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閉的宮苑中,好像日日都下着雨。百度搜進入索 請 看 小 說 網 快速進入本站雖然知道有人一同住着,但總是無聲無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沒有動靜。
如懿和惢心絞了帕子忙碌着打掃,雖然自小養尊處優,不事辛勞,但強逼着自己做起來,也能慢慢做得好。她和惢心忙進忙出,分明是覺得有眼睛在窺探着她們的,但猛然回頭去,卻又不見人影。
惢心有些害怕:“小主,住在這裡的,到底是人還是鬼?”
如懿強自鎮定下來,沉聲道:“當然是人,這世上哪有鬼?”
惢心有些不安地翻着包袱:“早知道就該多備些蠟燭了,這裡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讓人看了害怕。”
到了夜間,兩人總算收拾乾淨了住下。因着每日給的蠟燭只有兩根,兩個人都當寶貝似的積攢着,加之勞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沒多久,只覺得身上的被衾蓋着一陣比一陣涼,彷彿是起風了。風自由地穿行在迴廊樑柱之間,嘩嘩地吹起破舊不堪的窗紙,有窗櫺吱嘎地搖晃,劃出一陣陣幾欲刮破耳膜的刺聲,啪一下,又一下,彷彿突如其來地敲着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閃電的光線驟然亮起,殘破的紙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過。惢心嚇得連聲尖叫起來:“有鬼——有鬼——”
如懿來不及披衣,點上蠟燭霍然打開門,直衝到外頭。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風中微弱地掙扎了幾下便滅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幾個破舊的宮燈晃着微弱的火光,和偶爾劃過天際的閃電,照亮這破敗的庭院。
如懿索性將手中的燭臺一扔,金屬滾地有刺耳的鳴響。如懿大聲道:“不管你們是人是鬼,我既然來了這兒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們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來給我瞧瞧,裝神弄鬼,難道被遺棄的女人只會做這樣的事情麼?”
惢心隨後衝了出來,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風了,要下雨了,你小心着涼!”
如懿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厲聲道:“有本事就出來,有什麼可嚇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這裡,也比你們這些裝神弄鬼只會暗中窺伺的人強!想來嚇唬我,便是做了厲鬼,你們見了我也只會躲躲閃閃,避之不及!”
閃電劃過處,幾張蒼老而殘破的面容隱約浮現。如懿心生一計,轉身去房中取過包袱中的糕點,向面容浮現中一一拋擲而去。很快,有幾個年長的婦人從廊柱後轉出,紛紛搶過糕點,呵呵笑着,心滿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惢心急道:“小主……”
如懿道:“就算是鬼魂,貪於飲食,有什麼好害怕?”
一聲淒厲的冷笑自樑柱後緩緩轉出,如懿藉着昏黃的宮燈看去,卻是一個年邁婦人緩步過來。她的衣着打扮比其餘人稍顯潔淨舒展,只是頭髮花白,滿臉皺紋,老態龍鍾,看上去已有六七十歲。
如懿看她沉着走進,並不似旁人貪戀糕點,心知此人一定不尋常,便先拜下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給前輩請安?”
“前輩?”那老婦人摸一摸自己的臉,森然道,“我很老麼?”
如懿見她陰惻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懼,只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這裡,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麼用?反而年老長壽,才能熬得下去。”
“年老長壽?”那婦人連連冷笑,“熬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活着還不如死了。”
如懿心中閃過一絲剛硬之氣:“話雖這樣說,但前輩沒有尋死,便知螻蟻尚且貪生。”
那老婦人雖然年邁,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是啊,來了冷宮的人沒幾個熬得住的,你方纔看到的那幾個便已經瘋瘋癲癲了,你看不見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宮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
如懿黯然道:“遲早也要成爲其中一縷亡魂,這樣想想,還有什麼可怕。”
那婦人不置可否地一笑:“這冷宮,總算來了個異數。”她說罷,縹緲離去。
如懿後退一步,才覺得背心的睡衣已經都被冷汗溼透。如懿長舒了一口氣,拍拍惢心的手道:“算是見過了,可以安心睡了。”
惢心畏懼地和如懿貼在一起,如懿笑道:“你便和我一起睡吧。”
一夜風雨大作,起來也是個陰沉天氣。惢心跟在如懿身後亦步亦趨,小心翼翼地問:“小主真要去看麼?”
如懿換了一身更簡樸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撲撲的:“昨夜她們已經按捺不住來看了我,難道我不去看她們麼?”
其實她住的地方與其他人還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轉過去,卻聽得前面窸窣有聲,似有好些人圍在那裡看着什麼。她疾步過去一看,嚇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來一座空空的殿閣裡,一個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掛在樑上,只有一雙腳搖搖晃晃地,每一動,都散下一點塵灰來。
惢心嚇得尖叫一聲,指着道:“小主,小主,有人吊死了。”
那些圍觀的婦人們只是冷漠地望了她們倆一眼,又望了望吊死的女人,毫無驚異地散開了。有人不無羨慕地笑起來:“真好,她去見先帝了。先帝見着了她,一定還會寵幸她的。真是有福了。”
昨夜稍稍整齊的老婦人跟在人羣后出來,淡漠地望了惢心一眼:“不必大驚小怪,熬不住自殺的人天天有,你以後住久了就知道了。”
惢心嚇得臉色發白,顫抖着說不出話來。那老婦人淡淡道:“你呢?什麼時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掛上去呢?”
如懿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不受控制地發抖,她指着樑上的女人道:“那她怎麼辦?”
老婦人怪異地笑了笑:“等下會有侍衛來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場燒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終於離開了這個鬼地方。”
惢心吃驚道:“這裡也有侍衛?”
老婦人鄙夷地看她一眼:“當然。要不然你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從這裡推門走出去?”惢心驚慌失措地去拍門,驚呼道:“有人麼?有人麼?裡頭有人上吊死了!”
良久,有個頭兒模樣的侍衛懶洋洋地探頭進來看了一眼,揮了揮手道:“凌雲徹,趙九宵,你們倆去收拾一下。”
分明是個人,倒是像被當做物件,連死後的尊嚴亦沒有,只是被“收拾”一下。如懿見兩個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婦人的屍體下來,忙急道:“你們是兩個男人,怎麼可以伸手接觸前朝嬪妃的屍身這樣冒犯不敬?”
凌雲徹這纔看見如懿,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被她容貌微微驚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觸碰。
趙九宵懶懶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們兄弟倆就不幹了,勞您自己動手吧。”
如懿被他一激,想到自己來日的下場,亦不覺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間的長刀扔到惢心手裡:“惢心,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斷繩索,我在下面抱着她。”
惢心有點顫顫的,但見如懿選擇抱着屍體,她亦無法可想,只得站到凳子上砍斷了掛在樑上的繩索,屍體掉下的衝力極大,如懿一個抱不住,踉蹌着連人帶屍全摔倒在了地上。她離着那屍身那麼近,幾乎可以觸到屍體上冰涼的死亡氣息和那乾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氣的肌膚。
她丟開手,忍不住俯身乾嘔了幾聲。
趙九霄像是看着一個有趣的熱鬧:“既然嚇成這樣,逞什麼強?你既然不許我們兄弟碰,這屍體,我們不擡了!”
如懿仰起臉冷冷看着他道:“要是進了冷宮,我還能出去半步,這具屍身自然不用你們來搬了。何況我只是要你們不許用手直接碰觸,並非不讓你們擡出去。”
凌雲徹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說怎麼辦?”
如懿轉過身,想要在周遭尋到一塊裹屍的大布,卻左右不見蹤影,那老婦人本冷眼旁觀,見她如此,轉身去隔壁拎了一塊碩大的白布來:“這塊原是我留着給自己的,如今先給她用吧。只是來日我走之前,你們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拼縫一塊裹屍布送我走。”
如懿感激道:“是。”她和惢心用布裹好屍身,留出兩頭可以擡的地方,道:“有勞兩位了。”
趙九霄見她如此麻煩,本來就心生不忿,懶洋洋地看着天不肯動手。凌雲徹看不過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動手吧,完了還有別的事。”
趙九霄會意,笑嘻嘻道:“只有你還有別的事,我卻沒有了。”
凌雲徹也不理會,伸手擡起屍身的一頭,趙九霄便也搭了把手,一起出去了。
如懿這才鬆了口氣,趕緊回到房中拼命洗臉洗手,又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那種噁心的感覺纔沒有那麼強烈了。那老婦人大剌剌走進她房中,彷彿入了無人之地,自己找了盞乾淨的茶盞倒了點白水喝了:“既然那麼怕,就別去碰。”
如懿洗乾淨手:“總有一天,我也會那樣,是不是?”
那老婦人並不理會,只道:“沒想過活着出去?”
如懿猶疑片刻:“前輩在這兒待了多少年?”
那老婦人橫她一眼:“前輩?我沒有名字麼?”
如懿見她性情古怪,忙恭恭敬敬道:“還請您老人家賜教。”
那老婦人撣了撣衣衫:“我是先帝的吉嬪。”她自嘲地一嗤:“可是我一輩子都沒吉利過,還留着名位呢,就被關進了這裡。”
如懿忙起身道:“晚輩烏拉那拉氏如懿,見過吉太嬪。”
“太嬪?”她黯然一笑,“是啊。先帝過世,我可不是成了太嬪?可惜啊,人家是壽康宮裡頤養天年的太嬪,尊貴如天上的鳳凰;我是關在這兒苦度年月的太嬪,賤如蟲豸。”她忽然警醒,“你說你是烏拉那拉氏?那先帝的皇后烏拉那拉氏是你什麼人?”
如懿道:“兩位烏拉那拉氏皇后,都是我的姑母。”
“兩位?”吉太嬪冷笑道,“一位就夠厲害了。不過,再厲害也厲害不過當今太后啊,否則怎麼會連你也落到冷宮裡來了。不過我到這冷宮八九年了,從未聽說有人走出去過,我倒很想看看,烏拉那拉氏家的女兒,能不能走得出去。”
如懿吃驚道:“您纔到冷宮八九年,那您今年……”
吉太嬪撫摸着自己的臉,哀傷道:“你以爲我七老八十了?我被太后那老妖婆害得進這個鬼地方的那一年是二十六歲,如今也才三十五歲而已。”如懿驚得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着她。吉太嬪恢復了方纔的那種冷漠:“這裡的日子,一天是當一年過的,熬不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眼看着她出去,滿心驚惶也終於化作了不安與憂愁:“惢心,對不住。讓你和我一起來了這樣的地方。”
惢心有些畏懼,卻還鎮定:“小主在哪裡,奴婢也在哪裡。”
如懿再也忍不住滿心的傷痛,那種痛綿綿的傷痛,原本只是像蟲蟻在慢慢地啃噬,初入冷宮時的種種驚懼之下,她原不覺得有多痛多難熬。可是彷彿是一個被麻木久了的人,此刻她驟然低頭,才發覺自己的身體髮膚已被這微小的吞噬蛀去了大半,那種震驚與慘痛,讓她不忍去看,亦不忍去想。原來,她真的已經失去了那麼多,地位、家族、榮耀以及她一直倚仗的他的信賴。都沒有了。
可是,她卻再沒有辦法。人在任何境地都有自己眼前的企求,譬如嘉嬪企求生下皇子;慧貴妃企求恩寵一如從前;而阿箬,企求聖眷不衰。她所企求的,只能是學着先活下來,僅僅是活下來。
而門外的凌雲徹呢,在把冷宮嬪妃的屍體送去焚化場焚化後,他所願的,是什麼呢?他那樣微紅的英氣的臉龐,疏朗的劍眉亦飛揚起來,站在冷宮和翠雲館偏僻的甬道上,仰首期盼着明媚的少女匆匆向自己奔來,那真是無趣而沒有出頭之日的冷宮侍衛最美好最樂意所見的場景。
那少女像一隻輕盈的蝴蝶撲扇着冷宮前狹長而冷清的石板,雖然只是穿着宮女最尋常不過的青色衣裝,她玉蕊瓊英一般的嬌美面容,依然如一抹最亮的豔色,無可阻擋地撞入了他眼簾。
雲徹見她跑近,忙關切道:“嬿婉,跑慢一些,等下跑得累了還要再去當差,更累着自己了。”
嬿婉扶着弱不勝衣的細腰,微微喘着氣道:“我就是要跑得快一些,才能多見你一會兒。”她的臉不知因爲跑得太急還是羞怯,泛出珊瑚一樣的嬌潤之色,“雲徹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雲徹忙道:“沒有。我只是稍微早一點來,這樣就能看着你來。我和九宵說好了,他會替我一會兒。”
嬿婉稍稍放心,笑靨如花道:“那就好,我也和四執庫的芬姑姑告了假,說肚子不舒服就出來了。”她看了看周遭,嘆口氣道:“平日裡只有你和趙九霄看着,一定很辛苦吧?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門口看看天,或者進去替她們搬運屍體。雲徹哥哥,爲什麼我們都那麼命苦,沒有出頭之日?”
雲徹道:“你還是想離開四執庫?”
