你不言不語的,原來如此勇氣可嘉。”他的手拂過如懿的手背,有一瞬的停留,“你的委屈,朕都知道。這件事朕會再查,你放心。”
049 清白
海蘭羞得滿面通紅:“臣妾沒什麼勇氣,只姐姐怎麼拼死護着臣妾的清白,臣妾也怎麼護着姐姐就了。”
皇帝的目光掃過皇后的面龐微微一滯,很快笑道:“這麼說,朕沒有白白讓你住進延禧宮去。倒成全了你們倆好生照應着。”
皇后忙含笑起身,蘊了一分肅殺之意:“這件事,臣妾以爲一定要徹查到底。否則無以肅清宮闈,以正綱紀。”
皇帝道:“既然這件事由貴妃而起,也差點矇蔽了皇后,不如還交給嫺妃去查。後宮瑣事衆多,又到了年下,皇后安心於其他事務吧。”
皇后身子微微一晃,幾乎有些站不住腳,臉上卻撐着滿滿的笑意:“。從前潛邸的時候,嫺妃就很能幫得上忙。”
皇帝又道:“嫺妃,不管查出什麼來,這件事朕就交給你去處置。”他轉頭吩咐趙太醫,“趙太醫,你好好給玫答應治治,該不會落下什麼疤痕吧?”
玫答應聞言又要落淚,但見皇帝臉色不好,只得硬生生忍住了。趙太醫忙道:“還好下的白花丹分量不多,微臣仔細調治,不過半個月就能好,斷斷不會留下什麼疤痕。”
皇帝道:“那便好。都下去吧。”他見如懿和海蘭欠身離去,溫言囑咐,“海常在,你仔細着自己的身子,嫺妃也別再着了風寒。”
二人答應着退下了。皇帝見四下再無旁人,也不理皇后將剝好的橘子遞過來,只看着別處道:“這件事雖由貴妃莽撞而起的,玫答應也有些嬌氣。但你皇后,事情未查清楚,便對嫺妃有了疑心。後宮之事雖多,但只講究一個公正無疑。你中宮,心也該擺在中間。”
皇后安靜地聽着,勉強浮了一絲笑意:“臣妾也看見玫答應的臉有些嚇着了,嫺妃又接二連三地扯進非裡去,所以有些着急。”
皇帝口吻愈加冷:“那些非嫺妃自己要扯進去的麼?你中宮,朕的皇后,這個位子你坐着,便不能急,只能穩。這樣朕的後宮才能穩。”皇帝換了溫緩些的口氣,“眼下宮裡才這麼幾個人,來日人更多了……”
皇后聽得這一句,只覺得心口酸得發痛,舌底也澀得轉不過來,只得勉力鎮定下來道:“臣妾年輕不夠穩重,處事毛躁,以後斷斷不會了。臣妾會加倍當心的。”
皇帝嗯了一聲:“那朕去和貴妃用晚膳,你也早些回去吧。”
皇后答應着出去,外頭的冷風如利刃刺進眼中,她都感覺要沁出滾熱的血了。片刻,眼中只有發白的霧氣,她揚一揚臉,再揚一揚臉,緊緊地攥着手指,忍耐了下去。
如懿和海蘭的軟轎一前一後回了延禧宮。踏過硃紅色的宮門檻的時候,如懿才覺得腳下有點發軟。海蘭忙攙住了她,從葉心手裡接過傘舉着。
如懿扶着她站穩了,嗔怪道:“你剛纔這樣不要命地衝進來,真當不顧自己了麼?”
海蘭黯然道:“我只有姐姐了,若姐姐被她們冤枉了去,我還有什麼依靠?何況姐姐昨夜怎麼救的我,我以後也一樣救姐姐。”
如懿看着她,心底的感動難以言語,只牢牢握住了她的手,以彼此的溫度溫暖着對方:“我以爲你怕成那樣,以後都不敢走出延禧宮了。”
海蘭眼中的光彩漸次亮起來:“怕過了昨日,今日還有更怕的。姐姐說得對,我若一直這樣怕下去,別人還沒把我怎麼樣,我自己先掐死了自己。”
如懿稍稍寬慰:“但願我們以後,只這樣扶持着走下去,不要再有昨日和今日這樣的事了。”
兩人撐着傘走在悽悽冷雨之中,如懿挽緊了她的手臂,彼此的身影依偎得更緊了。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抵禦這深宮中無處不在的寒冷與陰厲。
入了宮中,如懿先陪海蘭回了後殿看她足上的傷口上了藥,等着天色擦黑了,便見惢心悄悄兒帶着李玉進了暖閣。
李玉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如懿向他招手道:“怎麼不進來?”
李玉遲疑着:“小主,奴才怕給您招麻煩。”
如懿停了手裡揀艾葉的功夫,笑道:“本宮自己還不夠麻煩的麼?要怕麻煩,便不叫你來了。你放心,這個時候王欽跟着在鹹福宮伺候,沒空理會你了。”
惢心扯了李玉一把,李玉拐着腿便坐下了,如懿讓惢心搬了個小杌子過來讓李玉坐下,惢心手腳麻利地替李玉捲起褲腿,李玉忙遮了一下,惢心笑道:“好吧,你要害羞就自己動手。”
如懿忍不住笑:“捲起來看看,在本宮這兒怕什麼?”李玉臊眉搭眼地捲了褲腿起來,如懿見膝蓋上又紅又紫一片,夾雜着青腫,跟油彩似的,翻起的皮肉還往外滲着血,不由得變了神色,便問,“跪了多久?”
李玉帶了幾分傷心委屈:“一個時辰的碎瓦片,瓦片都跪得碎成渣了,又換了鐵鏈子跪了一個時辰。”
如懿帶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打量着他:“就爲你伺候一時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玉惹出了傷心,抽抽搭搭道:“就爲了幾樁差事,奴才露了幾分乖,討了的喜歡。王副總管就不高興了,做什麼都挑奴才的刺。這不今天被他逮了機會,就狠狠罰了一通。”
如懿嘆了口氣,伸手從紫檀架子上取下一瓶藥粉,小心翼翼地往他傷口上撒了。李玉疼得直齜牙,忙攔着道:“嫺妃娘娘,您玉手尊貴,怎麼能麻煩您替奴才做這樣的事?”
如懿撩開他的手:“這雲南劍川上貢的白藥粉,兌着三七和紅花細磨的,止血祛淤最好不過了。你要想明天還站起來在御前伺候,當着這份差事,就乖乖坐着上藥。”
050 上藥
惢心笑着在李玉額頭戳了一下:“瞧你這好福氣。我伺候小主這麼久,也只一回燙傷的時候小主替我上過藥。”
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多謝嫺妃娘娘。”
如懿嘆道:“你不必謝,要不昨晚惢心通報的時候你替她向傳了話,本宮還不知道落到什麼田地呢。”
李玉微微正色:“那因爲王副總管不肯,惢心又與奴才一早相識的。奴才想着,總不能讓娘娘在鹹福宮遭難。別看平日裡不太到延禧宮,心裡卻在意的。”
如懿微微失神,旋即道:“這就你比王欽聰明的地方了。可王欽資歷老,位次高,你的聰明要隨隨便便露了出來,不好好藏在心裡,就害了自己了。”
李玉若有所思:“娘娘的意思……”
如懿取過惢心遞來的白紗,替李玉將膝蓋包好:“居人之下的時候,聰明勁兒別外露。尤其上頭還不容人的時候。喜歡你的聰明,別人卻未必。回去的時候也別露出怨色來,好好奉承着王欽,畢竟在他手下當差呢。”
李玉拐着腿起來,打了個千兒道:“原奴才糊塗了,多謝娘娘指點。”
如懿將藥瓶塞到他手裡:“好生收着藥,偷空就上上藥。伺候的時候當心點,亮着一百二十個心眼子。”
李玉答應着去了,惢心抿着嘴笑道:“小主終於也肯上心了。”
如懿怔了片刻,慢慢挑揀着艾葉:“能不上心麼?連環套這麼落下來,差點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王欽什麼人?皇后一早收服了的,只有李玉,聰明,又你一早結識的可靠人兒。”
惢心低聲道:“聽說,皇后爲了拉攏王欽,打算將身邊的蓮心給王欽配了對食兒。”
如懿睜大了眼睛:“真的?”
“可不呢!王欽看上蓮心都好久了。只皇后這麼打算着,還沒鬆口。”
如懿出神了一會兒:“皇后也可憐,萬人之上有萬人之上的孤寂害怕,就像站在塔尖上,一陣小風都成了大風,吹得人站不穩。”她將手上揀好的艾葉遞給惢心,“算了,別想這些事了。把這些艾葉送去給海常在。”
惢心答應着去往海蘭處。如懿望着惢心遠去的背影心中一陣嘆息,這宮裡又有誰過得輕巧呢?微末如宮裡的奴才,高貴如萬人之上的皇后,誰人不在孤寂害怕中,謹小慎微、如履薄冰。夜色漸要降臨,晚歸的鳥兒在檐頭盤旋着,咕咕作聲。“……今晚不知翻了誰的綠頭牌”,如懿心轉此念,一聲輕嘆轉身進房。
皇帝夜深時分來看的如懿。如懿原本沒想到皇帝會過來,已經在寢殿裡卸了晚妝,正拿熱水兌了玫瑰花擰的汁子浸手。冷不防三寶喜滋滋地從外頭進來,一臉撿了元寶的歡喜樣子:“小主,來了!……您快接駕吧!”
如懿連忙擦淨了手,才站起身子,皇帝已經進來了,笑道:“好香的玫瑰花味兒,倒叫朕忘了在冬天了。”
如懿只穿着一身水玉色的萱草紋寢衣,也不及換衣衫,只得福身下去請安。皇帝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受了兩日的委屈了,還不趕緊坐下。”
如懿凝視着他紋絲不動的衣裾,湖藍底銀白紋飾,那樣熟悉,又帶了久未見的陌生。不知怎的,如懿心中驀然一軟,忍了兩天的眼淚便潸潸落了下來。衆人會意,趕緊退了下去。皇帝伸手沾了她的淚水,低低道:“你不愛哭的人。這回哭了,真難爲了你。”
四下裡寂靜無聲,唯有沉默的哽咽。大顆大顆的淚珠順着臉頰滑落在衣襟上,洇出斑駁的淚痕,彷彿夜來霜露,無聲地染上了衣裳上的花枝。
皇帝摟過她,靜靜地按在自己的肩頭,欷歔道:“朕以爲冷着你一些日子,會對你有好處。至少不會人人的目光都盯着你不放……”他擁得更緊一些,“朕疏忽了。”
如懿忍一忍淚:“疏忽了。外頭這麼冷,夜深了你還過來……”
皇帝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過來,這裡不安穩。”
如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那臣妾可以去養心殿。”
話音未落,皇帝已經吻上她的額頭,以他的溫熱來安撫她這幾日的驚辱。皇帝的語氣低低的,卻那樣貼近,就在耳邊,也在心上:“朕昨天看你在鹹福宮渾身溼透了,朕很想來拉你一把,給你披上衣裳,狠狠責罰那些欺辱你的人。可如懿,朕不能那樣做。因爲直到那一刻,朕還以爲,朕在人前愛護你,便害了你。如懿,再出了今日的事,朕卻改變了主意。或許朕冷淡了你,所以她們越發以爲得了意,以爲你失寵,所以敢欺負你,陷害你。你放心,朕不會了,以後不會了。”
如懿依偎着皇帝,感受着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氣味。那種氣味,讓她在覆劫之中尚且覺得安心的來源。她依依道:“臣妾最喜歡說三個字。”
“哪三個字?”
“你放心。有這句話,哪怕臣妾現在身處慎刑司,臣妾也能安心不怕。”
皇帝輕舒一口氣:“幸好,你懂得的。”
如懿挽住皇帝的脖子,額頭抵着他的下巴:“臣妾懂得。臣妾初嫁的那一夜,看見臣妾的第一句話,就一句‘你放心’。臣妾這一世的放心,便從那天開始的。”
皇帝低首吻住她,呢喃道:“你懂得就好。”
如懿懂得的。但有知心長相重,即便她受了這些日子的寂寞與冷遇,仍能感受如情意,脈脈蜿蜒於彼此心上。
紫銅蟠花燭臺上的燭火一盞一盞亮着,紅淚一滴一滴順勢滑落於燭臺之上,映着重重紫綃羅幃,濃朱淡紫,混雜了安神香淡淡的香氣,幽幽地瀰漫開一室的旖旎。
051 自首
第二日起來格外好的天氣,在一片初陽輝照之中醒來,看着天光放明,冬日裡難得一見的朝陽灑下薄薄的金粉似的粲然光芒,透過“六合同春”的雕花長窗的鏤空,照出一室淡淡水墨畫的深淺。
如懿醒來時皇帝正起身在穿龍袍,王欽和幾個宮女忙碌地伺候着。如懿剛仰起身,皇帝忙按住她溫聲道:“你累着了,好好睡一會兒吧。朕先走。”
如懿臉上一紅,嗔着看了皇帝一眼,便縮進了被子裡。皇帝剛走,滿宮的宮人都喜滋滋地像過節似的,阿箬笑着進來道:“小主,您知道出門前說什麼了麼?”
