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辱身

夜已深沉,雪花敲在瓦檐上的聲音撲棱撲棱的,像是誰撒着堅硬的小石子兒,一下一下驚着心腸。嬿婉並沒睡好,睜着雙眼擁着錦衾,靜靜聽着風發出怪獸般陰沉的呼號,低聲喚道:“春嬋。”

春嬋抱着膝蓋靠在牀邊打盹,聽得嬿婉召喚,忙睜開蒙昧的眼,答應道:“小主?”

嬿婉的聲音在發飄,她極輕聲地問:“事情真的都過去了嗎?”

春嬋低柔道:“進忠親自來遞過消息,趙九宵招了。雖然招得含糊其辭,可也隱隱約約透露了皇后與凌雲徹有私。他除了養心殿就求進忠救瀾翠,說他爲了瀾翠連最違心的話都說了。真是一片癡情!”春嬋雖然這麼說,口中卻滿是譏諷,“他哪裡知道,小主只是拿瀾翠與他做戲。進忠敷衍着答應了,說他答得模棱兩可,是最好不過的,小主一定會留着瀾翠不死。然後趙九宵與茂倩都被連夜帶出宮外。聽說茂倩出了永定門就被扔進了河溝裡,不淹死也凍死了。趙九宵是流放之刑,罪名便是在坤寧宮有大不敬之舉。”

嬿婉抓着枕上一把金線流蘇,一雙眼在漆黑的夜裡閃着幽幽暗光,“皇上是不會放過茂倩的。”

春嬋急道:“皇上難道不信茂倩的話才這麼做?”

那金線本就生硬,硌在手心裡一陣陣發涼,“皇上就是信了,纔要滅口。茂倩恨毒了凌雲徹,保不齊哪天就嚷嚷開來,皇上當然不能留着這個後患再生波瀾。至於趙九宵,皇上還留着他,只怕哪一日還想挖出什麼話來。”

春嬋大鬆一口氣,撫着心口道:“皇上疑心重,奴婢還怕皇上不信呢。”

嬿婉凝神思忖,“依着皇上的性子,想必不會全信。但人的疑心就像是無底幽洞,只消勾起一點,便會叫人如墜泥潭,越陷越深,哪怕是貯海積山也休想再填平分毫!”她緩着氣息,慢慢道,“春嬋,一個人但凡要佈下局來,就得要多多的人來顯得周全,萬無一失。衆口鑠金自然容易積毀銷骨,一旦撕開了口子,便什麼都攔不住了。”

春嬋擔憂,“能萬無一失麼?”

嬿婉伸着手指,在鬆軟的棉被上一道一道慢慢划着,指甲劃過嬌嫩的蠶絲有輕微的沙沙聲,她在烏定定的夜裡睜着眼,發出駭人的光芒,“世間事未必都周全到萬無一失,但有三個字便夠了。那三個字,便是‘莫須有’。”

“莫須有?”

“對!莫須有,或許可能有。因爲人的疑心勝過一切鐵證如山。因爲只要他堅信,便一切堅不可摧。但如有了疑心,疑心生暗鬼,哪怕無事也成了是非。歷代以來,死在‘莫須有’三字上的,還少麼?”

春嬋不解,“小主這麼說,只消那雙如意雲紋的靴子便可讓皇后和凌雲徹說不清道不明瞭,何必還扯出八阿哥的事!”

“皇上最恨有人在太子之事上作祟。這些年皇上最看重永琪,眼看着一定會封爲太子,若知道皇后這麼多年對永琪都只是虛與委蛇,以求依傍,又爲了永璂連永琪也不放過,那麼皇上會作何感想?這件事便傳了出去,叫永琪和皇后生分了母子之情,那本宮也淨賺了!”

春嬋會意,立即道:“小主放心。這件事奴婢會想辦法傳到五阿哥府中,再叫胡格格使勁吹吹枕頭風,她會盡力的。”

嬿婉倚靠在金線攢枝花枕上,含着輕快的笑意低低道:“田嬤嬤和田俊雖然死了,但叫本宮找到了田嬤嬤與前夫生下的女兒,按着永琪的喜好悉心調教,不枉她得了永琪那麼多的寵愛。”她正得意,忽地想到一事,不覺神色惻然,“對了,皇上如何處置凌雲徹?”

春嬋一愣,不知如何反應,只得如實回稟,“這件事皇上只交給了進忠去辦,想是干係厲害,進忠一個字也不敢吐,也叫奴婢別問,怕八成是沒好下場了!”