嬿婉黯然道:“雖然伺候的是皇上的衣物,但每天只和衣裳打交道,哪一天能夠有個好前程。雲徹哥哥,我才十四歲,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四執庫受人呼喝。若是到個好一點的宮裡伺候得寵的小主,我也能拉你離開這兒。那麼我們……”
雲徹搖頭道:“何必呢?得寵的小主宮裡是非自然多。你不知道昨日進冷宮的那位,還是皇上的嫺妃娘娘呢,還不是要在冷宮淒冷終身?何況是小小宮女,一個不小心被主子打死了也是活該,還不如四執庫清清靜靜地安生。”
嬿婉撅起嘴,生了幾分委屈之意:“是清靜,是安生,可要是過了二十五歲還留在那裡,我就要被送出宮了。我雖然是正黃旗包衣出身,但若不是幾年前我阿瑪犯了事丟了官職,家裡門楣雖然低些,也好歹是個格格。可如今我不過是包衣奴才家送進宮的宮女。如果我沒有個好去處,沒有個好主子替我指婚,那我和你……我和你……”她害羞得說不下去,只看着他的眼睛問:“雲徹哥哥,你的心意沒有變過吧?”
雲徹懇切道:“當然沒有。雖然我比你早入宮三年,又年長你六歲,但能遇到家鄉故知已經很不容易,我和你又……情投意合,我的心意絕不會改變。”
嬿婉高興起來,甜美的笑意再度綻放在脣角:“那就好。昨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過幾天內務府馬上要挑選宮女去伺候她們,如果我能去伺候嘉嬪娘娘或是慎常在就好了,如今宮中最得寵的就是她們呢。”她按了按袖口:“我已經存了一小筆銀子了,到時候只要買通芬姑姑,她願意薦我去就好了。”她爲難地看一眼雲徹:“只是我怕銀子還不夠……”
雲徹爲難地皺了皺眉,還是道:“你別急,我還有點俸例,再不行的話,我會想想別的辦法。”
嬿婉高興地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倔強的堅韌:“雲徹哥哥,宮中我沒有別的人,只能依靠你了。”她伸出雙手,露出手指上森森的新舊傷痕,悽苦道:“雲徹哥哥,我每天都不斷地熨衣裳薰衣裳,已經兩年了。管事的姑姑們只要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拿滾燙的鐵熨子朝我扔過來,拿炭灰潑我。我真的不想一輩子都做一個四執庫的宮女,也不想你一輩子都困在冷宮當差。我知道的,你一直想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神武門侍衛,甚至在皇上的御前當差。你放心,只要我們抓住機會,一定不會屈居人下的。”
雲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替她呵着手道:“比起我在冷宮這裡空有抱負,浪費年華,我更心疼你被人欺凌。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嬿婉被他小心地捧着手,心中溫暖如綿,好像一萬丈的陽光一起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溫暖和煦。她摸着左手手指上一個色澤黯淡的紅寶石戒指,那是紅寶石粉研了末做成的,原不值什麼錢,卻是凌雲徹送給她的一片心意。他們原是這紫禁城中貧寒的一對,能有這份心意,已經足夠溫暖。她柔聲道:“有時候再苦再累,看着你送我的這個戒指,就覺得心裡舒暢多了。”
雲徹的臉微微發紅,靜了片刻道:“嬿婉,我知道自己沒什麼銀子,只能送你寶石粉的戒指。但我有最好的,一定都會給你,你相信我。”
嬿婉滿臉紅暈,低下頭吻了吻雲徹的手指,害羞地回頭跑走了。
雲徹在嬿婉離開後許久,目光再度觸及冷宮深閉而斑駁的大門。他逐漸明白,自己願意幫助冷宮中那個奇怪而倔強的女人,多半是因爲她的臉和美好如菡萏的嬿婉,實在是有三分相似。這樣想着,他的一顆心愈發柔軟,彷彿被春水浸潤透了,暖洋洋地曬着春日豔陽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備註:四執庫:四執庫位於紫禁城東六宮和玄穹寶殿之後的乾東五所,專門存放皇帝的各類服飾等物。皇帝的冠袍帶履,由隸屬內務府的四執庫管理。
包衣:中國歷史上滿族社會的最下等階級。包衣爲滿族語,即包衣阿哈的簡稱,又作阿哈。包衣即“家的”,阿哈即“奴隸”。爲滿族上層統治階級貴族所佔有,被迫從事各種家務勞動及繁重的生產勞動,沒有人身自由。來源主要是戰爭俘虜、罪犯、負債破產者以及包衣自己所生的子女等。到清朝在全國範圍內建立統治後,包衣有因戰功等而置身於顯貴的,但對其主子仍然保留其奴才身份。)
雲徹回到冷宮門口,往進門的門檻上一靠,有點犯難。方纔他回自己住的侍衛廡房裡,趁侍衛頭領李金柱在睡午覺,翻了翻衣箱底下的俸例荷包,裡面不過才七八兩碎銀子。這點銀子,實在是幫不上嬿婉什麼忙的。他放好了荷包正要起身,只見李金柱打了個哈欠慢騰騰爬起來道:“小凌,照規矩,該交錢了。”
冷宮的侍衛不過四個人並一個頭領,他和趙九宵算是一班,另兩個漢軍旗出身的張寶鐵和包圓算一班,雖然如此,也是要輪值的。張寶鐵和包圓交給李金柱的例錢多一些,平時又肯花點錢請他喝酒吃菜,往往便休息得多,不用幹什麼差事。凌雲徹和趙九宵出身包衣奴才,家裡貧苦,還要送些錢回去,日子緊巴巴的,孝敬得少了,少不得什麼苦活累活都得他們幹了。譬如上次去擡屍首,張寶鐵和包圓是永遠不必幹這等又累又髒的活兒的。
雲徹想着還要用錢,少不得咬了咬牙,賠笑道:“李頭領,我……我家裡……”
“老規矩,交不出錢就幹活兒。接下來守夜都是你的差事。”李金柱爽快地擺擺手,笑道,“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有個相好兒在宮裡想着以後要成家。行,存着點就存着點吧。就你和九宵那小子苦哈哈的。”
雲徹感激萬分地點點頭,出去當差了。
九宵推一推他:“發什麼呆?”
雲徹怔怔的:“我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弄到一點錢?”
九宵愣了愣,哈哈笑起來:“想錢想瘋了吧?冷宮的侍衛是所有侍衛裡最窮的,哪裡能去弄錢。”
雲徹呆呆地望着碧藍的天空,說不出話來。
九宵搖了搖頭道:“別想了。明晚包圓招呼了我們陪李頭兒喝酒,他出錢,我們哥兒幾個作陪,怎麼樣?”
如懿在夜半時分醒來,隱隱聽到角門外幽怨而悲切的哭聲,她在最初的畏懼之後分辨片刻,立刻就聽出了是海蘭的聲音。冷宮的側邊有個角門,離她的屋子最近,她悄悄起身靠近,透過門縫望出去,果然見到一身幽藍暗花素錦袍的海蘭。
如懿情急地叩了叩門,低聲道:“海蘭,海蘭。”
海蘭從嗚咽中探起頭來,喜出望外道:“姐姐,姐姐是你麼?”
如懿急道:“都夜深了,你們怎麼來這裡?”
海蘭稍稍猶豫:“姐姐,我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你。”
如懿藉着角門邊宮燈微弱的光線,敏銳地發現她臉頰邊深紅色的紅腫,分明是五個指印的模樣。她立時緊張起來:“海蘭,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葉心在近旁放風,低聲催促道:“小主,好容易偷溜過來一次,有什麼話趕緊說吧?別被人發現了。”
海蘭忙止了淚道:“我聽人說冷宮苦寒,所以特意包了幾件衣裳來給姐姐。”她望着高高的牆頭,用旁邊的竿子將包袱一挑,扔了進來:“姐姐若缺什麼,我會常常送來。”
夜風透過薄薄的衣衫是刺骨的涼。如懿的口吻並不溫和:“你以後不許再來這裡犯險。還有,告訴我,你的臉怎麼回事?”
海蘭還未開口,葉心已經忍不住道:“今早我們小主從延禧宮往長春宮去請安,誰知道在西長街上碰到了慎常在,也不知道她發什麼瘋,看見我們小主低着頭就說小主一臉晦氣犯她的衝,二話不說伸手就打。”
如懿道:“沒有告訴皇后娘娘麼?”
葉心氣道:“正好遇上皇上,告訴皇上了。誰知道皇上只問慎常在手疼不疼,要不要請太醫來上藥,根本不過問我們小主,真真是氣死奴婢了。也不知道慎常在是怎麼了,夜夜侍寢這麼承寵,火氣還這樣大!”
如懿隱隱覺得不對:“如葉心所說,她昨夜剛侍寢,那麼那個時間剛離開養心殿,應該很高興纔對。怎麼會一早見你就這麼大火氣?”
海蘭落淚道:“我本就是個人人可欺負的。她恃寵而驕,也是尋常。”
如懿想想也是:“從前你心裡有了委屈,總喜歡這樣來對我說一說。”她心下酸楚:“可是海蘭,眼下我不能再寬慰你護着你了,你要自己想辦法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再受委屈。而且冷宮這樣的地方,若是被人發現你偷偷前來,連你也會被連累的。”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有人喝道:“是誰在那裡?”
陡然間一個聲音響起,葉心慌得忙護住海蘭,卻發現那人正從前面過來,根本無路可退。如懿緊張得一顆心被高高揪起,她反正已經是落在這裡的人了,還有什麼可怕,倒是海蘭,要是被自己連累也來了這裡,可怎生是好?
如懿隔着角門的門縫望去,卻見正是白天來搬屍身的侍衛之一,便情急道:“侍衛大哥,你千萬別聲張。她們……她們只是來看我的。”
凌雲徹提着燈籠打開門鎖一看,卻見是如懿縮在門邊,他狐疑道:“你都被貶進冷宮了,怎麼還有人來看你?”
如懿乍然見門打開,海蘭站在門外,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她指了指地上的包袱道:“這是延禧宮的海貴人,我和她曾經住在一起。她是怕我在冷宮受涼,所以特意來看看。她……她不是有心闖到這裡來的。”如懿見他衣着寒素,靈機一動,拔下頭上的一支銀簪交到凌雲徹手裡:“求求你,千萬別聲張。千萬別!”
凌雲徹見如懿一副哀求的悽惶神色,彷彿是在溪邊飲水時突然被猛獸驚起的鹿,惶惶不安,而這種不安卻並非爲了自己,更多的是爲了眼前另一個人。他不覺爲自己的這個比喻覺得好笑,原來自己竟然是那隻猛獸。想到此節,他便有些心軟,更兼看到那支銀簪,心底更是一動,便硬聲道:“給我這支銀簪做什麼,一拿出去人家還以爲我是偷的,還不如銀子方便呢。”
如懿心中一動,已然明白眼前這個人不過是貪財罷了。她眉心一鬆,脣角便有了一點笑意:“那你稍等。”她安慰地拍拍海蘭的手,從袖口取出一錠銀子交到他手中:“這裡是十兩,如果你願意絕口不提今日之事並且護送海貴人出了這裡的甬道,我便再給你十兩。”
凌雲徹眼中微微發光,頓時心念如電:“如果海貴人以後還要給小主你傳遞什麼東西,實在不必這麼冒險了,只要交給我轉交就是了。至於我這麼幫忙……”
他纔要說下去,只聽那頭廡房裡有人探出頭來喚道:“小凌,你撒泡尿怎麼那麼久,等着你喝酒呢。”
他忙回頭道:“好了好了,就來!”
如懿略略含了幾分輕蔑:“你很愛財?”