如懿瞥她一眼,笑道:“有什麼了不得的話,惹得你這樣?”
阿箬拖長了語調,學着皇帝的語氣道:“說,阿箬,照顧好你們小主,朕晚上再來看她。”
如懿拿被子矇住臉:“我可什麼都聽不見,那就告訴你的,你聽着就了。”
阿箬忍不住笑出了聲,往外頭去了。
如懿再醒來時已經巳時一刻了,心裡無牽無掛的,睡得倒極安穩。起來梳洗了寫了幾副春聯叫宮人們掛上,便邀了海蘭一同過來用午膳。
小廚房的菜向來清爽落胃,海蘭又個不挑揀的,兩人說說笑笑,倒吃了好些。正吃着,三寶忽然進來了,垂手站在門邊不吭聲。如懿知道他有要緊事,便盛了一碗酸筍雞絲湯慢慢啜了一口,大概覺得不錯,又給海蘭遞了一碗,才道:“什麼事兒?”
三寶的眼睛只盯着地上,道了聲“”,卻不挪窩兒。如懿便揮了揮手,示意伺候的人下去:“說吧。”
三寶道:“慎刑司剛來的回話,說太醫院有個侍弄藥材的小太監去自首了。”
如懿一怔:“自首什麼?”
“說玫答應用的塗臉的藥膏裡,他配藥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了白花丹的粉末在圓鉢內壁上,才惹出這麼大的禍事。”
海蘭端着碗停了喝湯,道:“不對呀,既沾在圓鉢上,怎麼素心用了沒事,偏玫答應用了有事?”
三寶輕嗤了一聲:“那玩意兒說,素心用了上面的,所以沒事。玫答應用得多,便沾上了。”
如懿道:“那慎刑司怎麼辦?”
三寶道:“已經用刑了,吐來吐去就這兩句。所以來請小主的意思。”
海蘭放下碗道:“姐姐信麼?”
如懿一笑:“那麼,你信麼?”
海蘭堅決地搖了搖頭,如懿淡淡一笑:“三寶,去告訴慎刑司,本宮只要他吐完了肚子裡的話知道結果可以去回,其餘的他們的差事。”
“可若逼不出什麼了……”
“若已經吐到底了,就把他打五十大板,打發到辛者庫去服役算完。”
三寶答應着下去了。海蘭看着她道:“姐姐不細細追查了麼?這件事早有預謀,存心要把姐姐害進去,若不查……”
如懿氣定神閒把湯喝完,搖頭道:“查不出來了。”她看海蘭不解,便道,“再查下去,那便只有一個,畏罪自殺。慧貴妃可以把事情做絕了,香雲打死了,她還要塞上一嘴的炭。我卻不能。”
海蘭道:“可事兒鬧得那麼大,連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
如懿撥着筷子上細細的銀鏈子:“就因爲貴妃和皇后都吃了掛落,所以不能再查。從你受委屈那晚就該知道,那點紅籮炭的事不查不下去,不願意查了。才登基,後宮需要寧靜平和,不能惹出那麼大的事兒了。的意思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海蘭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左右這件事貴妃惹起的,皇后替玫答應說了幾句姐姐的嫌疑,也忌諱了。玫答應受了安慰,可姐姐的委屈也平復了。她們兩敗俱傷,玫答應無功無過,姐姐反而重新得了的眷顧了。”
如懿笑着拍了她一下:“也學會貧嘴了。既然事情都這樣了,再查就傷了臉面,便這樣吧。”
夜裡皇帝過來時如懿便一五一十對他說了。皇帝換了明黃的寢衣躺下了,聽她伏在枕邊說完,不覺失笑:“你願意這樣便了了?”
如懿伸手捏了捏皇帝的鼻子,帶了一絲頑皮的笑意:“的話,好像不信這事實似的。”
皇帝微笑着攬過她:“朕有什麼信不信的。宮裡頭一團污穢,後宮更如此。朕還皇子的時候,看着先帝的後宮就那麼幾個人,皇和齊妃她們便鬥得那樣狠。許多事,再查下去便無底洞,你肯見好就收,那最好不過的事。”
如懿笑了笑,安靜下來道:“所想,就臣妾所想了。凡事給別人留有餘地,也給自己留有餘地了。倒玫答應,着實委屈的。”
皇帝欷歔道:“說到委屈,有誰不委屈的?貴妃覺得她委屈,玫答應也委屈,你和海蘭何嘗不委屈?朕也十足委屈,前朝的事兒忙不完,後頭還跟着不安靜。”
如懿伏在皇帝肩上,柔聲低低道:“她們不安靜她們的,臣妾安靜,也不許不安靜。”
皇帝笑着輕吻她的額頭,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照,燦如星子明光。天地靜默間,二人聽着檐下化冰的滴水聲,自有一分寧靜,自心底漫然生出。
如懿得寵的勢頭便在這次的因禍得福之後漸漸地露了出來,比起貴妃的寵遇深重,如懿自然不如的,可皇帝隔上三五天便來看她一回,也細水長流的恩遇。連帶着延禧宮的宮人走到長街上,胸也挺起來了,頭也擡高了,再不以前那低眉低眼的樣子。
如懿卻不喜歡他們這神色,當着三寶、阿箬和惢心的面再三囑咐了,要他們叮囑底下的人,不許有驕色,不許輕狂,更不許仗勢欺人與鹹福宮發生爭執。
052 臘八
叮囑得多了,別人尚未怎樣,阿箬先道:“小主如今這樣得寵,何必還怕慧貴妃?再說宮裡的人最勢利了,老看我們低眉搭臉的,還不知道背後怎麼編排呢。”
如懿翻着內務府新送來的冬衣料子,道:“能怎麼編排?就因爲宮裡的人夠勢利了,你要還自己輕狂,那就真的眼皮子淺了。得寵不得寵,他們會看不出來?你自己越穩當,別人才越不清楚你的底,越不敢也不能怎樣。”
惢心笑着替如懿翻過料子:“這幾件大毛的料子原不份例裡的,內務府額外孝敬了小主的。”她拉過阿箬的手,打開一個包袱道,“這裡有兩件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一件玫瑰紫的灰鼠皮襖和一條洋紅棉綾鳳仙裙,內務府格外孝敬咱們的,我再三問過了小主可以收才收下的。其實那些人的眼睛比刀子還尖呢,什麼都看得真真兒的。”
阿箬這才服氣,只抿着嘴笑:“常來,奴婢也替小主高興嘛。”
如懿道:“越高興,越得不露聲色,這才歷練過的人。好了,快年下了,孝敬你們的衣裳都穿上吧,看着也喜興些。”
阿箬高高興興地接過了。過了兩日,如懿看阿箬打扮得格外精神,裡頭穿着青哆羅呢羊皮領袍子和洋紅棉綾鳳仙裙,外頭套着玫瑰紫灰鼠皮襖,頭上簪了緋色的絹花和採勝,通身的貴氣,竟不亞於宮裡位分低的小主了。趁着阿箬在庭院裡和三寶清點內務府送來的年貨,如懿便問惢心:“我記得內務府額外孝敬你和阿箬的東西,該你們一人兩件的,怎麼阿箬一人穿了三件去?我原想着天氣冷了,你好歹也該把那件青哆羅呢的袍子穿上了。”
惢心不敢露出委屈的神色,只如常笑道:“阿箬姐姐選了半天,還件件都喜歡,就都給了她了。”
如懿蹙了蹙眉:“都給了她?那兩件青哆羅呢的袍子一模一樣的,她要來幹什麼?”
惢心低了頭:“冬日的衣裳,總要替換着的。”
如懿轉過臉,透過窗上的霞影紗,正看見阿箬在外頭響亮地笑着什麼,用手指戳着幾個小宮女的腦袋,像調撥着什麼好玩的東西似的。
如懿越發有些不高興,卻不肯露在臉上,便道:“前幾日內務府送來一件青綢一斗珠羔皮襖子,我穿着嫌薄,你拿去套在外裳裡頭穿,倒挺好。還有一件一起的桃紅色軟綢裙子,快新年了,穿着鮮豔些。”
惢心眼圈微紅,低低道:“奴婢不小主的家生丫頭,小主不必這麼心疼奴婢。”
如懿含笑道:“阿箬的性子一向爭強好勝,嘴又厲害,你和她住在一塊兒,雖然都大丫頭,她明裡暗裡一定也給了你不少委屈受。就爲你什麼都沒來向我抱怨過,我只要疼你,就應該的。”
惢心含淚帶笑:“那奴婢謝小主的賞。”
如懿笑道:“別謝了,穿上了好看讓我覺得高興,便最好的了。”
這一日臘月初八,皇帝留在皇后宮裡用了臘八粥,便與皇后在暖閣裡說話。皇后將內務府的賬簿遞過道:“這這個月後宮的用度,看一眼,臣妾也算有交代了。”
皇帝慢慢翻了幾頁,吹着茶水含笑道:“皇后厲行節儉,後宮的開支節省了不少,這都皇后的功勞。只快年下了,朕見嬪妃們的衣着老入關時的花色式樣,未免在古風之餘有些呆板了。”
皇后笑得極爲謙和:“說得極。只臣妾想着,宮中嬪妃不少,以後還有的添新人的時候。都年輕女眷,平日裡爭奇鬥豔不消說了。初掌大權,前朝尚有許多要動用銀兩的時候,後宮裡能省則省些,也一點心意。至於以爲呆板,臣妾倒以爲,大清的祖宗們本馬上得的江山,一刀一槍拼了性命的,後宮的嬪妃尤其不能忘了祖宗的艱難與功德,不該一味追求妝飾華麗,而失了祖宗入關時的儉樸風氣。”
皇帝啜了一口茶水,閉目片刻,似乎對茶水的清冽格外滿意:“朕才說一句,原來皇后思慮已經這樣周詳。朕以爲,皇后所言,便如這一盞清茶,雖然入口苦澀,回味卻有餘香。”
皇后恭謹答了句“”,“若覺得茶味太清苦,臣妾讓人再換一盞八寶茶來。”
皇帝擺擺手:“不必。皇后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只朕初立後宮,也就潛邸幾個人伺候着,一時裁減了她們的,朕也不忍心。何況她們都還年輕,喜歡嬌俏些,只要不過分就了。皇后且別說,如今快新年了,她們本就穿得厚重,又沉甸甸的老式繡花,偏偏這些繡花出自宮女之手,也不靈動鮮活,連人也帶着沉悶了。本來多些輕靈光鮮的料子,也一道風景。”
皇后頷首應了,又笑道:“說得極。只後宮選嬪妃,與民間娶妾室不同。講究端正莊嚴爲美,若一個個只曉得打扮,豈不成了狐媚子?妖妖調調的,整日只想着糾纏,也不像皇家的體統呢。”
皇帝正捧着茶盞,聽到此節,杯蓋不由輕輕一碰,磕在了杯沿上。暖閣中本就安靜,冬陽暖暖地隔着明紙窗照進來,連立在閣外伺候的宮人們也成了渺遠的身影。青瓷的茶盞本就薄脆,這樣一碰,聲音清脆入耳,皇后遽然一凜,立刻起身道:“臣妾失言,還請恕罪。”
皇帝靜了須臾,伸手向皇后道:“這麼多年夫妻了,皇后何必如此。”
皇后就着皇帝手站起來,他的指尖有一縷隔夜的沉水香的氣味。皇后心中一動,便能辨出那延禧宮的香氣。皇后穩了穩心神,掩去心中密密滲透的酸楚,一如舊日,微笑相迎。皇帝眷念夫妻之情,一向常來宮裡坐坐的,可琅分明覺得,那種熟悉已經漸漸淡去。往日那種把握不住的惶惑與無奈一重重迫上身來,她還覺得不安。
053 漁翁
皇后想着,還恢復瞭如常淡定的笑容:“臣妾只爲着想。如今新年裡,各宮都盼着多去坐坐,譬如怡貴人、海常在和婉答應。”
皇帝凝神片刻,笑道:“朕知道,無非慧貴妃身子弱,朕多去看了她幾次,皇后總不吃醋吧?”
皇后盈盈望着皇帝的眼睛,直視着他:“臣妾這樣的人麼?不過想六宮雨露均沾而已。”
皇帝揚了揚嘴角算笑,撇開皇后的手道:“既然如此,朕去看看海蘭,皇后就歇着吧。”
皇后看着皇帝出去,腳下跟了兩步,不知怎的,滿腹心事,便化成脣邊一縷輕鬱的嘆息。
到了正月初一那一天合宮陛見,嬪妃們往慈寧宮參拜完畢,太后一身盛裝,逗了幾位皇子公主,也顯得格外高興。太后又指着大阿哥道:“旁人還好,三阿哥尤其養得胖嘟嘟的,怎麼大阿哥倒見瘦了?”
大阿哥的乳母忙道:“大阿哥年前一個月就一直沒胃口,又貪玩,一個沒看見就竄到雪地裡去了,着了兩場風寒。”
太后臉色一沉:“阿哥再小也主子,只有你們照顧不周的不,怎麼還會阿哥的不?下次再讓哀家聽見這句話,立刻拖出去杖刑!”