嬿婉怔住,張口欲言。一瞬間,只有一種欲落淚的心疼,催得她愴然含悲,“這件事本宮原也不想那麼快鬧出來,或者換個旁的法子也好。誰知豫妃深恨皇后害她失寵,硬生生忍了這麼多年,只等鬧出這回事來!凌雲徹一旦有事,她便尋到茂倩,可見二人私下相與已深!”

春嬋婉言勸道:“小主就是心軟,顧惜與凌大人自幼相識之情。可是凌大人糊塗油蒙了心,不顧小主一心只爲皇后。這便是自作自受了!如今豫妃既然鬧了出來,良機難逢。小主少不得順水推舟!”

嬿婉側首哀然,“多年了爲了得皇上歡心掃除異己,本宮沒少利用凌雲徹。可歸根結底,要損他一條性命來扳倒皇后,也實在……”

春嬋見她傷懷不已,機敏接口道:“實在是天賜良機,千載難逢!小主不爲別的,難道忘了夫人臨死前的囑咐麼?小主無母無弟,落得孤苦地步,是誰害的!別說奴婢心狠,爲了小主和阿哥的前程榮光,便是折了瀾翠在宮裡的安穩也沒什麼!”

嬿婉聽她口氣決斷,少不得振作心氣道:“也罷!難爲你瞧出了趙九宵對瀾翠的情意,逼迫他供出凌雲徹,否則咱們再難壓倒皇后。趙九宵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只是留着這個活口,再要翻供叫皇后東山再起,便不好了!”

“奴婢省得,一定會叫人在趙九宵流放途中料理乾淨!不留後患。”春嬋稍一思索,連忙求情道,“瀾翠年紀也大了,小主答應過,此事一了便會藉口不用她了送她出宮。奴婢會着人送她還鄉。”

嬿婉正猶豫,忽地咬了咬脣,冷道,“既然要不留後患,那麼瀾翠也別留着了,一併乾淨。本宮已經讓王蟾去辦了。”

春嬋與瀾翠一同服侍嬿婉多年,心知瀾翠雖不比自己與嬿婉親近,卻也一貫得力。竟不防嬿婉說出這番話來,當真是驚心動魄。她深知嬿婉心性堅定,勸無可勸,也少不得忍淚答允了。

直到出了殿閣,春嬋才覺得一陣陣後怕,天寒難忍,怎及心頭寒冰。她正鎮定心神,眼見王蟾進來,忙一把拉過他往角落裡去,這纔敢問:“瀾翠到底如何了?”

王蟾袖着手,一臉懼色:“奉小主之命,送了瀾翠上路了。”

春嬋急道:“怎麼走的?”

王蟾連連搖頭,很是傷感,“一頓飯菜,都是有毒的,也算留了全屍。唉,我跟內務府報了瀾翠得了絞腸痧,送去火場化了。”

春嬋不禁含悲:“我與瀾翠一同服侍小主多年,瀾翠一貫得力。小主的心怎麼這麼狠了?連自己人也不放過。瀾翠可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呀。”

王蟾緊張地抓住春嬋的袖子,四周張望了無人,才放下心來:“我的好姐姐,甭管別人了。哪天一不留神,我和你就踏了瀾翠的老路了。咱們呀,自求多福吧。”

春嬋一想到嬿婉方纔臉色,也是後怕,只得掩了口,將哭聲嚥了下去。

人在興頭上的時候,日子是一條光滑的綺麗的綢,順着它滑溜溜地遊蕩,蕩得無邊無際,如在雲端之上。可不如意的時候,日子就成了發黴的蒜瓣,過一天就是一瓣兒,像是被硬塞進了喉嚨,辛辣、發澀、萎靡、黴爛,吞不下,吐不出,說不盡的酸澀苦辛。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十六天。

如懿記得再清楚不過,整整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皇帝沒有再見過她,生活彷彿又回到了往常那種近乎決斷的隔絕。隔着一條長街的兩端,她與皇帝各自過着自己或絢爛或寂寞的歲月。

也沒人知道凌雲徹的消息。他彷彿在人間徹底蒸發,無聲無息。有人說,他與茂倩和離,觸怒天威,被趕出宮外。有人說,他盜取宮中寶物,與他的兄弟趙九宵一同被流放邊塞。還有人說,他氣不過茂倩無禮無德,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和尚。