凌雲徹不以爲辱:“有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
如懿鬆口氣:“那你略等,看護好海貴人。”她轉身回房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交到凌雲徹手中:“這點銀兩,夠你好好辦事了吧?”凌雲徹大喜過望,一雙眼灼灼發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縮手道:“但你總要告訴我,你叫什麼,我纔好託付你辦事。”
凌雲徹倒也坦然:“我是冷宮的侍衛,凌雲徹。”
如懿淡淡一笑:“這個名字倒有幾分氣勢。”凌雲徹接過銀子握在手心,那種冰涼的堅硬給人踏實的感覺,他只覺得心頭大石瞬間被移開了大半,連連答應了“是”,又道:“海貴人往後哪怕要過來,提前派個人跟我招呼一聲就是了。只是別常來,也別白天來,太點眼了。”他向四周張望道:“趕緊走吧,等下有人出來就不好了。”
如懿看着海蘭依依不捨的樣子,越加覺得悽然,心疼道:“好好照顧自己。”
海蘭貼在她身邊輕聲道:“姐姐,日後我不能常來,每隔十天若天氣好的話,我會在御花園裡放起一隻蝴蝶風箏,只要你看見,就算我們彼此平安了。”
如懿點頭道:“快去快去,無事不要再來。”
海蘭被葉心牽着,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如懿聽着微微鬆了一口氣,將海蘭送來的衣裳包袱緊緊抱在胸前,倚靠在牆壁上,無力地坐了下來。風聲依舊呼呼的,如泣如訴,彷彿是誰在幽幽地嗚咽着。這或許,就是她要習慣的人生了。
冷宮裡的日子,過得緩慢而悠長。有時候幾乎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還活在這個地方,一天天過着重複的日子。陰雨的日子裡,所有的人像蟲豸一樣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苟延殘喘。天氣晴好的日子裡,她會看到一個個像幽靈一樣冒出來的前朝女人們,乾癟的,枯燥的,瘋癲的,安靜的,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女人。一開始她也會害怕,害怕有人會衝上來抱住她把她當做是接她們出冷宮的先帝,或者在太陽底下袒胸露乳曬着身上蝨子的女人。但她漸漸習慣,好像周圍的人把冷漠和無動於衷都傳染給了她,讓她習慣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觀。就好像她一樣習慣着有時候會餿腐的飯菜和經常潮溼曬不幹的衣裳和被鋪,照樣大口大口地吞嚥,照樣合目而眠。
不爲別的,只是她還想活着,活下去。
只是這裡實在是太陰冷了,陰冷得幾乎能掐出水來,即便她覺得自己漸漸活得像長在牆角的一株黴綠色的青苔,她還是在半年後覺得有些異常,有一種疼痛開始纏繞上她的身體,那就是風溼。雖然海蘭常常託凌雲徹送來一些治療風溼的膏藥,但在整日的陰冷潮溼之下,這些御藥房上好的膏藥,也成了杯水車薪。
她無聲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縫製着越來越多的護膝和護臂,不僅給自己,也給吉太嬪。這裡的每一個女人,都得着這樣的病。偶爾,她會擡頭望向天空,期待着十天一次的蝴蝶風箏高高飛起。那是海蘭在提醒着她,時間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當然,偶然凌雲徹還是會替她們傳遞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爲如懿賞賜給他的銀兩,足以讓嬿婉實現願望。雖然錢不如預期那麼多,不能讓她去最得寵的嬪妃宮裡,但嬿婉至少離開了四執庫,不用再終日和衣裳打交道,受着姑姑的責罵,而是換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后的三公主。這雖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處,但比起四執庫,已經算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了。
等到秋風漸起的時候,冷宮的日子便越來越難熬了。到了那一日該放風箏的時候,是個陰天,風箏纔剛飛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隱隱不安起來,正盤算着讓凌雲徹去看一看,才發覺這一日值守的卻是另兩個侍衛。她心中實在擔憂,但又無法,只得忍耐着坐在廊下打着各種各樣的絡子,尋思着什麼時候讓凌雲徹送出去換點錢來。
而此刻的海蘭,心中也如暴風疾雨來臨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風箏纔剛飛起,就被經過御花園的皇后和慎常在、慧貴妃看見。
這些日子以來,皇后的臉色一直不好看。她所親生的二皇子永璉一直斷斷續續地病着,春日的時候抱在身邊養了一陣已經見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只要天氣稍稍反覆,便一直髮作風寒,讓人擔心不已。這一層秋涼下來,永璉便再度虛弱了下去。
皇后剛從阿哥所過來,見到發病中的永璉面色紫紺,呼吸急促而微弱,簡直如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高高飛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聲大笑,盡興玩一玩,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慧貴妃察言觀色,已然喝道:“誰在那裡?”
海蘭聽得聲音,心裡沒來由地一慌,慌慌張張收了風箏線跪下道:“參見皇后娘娘,慧貴妃娘娘。”
跟在皇后身後的慎常在輕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強行了個平禮。
慧貴妃很是不悅,一張芙蓉面如凍了嚴霜一般,呵斥道:“皇后娘娘擔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緒不佳,你竟然還在這裡歡天喜地地放風箏。”
皇后一向柔和的面龐犀冷如冰,道:“簡直全無心肝!”
慎常在嬌聲嬌氣地勸道:“皇后娘娘您別生氣了。海貴人一向和冷宮裡的烏拉那拉氏交好,不與其他嬪妃來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這兒幸災樂禍一下,放個風箏撒個歡兒,您就由着她去。小人得志,能多久呢?”
海蘭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並不知道二阿哥病重,只是在此放風箏嬉戲,並非幸災樂禍!”
慧貴妃“哎呀”一聲道:“枉費海貴人還在宮裡呢,連外頭的誥命夫人都來了好幾撥兒入宮看望了,海貴人還真是漠不關心。”
皇后心下愈加惱怒,失了往日的溫和沉着,又驚又怒:“本宮與皇上爲了二阿哥擔憂心煩,她卻毫不關心,還在這兒這麼興高采烈,簡直是其心可誅。”
慎常在趁着皇后怒氣正盛,索性一腳踩在海蘭的手上。嬪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許高的桐木,質地異常堅實,這一腳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蘭只覺得鑽心疼痛,眼淚都掉了下來。
慧貴妃搖頭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淚,可知不是關心皇后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連牲畜都不如。”
皇后厭棄道:“你那麼喜歡在御花園放風箏,就給本宮跪在這兒靜心思過。”
“哎呀,這天氣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對待這樣不知進退的人,罰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腦袋就清醒了。”
海蘭再忍不住,擡起頭道:“阿箬,你也曾受過淋雨的責罰,己所不欲爲何還要施於人?”
慎常在的滿頭珠翠在愈加陰沉的天光下搖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這樣才足夠清醒,那麼海貴人,箇中滋味,你也該嚐嚐。”
皇后的語氣冷漠而簡短道:“那麼,就跪在這兒,等着大雨沖刷乾淨你這樣卑劣骯髒的心。”
皇后含怒離開,一腳踩在海蘭已經受傷的手背上,整個人差點一滑,幸好被宮女們牢牢扶住了。
皇后嫌惡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適宜的地方,還不收起來麼?”
說罷,皇后便憂心忡忡離去。慎常在和慧貴妃一左一右扶着皇后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賠笑道:“皇后娘娘切勿生氣,小孩子風寒是常有的事,宮中有那麼多名醫在,請寬心就是。”
皇后擔憂不已:“可是太醫說永璉的風寒反覆發作,已經轉成肺熱,常常呼吸困難,一不小心就會致命,實在令人擔心……”
海蘭跪在那裡,葉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經被堅實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紅的兩個血印子。海蘭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脣,極力忍耐着,不讓屈辱的眼淚落下來。她看着陰翳的雲層越來越密,終於積聚成一場罕見的瓢潑秋雨,將自己單薄的身體和着秋日裡飄零的殘葉一同席捲其中,成爲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點零丁秋萍。
夜來風雨大作,海蘭渾身發着高熱,再耐不住委屈,撐着傘獨自從宮中跑出,奔向冷宮。風雨時節,連侍衛們都躲在了廡房不肯出來,海蘭拍響角門,終於驚動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門縫裡望見如懿撐着傘瑟瑟守在門邊,不由得熱淚潸然,她哭着訴說了今日的種種屈辱。
皇后、慧貴妃、慎常在,這三個名字,幾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銀牙,恨恨道:“海蘭,害我的人總逃不脫是她們三個。如今,可能連你也會被她們踐踏至死啊。”
海蘭嗚咽道:“姐姐,這宮裡好冷,可是我只有一個人,連你也不在身邊。”
如懿的心傷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敗潮溼的角門上:“海蘭,我在這裡,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遠沒有陽光一樣。就像此時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溫暖,可是卻隔着這扇門不能碰到你。”她的聲音變得堅定如磐石:“海蘭,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緊自己。不要像我一樣,除了恨什麼也做不了,像我當初一般除了隱忍便不懂得狠命反擊。海蘭,不要落到我這樣的地步,千萬不要!”
海蘭舉起受傷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夠,不能保護自己。任何人都能踐踏我,甚至嫌棄我的存在。”
如懿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雨中聽來格外冷硬:“海蘭,如果別人嫌棄你,踐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
海蘭的哭泣傷心而無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點也不好。我也活得一點都不好,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才能幫你,幫到我自己。”
如懿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但聲音卻沉穩而沒有一刻遲疑:“海蘭,我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人了,但是你還可以。你活得好一點,或者,我也可以活得好一點。恰如我此刻卑微的祈求,至少有一個太醫,可以來治一治我日漸嚴重的風溼。海蘭,靠自己,去爭取好一點的生活。”
海蘭極力想拭淨臉上的淚,卻發現她的淚和雨水早已混雜在一起,澆溼了她。她昏昏沉沉的,拖着沉重的雙腿,走在茫茫雨簾之中。暴雨如巨大的繩索一下一下用力鞭打着大地,用濺起的硬如石卵的水珠再次暴打不已。
她身上滾燙滾燙的,卻覺得自己成了薄薄的一片紙,任由雨水衝淋,除了深寒,還是覺得深寒。紫禁城的秋水這樣冰冷,沖刷直下,將無數落葉殘花,一同卷落溝渠之中,不知飄零何處。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這世間便只有如懿一人會替她傷心吧。那麼如懿,便連她這個最後的溫暖也失去了。她將如懿的願望在心中反覆掂量。良久,她才恍然發現,原來如懿的願望,便是她自己的願望。
曾經很多年前,她能依靠的只有如懿一人。那麼今日,她也應該讓自己稍稍堅強,變成如懿可以倚靠的後盾。
這樣的念頭最後在她腦中劃過時,她已然走回了延禧宮的門外。葉心和綠痕打着傘守在門邊,見她癡癡惘惘地回來,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人色,她忙迎上去,帶了哭腔道:“小主您白日裡淋了好幾個時辰的雨發了高熱,怎麼此刻還要淋雨呢?您的傘呢?小主您說話啊,別嚇奴婢啊小主!”
海蘭聽着葉心的聲音在耳邊喧譁,再忍不住,身子向後一仰,暈倒在滂沱大雨之中。
027 舊愛(一)
海蘭的高熱是在三天後退去的。她醒來的時候,一縷明媚的秋陽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從鏤空的長窗中斜斜照進,陽光隔着淡煙流水般的喜鵲登梅繡紋輕羅幔緩緩流淌,空氣中沉鬱的紫檀氣味若即若離。
她怔怔地坐在牀上,看着窗外的花竹蔥蘢,陽光溫暖,也不過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涼寡淡的影子,宮苑蒙塵玉人落灰。延禧宮,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
葉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醒了,喜得熱淚盈眶:“小主終於醒了。”
海蘭微張着乾裂的脣:“這幾日辛苦你了,有誰來看過我麼?”
葉心稍稍爲難,還是說:“純嬪娘娘和秀答應還有婉答應來看過您。不過秀答應和婉答應只在窗外望了望,只有純嬪娘娘帶着大阿哥送了點東西來,還在您牀頭坐了會兒。”
海蘭微微一笑:“這宮裡,也只有純嬪有心了。只不過,她也是個可憐見兒的罷了。”她想一想,掙扎着坐起身來,撫了撫睡得凌亂的鬢髮:“葉心,你去準備些回禮,我要親自去向純嬪娘娘致謝。再讓綠痕進來替我梳妝,我病了這幾天,一定很難看。”
葉心高興地“哎”了一聲答應,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麼也講究起來了呢。”
海蘭似是回答,似是自嘆:“一病如新生啊。”
她挽着純嬪的手在阿哥所一起看着三阿哥的時候,精神已經好了許多。連純嬪亦贊:“換了顏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來,也真是個美人兒呢,看着也精神了許多。”
海蘭笑道:“是啊,老是懨懨的,從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覺得半點精神氣兒也沒有了。”
三阿哥在乳母懷裡抱着一個大佛手玩得十分起勁,笑得咯咯的。
純嬪輕輕噓了一聲,向乳母道:“輕點兒笑,別讓隔壁聽見了刺心。”
海蘭便問:“二阿哥還是老樣子麼?”
純嬪苦笑道:“可不是?反反覆覆的,皇后娘娘的眼淚都快哭出一大缸了。早知道這樣子,還不如像本宮的三阿哥一樣笨笨的好,雖然不討他皇阿瑪喜歡些,可到底平平安安,壯壯實實。”
海蘭低低道:“這話怎麼說?”
純嬪打發了乳母去一旁哄三阿哥抓布老虎玩兒,低聲道:“本宮也是聽大阿哥說了才知道的。原來自從二阿哥進了尚書房讀書,皇后娘娘望子成龍,日夜查問功課,逼得十分緊,爲的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拔尖出彩。本宮不知道從前如懿是怎麼教孩子的,便告訴大阿哥說,千萬不要爭強好勝和二阿哥比,什麼都是輸給他纔好的。否則呢,可不是自己吃虧了。”
海蘭頷首道:“大阿哥聽話,會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的。”
純嬪與海蘭立在窗下,看着二阿哥房中的太醫進進出出,忙作一團。幾個宮女站在廊下翻曬着二阿哥的福壽枕被。純嬪搖頭道:“只是可憐了孩子,病着這麼受罪。聽說二阿哥的風寒轉成了肺熱,好幾次一個不當心就差點緩不過氣來了。”
海蘭回頭看了看玩得正高興的三阿哥,道:“其實若沒有二阿哥,皇上的眼睛裡到底也有三阿哥些。純嬪娘娘,嬪妾一直有個疑惑。當年三阿哥養在您身邊時一直聰明伶俐,頗得皇上喜歡。怎麼入宮後離了您進了阿哥所,就笨笨的不討皇上的喜歡了呢。嬪妾隨您來了幾次,別的不說,嬤嬤們連認東西都不教,難怪三阿哥一味貪玩兒。又整天抱在手裡不教好好走路,如今也三歲多了吧,三阿哥走路還是不穩當。”她的聲音極低,像一枚綿綿的針,緩緩刺入:“這些嬤嬤乳母們的心是不是向着三阿哥和您,您都清楚麼?”
純嬪的面色漸漸灰敗下去:“這念頭本宮往常也不過一轉,想想宮裡的人總是仔細些也罷了。難道妹妹也這樣想麼?”
海蘭低低道:“倒不敢想別的,只是同樣是乳母,同樣是皇后吩咐下來的,怎麼待二阿哥就這麼精細嚴格,待三阿哥就這麼寵溺放任?如今小還罷了,若是長大,三阿哥可不止不受皇上器重了。一旦厭棄起來,先帝雍正爺不就把他的三阿哥弘時,咱們皇上的親哥哥的名字從玉牒上刪了,逐出宗譜了麼?”