那乳母忙訕訕地退下了。皇后見狀,忙引了二阿哥和三公主去太后膝下陪着說笑了好一會兒,太后方轉圜過來。
嬪妃們告退之後,太后便只留了皇帝和皇后往暖閣說話。
福珈站在暖閣的小几邊上,接過小宮女遞來的香盒,親自在銀錯銅鏨蓮瓣寶珠紋的薰爐裡添了一匙檀香。她看着嫋娜的煙霧在重重的錦紗帳間散開,便無聲告退了下去。
太后讓了帝后坐下,笑道:“聽說最近宮裡出了不少事,皇后都還應付得過來麼?”
皇后安然笑道:“後宮的事,兒臣雖還覺得手生,但一切都還好。”
太后的笑意在脣邊微微一凝:“可哀家怎麼聽說,皇后忙於應付,差點有所不及?由着她們鬧完了鹹福宮又鬧養心殿,沒個安生。”
皇后臉上一紅:“臣妾年輕,料理後宮之事還無經驗……”
皇帝便道:“你沒有經驗,皇卻有。”他含着笑意看向太后,“皇,後宮的事,還勞您多指點着。有您點撥,皇后又生性寬和賢惠,她會做得更好的。”
太后道:“哀家有心頤養天年,放手什麼都不管。可皇后彷彿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後宮統共就這麼幾個人呢,你還安定不下來,真要好好學着了。”
皇后低着頭,一眼望下去,只能看見髮髻間幾朵零星的絹花閃着,像沒開到春天裡的花骨朵,怯怯的,有些不知所措:“回皇的話,兒臣明白了。”
太后捻着手裡的枷楠香木嵌金壽字數珠,慢悠悠道:“滿宮裡這麼些人,除了宮人就妃嬪,她們見了哀家,自稱奴婢自稱臣妾的。唯獨你和皇帝不一樣的,你們在哀家面前‘兒臣’,既孩兒,又臣下。所以皇后,哀家疼你的心也更多了一分。”
皇后恭謹道:“。”
太后微微閉眼,彷彿嗅着殿內檀香沉鬱的氣味。那香味本最靜心的,可皇后腔子裡的一顆心卻撲棱棱跳着,像被束着翅膀飛不起來的鴿子。她擡眼看着太后,她略顯年輕卻穩如磐石的面孔在嫋嫋升起的香菸間顯得格外朦朧而渺遠。好像小時候隨着家裡人去廟宇裡參拜,那高大莊嚴的佛像,在鮮花簇擁、香菸繚繞之中,總讓人看不清它的模樣,因而心生敬畏,不得不虔誠參拜。
皇后一直對太后存了一分散漫之心,只爲她知道,當日遷宮的風波,種種起因,不過因爲太后並非皇帝的生身母親。卻從未想到,這樣與世無爭安居在慈寧宮的深宮老婦,會突然這樣警醒,字字如鋒刃挑撥着她的神經。呵,她失策了,她以爲自己六宮之主,卻不承想,這個在紫禁城深苑朱壁裡浸淫了數十年的婦人,才真正的六宮之主。
太后的聲音不高,卻沉沉入耳:“哀家疼你,卻也不能不教導你。皇后,你失之急切了。”
皇后身上一凜,只覺得後頸裡一涼,分明有冷汗逼迫而出。這可冬日啊,滴水成冰的冬日,她居然沁出了汗珠。她只得道:“臣妾恭聽皇教誨。”
“你要節儉,哀家只有誇你,不能指摘你。可皇后,你厲行節儉不錯,但也要顧着後宮和的顏面。康雍盛世近乎百年,國庫豐盈,百姓安居樂業。年節下命婦大臣們朝見的時候,不能看着他們心目中住在紫禁城裡的高高在上的妃嬪主子們穿得還不如他們。臣民對咱們可以敬畏,可以崇拜,卻不能有一絲輕慢之心。就譬如廟裡的菩薩,沒了金身,沒了紫檀座,百姓們還能虔誠拜下去麼?他們只會說,寒酸,太寒酸。”
皇后滿頭冷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太后繼續道:“再者膝下才這幾個皇子,正要開枝散葉爲皇家綿延子嗣傳承萬代的時候,你讓嬪妃們一個個打扮得跟剛入關的女人似的,你讓皇帝願意睜開眼看誰?女人的心思不落在打扮自己上,自然就只盯着別人去了,後宮裡也不安寧起來。因小失大,皇后,你實在太不上算!”
皇帝見太后的口吻中帶着不容置疑的沉穩,而皇后早已面紅耳赤,少不得賠笑說:“皇教訓得,皇后有皇這般耳提面命,應當不會再有差錯了。”
太后微笑道:“皇后聰明賢惠,自然一點就通。可皇后,你知道你眼下最要緊的什麼?”
皇后已經無力去想,只道:“請皇指教。”
“你膝下已經有了一個公主和一個皇子。但,這不夠的。你還年輕,又中宮,應該讓後宮多些嫡出的孩子,把他們好好撫養長大。你駕馭嬪妃,怎麼樣都不爲過,但有一點,那就六宮平靜,讓無後顧之憂。其餘的事,放在中宮都算不得什麼頂天的大事。”
皇帝道:“那麼六宮的事……”
太后沉吟着看了皇帝一眼,慢慢捻着佛珠不語。太后的眼眸明明寧和如水,皇帝卻覺得那眼神猶如一束強光,徹頭徹尾地照進了自己心裡。他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斟酌着道:“那麼六宮的事,由皇后關照着,每逢旬日,再揀要緊的請示皇,如何?”
太后笑着理了理衣襟上的玉墜子流蘇:“的意思,自然好的。只慈寧宮清靜慣了,不肯讓哀家清閒了麼?”
皇后立刻明白,恭聲道:“臣妾有不足之處,還請皇多多教導。”
太后笑了一聲:“好吧。那就如皇帝和皇后所願,哀家就勞動勞動這副老骨頭吧。”她瞥了皇后一眼,“至於你所行的節儉之策,內務府那邊還照舊,不許奢靡。嬪妃的日常所用也如常,至於穿着打扮,告訴她們,上用的東西照樣可以用,但不許多。一季只許用一次就了。”
皇后答應着,又聽了太后幾句吩咐,方纔隨着皇帝告退了。
福姑姑見皇后與皇帝出去,方纔爲太后點上一支水煙,道:“太后苦心經營,終於見效了。”
太后長嘆一聲:“你覺得哀家不該爭這些?”
福珈低首道:“太后思慮周全,奴婢不敢揣測。”
太后舉着烏金煙管沉沉磕了幾下:“哀家若不費這點心思,慈寧宮除了點卯似的來請個安,哀家也要成了無人理會的老廢物了。哀家成了老廢物不要緊,哀家還有一位親生的柔淑公主,若不靠着哀家,來日和哀家的端淑公主一樣被指婚去了準噶爾這樣的偏遠之地,哀家卻連個置喙之地也沒有了。而且皇后母家的富察氏,原滿洲八大姓之一,皇后又好強,一旦成了大氣候,如何還有哀家的立足之地呢?”
福珈感嘆道:“素日皇后雖也常來,但奴婢看她今日這個神情,方真正服氣了。奴婢冷眼瞧着今日來請安的嬪妃,嫺妃彷彿比往日得意多了,想又寵愛了。”
太后微微一笑:“上回咱們用的人用的心思,不就爲了這個麼?慧貴妃好駕馭,嫺妃卻個有氣性的。有她在那兒得的歡心,皇后纔沒工夫盯着中宮的權柄,咱們才騰得出手去!”
福珈會心一笑:“那也因爲,太后挑了個可意的人兒,才做得成太后的交代啊!”
054 永璜
皇后回到宮中,已生了滿心的氣,路上卻一絲也不敢露出來。只到了寢殿中關上了大門,只剩了蓮心和素心在身邊,方冷下臉來道:“自先帝離世後,皇太后一直不問世事,這回的事,你們覺得誰去太后面前嚼舌根了?”
蓮心啐了一口道:“自然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
素心看了她一眼:“你也覺得嫺妃……只太后一向不喜歡烏拉那拉氏,怎麼肯聽她的?”
皇后冷笑道:“嫺妃自然嫌隙最大,但別人也不能說沒有了。原以爲後宮裡清靜些了,稍不留神對着你笑的都能齜出牙來冷不丁背後咬你一口。”
素心擔心道:“那娘娘如何打算?”
“打算?”皇后微微一笑,“太后要宮裡別那麼儉省,要她們打扮得喜興些漂亮些,那都無妨。她們奢華她們的,本宮皇后,中宮,不能和她們一樣狐媚奢華,自然還老樣子。”
蓮心笑道:“也。她們越愛嬌爭寵,越顯得娘娘沉穩大氣,不事奢華,才六宮之主的風範。”
皇后咔地折下連珠瓶中的一枝梅花:“至於皇太后要本宮旬日回話,本宮就回吧。後宮裡能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皇太后愛聽閒話,本宮就慢慢說給她聽。可有一句話,皇太后說的對的。”
蓮心問:“什麼?”
“本宮中宮,中宮只有一兒一女,太少了。”皇后沉吟道,“二阿哥在咱們眼裡金尊玉貴的苗子,可落在別人眼裡,怕恨不得要折了他纔好呢。所以中宮的孩子,自然越多越穩當。”
素心雖然擔心,嘴上卻笑道:“中宮權柄外移,未必好事,也未必壞事。娘娘有太子在手,便什麼都不必怕了。”
皇后淡淡一笑:“啊,要本宮落得清閒,本宮就清閒片刻吧。再有什麼事兒,也不本宮這個六宮之主的責任了。”
過了新年便元宵,因乾隆元年的好日子,每一日都熱熱鬧鬧地過,百戲、雜技、歌舞,沒有一日斷的。連清音閣的戲曲,也流水似的在宮苑的朱牆底下,在水墨青磚的縫隙裡,在宮燈微朦的火光裡,在麴院亭臺的玉闌上四散開去。這才宮裡的日子,天家富貴不只外人傳聞裡的錦繡堆砌,金碧輝煌,而那種戲文曲子裡天上人間流水落花緩緩流淌似的沉靜。日子一點一點淌過去了,到了明日,還那樣花團錦簇,繁華凋不盡的,也望不到頭的。
到了二月二“龍擡頭”的日子,宮中的地龍收了起來,天氣也一日暖似一日了。京城裡的開春,未見新綠,總先帶了一點風沙的幹冽氣味,所以人便成了花,成了葉,宮女們換上了春夏時節濃碧淺綠的宮裝,那鵝黃翠綠的葉,新鮮刮辣的,帶着汁水豐盈的氣息,越發襯得滿宮的嬪妃們成了嬌豔的花朵,不,花朵的蕊,一星兒一星兒柔軟的身段,爭着最嬌的豔。
宮中的瑣事雖還皇后管着,但每逢旬日便揀些要緊的說與太后聽。太后若想知道得深些,便自己等內務府總管的回話,一宗宗、一件件理起來,皇后倒比素日清閒了不少,得了空,除了陪着皇帝,便往阿哥所多走動些。
這一日延禧宮的小廚房裡做了些魚茸荷花糕,拿鰱魚的脊肉磨細了兌了漿細了的荷花糕,做給嬰兒的吃食。如懿又讓惢心收拾了兩樣時新點心,一併拿去阿哥所給了三阿哥,又道:“年下純嬪來得最勤的,她心裡除了兒子沒別的牽掛。大家常來常往的,你便多送些東西去阿哥所給三阿哥。”
惢心笑道:“說也奇怪了,純嬪娘娘的三阿哥養得又肥又壯,都三月裡了還裹得嚴嚴實實的,阿哥所伺候的嬤嬤們連對皇后的二阿哥都沒這麼上心呢。”
如懿笑道:“三阿哥年紀最小,他們上心也應該的。你把東西交到三阿哥的嬤嬤手上,看着她餵了三阿哥,看合不合口味。”
惢心答應着去了。纔到御花園中,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在幾場春雨過後,藤蔓也泛出青翠的顏色,散發出草木萌發時特有的微微的清香。惢心正貪看着,冷不丁手裡的朱漆祥雲如意食盒被人撞了一下,她嚇得差點沒叫出聲來,顧不上看誰,忙護住了食盒打開一看,幸好點心,沒散沒撒,倒也不妨。她這纔回過神來,看了一眼,卻大阿哥永璜。她忙收斂了神色請了個安道:“大阿哥萬福。”
大阿哥隨口嗯了一聲,抽着鼻子蹭到惢心跟前,盯着點心盒子道:“這什麼?”
惢心忙笑道:“大阿哥,這延禧宮新做的點心,奴婢送去阿哥所給三阿哥的。對了,今兒三月三,御膳房給各宮裡都送了豌豆黃,大阿哥在阿哥所沒看見麼?”
大阿哥搖了搖頭,一臉不高興,兩隻眼睛卻盯着點心盒子,目光有些貪婪:“這個給三阿哥的,我能吃麼?”他低低地嘟囔,“三弟什麼好吃的都有,吃也吃不完,我卻什麼也沒有。”
惢心有些疑心,臉上卻仍笑盈盈的:“大阿哥很想吃這個麼?奴婢拿給大阿哥一些吧。”
大阿哥有些膽怯地看着惢心:“這嫺娘娘給三弟的點心,你給了我,不怕嫺娘娘責罰你嗎?”