但任憑流言紛紛,不過是一個小小侍衛的故事,閒言兩句,就如拋入湖心的小石子,暈開兩圈漣漪也便無聲無息了。只是任憑李玉與如懿用盡法子,也得不到凌雲徹半點消息。

有時候,沒有消息,比最壞的消息,更讓人覺得可怕。

直到,直到那一日。大雪初停,滿庭冰雪映着宮牆的暗紅輝澤,折出一地慘然的銀白。室內雖然燃着數個炭盆,但殿內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颳着巨風,擊打着窗櫺,如野馬奔騰嘶鳴,馳於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邊,用淺紅的筆墨畫上一瓣梅花,湊成“九九消寒圖”,便又算熬過了一日。自從凌雲徹消失後,她的心沒有一刻得到安寧。而沉寂的翊坤宮,就如大雪冰封后的紫禁城,晶瑩、璀璨,卻是一座華美的沒有生氣的死地。

所以,當太監們的靴底桀桀踏破積雪的沉硬時,棲落在廊檐下啄食的烏鴉也被驚得飛起。映着這蕭然落索的天氣,散落一層層破碎的哀鳴。

進忠進了暖閣,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禮問安,笑吟吟道:“皇上說,有一禮物要賜予皇后,請皇后歡喜笑納。”

如懿連眼皮也不擡,淡淡道:“是麼?”

進忠皮笑肉不笑道:“皇上口諭,賜凌雲徹爲翊坤宮太監。即日入侍皇后。”

沒有人迴應,只有幽長而亂了節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悶悶響起。進忠略略定神,看見如懿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後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驚與痛惜。

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幾乎是喘不口氣來,她真的忘記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直到進忠喚了凌雲徹進來。

許是大傷初愈,他整張面孔蒼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被兩個小太監半扶半拉扯着。進忠含了謙恭的笑意,“凌雲徹,還不給主子請安。”

凌雲徹望着她,艱難地彎下腰去,“奴才六品太監凌雲徹,給皇后娘娘請安。”

進忠渾然是教訓的口吻,面上卻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從前你是伺候皇上的,如今伺候皇后娘娘。皇上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可別生了輕慢之心,一定要好好伺候,做好奴才的本分。”

這話本無錯,可如懿聽着耳中,渾身如被針刺,胃中翻江倒海地噁心。

從未這般噁心過。

偏偏進忠還道:“除了凌公公,皇上還賜皇后娘娘真珠龍華十二領,甜白瓷葫蘆瓶兩對,瑪瑙靈芝如意件一對,同心結一對,都是成雙成對的好東西呢。”他又笑,“皇上還說,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今晚會來與娘娘同進晚膳,請娘娘預備着。”說罷,便領了人將東西擱下,出去了。

容珮熟門熟路地將東西接下,便領了宮人退下收入庫房,一併也掩上殿門,只餘凌雲徹與如懿二人。

相對間,唯有黯然。

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制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我沒有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她恍惚,“凌雲徹,我們怎麼會到了這地步?”

如懿蹲下身來,以一種同等的姿態,凝望着他的眼睛。她分明從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傷與歉意,還有那種無可言說的屈辱與痛心。

“皇上的疑心,已經毀了微臣……”他很快覺出自稱上的不合宜,笨拙地改口,隱忍着巨大的屈辱,“毀了奴才,不能再毀了娘娘。”他想笑,那笑意卻是慘然,“其實皇上,不算疑心錯了。奴才是自作自受,若再牽連娘娘,是奴才萬古難赦之罪。”

她穿着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艱難。她雙手撐在石青灑金暈錦毯上,因爲過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硃色。那分明是鮮血的顏色,可是她覺得冷,無來由的徹骨的冷。殿內燒着地龍,燃着火盆,可是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彷彿有風,吹起她裙角的漣漪。可是窗門緊閉,並無漏進一絲風的可能。

凌雲徹的指尖抵着她的指尖,是寒冰與寒冰的相觸。他輕聲說:“娘娘,你在發抖。”

呵,她居然感覺不出自己在顫抖,就像自己滿心的痛,眼底卻乾涸得發澀,沒有一滴淚。

連眼淚,都不知從何流起。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生意,枯啞、艱澀,像發鏽的鐵皮,“對不住。凌雲徹,對不住。”

他的聲音極輕,唯有她靠得這般近,才能聽清那聲音裡的一絲戰慄,“娘娘沒有對不住我。這樣也好,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陪伴在你身邊,也可以結束一段痛苦的姻緣。於我,於茂倩,都是好事。”他忽然揚首,叩拜,“多謝皇后娘娘成全奴才。”

如懿沉重地擺首,“不,你不是奴才。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卻因爲我而成爲低賤的奴才。”