純嬪向來膽小怕事,但聽得兒子的事,哪裡能不上心。她一輩子的恩寵也不過如是,唯一的指望全在這個兒子身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幾乎是錐心一般,不覺暗暗握緊了雙拳,望向一羣乳母們的目光,帶了芒刺般的懷疑,陰沉難辨。
純嬪與海蘭離開時,皇帝正好帶了李玉從二阿哥房中出來。這一年秋來得早,庭院裡黃葉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爾有秋雁飛過,亦帶了一絲悲鳴。阿哥所死氣沉沉的氛圍裡,一襲紫羅飛花翩鶯秀樣秋衫的海蘭挽着純嬪盈盈步下臺階,海蘭的紫羅色繡蝴蝶蘭衣衫下素白色水紋綾波襉裙盈然如秋水,遠遠望去,便如一樹一樹淺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們倆?”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海蘭身上一轉,“你難得穿得這樣豔。”
海蘭含着淡如輕雲的笑:“讓皇上見笑了。穿得豔點來阿哥所,希望阿哥們看了高興。”
皇帝笑着虛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爾鮮豔一點,讓人眼前一亮。無論誰看見,都會喜歡的。”
純嬪亦笑:“可不是,三阿哥可喜歡海貴人了。”
皇帝拍一拍額頭,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經是貴人了。一個人住在延禧宮,可還慣麼?”
海蘭道:“也慣,也不慣。”
皇帝失笑:“怎麼這樣說話?”
海蘭淡淡一笑:“從前有如懿姐姐就個伴兒,現在一個人,所以不慣。但一個人對着影子久了,也慣了。”
皇帝笑意漸漸淡薄下去,眼裡似浮起一層薄影影的霜華,“哦”了一聲,道:“朕乏了,你們也乏了,都跪安吧。”
皇帝徑自離去,純嬪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如懿是皇上下旨發落進冷宮的麼?好容易皇上跟你說一回話,你怎麼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興呢?”
海蘭不以爲意道:“皇上半年都沒提起如懿姐姐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嬪妾提一句又怎麼了呢?”
純嬪頗有哀其不爭之態:“你呀,再這樣下去,那點子恩寵便連本宮也不如了。本宮好歹還有個孩子,你卻……”
海蘭正色道:“正因爲娘娘有孩子,萬事都要以孩子爲重。”她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嬪妾這樣的人,卻是不打緊的。”
純嬪望了望二阿哥房,聽着三阿哥無憂無慮的笑聲,神色更加凝重了。
海蘭送過了純嬪,便回到殿中和葉心修剪幾枝早起剛送來的蘆葦。那蘆葦有着蓬鬆的花絮,遠遠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輕雪。海蘭道:“我吩咐你去內務府拿的杭綢料子拿了麼?”
葉心爲難道:“杭綢的料子難得,內務府扣着不放,說是給幾位主位娘娘都還不夠呢。”
海蘭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罷了,那些人一貫這樣勢利的。”
葉心開解道:“也說不準。奴婢去內務府時,聽繡房的幾位姑姑說,過幾日便是重陽節了,皇上特意囑咐了要給太后縫製一牀萬壽如意被,聽說連上面釘了珍珠的萬壽金絲圖案牀幅是先送去西藏請喇嘛大師開光誦經過的,再從西藏運了過來趕着要在重陽節前繡好圖樣送給太后的。她們都忙着這事呢,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
海蘭眉心一動,撥弄着手中輕如柳絮的蘆葦:“皇上很着緊這件事麼?”
葉心道:“當然了。聽說皇上每隔兩日便要去繡房親自看一看,督促進度。”
海蘭的笑意慢慢浮起在脣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薔薇,在暗夜裡閃出明豔的麗色。
這一日皇帝往內務府去查看給皇太后的壽辰賀禮,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滿意,讚許道:“秦立,你做事還算用心。”
內務府總管太監秦立親自陪在一旁,點頭哈腰道:“送給皇太后的萬壽如意被已經縫製好大半了,只是上頭那鳳凰的羽毛怎麼配色都不亮,繡娘們都在犯難呢。”
皇帝隨口道:“若要豔麗鮮亮,或者多配點顏色,或者捻了金絲,有什麼難的?”
秦立一臉犯難:“都繡了給太后看了,太后說俗氣,又斥了回來。奴才們啊,想得腦仁都快乾了,還是沒辦法呀。”
皇帝叱道:“糊塗!這點分內的小事都辦不好,難怪皇太后生氣。給朕去瞧瞧,什麼鳳凰羽毛便這樣難了。”
正說着,一行人已經轉到了繡房長窗下。秦立正要通報,皇帝隔着疏朗鏤空的長窗,見得繡娘們都圍着一個女子,不覺有些好奇,揮了揮手示意不許出聲,便站在窗外看着。
那女子柔聲道:“太后壽年遐頤,看慣了繁花似錦,加之這被子是蓋在身上之物,太過華麗了夜裡看起來刺眼,她自然是不喜歡的,更覺俗氣。”
有繡娘問道:“那您說怎麼辦呢?”
028 舊愛(二)
那女子的聲音清婉如珠落:“這隻鳳凰氣宇昂然,旁邊又簇擁百花,顏色更不必太豔,只需用深紫色的蠶絲線八股絞了一股薄銀線進去捻成爲一股,這樣色調柔和又不暗淡,在日光下不奪目,燭火下又微微有溫柔光澤。然後在每一羽鳳凰羽毛的邊緣用最細小的紫瑛珠和深綠的碧璽珠相間釘珠,紫瑛與深紫色蠶絲線深淺交錯,碧璽有寧神之效,更被稱爲長壽石,顏色壓得住百花絲線的繁麗。最後,在鳳首處多用蜜蠟珠子,蜜蠟乃是西藏佛宗最喜歡的祈福之物,顏色也穩重大方。這樣,想來太后也不會有異議了。”
她言畢,白如玉的手指輕揚起落,如翻飛花間的玉蝴蝶。皇帝看了半日,卻見衆人圍着那女子,只覺得聲音耳熟,卻想不起是誰,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不過片刻,那女子便道:“我已經繡了一羽,你們看看,這樣可以麼?”
她話音未落,皇帝已經款步進來,笑道:“那麼朕也可以看看?”
衆人聽得皇帝的聲音,不覺嚇了一跳,忙請安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笑道:“哪裡來了這樣心思靈敏的繡娘,朕也要看一看,她到底繡了什麼新樣子,大家都聽她的?”
衆人忙讓了起身,那女子站在人羣中間,因着衆人都穿着深紫色的宮女服飾,她一身淺淺的月白色的湖縐夾衣,只以寶藍夾銀線納繡疏疏幾朵盛放時的曇花。一時在衆人之間顯得格外清新奪目,恰如暗簇簇的花瓣別無所奇,那花蕊倒是格外可人了。皇帝細瞧之下,那女子低着頭看不清面容,但云鬢堆縱,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珍珠帶着銀鑲翠梅花鈿兒,只在眉心垂落一點紫水晶穗串兒,如嫋嫋凌波上一枝芙蓉清曼,似乎是不經意打扮了,卻處處有用心處。
皇帝心下的讚賞更多了一分:“朕聽着你的聲音很耳熟……”
那女子仰起臉來,粉面微暈,含羞帶怯:“臣妾賣弄,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不禁莞爾:“海蘭,是你。”他看着她剛繡完的一尾鳳凰羽,果然配色沉穩而不失溫沉華美:“朕看了你繡的鳳凰羽,不僅太后不會有異議,朕已經要擊節讚歎了。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海蘭溫柔的笑意如芙蕖新開:“臣妾想起太后時常握在手中的紫檀嵌碧璽佛珠,所以配了這個顏色。若不是太后最喜歡的,想必不會經常帶在身邊。”
“人人都看見,你卻最有心。”皇帝眼中的溫柔與讚許交織愈密,靠近些道,“從前怎麼不知你有這樣的心思?”
海蘭嫵然一笑:“心思藏在心裡,輕易看不見。”
“那朕今日可巧,居然都見到了。”皇帝目光微微下移,笑道,“怎麼身上繡着曇花?”
海蘭盈盈道:“因是稍縱即逝的花,開完便謝,想留它長久些,便繡在了身上。”
皇帝頷首道:“如今是過了曇花的季節了。但你要喜歡,下個夏天的時候,朕讓人多多地送到你宮裡。”
海蘭頗有些傷感,搖頭道:“花開無人見,再多又有什麼意思呢。”
皇帝挽過她的手向外去道:“明年曇花開時,朕一定陪着你。只是今日花開,朕又怎能辜負呢?”他低聲細語,帶了幾分溫柔親暱:“朕記得初見你,是在王府的繡房,你也是這樣一身月白色,清麗出塵……”
海蘭嫣然含笑,微微側身,觸碰到皇帝的手臂。
秦立看着皇帝攜了海蘭相笑而去,不覺急了,跟上道:“皇上……”
李玉本跟在皇帝身後,見他如此,呵斥了一聲道:“沒眼力見兒的,沒見皇上要陪海貴人麼?不許跟着了。”
如此,待到重陽節夜宴時,海蘭已成了與玫嬪和慧貴妃一般得寵的女子,看着滿殿歌舞錦繡,對上皇帝含情的眼,露出沉着而清豔的笑容。
待到十月的時候,天氣漸漸寒涼下來。延禧宮的桌上隨意堆放着內務府送來的杭綢緞子,一匹匹壘在那裡,色色花樣都齊全。葉心笑吟吟道:“自從小主得寵,內務府巴結得不得了,從前咱們要也要不來的杭綢子,如今多得打賞下人都夠了。”
海蘭穿着一身全新的玉蘭紫繁繡銀菀花宮裝,頭上一色的碧玉珠花,垂落珠翠盈盈,好似一脈青翠的蘭葉。她不以爲意地笑笑,伸手隨便撩撥着道:“這麼好的東西,給下人豈不可惜了?”她低聲道:“我讓你送去冷宮的棉衣,都備下了麼?”
葉心笑道:“小主又不放心了!昨晚是您自己選了厚厚的新棉花連夜縫製好的,瞧您眼圈都熬黑了,比做給兩位小阿哥的福壽枕被還仔細呢。”
海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扯着青瓷雙耳瓶中的幾枝蘆花怔怔出神。忽然外頭錦簾一閃,卻是純嬪進來了,笑道:“幾日不見,妹妹大不相同了。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
海蘭親熱地拉過純嬪的手坐下道:“娘娘還不曉得嬪妾,不過皇上一時想起來了,半刻的興致罷了。”
純嬪微微掩飾着失落,笑得和婉:“跟本宮還這樣客氣麼?這大半個月來,皇上對你,可都趕得上對玫嬪和慧貴妃了。玫嬪和慧貴妃是一向得寵的,而你呢,可是新貴直上啊,宮裡多少人羨慕你呢。”
海蘭輕輕一嗤:“哪裡是新貴呢,不過是偶爾被想起的舊愛罷了。對了娘娘,怎麼這個時候過來看嬪妾呢?”
純嬪目光往四周一旋,海蘭會意,便道:“茶點擱在這兒吧,我和純嬪娘娘說話,你們都不必伺候了。”
衆人忙退了出去,殿裡安靜得如積久的深潭一般。純嬪見四下裡無人,方沉下臉來,攥緊了絹子,恨得眼中含淚,道:“上回妹妹讓本宮留意的,本宮一一去探聽了。真不想,那幫人竟是這麼聽皇后的話,害本宮的三阿哥。表面上疼愛三阿哥,實際上什麼也不教,什麼也不幫着,皇上一旦問起,只說三阿哥貪吃貪睡,其他一無所知,教了認東西也不會。也怪本宮母子傻,皇上就這樣疏遠了本宮的兒子,自己竟也還矇在鼓裡。”純嬪說着急切起來:“若到了妹妹所說皇子遭皇上離棄的地步,往後三阿哥還有什麼指望!”
海蘭驚道:“那日嬪妾也不過疑心罷了,不承想皇后竟真是如此,好歹她也是三阿哥的嫡母啊。”她見純嬪恨得咬牙切齒,輕輕道:“那娘娘有沒有想過法子,讓皇后娘娘可以無暇顧及這麼害三阿哥,讓她也好好心疼心疼自己的兒子。”
純嬪眼珠微微一動,看着盞中的清茶,緩聲道:“本宮倒是想出一口惡氣,只是……”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無可奈何:“只是皇后一向小心,連二阿哥的一應穿戴所用,哪怕是被子枕頭,都是親自縫製的,何況是飲食起居,只怕是密不透風,無從……”
海蘭扶了扶髮髻上微微搖曳的珠花,那碧玉的質地,硌在手心微微生涼,她淡淡一笑,起身取過一套福壽枕被:“送給三阿哥的一點心意,娘娘可喜歡麼?”
純嬪看了幾眼,不覺詫異道:“這不是皇后給二阿哥做的那一套麼?”
海蘭的笑意隱秘而輕微:“娘娘也覺得很像麼?”
純嬪仔細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真的不是?幾乎一模一樣,可以亂真。”
海蘭曉得溫婉無害:“那日在阿哥所院子裡看到的,所以試着做了一套。”
“妹妹的手真是好巧!”純嬪疑惑道,“可是這套枕被的大小,對於三阿哥來說,實在太大了,怕不合用呢。”
海蘭望着她的眼睛,幾乎要望進她的心裡去,推心置腹道:“那麼娘娘覺得誰合適,就換上給誰吧。反正都是嬪妾給三阿哥的一番心意,旁人無需知道,也看不出來。”
純嬪身子一顫,鼻尖微微沁出汗意:“有什麼不同?”