惢心微笑:“嫺妃娘娘一直疼愛大阿哥,在潛邸時就這樣。大阿哥吃兩塊點心,怕什麼呢。”
惢心說罷打開盒子,取了兩塊芙蓉糕放到大阿哥手裡:“大阿哥快吃吧。”
大阿哥看了惢心一眼,方纔敢拿起來,立刻狼吞虎嚥吃了,才吃完,又眼睜睜盯着惢心的點心盒子。
惢心不覺生疑,微笑道:“大阿哥還想吃麼?糕點吃多了容易撐着,再過半個時辰就午膳的時候了,阿哥用完膳再吃點心吧。”
大阿哥難過又畏懼地搖搖頭,搓着衣角道:“她們總不許我吃飽,才吃了半碗就收了飯菜,我總餓。”
“她們?她們誰?”
大阿哥向四周看了看,見沒人跟過來,才肯說出來:“就伺候我的乳母嬤嬤們啊。”
向來年幼的皇子出門,都由七八個宮人跟着的。惢心看了看並沒人跟着大阿哥,便問:“大阿哥,跟着您的人呢?”
大阿哥掰着指頭道:“他們都不喜歡跟着我,由着我逛。”
惢心更覺奇怪,也不敢再問,便取出兩塊奶黃酥交到大阿哥手中:“大阿哥悄悄兒藏着吃吧,可不能說奴婢給的。奴婢先走了。”
大阿哥小心翼翼地張望着:“那你也不能說我偷偷吃了點心啊,否則我也要捱罵的。”
惢心心頭一沉,忙笑問:“奴才們也敢責罵阿哥?”
大阿哥垂下臉點點頭,怯怯的似乎不敢多言。惢心知道不好再問,連忙點點頭往阿哥所去了。
055 慧貴妃
延禧宮裡靜悄悄的,阿箬帶着宮人們輕手輕腳地換上春日裡用的珠綾簾子。如懿站在窗前賞玩內務府新送來的一盆玉石珊瑚花,聽得惢心回稟,不覺回頭道:“那麼你見到大阿哥的時候,他身邊並沒有奴才們跟着?”
惢心點頭道:“大阿哥一個人從假山後面跑出來,身上衣衫都沾了泥灰,定沒有人跟着。”她仔細想了想,“還有,奴婢記得大阿哥的衣領上沾了些油漬,這個時候還沒到午膳,阿哥公主們的早膳清淡,不見油腥。這油漬一定隔夜的。”
如懿思忖片刻:“這麼說,阿哥所的嬤嬤們並沒有好好照顧大阿哥。”
惢心道:“奴婢一直聽人說起,說阿哥所照顧大阿哥的奴才比照顧皇后親生的二阿哥的人還要足足多上一倍。或許大阿哥頑劣,也未可知。”
珊瑚花冰冷的花瓣硌在手心裡,膩膩的有些發滑。如懿道:“大阿哥頑劣還奴才們有心怠慢,要仔細查查才知道。但你說大阿哥吃了點心怕捱罵,倒真有奴才欺凌阿哥的可能。今日之事你先別往外說,免得錯失。”
惢心點頭:“奴婢知道。”
如懿嘆口氣:“大阿哥也可憐,才八歲的孩子,死得早,沒人看顧着,什麼也不周全。”
惢心笑道:“小主擔心這個做什麼?如今小主得的寵愛,遲早也會有個有福氣的小阿哥的。”
如懿的嘆息無聲地便蔓延出來:“我何嘗不想有個阿哥,哪怕公主也好。雖然眼下還寵着我,但膝下總得有個依靠。只,總沒有動靜。”
惢心抿着嘴兒笑道:“小主別急,只要常來,指不定哪天就有了呢。”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便急着去擰她的嘴:“嘴這樣壞,還什麼都懂!”
惢心笑着躲開了:“小主小主,奴婢再不說就了,饒了這遭吧。”
如懿擡頭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你去看看小廚房的燕窩可燉好了,若好了,就陪我把燕窩送去養心殿。”
天色陰沉沉的,看着像快要落點雨珠子下來。那樣暗沉的鉛雲悶在頭頂,彷彿那濃墨般的顏色就要滴下來了似的。
到了養心殿前,一溜兒的太監侍衛立在外頭,王欽見了如懿的輦轎過來,便迎了上前:“奴才給嫺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含笑道:“王公公快請起。”
王欽滿臉堆笑道:“看這天兒快下雨了,嫺妃娘娘怎麼還過來?”
如懿笑道:“給燉了燕窩,熱熱的正好呢。”
王欽道:“嫺妃娘娘有心。可這個時辰……可不巧。”王欽眼睛一瞟,如懿順着他目光看去,見蓮心站在養心殿廊下,便會意道:“皇后娘娘在?”
王欽含笑道:“。皇后娘娘給送來親手做的豌豆黃。”
如懿微笑:“皇后娘娘規矩大,陪着說話的時候嬪妃們等閒不能進去。這樣吧,還有勞公公通傳一聲,本宮放下東西請了安便走,若娘娘見怪,本宮自去領受。”
王欽躬身道:“有娘娘這句話,奴才也能安心辦事了。”
王欽轉身上了臺階,惢心看着他的背影,輕聲道:“娘娘,王欽這個人不能不留意着。”
如懿點點頭,語不傳六耳:“他爲皇后做事,咱們有數就成。你和李玉結識得早,得常來往。”
不過片刻,王欽便下來道:“嫺妃娘娘,說還有話與皇后娘娘商量,讓您把東西交給奴才就成。另外,請小主預備着,夜來接駕。”
如懿看着惢心將燕窩交到王欽手中,含了矜持的笑意:“那就有勞公公了。”
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慢慢往回走,纔到了長街,便見貴妃坐着一乘輦轎從夾道過來,按着規矩,如懿忙側身站在一旁迎候。只聽得太監們的靴聲橐橐,踏在石板上吱吱輕響。擡着輦轎的太監步伐齊整,如出一人,轉眼便到了跟前。如懿欠身福了一福:“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雖然三月初的天氣了,慧貴妃還穿着二色金花開遍地的錦鑲一斗珠的錦襖,那衣裳用未出生的胎羊皮製成的,因捲毛如一粒粒珠子,故名“一斗珠”,穿在身上十分輕暖柔和。貴妃見了她只點點頭,道:“幾日不見你,氣色越發好了。”
如懿便道:“貴妃娘娘的氣色也比前些日子紅潤多了。”
慧貴妃撫了撫自己的臉頰,倦倦一笑:“本宮還不老樣子,身上乏。倒勞煩你多伺候了。”
如懿聽得這話裡有刺,也不欲與她爭鋒,只笑笑:“來了也只惦記着貴妃。”
慧貴妃懶懶一笑:“本宮有什麼可惦記的?自己身子不爭氣罷了,也只老毛病了。”
如懿知道她一向畏寒體弱,不由得問:“宮裡的太醫不比外頭的,太醫院院判齊魯大人又一等一的國手,貴妃娘娘的身子應該會很快見好的。”
慧貴妃懨懨地捧着手爐:“我素來不過那血淤的症候。調養了一冬天,原好了。誰知道中午貪吃了兩塊御膳房送來的豌豆黃,就悶悶地滯了胃口,有些克化不動似的,所以剛去御花園遛遛彎消食。”
如懿便笑道:“眼看着快下雨了,貴妃娘娘彆着了風,更別沾雨點兒,免得傷身子。”
慧貴妃點點頭,一行人迤邐而去。
如懿見她走遠了,才道:“她也真可憐,饒這般得寵,身子卻七災八難的。”
阿箬撇撇嘴:“該!心術壞了,身子也好不了。”
如懿橫她一眼,阿箬立刻噤聲,也不敢多話,便和惢心扶着如懿回去了。
056 招弟
慧貴妃回到宮中仍不肯換下厚衣服,只一味皺眉道:“還說入春了,走進殿裡就寒浸浸的,一點暖和氣也沒有。”
茉心努了努嘴兒,幾個小太監忙生了炭盆端進來,茉心倒了一杯熱茶送上來,道:“小主嚐嚐這個,用大麥和陳皮炒制了泡的茶,聞着倒香,也能開胃消食。齊太醫特意囑咐給小主用的。”
慧貴妃看了一眼,沒好氣道:“什麼低賤玩意兒做的?如今也拿這個來敷衍本宮了。”
茉心賠笑道:“大麥和陳皮雖然容易得的東西,但只要對小主的身子有益,有什麼吃不得的呢?只要小主的身子穩妥了,早早兒也能有個阿哥,那就四角齊全了。”
慧貴妃捧着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溼潤:“如今我什麼也不缺,家世有了,位分有了,的寵愛比從前在潛邸更多,連我父親也跟着在前朝得重用。”
茉心不免有些得意:“可不!聽說又升大人的官了呢。連宮裡人都說,管着整個江山,咱們大人替管着其中的一半呢。”
慧貴妃作勢拍了她一下,臉上笑意卻更濃:“不許胡說。”她說罷又嘆氣,“如今唯一缺的,不過我的肚子連着這些年都沒有動靜。”她說着便愁雲滿面,“說到恩寵,滿宮裡最多的就我了。可偏偏總也懷不上,也不知爲什麼。”
茉心替慧貴妃輕輕捶着肩膀,道:“小主也別太心急了。您的血淤之症打孃胎裡落下的,這些年您費神費心,也不能好好養着,這病看着也得好好調養才能好。”
慧貴妃急道:“好好調養,好好調養,我都二十六了。再調養下去,歲數也不饒人了,哪裡還能有孩子!”
茉心抿脣想了想,壓低了聲音神秘道:“小主,如果您急着要孩子,奴婢倒聽說民間有個法子,叫招弟。”
慧貴妃好奇道:“招弟,什麼?”
“就民間的富貴人家,有沒生養的太太,便抱一個孩子過來養着。養得時日長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氣,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還得個男孩子,這樣自己懷胎,就能一舉得男。這便叫招弟了。”
慧貴妃悻悻道:“這兒後宮,別說這兒,哪怕潛邸的時候,哪能抱個孩子來養呢?真越說越不着邊際了。”
茉心看了看四下無人,便低聲道:“不不着邊際,這邊際就在這宮裡。小主細想想,皇后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沒福氣的孩子,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了。二阿哥、三公主皇后當珍珠似的養着的,三阿哥更純嬪的心肝寶貝兒。可還有一個孩子,不在了,孤苦伶仃的,正好給小主用來招弟呀!”
慧貴妃目光一亮,喜道:“你說大阿哥?那倒真合適。只不過那孩子愣頭愣腦的,不像個機靈的樣子。”
茉心笑道:“不機靈最好,橫豎咱們只沾沾他的旺氣,領他過來養些日子,等小主有了自己的孩子,再說照顧不過來,把他打發回阿哥所就了。”
慧貴妃雖然高興,仍沉吟:“只不知道肯不肯……”
“無論肯不肯,家法本來就有將生母卑微的阿哥和公主交給高位的嬪妃撫養的先例。康熙爺良妃出身辛者庫,她的八阿哥不就交給位分高的惠妃撫養的麼?再說大阿哥生母沒了,更順理成章了。”她忽然壓低了聲音,嫌惡道,“小主還不知道呢?今兒奴婢打御花園過,看見嫺妃身邊的惢心和大阿哥有說有笑的,小主可得趕緊求求,保不定嫺妃也打這樣的主意呢。若被嫺妃佔了先機,她可不得意了?”
慧貴妃警覺,冷笑一聲,撥着手腕上的翡翠串道:“我說她今兒怎麼關心起我的身子來了,原來就沒安着好心。等我先求了,哪怕不爲招弟不招弟的話,也不能遂了她的心!”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場小雨,到了晚上倒放了晴,半彎朦朦朧朧的毛月亮掛在天際,暈黃得像被眼淚泡過似的,籠了一層溼溼的霧氣。如懿忍着睏意,拿銀簪子撥亮了快要熄下去的燭火,看着淡淡月華透過霞影窗紗漏進來,模模糊糊地灑在地上,像落了一攤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院中幾株桃樹吐了一點一點粉紅色的花苞,嬌怯怯的,不願冒出頭來,卻帶着整個宮裡都沾染了春意將臨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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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打着呵欠,臉上卻帶着笑意:“小主再等等,或許今兒摺子多,來得晚些。”
如懿點了點頭,吩咐道:“打點冷水來,我敷敷臉醒醒神。”
正說着話,卻見王欽擺着身子過來了,笑眯眯打了個千兒道:“叫嫺妃娘娘久等了。剛從養心殿出來,本來要過來延禧宮的,奈何慧貴妃身上不爽快,就轉道兒去了鹹福宮了。這不,讓奴才來回稟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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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當下便有些不痛快:“王公公辛苦了,只要說早該來說一聲,怎麼鬧得這麼晚?”
王欽像個笑彌陀似的,一點兒也不惱:“這不宿在了鹹福宮,奴才還得去敬事房說一聲記檔嘛,一來二去的,奴才只有這兩條腿,就耽擱了。”
如懿笑意淡淡的:“歇下了就好,只有勞貴妃侍駕了。夜深了,公公出去慢走。三寶,替王公公掌燈。”
王欽擺擺手:“不敢勞動了,奴才自己走吧。”
057 盡孝心
阿箬見他出去了,急道:“就這麼被慧貴妃拉走了,那可怎麼辦呢?”