雲徹苦笑,那笑容底下隱隱有幾分平靜的痛楚,“一等侍衛也好,太監也好,其實都不過是宮裡的奴才,並無區別。如果皇上此舉可以平息怒火,保全娘娘,那奴才甘之如飴的。”

天地間宛然有雷聲震震,風捲殘雲疾聚疾散,悲憫與哀傷翻涌而上,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她揹着他,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眼淚,連哽咽也沉沒着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肩。

凌雲徹仰起身,靜靜凝視如懿的身影。殿中聲息全無,珠簾重重掩映,空餘雪色殘照。她的側影與一枝瘦梅相似,有不勝之態。他黯然不已,“皇后娘娘是爲奴才難過麼?奴才低賤,不值得娘娘難過。”

“不是的,不是。”她的悲愴因爲懂得而更顯脆弱,“凌雲徹,我在這個地方,我站在萬千人中央,哪怕我笑着的,也只有你看見我眼底的一點淚光。這半生裡,我的榮耀或許未曾與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輕輕笑,彷彿十五月夜流瀉的月光,清澈而溫暖,“能如此,是奴才的福氣。也多謝皇后娘娘終於肯告知,原來你只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視線迴避着,盯着不知名的某處,愴然道:“可是凌雲徹,如今你近在身旁,我卻根本不知該如何與你相處。”

“皇后娘娘不必在意。你只當奴才是你宮裡的一根柱子,一個擺設,無關痛癢,不加理會,這就是最好的相處。也唯有如此,皇上纔會滿意。”他頓一頓,語意幽沉,“皇上要奴才入翊坤宮侍奉,不就爲了如此麼?夜裡皇上來用晚膳,娘娘萬萬要記得這個。”

皇帝來得很快,日已將暮,煙靄沉沉,飛起的檐角在深紅淺金的暮霞的底上漸漸變成暗色的剪影。寒冬斜陽深,星子掛在遠遠的天角,綻着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

皇帝緩步進來,許多日子沒來,他半點也不生疏,揀了舊日的位子坐下,便翻如懿拋在小几上常看的書。

皇帝拉過如懿的手順勢將她依在身側,道:“怎麼看起老子的書,你並不喜歡黃老之說的。過兩日朕擇幾本好書給你瞧。”

他的話有蜜的滋味,是慣常的熟與甜,親暱在動靜間自然流瀉。

如懿索性靠着他坐下,睇一眼道:“正等着皇上揀好的書來呢。對了,聽說畫苑送來幾幅宋代王冕的梅花圖,什麼時候皇上帶臣妾細賞?”

他溫柔極了,“你若想去,什麼時候都可以。”他眼睛一掃,“對了,小凌子過來,伺候得好麼?”

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寒戰冷,她的舌頭抵着牙齒,逼出溫聲細語,“多謝皇上。小凌子是伺候過皇上的人,在皇上身邊久了,再怎麼不好也會好。”

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他撫着她的手背,“那就好,朕今日特意讓御膳房做了你素日愛吃的菜,朕陪你一起。”

言畢,李玉低眉順眼擊掌兩下,外頭送菜的太監便流水價上來。

荔枝腰子、持爐珍珠雞、芝鹿雙壽、菇鶴齊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鯽魚、五珍膾、蝦魚湯齏、釀冬菇盒、醋浸百合,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子。

如懿掃了一眼,便已看清。那並不是她喜歡的菜色,尤其是腰子與蛤蜊,她從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不喜歡的,必得喜歡。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霧色濛濛,“多謝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歡的。”

容珮命宮人們多多兒挑亮了燭火,二人對坐着,皇帝島:“叫小凌子來伺候。”

凌雲徹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道:“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他說得字正腔圓,如流水般自然。皇帝頷首,“打發你來翊坤宮伺候,倒是合適。”他頓一頓,眼睛一瞟,“皇后愛吃荔枝腰子,你給添上。”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凌雲徹渾然不知情,已經送到了如懿手邊,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裡發沉,屏息片刻,還是咬了下去。

軟、滑、嫩,像咬着另一片舌頭,可還是有腥氣,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她極力剋制着,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皇帝冷然道:“皇后一向愛吃這菜,可是伺候的人不好,敗了你的興致?”