“二阿哥得的是風寒肺熱,怕涼。這被子和枕頭都用杭綢縫製,蓋着十分柔軟,保護幼兒的體膚,但裡頭嬪妾用的不全是棉花,而是摻了蘆葦絮。蓋着看似厚,其實薄,二阿哥的風寒會更重些罷了。讓皇后受點教訓,以後不要再只疼自己的孩子,不顧別人的孩子。”海蘭打量着純嬪的神色,“娘娘若不敢,只當嬪妾這份心是白費了。嬪妾立刻拿去火堆裡燒了,彼此乾淨。”
純嬪驚疑的眼神漸漸有了幾分動搖,更添了幾分憎恨嫌惡,急切道:“只是教訓?”
海蘭的笑意篤定而沉穩,道:“是。否則咱們能如何?事情若是敗了,針腳是嬪妾落的,賴不了別人。若是成功,娘娘也出了這口惡氣,不是麼?”
純嬪抓着被子的手越來越緊,實在是萬分捨不得從裡頭推開去,終於道:“好。明日就是十月初一,本宮會去看望三阿哥,把妹妹的心意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到。”
海蘭微笑,切切地握住純嬪的手,口吻鎮定如常:“嬪妾病中只有娘娘一人來探望,也只有娘娘一人把嬪妾放在心上,當做妹妹看待。嬪妾自己是受慣人欺辱的,實在不想娘娘的孩子也是如此。從此,疼愛三阿哥的人,也算上妹妹一份吧。”
純嬪深深震動,眼底淚水盈然:“皇上不疼愛三阿哥,好妹妹,一切便只有我們了。”
029 端慧(一)
. 因爲太醫一服服重藥用下去,又輪流着悉心陪護,二阿哥的病稍稍見了起色。純嬪亦在去了阿哥所之後回來道:“本宮趁着宮人們翻曬被子的時候悄悄換過了,按說沒有人看見。只是這幾日天氣稍稍回暖,難道那被子太厚的、就不頂用了?”
海蘭笑得穩篤,勸道:“娘娘凡事莫要着急,總有天氣冷下來的時候啊。”
純嬪已經盡力,便也只得靜觀其變,恨恨道:“總要讓皇后也吃點虧才能出本宮心裡這口惡氣!”
這一夜皇帝宿在海蘭宮裡,身體的纏綿之後,只餘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氣。雲錦帳帷流蘇溢彩,零星地繡着暗紅銀線的吉祥圖樣,安靜地逶迤於地,連帳外的紅燭高照,亦只能映進一點微紅而朦朧的光線。
皇帝疲倦而愜意地閉着眼睛,輕輕地吸一口氣:“海蘭,總覺得你這裡連枕衾間都有別致香氣,旁人那兒再尋不到。”
海蘭一把烏黑青絲在皇帝臂間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輕笑道:“皇上去哪兒尋了?皇后?慧貴妃?還是玫嬪?”
皇帝默然嘆口氣:“皇后一心在永璉身上,晝夜不安。爲着這個,朕也很久沒留宿在皇后那裡了。”
海蘭道:“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求皇上將二阿哥挪到長春宮看治麼?皇上不如答應了,兩下也好方便些。”
皇帝有些欷歔:“皇后是這麼求朕。朕想着永璉的病雖好了些,但挪動間容易着涼,太醫也覺得不妥,朕便罷了。何況皇后的性子那麼好強,春天的時候永璉養在長春宮中,病稍有起色,皇后便催着他讀書寫字,好好的一個孩子,硬是被逼成那樣。”皇帝論到幾個皇子,不免有些感慨:“朕的三個兒子,二阿哥管教太嚴,三阿哥太過放縱,唯有大阿哥勤奮好學,只可惜親孃去世得早,朕也未能十分顧及。”
海蘭伏在皇帝手臂上,皮肉與汗水的黏膩讓她有些不習慣,她不動聲色地挪了挪,脣邊卻依舊笑靨如花,仿如小女兒撒嬌:“大阿哥不是有養母撫養麼?”
皇帝默然嘆口氣:“純嬪雖然好,但總比不上……”他下意識地停住口,深吸一口氣,輕笑道:“好香。好像是你身上,好像又是帳帷間,到底是什麼香氣?”
海蘭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誰的小手指輕輕撓了撓,隱隱有些明白。她便笑得恬婉,按了按皇帝頸下的軟枕道:“是春天剛過的時候收集的荼靡,和菖蒲葉子放在一起搓碎了滾在絲綿裡頭,這種花枕香氣雖淡卻悠遠留長,讓被衾乃至牀帳內都瀰漫着荼靡的餘芬,人在睡夢中都會被花氣浸染,以至臣妾在夢中都夢見自己化身成了翩躚花叢中的蝴蝶。”
皇帝在她鼻上一刮,道:“枕裡芳蕤薰繡被,今宵幃枕十分香。你心思那麼細膩,分明是舊人,卻總讓朕覺得是新歡,一重又一重驚喜與陌生,好像你與從前都不同了。”
海蘭擰着一縷青絲,癡癡地笑着,又有些幽幽:“但願新歡別又成了舊人,被皇上拋諸腦後。”
“新歡久了,也是舊愛,怎能忘懷。”皇帝笑着摟過她,側臉枕在玫瑰色的軟枕上,輕嗅道,“告訴朕,是誰教你的這個?分明像是江南女兒纔有的心思靈巧。”
海蘭悄悄地瞥一眼皇帝,見他眉眼間都是沉醉的笑意,便大着膽子試探着道:“是如懿姐姐……”她恍作失言,不再說下去,並以驚惶的神色來窺探皇帝神色的微變,然而皇帝只是轉過身去,靜靜道:“許多事都不能如意……海蘭,朕累了。”
海蘭伸手撫摸着皇帝的肩胛,柔蜜蜜道:“臣妾知道,臣妾都明白。”
皇帝的聲音是沉沉的倦意:“嘉嬪只惦記着生皇子,她不喜歡公主;慧貴妃也是一心想在朕身上要到一個孩子;純嬪只想着孩子而很少念及朕;皇后呢,她的心思也全撲在了永璉身上。朕只有見到你,才覺得鬆泛一些。因爲,你什麼都不求。”
海蘭從後面抱住他的肩,嘴脣貼在絲質的寢衣上,那種光滑,像女人的肌膚,柔而嫩。不像男人,再飽滿的肌體,也總帶着情慾的味道。
海蘭的聲音如在呢喃:“皇上怎麼知道海蘭什麼也不求?”
皇帝已有了矇矓的睡意,還是答道:“朕要進你的位分,你總是推辭;朕賞賜你珠寶首飾精緻玩意兒,你也不過一笑;朕常來,你固然高興,可是來得少些,你也從不埋怨。朕總覺得你和滿宮裡的女人們都不一樣,你不求什麼,或者你求的,朕給不了,甚至不知道……”
說到最末幾句,皇帝已經語意含糊。海蘭伸手撫摸着他的手臂,想要試着習慣去依靠在他身上,卻還是覺得陌生而遲疑。
哪怕是肌膚相親的一刻,她也覺得,自己的靈魂離身體很遠很遠,好像只有這樣冷眼看着,保持距離,她纔是安全的。恰如皇帝所言,她有着與別的女人不同的淡泊,這種淡泊一如她自多年的失寵生涯所知的,帝王的情愛,男人的情愛,從不可靠。因爲在你身邊時,自然彼此歡悅;要離開,也是頃刻之間的事。這種親密,既不長遠,也非無可取代。
因爲這一切的歡悅,在不同的女子身上,總有不同的索取與滿足。
而今時今日所擁有的這一切寵愛,都比不上一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那雙手。只有那個人,才讓她覺得可以依靠,可以安心呼吸,不必辛苦笑顏應對。
這一夜的夢冗長而瑣碎,她輾轉地夢見許多以前的事,在潛邸繡房勞作的自己,第一次承寵的自己,被冷落和漠視的自己以及此刻被旁人所羨慕的自己。
醒來時天色還烏沉沉的。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盞茶緩解昨夜臨睡前過度疲累帶來的勞渴。牀前的紅燭曳着微明的光,燭淚累垂而下,注滿了銅製的蟠花燭臺,當真是像沾染了女人胭脂的眼淚。
她慢慢地喝下一盞微涼的茶,回首看着牀上熟睡的男人,想想自己,大約一輩子也不會爲眼前這個面孔俊美的男子流下傷心的胭脂紅淚吧。她凝神想着,忍不住伸手撫摸皇帝的臉,平心而論,他的確是個清朗男子,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難怪宮中上至后妃,下至宮女,少有不對他傾心傾意者,便如冷宮中的如懿姐姐,亦是如此吧。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想過,原以爲會以不得寵的嬪妃的身份在深宮度過一生的她,也有這樣學會婉轉承歡討他喜歡的時日呵。
正凝神間,忽然有淒厲的哭聲劇烈地爆發出來。海蘭一個恍惚,還以爲是某種夜梟或是野貓悽絕的嘶吼,幾乎能撕裂人的耳朵。
可那一聲哭,恍如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闌珊的安寧,一聲又一聲更慘烈的哭聲,遙遙地傳了過來。
皇帝有些迷茫地醒來,問她:“是什麼聲音?”
海蘭也是一樣迷茫,卻是李玉在外頭急促地敲起門扇。李玉一向是穩當的人,若非十萬火急的要事,絕不會在這樣的三更時分,以如此急惶而沒有分寸的手勢,敲響有皇帝留宿的嬪妃寢宮的大門。
海蘭忙忙披上氅衣打開殿門,李玉腳下一軟,幾乎是爬到了皇帝跟前,哭着道:“皇上,皇上……出大事了……”
皇帝警覺地坐起身:“外頭的哭聲是怎麼回事?”
李玉伏在地上號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
皇帝有些畏懼地站起身,頓了一頓才下意識地衝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望着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風凌厲貫入,皇帝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海蘭忙抱過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彆着了風寒。”
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動着肩膀,聲音裡盡是懷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麼事?李玉,是三阿哥對不對?”
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聲:“皇上,您節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
皇帝不可置信地轉過臉來,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着,幾乎是脫力般坐倒在牀邊,喃喃地問:“怎麼會是二阿哥?怎麼會?”他像一頭悲絕而走投無路的獸,仰天道:“永璉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兒子,上天是不會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歲,他以後要繼承朕的帝裔,他……”皇帝被喉中的哽咽嗆到,大口喘息着說不出話來。
海蘭忙倒了水遞到皇帝脣邊,替他撫着後背。李玉哭泣着連連磕頭道:“皇上,您節哀、您節哀。皇后娘娘已經從長春宮趕過去了,您……”
皇帝來不及拭落眼角的淚,已經怒吼道:“給朕更衣!朕不相信,朕不相信!”
海蘭守在一旁,側耳傾聽着那哭聲裡的悲哀欲絕,臉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慼的神色,連含在眼中的淚,也隨着她的心意沉沉墜落。
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竊喜與欣慰如何同時蔓延到她的心頭,緊緊攫住了她顫抖的靈魂。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時,二阿哥永璉卒,年九歲。帝后痛失愛子,傷心欲絕,追封爲皇太子,諡曰端慧。
聽到消息時,海蘭正換好了素色衣衫並銀質首飾,坐在暖閣裡慢慢地疊着金銀元寶和冥紙,閒閒道:“死後哀榮有什麼用,不過是活着的人聊以安慰罷了。我卻不信,玫嬪和怡嬪死去的孩子在地下見了二阿哥,還會稱呼他一句‘太子’?”
葉心在旁邊幫襯着,悄聲道:“小主疊了那麼多冥紙,要去哪裡燒啊?宮中可不許見這些不吉利的東西的。”
海蘭微微翹着銀鑲碎玉護甲,慢條斯理道:“不是讓你告訴如懿小主,我會送冥紙過去陪她一起化了麼。”
葉心擔憂道:“小主又要去冷宮?”
海蘭看她一眼:“怎麼了?”
葉心有些擔心:“如今宮裡是多事之秋……又在爲端慧太子做法事超度,小主還是不要去比較好。”
海蘭輕嗤一聲,沉穩道:“我都不怕,你有什麼可怕的?”
正說着話,卻聽暖閣的門豁然被推開,一身素青的純嬪如同一個影子般迅疾地閃了進來,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着顯而易見的惶惑,六神無主似的。海蘭擡了擡臉示意葉心出去,也不起身相迎,只忙着手中的活計道:“如今宮中多事,純嬪娘娘臉上的害怕驚惶,在嬪妾宮中也罷了,若是在外頭被旁人看見,人家還以爲是二阿哥的鬼魂追着您的腳跟嚇着您了呢?”
030 端慧(二)
純嬪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盞茶急急喝下,按着心口道:“你還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麼死的?他是在半夜時分呼吸滯住,活活悶死的。而他悶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發現了一些蘆花和棉絮。”
海蘭搖了搖頭,憐憫地嘆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熱本來就容易緩不過氣,這個季節又易起蘆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園那兒,哪陣風吹來了水塘邊的蘆葦花絮也不知道。還有那些棉絮,進進出出的宮人太醫那麼多,入了冬誰的衣裳上沒棉絮取暖。這些伺候的宮人們那麼不小心,真該全打發了出宮去。”
純嬪撫着心口,慢慢沉靜下來,盯着海蘭道:“你應該比誰都清楚,離二阿哥口脣鼻息最近的蘆花和棉絮出自哪裡。”
海蘭嗤地一笑,盈盈道:“當然是娘娘親手偷天換日的那牀福壽枕被啊。”
純嬪一怔,重重擱下手裡的茶碗,氣吼吼道:“你現在便撇得一乾二淨了,那牀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針腳就可以分辨出來,你還敢抵賴!”