“怎麼辦?”如懿望着“六合春常在”的雕花長窗,那硃紅色的細密格子,一格一格的,把人的心也鏤成了細碎的漏子。她微微咬了咬牙:“我什麼辦法也沒有。”
阿箬急得臉都沁紅了:“宮裡的女人眼瞅着越來越多了,今兒午後還聽說,又晉了玫答應爲常在了。您瞧,沒皮沒臉的南府歌伎都能晉封……”
“住口!”如懿冷不丁一聲,阿箬一擡頭看見她鼻翼微動,知道生了氣了,忙嚇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奴婢替小主抱屈。小主什麼身份?憑貴妃那妖妖調調、弱不禁風的樣子也爭着伺候到跟前去,搶了小主的好時候!”
如懿心下煩悶,冷然道:“叫你住口了還有這許多話,玫常在身份再低微,那也個正經的小主,還有貴妃,她什麼身份,由得你議論來議論去麼?出了這延禧宮,要讓半個人聽到你這樣的話,立刻就被拖去慎刑司打死了。”
阿箬又氣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臉,默默垂淚。如懿沉吟半晌,見她還在落淚,也難免有點不忍心,便放緩了語氣道:“你我的陪嫁丫環,事事擔心我我怎會不知道?”
阿箬聞聲,低低答了句“”。
如懿柔聲道:“你心裡不樂意的,正我心裡也不樂意的。可人這心裡的不樂意,放在自己心裡還行,一旦說出來,那就成了別人的笑話了。更何況還要嘴上不饒人,把心疼的人也繞進去,那不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麼?”
阿箬眼圈紅得像兩枚櫻桃,擡起頭來:“奴婢知道自己性子急,嘴也快。可要不奴婢一直跟着小主打小伺候的,有些話也不敢說。這延禧宮裡敢說的,也就只有奴婢了。”
如懿本就煩心,見她又自忖着自小伺候自己的情分,更加煩悶,只得忍着道:“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先出去擦把臉吧,這兒由惢心伺候着就了。”
阿箬福了一福出去,走到殿外,正見一輪毛月亮暈乎乎的,更覺得自己一片忠心對着如懿,卻總受斥責,當真委屈到了家。她忍一忍淚,甩着絹子就下了臺階。一旁候着的太監小福子跟她一塊兒從潛邸伺候過來的,叫了聲“阿箬姐姐”,便笑鼻子笑臉湊過來:“小主安置了麼?要不要我叫茶水備上,再送點點心進去?”
阿箬沒好氣道:“要你瞎操心什麼,你操心了人家還未必當你這份心意呢!”
小福子一怔,立刻會意:“小主心情不好,又責罵姐姐了?”
阿箬一聽便氣道:“什麼叫又責罵了?有什麼好責罵的!也不看看我誰,我打小伺候小主,一路從孃家府第進了潛邸,又伺候進宮裡的。小主有什麼也不過嘴上一說罷了。”
小福子忙賠笑道:“。可不說麼?咱們這羣伺候的奴才裡,憑誰也比不上您跟小主親啊!小主啊也心煩,嘴上說過了,回頭照樣疼姐姐的。何況姐姐的桂鐸大人都外放出去做官了,以後前程好着呢,小主更疼姐姐了。”
阿箬這纔有些高興,挺了挺腰板道:“好了。裡頭有惢心伺候着,我就先去歇歇,你勤謹着點兒,留意着小主要什麼。”
小福子點頭哈腰答應了,往裡頭瞅了一眼,悄聲道:“怎麼又惢心伺候着?咱們伺候小主的這些人裡,就她跟着小主最多,巴兒狗似的。其實論貼心、論懂小主的心思,誰能比得上姐姐您哪!”
阿箬撇撇嘴,不屑道:“誰知道呢?平時悶嘴葫蘆似的,現在一個人在小主跟前,還不知道說什麼呢。算了,反正咱們也不怕她。一個伺候了小主幾年的,能和咱們這些伺候了這麼多年的比麼?”
小福子連連點頭:“那那,姐姐的心思,那誰都比不上的。”他打過燈籠,替阿箬照着路,“姐姐小心點兒,我替您看着路。當心,當心腳下。”
如懿託着腮沉思良久,惢心端了碗八寶甜酪送到跟前,小心翼翼道:“小主老想着事情費神,喝點甜湯潤潤喉嚨吧。”
如懿擺了擺手,惢心看着如懿的臉色,輕聲道:“其實阿箬姑娘說得也沒錯,她就心太直了,什麼都放在了嘴上。她替小主擔的心不錯的。”
如懿煩惱地擰着絹子道:“她說得不錯。可多半的時間在前朝,回了後宮也在各宮裡都走一走,難免好幾天不來延禧宮了。”
惢心凝神想了想:“啊。宮裡女人多了,要一一顧及,其實就一一冷落了。奴婢的意思……”她悄悄看了如懿一眼,“娘娘該想個法子,攏住的心才。”
“攏住的心?”如懿眉心的愁意如同遮住月光的烏雲,漸漸濃翳,“皇后中宮,又有公主和皇子,慧貴妃有身份,純嬪有三阿哥,再不濟嘉貴人也有朝鮮宗女的身份在。我除了眼前的恩寵,還有什麼法子呢?自從上次鹹福宮的事之後,海蘭後怕,其實我也怕,沒個依靠,恩寵也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穩當。”
惢心嘆口氣:“也。還有太后,太后對小主一直淡淡的……”
如懿眼神一跳,如同被點亮的火苗,熠熠生輝:“太后……”
惢心有些摸不着頭腦:“太后怎麼了?”
如懿靜了片刻,有個念頭悄無聲息地盤上了她的心頭,她便問:“這個時候,皇后會在哪裡?”
惢心想了想道:“這個時辰,應該剛去阿哥所看二阿哥,然後就去太后那兒請安了。”
如懿微微一笑:“晨昏定省,皇后個好兒媳婦。我怎麼能不好好追隨皇后,向的盡足孝心呢?”
惢心愣住了道:“小主說什麼呢?奴婢都不明白。”
如懿默默望着那碗八寶甜酪出神,手指在桌上慢慢比劃着:“惢心,你覺得最缺什麼?”
惢心掰着指頭道:“有公主,有阿哥,有皇后,有嬪妃,也有兄弟姐妹。前朝有張廷玉大人和高斌大人輔佐着,後宮有太后和皇后掌管着。天下太平,沒有什麼不順心的,更沒有什麼缺的。”
如懿的手指定在了那裡,沉思道:“不,有一樣缺的。”
“什麼?”
如懿極力壓低了聲音:“宮裡雖然諱莫如深,但你應該知道的,並非太后親生。”
惢心瞪大了眼睛,立刻跑到窗口裝作無意瞄了一眼,直到確定門口守着的宮人都站得遠遠的,方纔掩了窗,低聲道:“知道。的生母從前在熱河行宮伺候的宮女,叫李金桂。要不誤打誤撞受了先帝的寵幸有了,這輩子都個最低賤不過的宮女。聽說生的時候難產死了,先帝都沒過問一句。”
“先帝都沒過問,旁人更加要踐踏了。所以小時候放在圓明園養大的,他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無名無分的,埋在哪裡都不知道。”
惢心大驚:“小主的意思……”
如懿擰着絹子打着花結,慢慢道:“嘴上不說,但總得有人提一句。”
惢心大驚失色,慌忙跪下道:“小主不可,這太冒險了。不要說會不會同意,太后那兒就一道坎兒。她老人家已經對您不鹹不淡了,要再招出生母這回事來,太后會容不下您的!”
“如果我說生母,那李金桂自然要追封聖母皇太后的。太后當然會容不下我,更會嫌我張揚身世,立刻就將我廢入冷宮。你放心,我不會冒險就了。”如懿轉首,見惢心一臉擔心地看着她,便笑道,“我在這個宮裡,並沒有任何穩如泰山可以倚仗的東西,我自然會步步留心,絕不輕易冒險。”
三月初五原如懿的生日。皇帝因着前夜失約,便早早知會了王欽前來通傳,說要陪如懿一同過十九歲的生日。
到了如懿生日的那一天,內務府已經忙碌起來,將延禧宮裝點一新,又特意做了新式的菜餚點心讓如懿一一品嚐。皇帝早早叫人賞下了銀絲壽麪並一應的賞玩器物。
阿箬陪着如懿站在廊下看着太監們打掃院子,又換上時新花草,不覺喜不自禁道:“心裡到底有小主的。小主的生辰時時惦記着呢。”
如懿只想着自己那樁心事,一時也未說話,只默默出神。
到了晚間時分,天剛剛暗下來,皇帝便來了。尚未行禮,皇帝便先攔住了她,歉然道:“晞月鬧了兩晚的不舒服,朕陪了陪她,耽擱了你。”
如懿溫婉笑道:“貴妃身體不好,陪她應該的。”
皇帝欷歔道:“她身子不好,還給自己鬧心,一直跟朕說想撫養大阿哥,就她那身子骨,大阿哥八九歲正頑皮的時候,何必呢?”
如懿心裡一動,一個念頭轉瞬滑過,不及細想,便泯去了。她與皇帝喝了兩盞酒,備下的菜也時新的爽口小菜,不過菠菜蛋清、口蘑燉雞、清炒馬蘭頭、炸酥玉蘭花片、濃湯菜心、烤鹿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蘆筍小炒肉、雙百合炊鵪子,並一碗燕窩雪梨爽和薺菜肉絲煨的銀絲面。
皇帝吃了兩口面,讚道:“這時新薺菜的味道,真什麼都比不上。你哪兒找來的這個?御膳房都還沒上呢。”
如懿撲哧笑道:“要吃口新鮮的,哪裡能等御膳房?臣妾託了孃家的人一大早去城外摘的,上午送來的時候還沾着露水呢。”
皇帝笑道:“難爲你肯用這份心。”
如懿笑盈盈望着他,柔聲道:“臣妾的心思不就這些了?吃得順口,睡得香甜,左左右右都和氣順心的,那就好了。”
皇帝笑着攬過她:“你這兒朕雖然不天天來,但心裡記掛着,總覺得想着就能靜下來。這些年,你的性子也細膩沉靜了許多,不比剛嫁給朕那會兒,鬧鬧騰騰的。”
如懿笑得垂下了臉,在皇帝肩上輕輕捶了一下,方起身行了一禮道:“今日臣妾的生日,臣妾有一心願,不知能否借金口,成全臣妾?”
皇帝笑着扶起她道:“朕與你相伴多年,你想要什麼,儘管對朕說。”
如懿並不就着皇帝的手起來,只垂首道:“不管臣妾的心願有多不知天高地厚,但請成全。”
皇帝笑盈盈道:“只要你不逼着朕立你爲皇后,其餘也沒什麼難的。告訴朕,不想晉一晉位分?”
如懿忙低首道:“臣妾如何敢這般不顧尊上予取予求?臣妾的心願與自己無關,關係的。”
皇帝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說來聽聽。”
有一瞬的猶豫,如懿咬一咬脣,還讓話語從脣齒間清晰流出:“先帝駕崩遺留下滿宮嬪妃,盡數加封,將各位太妃太嬪頤養在壽康宮等處。臣妾想的,先帝早年去世的嬪妃,有些身份雖然低微,但請顧念她們也曾侍奉先帝,雖然無名無分,也請加以追封,以表孝心。”
皇帝的眉心漸漸擰成川字:“你說的人……”
如懿微一躊躇,還說了出來:“先帝在熱河行宮的嬪妃李氏金桂。”
皇帝矍然失色,冷下臉道:“放肆!李氏無名無分,不過先帝一朝臨幸的宮女,如何能得追封!”
如懿俯下身體,懇求道:“李氏對社稷的功勞,一清二楚。只大清朝立功之人多如過江之鯽,不必事事褒揚。但請看在先帝的面上,哪怕只將李氏追封爲太貴人,葬入先帝的妃陵,也算全她的顏面了。”
皇帝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連聲音也冷得沒有任何溫度:“擅自追封先帝的嬪妃,恐怕太后知道了會不高興。”
“只追封太貴人或太嬪,名位不需太高,盡的只一份心意。也好過李氏的陵墓遠在熱河,荒草斜陽,孤墳寒煙,備受淒涼。”
058 冷宴
沉默太長久,幾乎能聽清彼此呼吸的悠長之聲。彷彿連時光也就此凝滯不動,化成一層層不見形的凝膠,逼得如懿的額頭沁出一滴滴的冷汗。她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良久,自己額頭一滴冷汗落下,落在厚厚的赤錦荔枝紅地毯上,轉瞬不見蹤影。
良久,皇帝終於說了一聲:“起來吧。”他淡淡地看着如懿艱難地起身,“今兒你生辰,早些歇息。朕去後殿看看海蘭。”說罷,他頭也不回,便朝門外走去。
如懿只覺得身心虛弱,整個人都頹敗到底了,看着皇帝離去的頎長背影,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
皇帝的腳在邁出門檻的一瞬驟然收住,頭也不回地問道:“爲什麼會向朕提出這樣的心願?”