凌雲徹何等乖覺,立刻俯下身叩首,“奴才有罪,奴才不懂伺候。還請皇上降罪。”

他這般配合,皇帝反倒無法發作。如懿忍着心底的酸澀,冷眼看着,徐徐道:“自己出去領罰吧。”

凌雲徹步行道廊下,舉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他下手極重,如懿與皇帝細細嚼着,聽着那耳光聲脆脆的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打着。殿中宮女太監們個個垂下了頭去。

一頓晚膳,吃得索然無味,如同嚼蠟。皇帝也匆匆停箸,道:“罷了。”

凌雲徹便又進來謝恩,他對自己下手極重,臉高高地腫起,“奴才多謝皇上皇后恩典。”

如懿看着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澀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沙沙地刺癢着。

她說不出一句話,也無話可說。

諸般喜憂,冷暖錯雜,擾攘亂心。

皇帝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皇后不必爲這等下人生氣。今夜朕會留在這裡陪你。”

如懿得體地表現出應有的歡喜,“夜露風寒,皇上不宜出行。留在這兒,臣妾喜不自勝。”

遠黛空濛,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勾勒出翊坤宮柔和朦朧的輪廓。

燭火幽曳不定,皇帝平臥於如懿身側,二人並肩躺着,雙目緊閉,以此來牴觸見到彼此的模樣。

原來真會這樣厭惡,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願一見。

如懿閉着眼睛,聽着沉沉的心跳聲,“皇上,臣妾真是要謝凌雲徹,沒有他,您已經一年三個月二十四天沒有走進翊坤宮了。”

皇帝說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朕來看你,不好麼?”

如懿一字一字道:“感激不盡,歡欣無盡。”

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你猜,凌雲徹在聽什麼?”

如懿明白他想說什麼,依舊閉着眼,冷然道:“他是上夜的太監,得聽着寢殿裡的動靜。自然皇上做什麼,他便聽到什麼。”

皇帝輕輕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着。

如懿眼珠輕輕一轉,觸到眼皮,有微微的疼。她問:“皇上希望凌雲徹聽到什麼?”

“如今他聽到的,也是他不能的。”

如懿的脣角泛起冷篾的笑意,“是嗎?那也是皇上的恩典。且凌雲徹戍守養心殿的時候,許多事他也未必不曾聽見過。都是奴才,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

皇帝的聲音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汪藍深沉,“從前他有七情六慾,聽着或許難受。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塵緣,他也該停了癡心妄想,得個安分。”

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體是熱的,滾燙,像焚着一把野火,轟轟地燒,碰到的人都跟着燃燒起來,焦躁的,憤怒的,不能自已。她觸到他的皮膚,凝霜似的白,這具身體,曾沉溺於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嬌嫩的,柔軟的,雪白的,粉膩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他明綢寢衣的結子不知何時已經散了,露出一痕肉,鬆鬆軟軟的,像一幅澄心堂紙那麼軟,讓人生出一種慾望,若是潑墨淋漓一場,該有多痛快。

団雲花紋蟬翼素帳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那是極好的冰紈,繡着淺紫的蘭花與團團的小巧的蝶,那繡功精巧細緻,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那隻淡黃與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飛入淺白流雲間,一雙雙膩着蝶翅,不離不散。裡頭滿是絲線般滑膩而交織的糾纏,絲絲縷縷,難以分隔。他不說話,也不動,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如懿,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着肌膚生疼。她睜開眼,定定地回視他,並無退縮之意。

皇帝嗤地笑了,“你很久沒有這樣看着朕了。”

如懿亦輕嗤,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脣,一點一點輕吻着他的臉龐,“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當然是你。朕現在就看着你。”

“那臣妾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呢?”她似乎是在夢囈,輕柔而含糊,“臣妾在你的眼裡,有鬆弛的眼尾,微垂的嘴角。嗯,臣妾的額頭不復明亮,有細細的紋。”

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停得略久,有點點潮溼,是沾了晚露的花葉。他倦怠下來,慵慵道:“你一定要這樣掃興麼?”他的脣角揚起來,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臉,發出一點清脆的聲響,“不過確實,比起新人,皇后自然是老了。”

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是啊。臣妾多謝皇上恩寵眷顧,長日不衰。”

她忽然想起來,這燈有個名字,叫暖雪燈,簇簇火焰在溫熱的空氣裡虛弱地跳躍着,是雪後燈光映照的暈黃。她別過頭,看得久了,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

皇帝揚聲道:“誰在外頭?”

如懿一凜,揚起身子,“皇上要什麼?”