海蘭輕輕按了按腮邊的脂粉,柔聲細語道:“娘娘彆着急啊,這會子您是替皇后娘娘來向嬪妾興師問罪的麼?針腳會說話麼?會認人麼?到底除了上回和娘娘一起去阿哥所之外,嬪妾沒有再踏足過半步啊。”
純嬪又氣又急又害怕,手指顫顫指着她道:“你……”
海蘭溫柔地伸出手,握住她發冷的手指輕柔折回掌心,笑道:“嬪妾和娘娘說笑罷了。當務之急娘娘還沒想清楚是什麼嗎?”
純嬪一愣:“什麼?”
海蘭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語氣穩妥道:“娘娘的當務之急是告訴皇上,阿哥所的嬤嬤和宮人們照顧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請求將三阿哥留在自己身邊撫養。娘娘可要知道,要是有人先回過神來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您可是防不勝防了。”
純嬪會意,立刻道:“對對對!本宮還要告訴皇上和皇后,要嚴懲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讓皇上不要留意到本宮。”
海蘭篤定地笑道:“皇上當然不會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時焚燒二阿哥的遺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蓋着的,也是皇后娘娘親手縫製的心意,到時候隨烈火化去,不是什麼都清清靜靜了。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邊親自撫養,三阿哥來日出人頭地,一定會感激娘娘今日爲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
純嬪大爲安慰,鬆弛一笑,馬上遲疑而警覺地看着她:“那你……”
海蘭恭恭敬敬道:“嬪妾的雙手自然不比娘娘的乾淨。所以娘娘實在不必擔心嬪妾會說出去什麼,因爲嬪妾告訴過娘娘,以後疼愛三阿哥的人,算上嬪妾一個。嬪妾也很希望能沾三阿哥的光,來日能安安穩穩,享享清福呢。”
純嬪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宮必不負妹妹就是了。”
夜來時分,烏雲蔽住明月清輝,連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見。因着端慧太子崩逝,宮中一律懸掛白色宮燈,連數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悽風苦雨般的啼哭,連平日的金碧輝煌亦成了鏽氣沉沉的鈍色。皇后早已哭昏了好幾次,萬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無鉅細親自過問,無一不周到,無一不體面。如此一來,倒是讓皇太后在後宮中的威望更高了許多。
這一夜嬪妃們輪流在殿中守喪,因着一切混亂,三阿哥也不獨自留在阿哥所了,挪到了純嬪身邊和大阿哥做伴。三公主也暫時跟着慧貴妃起居在一處。嘉嬪懷着身孕不宜在此守喪,行了禮之後便也回宮歇息了。
海蘭守在冷宮的角門外,凌雲徹早已藉口找趙九宵喝酒,哄了他躲了開去,由着海蘭和如懿好好說話。海蘭找了個背風的角落,慢慢地燒着冥紙,道:“姐姐,你聽到宮裡的哭聲了麼?好不好聽?我可是從沒聽過這樣好聽的聲音。”
如懿在裡頭慢慢化着元寶,火光照亮了她微微浮腫的臉龐,映得滿臉紅彤彤的:“你辦得這樣利落,哭聲當然好聽了。”
海蘭嗤嗤地笑着:“好孩子啊,別怪姨娘們心狠,誰讓你的額娘這麼欺負人呢?有這樣的額娘,想保你長命百歲,閻王爺也不肯啊。來,永璉,好孩子,去底下找你那兩個未曾謀面的弟弟吧。他們等你呀,等得太久太久了,都寂寞得很哪。”她燒着手裡的幾個紙製人偶:“來,姨娘再給你燒幾個伴兒,讓你在地底下別太孤單了。”
如懿蒼白的面孔被火光照亮,道:“那套枕被燒了吧?沒有人察覺麼?”
“沒有。就算真有人發覺,姐姐在冷宮裡,我一步也沒踏進過阿哥所,誰也疑心不到咱們。也算純嬪爭氣,我當時便想好了,這件事做得好,是成全了純嬪和三阿哥的前程;做得敗了,是純嬪這個做額孃的不爭氣,咱們也沒法子了。”
如懿輕輕一笑:“但凡額娘爲了兒子,沒有不盡心盡力的。”
海蘭將一大把冥紙撒進火堆裡,暗紅色的火舌一舔一舔,貪婪地吞噬着,她慵懶地笑道:“幸好姐姐提點我,告訴我杭綢的空隙比一般的緞子大,也告訴我蘆花混在絲綿裡會慢慢飛出,永璉的病是最受不了這個的。”
如懿隔着門扇輕輕一笑:“你若不告訴我永璉的病情,我哪裡能想到這個。”她將最後一把金銀元寶撒落,看着紙灰如黑色的蝶肆意飛揚,自嘲地笑笑:“我是身在冷宮裡的人了,坐井觀天只能等死罷了。但是海蘭,我絕不會讓你成爲第二個我的。”
海蘭靜了靜神,眼底閃過一絲堅毅決絕之色:“姐姐,只要我想到法子,我一定會讓你出來的。我絕不會讓你一生一世都陷落在這裡,永無出頭之日。”
“我這輩子,都不敢做這樣的夢了。海蘭,我只希望你過得好些。”如懿恍惚地笑笑,輕輕叩動門扇,湊近了,“來,讓我告訴你,皇上喜歡些什麼,不喜歡些什麼。”
海蘭微微出神,有些黯然:“姐姐告訴我這些,是想用另一種方式陪在皇上身邊,讓皇上過得舒心愉悅麼?”
如懿惘然地搖了搖頭:“不。他已經不信我了……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因爲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是凌雲徹急着跑過來道:“小主不宜久留,似乎有宮眷從漱芳齋那兒過來呢。”
海蘭忙不迭起身:“姐姐,那我下回再來看你。你的風溼……我會記在心上的。只是太醫院的太醫,沒一個敢來冷宮,妹妹也是無奈。”
如懿點頭道:“你能常常送些禦寒的衣物和治風溼的藥物來,就很難得了。”
惢心本默默守在一旁,聽到此節,不由得黯然嘆了口氣:“海貴人。內務府有個職位很低微的小太醫,叫江與彬。別人若不肯來,你問一問……問一問他肯不肯?”
海蘭喜道:“這人可靠麼?”
惢心遲疑着道:“他若肯來便是可靠,否則奴婢也不能說什麼了。”
海蘭匆匆離去,如懿隔着門向凌雲徹道:“把海貴人燒的紙錢清一清,別露了痕跡。”
海蘭跑出了甬道,聽見外頭漸漸有人聲靠近,慌不迭吹熄了手中的燈籠,繞到隱蔽之處。卻聽幾個小宮女四處張望着,低聲呼道:“三公主,三公主,你在哪裡呀?”
一個女聲怒氣衝衝道:“本宮叫你們好好看着三公主,結果你們那麼多人,偏偏連個小女孩都看不住,簡直都是廢物。”
一個宮女道:“慧貴妃娘娘息怒。方纔三公主說守喪守得累了,想跑來御花園玩玩,結果一個轉身,便不見了人影。奴才們該死。”
慧貴妃高昂的語調裡含着壓抑的怒氣:“皇后娘娘將三公主託付給本宮是信任本宮,若是出了什麼差池,皇后娘娘已經失去了端慧太子,哪裡還受得住?還不快去尋了公主回來!”
海蘭趁着人往東邊去了,忙迅疾地轉過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宮人們正四下尋覓,忽然一個高興起來,像得了鳳凰似的:“公主,你怎麼在這兒呢?”
三公主穿着替太子守喪的銀色袍服,外頭罩着碧青繡銀絲牡丹小坎肩,手裡正把玩着一片東西出神。慧貴妃循聲而來,忙歡喜道:“公主,你怎麼待在那兒,快到慧娘娘這兒來。”
三公主低頭片刻,將手中的東西遞到慧貴妃手中:“慧娘娘,您快瞧瞧,這是什麼好玩意兒。”
慧貴妃接過,藉着羊角燈籠的光火一看,卻是一個燒了一半的紙製人偶,畫着五顏六色的花樣,想是沒燒完就吹了過來,難怪三公主瞧個不住。慧貴妃心下一陣疑惑,知道這東西是燒給地底下的人用的,便問身邊的雙喜道:“雙喜,宮裡是不是安排了人在這兒燒冥紙冥器?”
雙喜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沒有哇。這裡都快到冷宮了,誰會安排人在這兒燒啊。忌諱哪!”
慧貴妃想了想,取過絹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半個人偶,哄着三公主笑道:“來,公主,慧娘娘那兒有新鮮的皮影戲玩意兒,比這個好玩多了,快跟慧娘娘回去吧。”
三公主畢竟小孩子心性,聽了高興便跟着去了。
慧貴妃將袖中的絹子摸了又摸,心下有了計較,只盼着皇后身體好些,再一一商量。只不過皇后痛失愛子,這一病,卻纏綿了許久。
031 嬿婉(一)
次年正月的某一天裡,海蘭再度放起那隻風箏,這一回,蝴蝶風箏旁已經飛起了另一隻小小的童子風箏。
就在前一天,如懿聽見宮中喜樂和鞭炮囂響的聲音,她知道,嘉嬪已經順利誕下了皇四子。這個在乾隆四年正月十四誕下的孩子,成爲皇帝登基四年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也是皇帝失去了嫡子永璉後得到的第一個皇子,幾乎是彌補了他那痛失愛子的巨大痛苦和空落。皇帝喜不自勝,親自爲皇子取名爲永珹,日日設宴,又賞賜啓祥宮上下,連着皇子的生母嘉嬪也春風得意,恩寵不衰。
而長春宮的皇后,卻沉浸在失卻親子的痛苦與打擊之中,日復一日地病重下去。
四阿哥永珹出世後便被許養在生母嘉嬪身邊。這是格外的恩寵與榮昭,落在外人眼中,既是嘉嬪與四阿哥盛寵與榮耀的象徵,亦是在向嘉嬪的母族李朝昭告嘉嬪在後宮與皇帝心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四阿哥出生到滿月的歡宴足足持續了一個月,連李朝也特地不遠千里派來特使,向朝廷貢賀人蔘與特產,並且送來了嘉嬪素來愛吃的家鄉小食,聊慰她思鄉之情。
而與此同時,撫養着兩位皇子的純嬪亦被晉位爲純妃,一時間由默默無聞而至舉足輕重,風頭頗健。連皇帝亦在閒暇之餘,除了逗留嘉嬪宮中之外,往純妃的鐘粹宮亦漸漸去得多了。皇帝爲着端慧太子早逝,實在也不放心皇子公主在阿哥所撫養,加之純妃與嘉嬪每每哭勸,捨不得母子分離,皇帝便也答應了。如此一來,從前熱熱鬧鬧的阿哥所也清淨了下來,只是形同虛設罷了。阿哥所中除了最低等的灑掃宮人,其餘的都分配去了各宮伺候。嬿婉便在此列,分到了純妃宮中。純妃又喜她眉目清俊,看着柔婉可人,便專門撥了她去伺候大阿哥茶水點心。
這一日純妃與海蘭在庭中閒坐,賞着冬日微微乾枯的枝頭用彩紙點綴的花朵,讚賞道:“還是妹妹有心,在枝頭點綴些彩紙的花朵,看着也沒那麼冷清清了。”
海蘭凝睇一眼,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這個花本是要用彩絹裁剪了才最好看的。只是如今不能罷了。”
純妃悄悄向外看了眼,點頭道:“這也太糜費了,若是讓皇后娘娘知道,又是一頓訓誡。”
海蘭輕聲笑了笑,扯着純妃身上新做的一件玫瑰紫飛金妝緞狐肷氅衣道:“如今皇后娘娘之下便是慧貴妃和純妃姐姐您了。您又有着兩位皇子,地位不同尋常,穿得好些用得好些,旁人自然是奉承的,有誰敢說什麼呢。”
純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順勢將手上一串瑪瑙赤金九環鐲推到了她手腕上,親熱道:“若沒有妹妹勸本宮爲了三阿哥冒險一次,本宮哪裡有今日與三阿哥共聚天倫的歡喜,又哪裡有封妃的好日子呢。”
海蘭悄聲笑道:“純妃姐姐這也值得說,便是見外了。”
兩人看着嬿婉陪着大阿哥和三阿哥與幾個乳母在廊下嬉鬧着玩耍。卻見皇帝正好過來,笑着道:“朕走到哪裡,都是鍾粹宮最熱鬧,遠遠便聽見笑鬧聲了,朕聽着就覺得高興。”
純妃與海蘭忙屈膝道:“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虛扶了二人一把,笑道:“海蘭,你也在。”
海蘭笑盈盈望着皇帝,目中秋波流轉:“皇上喜歡熱鬧,就不許臣妾也來羨慕一番熱鬧麼?”
純妃笑道:“海貴人這是羨慕臣妾有個孩子了,說來海貴人若是也能生個皇子便好了。皇上說是不是?”