如懿悽然道:“臣妾的姑母大逆罪人,不容於先帝,也不被允許有任何名分。所以臣妾不希望另一位親人也如姑母一般,一輩子無聲無息,連該得的東西都沒有得到。”
皇帝停了一瞬,徑自向外走去。走到門外的一刻,他忽然覺得眼角微涼,像有什麼不能見人的東西瑟縮在眼角,不肯再流露分毫。他伸手,才發覺有一滴淚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無聲。
惢心見皇帝出去,慌慌張張進來道:“小主,小主,怎麼走了?”
阿箬也打了簾子,像丟了魂似的跑進來道:“小主,今兒您的生辰,怎麼去了後殿?他……”
如懿失落地擺擺手:“別說了。這裡也不用收拾,下去吧。”
阿箬見如懿只留着惢心,卻打發自己離開,便有些賭氣,撤下簾子便退下了。
惢心着急道:“小主,您不還說了?”
如懿點點頭,慼慼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
“您這……”惢心不敢再說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我失策。可身爲人子,許多事雖然不說,但總惦記着生母,想要盡一份人子的孝心。今日拼着讓責罰,我也要說出這番心意,若能成全,也便成全了他自己了。”
惢心急急道:“可今兒您的生辰,連宴席都沒完就走了,顯然生了大氣。您實在不值啊!”
方纔點起的成雙紅燭一明一滅,晃悠悠的,好像隨時都會熄去。窗櫺開合的間隙,有風直灌而入,帶進殿外夜涼疏冷的潮溼,輕易撲熄了紫銅燭臺上明熾的燭火。
黑暗如夜涼,悄無聲息地瀰漫開來。如懿張了張嘴想要出聲,可無盡的孤獨與黑暗堵住了她的嘴,讓她除了含着溫熱的淚,發不出任何聲音。
惢心忙道:“小主候着,奴婢去點蠟燭。”
如懿任憑眼淚無聲地滑落,靜靜道:“不必了。你出去吧,我自己靜一靜。”
這一夜的異變很快成了宮中的笑柄。金玉妍見到海蘭的時候還忍不住悄聲問她:“昨兒晚上到你那裡的時候,不很生氣?”
海蘭忙笑道:“嘉貴人一向知道我的,我見了連頭也不敢擡,哪裡還敢看什麼臉色。”
玉妍笑得神秘:“那有沒有和你說話解悶兒?你也算不錯了,自從住在延禧宮後,去看嫺妃,總能有幾次順便去看了你。”
海蘭的神色謙卑而謹慎,帶了上回受辱後怯怯不安的緊張:“姐姐還不知道我?笨嘴拙舌的,也不大和我說話。不過和往常一樣罷了。”
玉妍似有不信,嫵媚清亮的鳳眼挑起欲飛:“真的和往常一樣?”
海蘭的神情看來誠實而可信:“真的。”
玉妍似有些氣餒,挽着怡貴人的手無趣地離開了。
回來後海蘭如實地向如懿說起今日的見聞,如懿只比着唐代李昭道的《春山行旅圖》低頭在檀木繡架繃緊的白絹上繡着一幅一模一樣的繡品。
海蘭道:“外頭都鬧成這樣了,個個巴不得看姐姐的笑話呢,姐姐怎麼還沉得住氣在繡這個?”
如懿淡淡笑道:“好容易讓如意館(1)的人找出了這幅圖來,不沉住氣繡出來,難道還走到外面去讓人看非麼?”
海蘭仔細看着畫卷道:“這幅設色畫懸崖峭壁,石磴曲盤。樹間蒼藤縈繞,行人策騎登山。盤行雄峻山間,樹藤蔽人眼,總讓人有一種山重水複疑無路之感。”
如懿伸手撫了撫垂落的鬢髮:“畫也罷了,我最喜歡的畫卷下面配的詩。”如懿輕聲吟道,“蒼崖懸磴迷層疊,樹色陰濃遠近間。雲光嵐影都無跡,倦頓何妨暫息肩。仰瞑渴飲聊倫逸,巨坡平掌心亦安。”
海蘭雙眸清明,已含了幾分懂得的笑意:“巨坡平掌心亦安。難道姐姐已經有了解決之法?”
如懿繡了幾針,便停下手取了絲線比了畫卷上的濃綠深翠的顏色,一色一色選過去。海蘭笑道:“繡這一片山峰上一棵樹,就要用幾十種綠色,姐姐也不怕挑花了眼?”
如懿指着院中含苞待放的桃花:“你瞧那花骨朵粉盈盈的,映着湖綠的珠綾簾子,可不像亂花漸欲迷人眼?既然如此,咱們只要平心靜氣,守着自己纔不會迷進去了。”
海蘭也不多言語,在銅盆裡浣淨了雙手,取過一枚銀針道:“既然如此,妹妹也怕外頭亂花迷眼,便陪姐姐一起繡吧。”
沉溺在絲線翻飛的日子過得沉靜而迅疾的。彷彿繡架上理不清的各色絲線,明綠、翠綠、深碧、鵝黃、朱紫、傅粉、蝦青、芙紅……慢慢地選了在銀針的孔眼間穿過,一一繡在了雪白的絹地上,彷彿此身分明,漸漸便也安穩住了心思。
自如懿生辰之後,皇帝足有一月沒有踏足延禧宮。六宮的綠頭牌照例在指間翻落,鹹福宮、永和宮、啓祥宮、長春宮、鍾粹宮、景陽宮,彷彿皇帝到了哪裡,就將春意帶到了哪裡。唯有延禧宮,即便庭院的桃花開了幾朵,也瘦怯怯的冷胭脂紅,花色不繁,豔亦失色,開在漸漸暖起的春風豔陽裡,亦孤瘦伶仃的。
皇帝驟然冷了延禧宮,如懿和海蘭的日子也漸漸不好過起來。一開始春日裡該有的衣裳料子沒有送來,她們只得揀舊年的衣裳穿了。幸好皇后還體恤,做主賞了一些,才勉強幫補過去。只她和海蘭的衣裳有了,下人們的也顧全不周,難免有了怨聲。漸漸地,御膳房送來的吃食也不算新鮮了。時新的菜餚沒有的,幾道主菜都煮過再煮,今天送了來沒吃,明天還這道菜,煮得油湯濃膩,菜都老了,根本不能吃。如懿不能事事回稟了皇后做主,既惹人笑話,又得罪了御膳房,少不得自己拿出銀子來貼補着小廚房的膳食,可也萬事不周全。再漸漸地,連送來的月銀也不齊全了。阿箬數了數目不對,便朝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嚷起來:“憑什麼咱們的銀子不對,也不許嚷嚷?”
秦立年紀不大,卻在內務府當差久了,當下冷笑一聲道:“延禧宮裡住着兩位小主,原本開銷就大。年下的時候用這個用那個都內務府自己掏了腰包貼補的銀子。如今都春天了,還不把這筆銀子補上麼?我都算過了,按着這麼個扣月銀的法子,延禧宮欠下的數目該要到明年這時候才還清呢。”
阿箬氣得渾身打戰,指着他的鼻子罵道:“延禧宮什麼時候要這要那欠內務府的銀子了,欠條呢?款項呢?一一拿出來我瞧!”
秦立晃着腦袋笑道:“哪有主子欠了奴才的錢不還的?還虧了小主娘娘呢,這麼拿奴才的銀子不當銀子,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阿箬看他大搖大擺走了,氣得說不出話來。進了暖閣見如懿只顧着繡那幅《春山行旅圖》,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紅了眼眶道:“小主您聽聽,內務府的人就這麼作踐我們!”
如懿平靜地理好絲線,道:“委屈你們了。銀子不夠,將我舊年的一些衣裳送出去換些錢,再不濟便我們辛苦些,多做些繡活兒叫小福子他們送出去換錢罷了。”
阿箬想了想道:“宮中哪裡不要用銀子?奴婢想着,與其這樣艱難,看人臉色,小主不如與母家商量……”
話未說完,如懿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宮裡的難堪事自己知道就成了,還要告訴孃家人要他們擔心麼?何況烏拉那拉氏不比從前,他們都還指望着我,我怎麼還能讓他們放心不下?”
阿箬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訕訕道:“奴婢想着,到底至親骨肉……”
如懿擺手道:“就因爲至親骨肉,我纔不能拖累了他們。”
阿箬無言,只得忍了氣下去。如懿拈着銀針的手沾了一手的冷汗,一陣陣發澀,索性丟開了繡架去浣手。
彼時正值黃昏,庭院裡斜暉脈脈,斜斜照進暖閣裡,光線被重重繡帷掩映,更暗淡了幾分。那夕陽的餘暉薄薄的金紅色,望得久了,並沒有那種暖色帶來的溫意,反而寒浸浸地像落在秋涼裡了。連飛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溼了翅膀,飛也飛不高。她無端地便想起幼時學過的一首詞,前面都渾忘了,只有一句記得清清楚楚:夕陽無語燕歸愁,東風臨夜冷於秋(2)。
惢心倒一聲言語都沒有,捧過兩盞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放在繡架旁,安靜伺候了道:“小主,奴婢方纔整理衣裳,找出幾匹舊年的料子,花樣不時興了,但料子卻極好的,不如先裁了給底下人做了春衫,也免得宮裡先鬧起來。”
如懿道:“也好。只我另外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麼?”
惢心輕聲道:“大阿哥那兒,奴婢知道那些嬤嬤靠不住,所以按小主的吩咐,隔幾天就悄悄送些吃食去,避開人給了大阿哥。”
“那就好。我能顧上的也就只有這些了。”如懿拿清水浣了手,無奈道,“原我魯莽了,兵行險着,連累了你們。”
惢心淡淡笑道:“在這宮裡,起起伏伏也尋常的。旁人看低了咱們,他們眼力不夠罷了。”
如懿搖頭,頗爲感慨:“旁人也罷了,偏偏阿箬也這麼沉不住氣……”
兩人正說着話,三寶打了簾子進來道:“小主,奴才剛在外頭長街上碰到李玉,他正要去傳旨呢,倒件新鮮事。”
如懿道:“什麼?”
三寶道:“不知怎麼心血來潮了,說稟明瞭皇太后,要替先帝留下的太妃們加以封賞。”
如懿幾乎沒反應過來,便問:“說仔細些,什麼?”
三寶不想如懿這般有興致,便細細說道:“前幾日去太廟祭祖,回來便傷感得很,對太后說未曾好好盡孝道。太后寬慰了幾句,便說,當以天下養太后,又增加了壽康宮太妃太嬪們的月銀份例。另外,也想追封先帝已故的嬪妃,一同遷入妃陵,與先帝做伴。”
如懿壓在心頭數十天的大石驟然間四散如沙,鬆了開來。她忍不住會心一笑:“先帝駕崩,到了地下自然不能沒有人陪着侍奉。妃陵裡陪葬的人太少,也不像樣子。這樣的孝心,皇太后自然沒有不答應的。”
三寶笑道:“小主遠見,太后也這樣說的。所以先將先帝已故的敦肅皇貴妃從葬泰陵,然後從前歿了的幾位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伺候的貴人、常在、答應或侍奉過先帝的官女子,一律追封了太嬪,也遷往泰陵陪着了。”
如懿的心上泛起無聲的喜悅,漸漸地迷了眼睛,成了眼底薄薄的淚花。惢心忙遞上絹子,見機道:“小主繡花看累了眼睛,快歇歇吧。三寶,你也下去吧。”
三寶答應着退下了,如懿不由得喜極而泣:“這麼做了,他還這麼做了。”眼淚熱的,從眼底落到面頰上,那種溫熱的溼潤,提醒着皇帝的在意與孝心。她的高興摻着悽楚與欣慰的。這麼多年,皇帝避諱着自己的身世,心裡何嘗不也如常人一般記掛着自己的生母?她心裡知道,至此,哪怕身份未明,有了追封,到底了卻了皇帝的一樁心事。這麼多年他的心事,也漸漸成了她的心事。哪怕她算計着榮寵,算計着安身立命之道,此刻也欣慰萬分。
惢心笑逐顏開,忍不住帶了欣慰的淚:“小主,遂了您的意思。他……他很快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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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如意館:清朝以繪畫供奉於皇室的一個服務性機構。在此處也彙集了全國各地的繪畫大師、書法家、瓷器大師,進入如意館也成爲被肯定畫藝的一個重要表現。
(2)出自宋代吳文英《浣溪沙》。全詞爲:門隔花深舊夢遊,夕陽無語燕歸愁,玉纖香動小簾鉤。落絮無聲春墜淚,行雲有影月含羞,東風臨夜冷於秋。
059 爭子
然而,皇帝並沒有到延禧宮中來。雖然日常朝見總也有見到的時候,皇帝也只淡淡地和她說幾句話,和對其他人並無兩樣。如懿雖然心焦,卻也不知何故。幾次召了李玉來問,饒聰明如李玉,也說不上緣故來。如懿心知情急也無用,只得勉強度日。只依稀聽聞着,皇帝又新納了一個宮女爲答應,已經封了秀答應,住在怡貴人的景陽宮裡。即便如此,玫常在卻依舊得寵,雖然皇帝有了新人,也半分分不去她的寵愛。這樣的事,如懿聽在心裡,不免有些難過。她也才十九歲,年華正好的時候,旁人“喜入秋波嬌欲溜”,自己偏“玉枕春寒郎知否?(1)”只能眼睜睜看着皇帝的寵愛,謝了荼蘼春事休。平淡的日子裡唯一安慰的,海蘭,常來與她做伴,從晨到晚,也不厭倦。再來,便純嬪了,雖然她的寵幸也淡薄,但好歹有個阿哥,明裡暗裡也能幫着如懿些。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在五月裡了,如懿清楚地記得,那一日下着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隱隱能聞得雨氣中的庭院架上滿院的荼蘼香。如懿嘆口氣,手中的《春山行旅圖》繡了大半,自己還在羣山掩映中迷惑,春日卻將盡了。
來傳旨的皇帝跟前的李玉,他打了千兒喜滋滋道:“傳的口諭,請嫺妃娘娘速往皇后宮中見駕。”
如懿忙起身道:“這個時候急急傳本宮去,李公公可知道什麼事麼?”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只王公公和奴才一同出來的,他去了鹹福宮,傳了一樣的口諭給慧貴妃娘娘。小主,您趕緊着吧,輦轎已經在外頭候着了。”
如懿立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候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着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熱。
到了長春宮中,蓮心已經掀了簾子在一邊候着,見了如懿便笑道:“嫺妃娘娘來了,貴妃娘娘也剛到呢。”
如懿見慧貴妃與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邊,似在說笑着什麼,極爲融洽。這樣家常熱鬧的場景,她與皇帝之間卻許久未見了,不覺眼中一熱,低頭進來一一見過。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讓她坐下,道:“這麼急過來,沒淋着雨吧?”