皇帝絲毫不理會她。須臾,便有宮人答應着爬到了殿門口的窸窣聲。是容珮,恭敬道:“皇上,奴婢在。”

皇帝施施然,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裡頭的水冷了,換一壺來,朕口乾。”

容珮呵着手正要答應,皇帝又道:“叫小凌子。朕喝的水要幾分熱,小凌子清楚。”

容珮面色爲難,很快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凌雲徹便在她身後四五步遠,皇帝刻意大聲,他自然聽得清楚。肩膀有難以察覺的一絲微顫,很快平和下來,轉身去拿水。冬日的水涼得快,凌雲徹手腳也快,不過片刻便抱了一個白銅仙鶴嘴蓮瓣茶壺進來,低眉順眼,十足一箇中年太監的溫順模樣。

皇帝呵一聲笑,“怎麼?鬍子掉完了,眉眼也溫順多了,是個當奴才的樣子。”

凌雲徹不卑不亢,彎下腰去,“侍衛是奴才,太監也是奴才,都是伺候皇上的。”

“是麼?那朕與皇后體同一心,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他睨一眼如懿,笑得溫柔而曖昧,“今夜,皇后累了。”

凌雲徹不動如山,嘴裡答允着,側身去倒茶。如懿低着頭,掩在簾帳之後,撥着鬱金色敷彩飛銀輕容寢衣上的菡萏花苞紐子。一下,一下,洇着手汗滑膩膩的,把握不住。

凌雲徹奉上茶水,皇帝泰然自若地飲了半杯,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邊,叫如懿就着他的手喝了。凌雲徹一直恭敬地半屈着身體,無聲無息若木偶泥胎。

終於,凌雲徹退下了,如懿半仰着身子,靜靜地望着皇帝,眼底有幽冷的光,“皇上的面子全上了麼?臣妾可否做得足夠?”

皇帝斜着眼睨她,“你越來越放肆了。”

如懿眸中澄定,“皇上要凌雲徹淨身入宮,豈不是因爲心中疑根深種,認定臣妾與他有私麼?如今看他非男非女,受盡折磨,皇上一定很高興吧?”

皇帝漫不經心地撫着帳上的琉璃銀魚帳鉤,“他既忠心於你……”他瞟一眼如懿,緩緩道,“和朕,也無心於妻房家事,那麼做個宦官,日夜侍奉於內,不是更好?”

如懿如何聽不出他語中之意,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顫得泠泠有聲。但很快,這輕微的聲響被如懿的笑聲所湮沒。

她輕輕地笑着,笑聲越來越響亮,在深寂的夜裡聽來有悚然之意。她便這樣沉醉地笑着,笑着,笑到眼淚流出來,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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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8 大血藤第二十一章 雲去雲無蹤025 防人之心不可無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六章 春櫻(上)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030 御花園賞雪第十二章 驚孕002 先帝駕崩(二)第四章 遙遙第十四章 傷金第四章 春情第十章 慧賢第二十九章 幽夢第二十六章 君臣第四章 玉痕(下)第五章 三雕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二十七章 姐妹014 慎贊徽音027 玫答應進宮緣由第十六章 淑嘉第十三章 紅粉意第五章 黃鵠歌040 君心第十六章 琮碎第61章 尚書房011 延禧宮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十一章 復恩第二十七章 無處話淒涼(上)043 海蘭驚夜第十三章 出嗣041 人證第十三章 出嗣第十五章 悼玉第十二章 硃色烈(下)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三章 茶心025 防人之心不可無第四章 玉痕(下)第十六章 淑嘉044 純嬪來訪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第八章 鳳位第二章 好逑第十二章 硃色烈(下)021 六宮同沐恩澤004 步步爲艱第九章 死言(下)009 不動聲色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章 離隙第二十八章 無處話淒涼(下)第61章 尚書房第四章 紅顏哀(上)第六章 驚蟄第三十章 香見歡第七章 伏變037 凌辱034 永和宮第二十章 異變034 永和宮第二章 皇子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二十六章 鎖重門第三章 流言026 清領份例第二十九章 私情(上)042 足傷第八章 蕭牆恨(上)第二十五章 春弭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四章 遙遙第十八章 玫凋(下)008 請安第五章 兩心012 明爭暗鬥001 先帝駕崩(一)第十五章 流言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第二十四章 圖窮第六章 寶月明036 一念之間,盛衰榮辱 (未完待續)第二十六章 君臣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十六章 淑嘉第十九章 暗香004 步步爲艱第十四章 舞042 足傷034 永和宮第七章 西風涼004 步步爲艱第二十七章 沉浮042 足傷第十章 穿耳第三章 流言第十四章 舞第十二章 硃色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