皇帝的笑意中含着幾分欷歔:“朕何嘗不是這樣想,孩子是越多越好。聖祖康熙爺子嗣繁盛,咱們皇室也能跟着興旺起來。”
皇帝看着三阿哥跟着大阿哥玩得起勁,便道:“只是熱鬧是好的。三阿哥如今也四歲了,是該好好認些字,別一味只是貪玩,連帶大阿哥也不好好讀書了。”
純妃聽皇帝這句話分明是有幾分不愉之情了,正要替兒子分辯幾句,卻見嬿婉盈盈施了一禮,道:“回皇上的話,大阿哥說,三阿哥剛回到純妃娘娘身邊,母子兄弟間難免疏離,所以下了學便陪着三阿哥玩耍,也增兄弟之情。而且三阿哥如今可乖巧呢,大阿哥在屋子裡讀書溫課的時候,三阿哥都跟着身邊聽着,大阿哥還教三阿哥認字,真是兄友弟恭。”
皇帝喜道:“真的?三阿哥已能認字了麼?”
大阿哥牽着三阿哥的手晃了晃,指着鍾粹宮正殿內的匾額道:“三弟,那是什麼字?”
三阿哥好奇地仰起頭來,看了一會兒道:“溫和。大哥,是溫和。”
純妃原當三阿哥一字不識,一顆心提得緊緊的,正暗怨大阿哥竟挑了那麼難的幾個字給兒子認,卻不想匾額上“淑慎溫和”四字,兒子卻能認識兩個,也不覺大鬆了一口氣。
“從前大字不識,如今能認兩個,已經是不錯了。”皇帝含笑,伸手撫一撫大阿哥的腦袋,“好孩子,不愧是朕的大阿哥,能教養幼弟,用心向學。”
大阿哥忙跪下道:“皇阿瑪明鑑,不是兒子用心,而是覺得三弟其實資質聰穎,只是以前阿哥所的嬤嬤乳母們太過寵愛才會認字識物太晚,所以想自己多教教三弟,以盡大哥的責任。”
純妃十分欣慰,亦笑道:“大阿哥純孝友愛,實在是諸位阿哥的表率。”
大阿哥牽過皇帝的手道:“不過皇阿瑪,兒子近日讀書有幾處不明,可否請皇阿瑪指教,教教兒子和三弟。”
皇帝大悅,帶着兩個兒子便往暖閣裡去。他正要擡步,卻見嬿婉一臉溫柔恭順,彷彿一朵欲綻未綻的小小迎春,嬌嫩而羞怯,卻帶了一抹獨佔春光先機的小小得意。
皇帝不覺注目:“你是伺候純妃的?怎麼從前沒見過。”
嬿婉的聲音清澈如山間泉水,娓娓動人:“奴婢從前是在阿哥所伺候的,如今撥來了純妃娘娘宮裡。蒙娘娘不棄,讓奴婢專責伺候大阿哥的茶水點心。”
皇帝見她言語得宜,便道:“朕看你挺機敏聰慧,用心伺候着大阿哥吧。”說罷,便帶着兩個阿哥入內了。
純妃見皇帝如此歡喜,不覺大鬆了一口氣,道:“阿彌陀佛,皇天保佑。皇上居然不嫌棄三阿哥了。”
海蘭笑着寬慰道:“否極泰來。妹妹就說麼,只要三阿哥養在親額娘身邊,那一定會好的。果然有姐姐和大阿哥調教着,三阿哥便討皇上喜歡了。”
純妃撫着心口道:“本宮也不承想大阿哥這般機敏,想着替三阿哥露這個臉。真是老天有眼了。”
海蘭看了看守候在殿門外一身宮女裝束卻不失清豔容色的嬿婉,笑道:“純妃姐姐要賞大阿哥,更要好好賞大阿哥身邊這個宮女了。若沒有她,皇上今兒還沒那麼高興呢。”
純妃一迭聲笑道:“賞,自然要賞。可心,去把御膳房今日送來的糖蒸酥酪賞給這個宮女,叫……”
嬿婉乖覺道:“回娘娘的話,奴婢名叫嬿婉。賤名能入娘娘的尊口召喚,是奴婢的榮幸。”
純妃愈加眉開眼笑:“可心,便把糖蒸酥酪都賞了嬿婉吧。”
海蘭見機忙道:“純妃姐姐,趁着皇上高興,您快進去吧,妹妹就先告退了。”
次日海蘭往嘉嬪宮中看了四阿哥回來,正攜了葉心過御花園,見新開的迎春星星點點閃着鵝黃的星光,掩映在蔥蘢綠枝之間,果然已經是春臨世間了。海蘭想着這一冬嚴寒,本該早些個請江與彬去冷宮給如懿醫治風寒的,只是二阿哥早夭,四阿哥出生,宮中的事一樁連着一樁,幾乎沒有緩過來的餘地。如今天氣稍稍回暖,也該想辦法召這個江與彬入延禧宮問一問,摸摸他的底細。
海蘭正想得出神,卻聽得前頭浮碧亭後有人語喁喁,其中一人之聲十分熟悉,不覺站住了腳,示意葉心噤聲。
一灣碧水如薄薄春綢無聲蜿蜒過浮碧亭,潺涴而下。四下裡花木日漸萌發出鵝黃翠綠,芳草青鬱如茵。隔着叢叢佳木枝丫微葉的空隙,一抹明黃之色意外地撞入眼簾,皇帝只對着身前的青衣宮女道:“朕記得昨日在純妃宮中見過你,怎麼今日你又在御花園中撞進朕的眼睛裡。”
那宮女有些怯生生地,道:“皇太后召喚大阿哥去慈寧宮,奴婢伺候完大阿哥送他去了尚書房,便往御花園走回鍾粹宮,不是有心要打擾皇上的。”
皇帝笑着託了託她小巧圓潤的下頜道:“朕有說過你打擾朕了麼?春色撞入眼簾爲歡悅欣然之情,朕看你,亦是如此。”
那宮女旋即明白,忙從皇帝的手指底下閃開,含羞帶怯,道:“奴婢愚昧,不敢承受皇上如此誇獎。”
皇帝的微笑如拂面的春風,化開含苞的花蕾,催生一樹樹的花開豔灼:“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嬿婉。”
“嬿婉極好,念來口舌生香。是哪個嬿婉?”他忽然眼眸一亮,帶了幾分調笑的意味,“南朝沈約的《麗人賦》中說,‘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價,思尚衣巾’。可是從女旁的嬿婉?”
嬿婉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好像天邊的雲霞凝在她細巧的眉目間,依依不肯離去。她似乎有些畏懼,聲音雖柔和,卻有些剋制的疏遠,道:“皇上唸的詩真好聽,可惜奴婢不懂得。”
皇帝的眼裡是蓬勃的笑意,他道:“你不必懂得,因爲你便是那個嬿婉如春的麗人。你站在朕面前,便是全部的懂得與明白了。”
皇帝似想起什麼,便問:“嬿婉,你姓什麼?”
嬿婉似提到不悅之事,卻不得不答:“奴婢出身漢軍正黃旗包衣,母家姓魏。”
皇帝微微一笑,似是寬慰:“魏這個姓普通,像是委曲求全的鬼心眼兒。但是漢軍正黃旗包衣,出身也不算很低。”
有難過的陰翳蔽住了她澄澈而清鬱的眼:“雖然是漢軍旗上三旗出身,父親死得早,又沒有爭氣的兄弟,實在不算什麼好門第。”
032 嬿婉(二)
皇帝的手似乎無心從她手背上撫過:“門第好不好,長輩留下的都不算,而是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爭氣,爭出一副好門第來。”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似乎明白。她眼中最初的迴避與羞澀慢慢褪去,只剩下笑意盈盈,眉目濯濯,似是明月夜下的春柳依依,清嫵動人。她嬌怯怯道:“奴婢不過一個弱女子,可以麼?”
皇帝一笑:“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嬿婉微微一怔,迷茫而清澈的眼波中似有無盡情思涌過,迷亂如浮絮。皇帝淡淡笑了笑:“其中的意思,你慢慢思量。朕便等着有一日,‘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皇帝獨自離去,唯餘一襲青衣春衫的嬿婉,獨自立在春風斜陽之中,凝思萬千。
嬿婉走到冷宮前的甬道時,已覺得雙腿痠軟不堪,好像自己已經走了千里萬里路,將這一生一世的力氣都花在了來時的路上。凌雲徹冷不丁見她到來,不覺喜不自禁,忙囑咐了九宵幾句,便趕上前來道:“嬿婉,你怎麼來了?”
嬿婉勉強一笑,便道:“我正好沒事,就過來看看你。”
雲徹心中一暖,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想我了?”
嬿婉縮回手,往他身後看了一眼,低聲道:“九宵大哥在呢。”
九宵看見二人都望着他,便伸手遮住眼睛,兜住耳朵,吐舌扮了個鬼臉,往遠處去了。
雲徹關切道:“你現在在純妃娘娘身邊伺候大阿哥,是不是很忙?我看你好些日子不來見我了。”
嬿婉急忙道:“忙……是很忙。”
雲徹溫柔的語調像輕輕流過手背的碧綠春水,帶着酥酥的暖意:“大阿哥正在頑皮的年紀,你得學着給自己偷些懶,別太辛苦了。”那聲音一向是溫柔慣了的,她最受用,入耳也最安心。可是此時此刻,她聽來卻只覺得遙遠而陌生,像浸浴在豔陽底下的人,一腳踩進了冷水裡,那水色再如何映人心,也是讓人着驚。她心底反反覆覆念着皇帝那一句:“你要是個男子,那便難些。偏生你是個弱女子,那便簡單了”。
那便簡單了,那便簡單了。這句話不能不讓她動搖,漢軍旗包衣出身,雖比下五旗高貴些,可還是個包衣。且阿瑪犯事丟官,棄下他們一門孤苦。罪臣之後,這是一生一世的禁錮,會隨着她的血脈一代一代傳延下去,掙脫不得。她看着眼前的雲徹,心下更是難過。雲徹,他何嘗不也是這樣卑微的身份,所以入宮多年,也只能是個看守冷宮的侍衛,沒有出頭之日。她伸手替他撣了撣肩頭沾染的蛛網塵灰,心疼道:“只能在這裡,沒有別的辦法麼?”
雲徹雖然無奈,卻也寬慰她:“慢慢來,總會有機會的。”
嬿婉的手輕輕一抖,停在了他肩上:“你是男人,不怕等不到機會。而我到了二十五歲就要出宮,在這之前沒有機會,便沒有可能了。”
雲徹有些糊塗:“什麼機會?你在純妃宮裡不好麼?”
嬿婉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唯覺得鬢邊一隻紫雲絹蝴蝶的絹花,顫顫地在風裡顫動着,恨不能張開翅膀立時飛起來。這樣振翅飛起的機會,真是稍縱即逝吧,或許今生今世,都沒有第二次了。她狠狠心,再狠狠心,終於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雲徹似乎被一個悶雷狠狠打在了頭頂,嘴脣有些發顫:“你說什麼?是不是純妃娘娘不許底下的宮女和侍衛來往?”
嬿婉不敢看他,只是迅速地退開兩步,盯着自己的鞋尖道:“雲徹哥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你是漢軍旗包衣出身,我也是包衣出身,我們若是在一塊兒,以後的孩子也不過是包衣,一輩子奴才的命,生生世世都脫不了。你就爲自己的前程好好打算吧,別再理會我這個人了,就當不認識我便是了。”
她說完,便逃也似的走了。雲徹愣在當地,幾乎目瞪口呆,只覺得甬道里無窮無盡的穿堂風如呼嘯的利劍,冰冷地貫穿了自己的身體,將血液的溫熱一分一分地,冷冷凍住。
嬿婉回到鍾粹宮的時候,大阿哥已經下了學,正在四處找她,見了她進來便道:“嬿婉,我一向愛吃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怎麼今天點心不是你準備的麼?居然拿青菜蘑菇餡的應付我。”
嬿婉鬱鬱不樂,見大阿哥纏着,只得打起精神道:“好阿哥,今日就將就吃了吧,明日奴婢一定給您準備好金針木耳餡的豆腐皮包子,好麼?”
大阿哥纏着嬿婉進了書房。海蘭陪着純妃在暖閣的窗下冷眼看着。
海蘭輕聲道:“這丫頭這麼晚纔回來,不知上哪兒去動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了。”
純妃含着壓抑的怒氣:“妹妹方纔說的可都是真的?”
海蘭秀麗的雙眸輕輕揚起,清澈而澄明,蘊着十足十的關切:“純妃姐姐覺得妹妹編得出這樣的謊話麼?妹妹想着,皇上如今常來姐姐這兒,怕是已經對那小丫頭留上了心思,若再被那小丫頭狐媚幾下子,宮中可又要添新人了。純妃姐姐您好不容易纔有了今天的地位和榮寵,難道要被這狐媚子分去麼?”
純妃咬了咬脣,苦惱道:“可是皇上要喜歡她,本宮能有什麼辦法?再說皇后病着,嘉嬪纔出月子不能伺候皇上,怡嬪也歿了,後宮裡統共就只剩下了這麼幾個人,皇上要納一個新人,咱們也沒有辦法呀。”
“就算皇上要納新人,也不能出自姐姐宮裡。純妃姐姐您細想想,您已經有了兩個皇子,若嬿婉得寵,旁人必定以爲是姐姐舉薦的。這本是無心事,落在有心人眼裡便以爲姐姐趁着皇后病重私下勾結,迷惑皇上,要捧高了三阿哥爭寵。姐姐倒也罷了,那三阿哥不就成了衆矢之的了麼?”