如懿隨口答應了。慧貴妃嬌俏笑道:“上次在宮裡看到一頂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歡了,賞了臣妾吧。”
皇帝失笑道:“那外頭得來的,說民間避雨的器具。還你父親高斌找來的玩意兒,誰知他這樣偏心,竟沒留一件給你。”
慧貴妃撅了櫻脣道:“父親最偏心了,眼裡只有,沒有女兒。”她本穿了一身櫻色挑銀線玉簪花夾衣,外面套着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點小坎肩,顯得格外嬌豔欲滴。領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隨着她一顰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親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歡,便拿去吧,只一樣,不許戴了各處逛去。”
慧貴妃含笑謝了,瞥瞭如懿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藥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兒這麼急着叫你們到皇后宮裡來,有件事與你們商量。”
衆人答了“”,皇帝又道:“今兒朕查問永璜的功課,見他瘦瘦了些,但換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誰知朕才命他寫了幾個字,那孩子卻不太爭氣,只盯着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凜,忙起身道:“切勿怪罪。永璜年紀還小,讀書寫字的時候分心也有的,臣妾一定會讓師傅好好管教約束,這樣的事定不會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這麼想着,孩子年幼貪玩總有的。可朕看他寫字的時候翻出袖口來,手臂上竟帶了傷。再三問了,才知道今天永璜在御花園玩耍的時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臉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靜道,“可伺候永璜的幾十個人,竟沒有一個知道的。”
慧貴妃“哎喲”一聲,便道:“那奴才們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換衣裳,怎會看不見傷痕?要麼太粗心,要麼那衣裳根本就不他們替永璜換的。”
貴妃說完,皇后便默默橫了她一眼,偏偏貴妃尚未察覺,全落到了如懿眼裡。如懿不動聲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只見皇帝頷首道:“貴妃這話不錯。因爲朕發覺,永璜外頭的新衣裳臨時套上的,裡頭的衣裳怕穿了三四日都沒換了,油漬子都發黑了。”
皇后滿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說永璜沒了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還特意多撥了一些人去照顧。誰知道人多手雜,反而不好了。放心,等下臣妾親自去阿哥所好好責罰那些奴才,以儆效尤。”
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會發落。你也不沒用心,底下人欺負永璜沒孃的孩子罷了。所以朕想來想去,還得給永璜尋個能照顧他的。”
皇后一怔,尚未反應過來,慧貴妃已經滿面含笑:“,臣妾膝下無子,長日寂寞。還請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將永璜交給臣妾撫養吧。臣妾一定會恪盡爲母之責,盡心照料。”
皇帝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嫺妃可有這樣的心思?”
如懿微一尋思,便含笑道:“若放心,臣妾萬分欣喜。”
皇后道:“既然貴妃和嫺妃都喜歡永璜,的意思……”皇后沉靜一笑,“其實臣妾好歹生養過,若放心的話……”
皇帝嘆口氣道:“你們都喜歡孩子,這個朕知道。可也得孩子與你們投緣纔好。朕已經讓人把永璜帶來了,他願意選誰爲養母,誰有這個福氣得了朕的大阿哥爲子,讓永璜自己決定。”
_______________說着便有人帶了永璜進來。永璜已經八歲了,身量雖比同齡的孩子高些,卻顯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發黃,總像沒什麼精神。如懿見他雖低着頭,卻有一分這個年紀的孩子所沒有的對於世事的瞭然。
皇帝溫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衆后妃,慈愛地向他道:“永璜,這你皇、慧娘娘和嫺娘娘。你告訴皇,你喜歡她們誰做你的?”
永璜逐一看她們,片刻道:“皇,兒子有。兒子的富察諸瑛,皇的哲妃。”
皇帝憐愛地撫撫他的頭髮:“好孩子,你去了,但誰也替不了你的,皇只想找個人好好照顧你,像你一樣疼你。”
永璜懂事地點點頭,伸手按了按肚子,貴妃輕笑出聲,伸出雙手作勢要抱他:“永璜,來,來慧娘娘這邊!讓慧娘娘抱抱你。”
如懿也微笑着,取過一塊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點東西再過去吧。”
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過芙蓉酥撲進如懿懷中,只看着她不說話。
慧貴妃神色一黯,似無限失落,便有些懶懶的。皇后倒和顏悅色,展顏對如懿笑道:“恭喜嫺妃了,喜得貴子。”
如懿把着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又趕緊拿水防他嗆着,方笑道:“若放心將孩子交給臣妾撫養,就臣妾的福氣了。”
皇帝的目光溫煦如春陽:“這種母子的緣分前世修來的,永璜既選了你,以後你便他的了。”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氣:“,永璜只喜歡那塊芙蓉酥纔過去的。這樣不算,您讓永璜再選一次,臣妾也拿塊糕點在手裡。”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頑皮。何況你常要陪着朕,嫺妃比你清閒許多,永璜由嫺妃照料也好的。”
如懿原本這兩個月受足了委屈,聽得皇帝這句話,心下一動,彷彿明白了什麼。她仰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覺也含了溫煦清湛的愉悅。
慧貴妃陪着皇帝出了長春宮的大門,眼見了皇帝的儀仗迤邐而去,才露出沮喪的神情,悻悻道:“求了這麼多次,終於眼見要成事了,誰想便宜了嫺妃!”
茉心忙勸道:“小主別生氣。”
慧貴妃惱道:“你說兩個月不理她了,怎麼今兒倒想到了她,還叫她來?”
茉心扶着貴妃的手慢慢走着道:“大概位分高又沒孩子的,只有小主和嫺妃了,原想讓她來應應景的,沒想到大阿哥那沒福氣的孩子……”她說着下意識地掩住了口,四下裡看了看。
慧貴妃抿了抿脣,低聲道:“就一個沒福氣的孩子。本宮的位分比嫺妃高多了,恩寵也多多了,他偏喜歡去那冷窩兒,那就隨他去!”
茉心忙賠笑道:“可不!就個沒福氣妨着的孩子,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着嫺妃去吧。小主急什麼?您自會生下高貴的孩子,連皇后娘娘的也比不上。”
慧貴妃無限企盼地將手搭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幾分期許的笑容,步伐放得越發慢了。
皇后看了衆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雙瑪瑙纏絲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清脆欲裂的響聲。素心忙笑着捧過一碗燕窩來遞到皇后手中,輕聲道:“娘娘,這燕窩平肝理氣的,您喝一點兒吧。”
皇后接過燕窩伸手欲摜,素心忙攔着喊道:“娘娘仔細燙了手。”
皇后冷笑一聲,由着素心接過了燕窩,也不顧燕窩的湯汁淋淋瀝瀝滴在了手上,便道:“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幫人的嘴!本宮交代的事沒一件做得好的,惹出這樣的事端來便宜了別人!”
素心忙賠笑道:“,她們沒照顧好大阿哥,娘娘氣惱也有的。只娘娘別傷了身子。奴婢知道,那些照顧大阿哥的人不沒用心思,只不敢太急了。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身子那麼好,能熬過那兩場風寒的。本想着……”
皇后目光微冷,彷彿含了化不開的冰霜:“來不及了!”
素心的語氣低沉而狠戾:“來得及。伺候大阿哥的人裁了一批,但要緊的奶孃乳母跟過去的。”
皇后的脣角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陽光:“那麼素心,你該知道怎麼辦。”
皇后起身往寢殿走去,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雲霞浮動,餘下華光曳然。
永璜跟着如懿到了延禧宮,猶有些怯怯的。如懿只留了惢心在身邊,親手取了一套乾淨衣裳替他換上,又打了水仔仔細細擦了臉和手,方纔溫聲憐惜道:“永璜,你已經到了延禧宮,不必再害怕了。”
永璜用力點點頭:“只要離開阿哥所,我就不怕了。”
如懿示意惢心取過架子上的白藥粉,自己輕輕地替永璜擦在傷口上:“在假山上擦得疼不疼?”
永璜搖搖頭:“不疼。”
如懿撫着他的手臂,輕輕地吹着:“傻孩子,怎麼會不疼呢?”
永璜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我自己撞的,當然不算疼。而且我不說,誰知道我擦傷了呢?”他低下頭有些傷感,“嬤嬤們和乳母都不管我。”
如懿柔聲道:“就因爲她們不管你,你纔要管自己。嫺娘娘也沒有辦法,才讓惢心姑姑給你想了這麼個主意。”
永璜乖巧地點點頭:“您講的我都知道。要不您讓惢心姑姑總給我送吃食,她們給我吃得太少了,我每天都餓得胃疼。您要救我,我心裡都明白。”
如懿摟住他,也不覺帶了幾分傷感的淚意:“好孩子,就因爲你明白,我才更心疼你。別的孩子在你這個歲數天天無憂無慮的,偏你要懂得這些,我實在不忍心。”
永璜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欲落的淚,小聲地說:“嫺娘娘,您別哭,別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釋:(1)出自宋代李祁的《青玉案》。全詞爲:綠瑣窗紗明月透。正清夢,鶯啼柳。碧井銀瓶鳴玉甃。翔鸞妝詳,粲花衫繡,分付春風手。喜入秋波嬌欲溜。脈脈青山兩眉秀。玉枕春寒郎知否?歸來留取,御香襟袖,同飲酴醿酒
060 行刑
這樣溫軟的小手,碰在臉上有柔軟的觸感,好像能撫平一切憂傷的良藥。如懿歡喜道:“永璜,有你在,我便高興多了。”
永璜笑着露出並不整齊的牙齒:“我來這兒,您高興,我也高興,所以我不會選慧娘娘的。”
如懿柔婉笑道:“你若叫不慣我,也可以叫我嫺娘娘,反正都一樣。你的親哲妃,但我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你好。”
永璜睜大了烏圓的眼珠看着她,輕輕點了點頭:“嫺娘娘,我選您因爲您待我好。那麼您爲什麼要選我?”
如懿靜靜地看着他,這個孤苦伶仃失去母親庇護的孩子,他的天真頑皮之下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思量和遠慮。如懿亦不瞞他:“因爲我孤零零的沒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沒有。我們都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時候,兩個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永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我想暖暖和和的,您也。所以今天皇讓我選,我便選了您。”他低聲道,“從前還在的時候,慧娘娘從來不理我。今天哪怕她要我去,她說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
如懿含笑道:“真好孩子,我說的你都明白。那麼以後便不用怕了,安安心心待在我這兒就。”
兩人正說着話,卻聽阿箬在外道:“小主,海常在過來了。”
如懿忙讓了海蘭進來,海蘭一進來便笑意盈然,道:“聽說姐姐新得了個兒子,我趕緊過來看看,恭喜姐姐了。”
如懿笑道:“大喜。誰也不承想突然召了我去,原有這樣的福氣等着我。”
海蘭讓葉心抱過兩匹青緞道:“我那兒也沒什麼太好的東西,尋了兩匹緞子出來,給大阿哥做件衣裳。”
如懿眨一眨眼,永璜便明白了:“多謝海娘娘。”
海蘭笑着道:“真個懂事的孩子。難怪大家都喜歡你。”
如懿笑吟吟道:“這麼喜歡孩子,就該自己趕緊生一個了。”
海蘭脣邊的笑容驟然凝住了,像一朵驟然遇到了嚴霜的花朵。片刻,她黯然道:“我若有了孩子,也不能自己撫養。連純嬪這樣高的位分都逃不脫這些苦楚,我還能怎麼樣?與其到時母子生離,還不如一個人清靜些。”她勉強一笑,“何況如今這個樣子,我哪裡能指望自己有身孕呢。”
如懿被她無聲的感傷蘊染,勉強笑着摟過永璜道:“幸好如今有永璜在,日子也好過些。”
海蘭稍稍欣慰:“也。有個阿哥在身邊,論誰也不敢隨意欺負你了。”
正說着,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如懿隔着霞影紗往外一看,卻內務府的主事太監秦立帶着一位乳母並十幾個太監捧着抱着一堆東西來了。
阿箬在外冷嘲熱諷道:“哎喲!哪陣風把秦公公招來了,這麼多人和東西,做什麼呀?”
秦立滿臉堆笑,恨不得眼縫裡也擠出笑意來:“說了,嫺妃娘娘有了大阿哥,宮裡得多添置些東西。這不,內務府趕緊給挑了上好的東西來了呢。”他說罷便探頭,“嫺妃娘娘和大阿哥呢,我去請個安。”
阿箬伸手一攔,不客氣道:“可不敢讓你進,你可咱們延禧宮的債主,欠着你千兒八百兩銀子呢。咱們得找個神位把您供起來纔好。”
秦立有些難堪,訕訕地賠笑:“阿箬姑娘,那天我喝醉了說胡話呢,姐姐您別往心裡去!”
阿箬叉着腰嚷嚷道:“姐姐,誰你姐姐?我你姑奶奶,由着你剋扣延禧宮到今天!你去回的話,這些東西咱們不敢收,全當還給你秦公公的債務!我還要去內務府找總管大人問一問,有沒有欠條寫着的,我要拿去請瞧瞧。”
秦立嚇得臉都白了,連連作揖打躬地告饒:“姑奶奶,好姑奶奶,您饒了我吧。我那犯渾胡說,您看,這兩個月內務府欠了延禧宮的東西,奴才我足足加了倍兒纔敢來的。還請姑奶奶笑納了。”
惢心聽着阿箬爲難他們,正想出去勸,如懿擺擺手,輕聲道:“內務府的人狗眼看人低,由着阿箬鬧一鬧也好。咱們聽着別過分就。”
海蘭笑道:“可不,這兩個月咱們真委屈夠了。”
秦立討饒了許久,阿箬才消停了些,由着他一一說了拿來的東西,殷勤地在一旁奉承。
秦立道:“原先伺候大阿哥的人都被打發了,這大阿哥從小的乳母蘇嬤嬤,所以留了下來在延禧宮跟着照顧大阿哥。”
旁人聽得這一聲還好,大阿哥不自覺地打了個激靈,往如懿懷裡縮了縮。
如懿即刻明白:“她你的乳母,卻待你不好,不?”
永璜低頭片刻,眼裡噙着淚花道:“我想不明白,別的奴才也罷了,蘇嬤嬤跟着我那麼久,爲什麼也這麼待我了?餓着我,凍着我。”
如懿低低道:“人心會爲了利益變,只有親情纔不變的。”她拉過永璜的手,“走,我也去看看,你的乳母個什麼人物?”
如懿牽了永璜從暖閣走到正殿坐下,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從人羣后走出來,見了永璜便喜笑顏開,伸手撲過來:“我的好阿哥,原來你先來了,叫嬤嬤我好找呢!”
惢心蹙眉道:“你什麼人,當這兒什麼地方,見了嫺妃娘娘居然這般不尊重。”
那乳母嚇了一跳,打量了如懿兩眼,忙賠笑道:“嫺妃娘娘萬福,奴婢永璜的乳母蘇嬤嬤。”
如懿當下皺眉道:“永璜這個名字也你叫得的嗎?沒上沒下的!”
那乳母怔了一怔,不情不願改口道:“,大阿哥。”
如懿聽她改口改得快,便也罷了,淡淡道:“你照顧大阿哥多年,以後還辛苦你了。”
蘇嬤嬤滿口笑道:“大阿哥自幼奴婢奶大的,什麼都聽奴婢的。日後嫺妃娘娘若要管教大阿哥,一切都跟奴婢說就了。”
如懿知蘇嬤嬤永璜的乳母,自幼帶着他的,如今看她這般倨傲,倚老賣老,也不覺含了怒氣:“你若能管教大阿哥,就不會連大阿哥衣食不周受了傷都不知道。你仔細告訴本宮,去年冬天大阿哥兩次着了風寒,爲什麼?又爲什麼綿延兩月都未痊癒?若不你們這幫奴才懈怠,大阿哥會這般可憐!”
蘇嬤嬤倚仗着自己的身份,便倔強道:“大阿哥着了風寒自他自己貪玩不愛多穿衣裳,又不肯好好吃藥。奴婢雖然貼身照顧,但哪裡能時時刻刻都照顧到?”
永璜倚在如懿身邊,神色悽苦而畏懼,輕輕搖了搖頭:“母親,不這樣的。”
如懿突然一怔:“永璜,你叫我什麼?”
永璜的聲音雖輕,卻極堅定,他重複了一聲,望着如懿的眼睛喚道:“母親。”
如懿心底一軟,像嬰兒的手輕軟拂過心上,那樣暖着心口。她攥緊了永璜的手,爲了這一聲“母親”,從未有人喚過她“母親”,做任何事情,她都能豁得出去。
蘇嬤嬤嚷起來:“大阿哥,您雖然主子,可說話不能這麼沒良心,您可喝着奴婢的血吃着奴婢的肉長大的,您可不能睜眼說瞎話!您……”
如懿心思一沉,將手裡的茶盞重重一擱,碧綠的茶湯立刻潑了出來,如懿厲聲道:“三寶,小福子!把這個藐視主上的刁奴拖出去,立刻給本宮杖打三十,打完趕出宮去!不許她再伺候大阿哥!”
三寶立刻答應了一聲,伸手和小福子拖她出去。
如懿又道:“行刑的時候讓所有宮人都到院子裡給本宮看着,看看背叛主上欺凌主上什麼下場!”
那蘇嬤嬤剛被拖出去的時候口中猶自亂嚷,杖板落了幾下下去,便只剩下嗚嗚的討饒聲。如懿拉着永璜的手站在廊下,看着血紅的杖板一杖一杖用力落下去,在碰到皮肉筋骨的時候發出沉悶的碰撞聲,沉聲道:“永璜,別怕!你就看着,看着那些欺負你的人怎麼敗在你的手下,受他們應受的責罰!”
打到二十杖的時候,蘇嬤嬤漸漸沒了聲氣,只剩下低低的嗚咽聲。血漬染紅了她的衣裳,每一杖下去,都濺起鮮紅的血點子。永璜看得有些怕,晃了晃如懿的手道:“母親,還要打麼?”
如懿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緊緊擁着永璜道:“永璜,你記着,一個人做了什麼因,就要承擔什麼果。他們欺負你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個。所以現在哪怕她受不住被打死了,那也她自己的惡果。明白了麼?”
永璜點點頭,烏黑的眸閃過一絲沉穩與堅毅,默默站在如懿身邊,一直到行刑完畢。如懿見他們拖了蘇嬤嬤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攤暗紅的血跡,拖出了老遠,方纔朗聲道:“你們都記好了,大阿哥從此之後就本宮的養子,也本宮唯一的兒子。誰要敢輕慢了他,就輕慢了本宮,蘇嬤嬤就個例子!”
衆人響亮地答應了一聲。秦立守在一旁,一臉畏懼害怕,終於撐不住撲通跪下,求道:“嫺妃娘娘饒命,嫺妃娘娘饒命!”
如懿冷笑一聲:“你的狗命本宮還不想要!要怎麼做,你自己看着辦!”
秦立嚇得一身冷汗伏在地上爬不起來,海蘭帶了一縷讚許的笑意,低聲在她耳邊道:“我最喜歡看姐姐這個樣子,看着姐姐,我便什麼都不怕。”
當晚宮人們便收拾了東配殿出來給大阿哥住下。如懿親去看了,三間闊朗的屋子明光敞亮,朝向亦好。因着男孩子住,收拾得格外疏朗。一間臥房,一間書房,一間休息玩耍的地方。每日的膳食若不在讀書的書房裡用,便跟着如懿。伺候大阿哥的人全新挑上來的,如懿一一盤查了底細乾淨,才許照顧着。如此忙了大半日,無一不妥當。延禧宮上下也因爲新得了一個阿哥,皇帝又賞賜不斷,知道時來運轉了,高興得跟過節似的。
晚上如懿陪着永璜用了晚膳,皆小廚房做的時新菜式,因永璜正在換牙,煮得格外軟和些。又因永璜半飢半飽了許久,爲了調養胃口,一律只喝煮得極稠的碧粳粥。永璜胃口極好,吃飽瞭如懿讓惢心量了裁衣服的尺寸,便如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一般,親自給永璜擦洗了,方哄了他睡下。
惢心在旁邊揀選着給永璜做衣裳的料子,如懿輕輕拍着永璜,看一匹便挑剔一匹,惢心忍不住笑道:“小主,你給自己選料子都沒這麼上心。”
如懿憐愛地看着永璜:“原以爲自己只想找個依靠。可他一叫我母親,我心裡就軟了,好像他就我的孩子,我這心裡……”
惢心又選了一匹料子遞給如懿看,低聲道:“爲了大阿哥,小主費了好幾個月的心思。安排了奴婢私下照顧大阿哥,又將阿哥所的人怎麼對待大阿哥的事通過李玉的嘴說給聽,帶着看見。奴婢原以爲不在乎大阿哥了,才一直不動聲色……”
如懿看着永璜熟睡的容顏,低低道:“雖然哲妃不在了,但到底和她有幾分情分在,又親生的孩子。”
惢心嘆口氣道:“小主有了大阿哥,也有個安慰。”
如懿側過身挑了幾匹料子:“天快熱了,給大阿哥多做幾身夏天衣裳換着,要選透氣不悶熱的。京城的夏天短,一閃兒秋天就到了,秋衣也要備好。還有冬衣,阿哥去年的冬衣都不能要了,彈點新棉花厚厚實實做兩身。還有永璜的飲食起居,嬤嬤們新來的,你要多警醒着點看着,別有什麼差錯。”
如懿正說着,忽然發覺地上落了一個頎長的影子,轉過身去,正見皇帝站在簾下,含了一抹淡若山嵐的笑意,深深看着她。
如懿乍然見了皇帝來,方要笑,那笑意卻凝成了三分酸楚,連行動也遲緩了。她正要起身,皇帝走過來按住她:“朕剛來的,聽你交代惢心的這些話,真像一個慈母。”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沒有做母親的經驗,所以嘮叨了。讓笑話。”
惢心見皇帝進來,便掩上門悄悄告退了。皇帝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手心裡:“這麼些日子沒來看你,朕知道你委屈了。”
如懿眼中不自禁地便有了酸楚的水汽,低低道:“原來知道。臣妾明白,埋怨臣妾自作主張、自以爲了。”
皇帝清俊的面容上籠着一層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該暖的,卻帶着隱然可見的憂傷,像秋冷寒露裡驟然飛落的薄霜:“原以爲你那天的話戳了朕的心了,朕也不想理會。可不知怎麼的,想到後來,不知不覺還這麼做了。只有這麼做,給李氏一點名分,一點尊榮,哪怕什麼都不說破,朕夜裡睡着也安穩些。”他望着如懿的眼睛,遲遲的語氣如外頭雨停後潮溼的水汽,“這些話朕憋了這些天才來告訴你,你不覺得朕太傻了?”
如懿懂得地按住他的脣:“臣妾說了讓爲難的事,讓煩心了。”
皇帝的眼裡有深深的情意流轉:“可這樣爲難的事,只有你會對朕說。除了你,再沒有別人。”
如懿頗爲歉然:“那日也臣妾莽撞了。”她心中有無限溫柔的情意柔波似的盪漾,“可臣妾想着,世間萬物都有了,千萬別留下什麼遺憾。圓滿中的一點缺失,纔會成了大缺失。”
皇帝的眼底有些潮溼,看得久了,裡頭只能望見如懿清晰的面容:“朕知道你在替朕補上缺憾。朕一直明白,卻不敢來見你。一如故人所言,大概近鄉情怯。另一樁因爲……”
皇帝尚未說完,如懿盈然一笑,彷彿一朵潔白的梔子疏疏開在暖溼的風裡:“因爲臣妾清閒,所以可以撫養大阿哥。”
皇帝笑道:“朕的話,原來你記着。朕想着,你也不缺什麼,只子嗣上的事要隨緣,朕只能先給你一個養子,暫時補上你的缺憾。”
如懿低着頭,半感慨半期待:“臣妾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不過眼下永璜帶着,也挺好的。”
皇帝摟住她的肩,看着熟睡中帶着笑意的永璜:“這孩子在你這裡睡得挺香。”
如懿伸手替永璜掖好被子,癡癡地含了笑,反手握住皇帝的手:“臣妾多少次夢裡想着,盼着,等有了咱們的孩子,一家子三個,就這樣靜靜地守在一起。”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會的,你放心。”
紅燭燁燁,光暈搖曳在卷綃薄金帳上,照出二人成雙的身影。如懿回眸一笑,生出無限情意,彷彿尋到了一生一世的企盼,緊緊握着皇帝的手,再不願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