純妃大驚失色:“那怎麼行?本宮自己不要緊,但不能害了自己的兒子!”
海蘭烏黑的眼眸微微一轉,道:“法子自然是有的,而且能徹底絕了皇上的心思。”
純妃又驚又喜,笑紋裡都是舒展的笑意:“妹妹真有把握?”
海蘭笑着彈了彈指甲,低聲道:“姐姐是第一天認識我麼?”她附耳低語幾句,純妃喜上眉梢道:“可心,去傳嬿婉過來。”
嬿婉即刻便過來了。她低眉順眼地請了個安,顯得格外恭敬。純妃本來覺得她清秀可人,眉眼間隱隱有幾分親切,可此時看着她,即便是一身青碧的素色宮裝,亦覺得她妖妖調調的,大不成個樣子,不覺皺起精心描摹的春柳眉。海蘭不動聲色地碰了碰她的手肘,取過一枚橙子,用並刀慢慢切着。
純妃揚了揚絹子,緩緩道:“嬿婉,你伺候大阿哥伺候得很好。本來本宮是想讓你留着繼續伺候大阿哥的,但今日欽天監過來替大阿哥算流年,本宮拿你的生辰八字和大阿哥的一合,發現不僅和大阿哥犯衝,和皇上也犯衝,這就不大好了。所以本宮思量來思量去,爲了皇上和大阿哥,只好委屈你了。從今日起,你就去花房伺候花花草草吧。如此,也不會再有犯衝相剋之事了。”
嬿婉本聽純妃誇獎,顯是分外器重。想着日後若是在皇帝身邊,想來純妃也不會反對了,卻不承想純妃驟然說出這一篇話來,簡直如五雷轟頂一般。那花房本在後宮最偏遠之地,除了幾個花匠便是宮人,事務繁重,想要出來亦不能了。沒想到自己剛有轉機的人生,竟然又如此被人摁到了底處,沒有翻身的餘地。
她聽着純妃口氣雖然客氣,但卻決絕到底,求情必定是無用了。想來想去,只得磕頭謝了恩道:“奴婢謝純妃娘娘恩典。只是大阿哥一時還離不開奴婢,能不能請娘娘稍稍通融,容奴婢和大阿哥交代幾日再去。”
海蘭慢悠悠道:“既然命數相剋,多留又有何益?趕緊去了,免得生出什麼意外,那就不是去花房能了的了。”
嬿婉死死咬着嘴脣,忍住眼底泫然欲落的淚水和喉中的酸楚欲裂,磕了個頭道:“奴婢遵命,奴婢即刻就去。”
她緩緩站起身,看見海蘭將切好的橙子遞到純妃手中,笑臉盈盈:“姐姐嚐嚐。並刀如水破新橙,便是這種滋味了。”
嬿婉望着那被剖成八瓣的橙子,自己的腔子裡幾乎要沁出血來。她無望地想着,自己的人生,何嘗不是如那隻橙子,由着人肆意劃破、剖開,半分由不得自己,也從來由不得自己。
033 相慰(一)
純妃立時下了令遣她出去,嬿婉再委屈,也不敢在面上露出分毫來,只得趕緊收拾了東西去了。大阿哥見她要走,原也有些依戀,奈何嬿婉不過是個新來照顧他的宮女,雖然好,但身邊總有更好的嬤嬤乳母在,他寄養在純妃宮中,更不大敢出聲,只得罷了。
海蘭回到宮中,便也有些乏了,自在妝臺前慢慢卸了首飾,換了青玉色暗紋梅花襯衣。那襯衣是雲呢緞的料子,着身時光滑如少女的肌膚,且在燭光下,自有一種淡淡的煙羅華光,彷彿薄薄的雲彩霧濛濛地貼上身來。她卻格外喜歡袖口上玉白色纏繞了深青的梅花紋樣,小小的一朵並小朵,是臨水照花的情態,都用極細極細的金線勾勒了輪廓,有一種含蓄而隱約的華貴繁複之美,恰如她此刻的心思,絲絲縷縷地密密縫着,不漏一絲縫隙。
海蘭託着腮,凝神望着鏡中的自己,驟然也覺得心驚。從前溫順無爭的一張面孔,如今也精心描摹起了脂粉,畫的是皇帝最喜歡的楊柳細眉,只因他愛着江南的柳色新新,朝暮思念。腮上的胭脂施得極輕薄,先敷上白色的珍珠茉莉粉,再蘸上薔薇花的胭脂,只爲玫瑰色澤太豔,月季又單薄,只有月光下帶露的紅薔薇擰了汁子纔有這般淡朱的好顏色。胭脂之上還需再壓一層薄薄的水粉霜,須得是粉紅色的珍珠研磨成粉,纔有這樣的天然好氣色。這胭脂也有個名字,是叫“嫩吳香”,是覓了唐朝的古方子做的,敷在臉上,渾然天成,彷彿吳地女子的輕婉嬌媚,未見其人,先聞其香。
這樣精緻的描摹,自然得到皇帝的聖心常顧,亦是因爲她從前實在不太打扮,一旦用起心來,纔有這樣的驚豔。可是從前的自己,卻是鉛華不御得天真的。
真的,纔是多久的光景呢。如今不說旁人,連自己看着也是另一個人,另一副心腸了。
正凝神間,卻從銅鏡裡瞧見葉心捧了熱水進來,要伺候她盥洗。她有些心思恍惚,葉心便道:“小主今日心想事成,還有什麼不高興麼?”
海蘭摘下護甲將雙手泡在熱水裡,道:“我有什麼可心想事成的。”
葉心小心翼翼地替她按摩着手指:“小主不喜歡嬿婉在皇上面前那股子水蛇身段妖媚勁兒,藉着純妃娘娘的手三下五除二便把她料理得一乾二淨了,小主也可以安枕了。”
海蘭秀麗的眉峰微微皺起:“怎麼?連你也覺得嬿婉不容輕視麼?”
葉心仰起臉笑道:“奴婢就不信小主看不出來,除了那股子妖妖調調的嬌媚勁兒不像,嬿婉那丫頭的臉容,長得倒與冷宮裡的如懿小主有兩三分相似呢。”
海蘭本拿着雪白的熱毛巾擦手,聽得這一句,將手裡的毛巾“啪”地往水裡一撂,濺起半尺高的水花來,撲了葉心一臉,她怒聲道:“作死的丫頭,嘴裡越發沒輕重了。如懿姐姐雖然在冷宮裡,可她是什麼身份,豈是你能拿着一個低賤宮女渾比的?下回再讓我聽見你說這樣的話,仔細我立刻打發了你出延禧宮,再不許進來伺候!”
葉心伺候了海蘭多年,忠心耿耿,深得海蘭信任。海蘭又是個極好性子的人,何曾見過她這樣氣惱的面孔。當下葉心也慌了神,狠狠打了自己兩個嘴巴,腫着臉道:“小主別生氣,爲奴婢氣壞了身子不值。都怪奴婢說話沒輕重,以後再不敢了。”
海蘭這才消了氣道:“你永遠要記得,不管如懿小主身在何處,從前待我最好的人是她,如今和以後待她最好的人就是我。你若要分出彼此來,就是你自己犯渾作死了!”
葉心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忙伺候着海蘭鋪牀疊被一應齊整了,又點上了安息香道:“小主,時候不早,早些安置吧。”
海蘭拿着犀角梳子慢慢地梳着頭髮,冷不丁問道:“葉心,你說皇上突然看上了嬿婉,會不會也是覺得嬿婉和姐姐有幾分相像?”
葉心吃了方纔那一驚,哪裡還敢開口,只得諾諾應着,嘴裡一味含糊着。海蘭知道她是嚇怕了,便也嘆了口氣道:“今兒是我的氣性大了些,宮裡那麼多人和事,哪裡有不添煩的。你伺候我這麼多年,不要往心裡去就是了。”
葉心嚇了一跳,臉上雖熱,心裡頭也熱了起來,感激道:“小主別這樣說,奴婢知道小主自從得寵之後,事情也多了,心裡難免難受。”
海蘭悵然道:“或許你說得對。我就是不喜歡皇上跟前有一個和姐姐長得相似的人。因爲這樣,皇上很可能時時惦記着姐姐,也會徹底忘了姐姐。”
葉心答應了“是”,再不敢多嘴。
海蘭坐到牀上,看着葉心放下了帳帷,便道:“明日皇上要過來用午膳,你早些叫我起來,我好親自預備些拿手小菜。等午後皇上走了,你記得去太醫院找一個叫江與彬的人,帶他來見我。”
葉心答應着將帳帷平整垂好,又將地上海蘭的繡花米珠軟底鞋放得工工整整,方退到自己守夜的地方,躺下睡了。
這一夜睡得並不大安穩,海蘭心裡裝了重重心事,只是輾轉反側。如懿亦犯了風溼,躺在牀上渾身痠痛,四肢百骸如同被人強行灌入鉛酸一般,被一點一點地腐蝕着。惢心雖然自幼操持身體強健,卻也沒好到哪裡去,只坐在牀邊,藉着一燈如豆的殘光,用紗布裹了生薑擠出汁液,一點一點替如懿擦拭關節。
如懿忙扶住她道:“別蹲在那裡了,等下仔細腿腳疼,又站不起來。”
惢心咬着牙關一笑:“奴婢熬得住。”
如懿看她的神情,似是隱忍,似是期盼,總有無限情思在眼底流轉。她輕聲問:“那個江與彬,你與他很熟麼?”
惢心微微一怔,臉上帶出些許溫柔之色,一雙眼睛如同被點亮了的燭火:“奴婢與他自幼相識,後來家鄉饑荒,各自跑散了,奴婢入了王府,他憑着一點家傳的醫術入宮做了太醫。奴婢其實與他在宮中遇見也是近幾年的事情,只是想着,若是同鄉也幫不上忙,那就沒人肯來幫忙了。”
如懿道:“他的醫術很好麼?”
惢心微微一笑,繼而嘆息:“好有什麼用?他在太醫院中沒有關係,沒有家世,一向不受人重視,只是個最末流的小太醫罷了,只能給宮女侍衛看看病。不過也好,若他都不能來,那就真的誰也不能來了。”
如懿站起身,又拿薑汁替她擦拭手腕和手肘關節,柔聲道:“來是他的心意,不來也無需怪他。富貴之中難見真心,你若落得這種地步他還真心待你,此人才值得繼續相交。否則,不見也罷。”
惢心道:“小主,奴婢自己來塗吧。您往外起身走一走,塗過薑汁的地方會繼續發熱才暖得過來。”
如懿走到院中,只見月光不甚分明,霧濛濛的似落着一層紗。她驀然聽見一聲嘆氣,那聲音便是外頭來的,分明是個男人的聲音。
如懿聽得耳熟,不自覺便隔着疏疏的門縫往外望去,卻見凌雲徹滿臉胡楂,意態蕭索,舉着把酒壺往嘴裡一個勁兒地倒酒。她看了不免暗自搖頭。進了冷宮這麼久,這個男人也算是朝夕都見得到的難得的正常人了。雖然貪財些,倒也有一顆上進之心。宮裡的人,誰不想往上爬呢,倒不和那些與他一起的侍衛一般終日糊塗度日,只是如今,怎麼倒也頹喪起來了。
她素性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索性便道:“人總有不遂心的時候,你卻只拿自己的身子玩笑,以後再想要遂心,身子也跟不上了。”
凌雲徹本自心煩,所以連一向要好的趙九宵都打發了不在身邊,自顧自地喝着悶酒。此時聽她這麼說了一句,心下愈加不樂,嘴上也不耐煩道:“你是什麼人什麼身份,自己也不過是晾在泥潭裡起不來,還有心思理會別人。”
如懿受了這將近一年的搓磨,心下自寬,也不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只在月色下將白日裡晾着的衣服又抖了抖平整,道:“雖然身在泥潭裡,可總不願沉淪到底。我要是將心口上的一口氣鬆了,便永遠沉淪苦海,無法脫身了。”
“難不成你心裡還想走得出這鬼地方?”雲徹冷冷笑着,“別癡心妄想了。這個地方你走不出去,我也走不出去的。”
如懿擡頭望着月色,淡淡笑了笑:“走不出去又如何?好歹也得活出個人樣來。我若稍一鬆懈,一口氣撐不下去,和這裡那些瘋瘋癲癲整日在地上牆角打滾的女人還有什麼不同。索性一脖子吊死在那裡,屍體也沒得善終。”她蹲下身,看着茂盛欲滴的青苔底下四處爬動的螞蟻:“你見過螻蟻麼?螻蟻尚且偷生,而且希望偷生得不要那麼艱難,所以無論怎樣,我都要忍耐下去。”
“忍耐就夠了?”他仰天倒着酒喝,冷然道,“還不如痛快一醉,萬事皆忘。”
034 相慰(二)
如懿搖頭道:“看你這麼個喝酒的樣子,大約不是爲了前程,就是爲了女人。偏偏這兩樣東西,都不是醒來就可以忘記的。反而你越是借酒澆愁,越是沒有半分起色。”
“前程?我這種漢軍旗下五旗包衣的出身,家裡又貧寒,能有什麼前程?”他大口大口地吞嚥着烈酒,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所以沒有人看得起我,所有人都要離開我。”
如懿冷笑連連:“你是漢軍旗下五旗的包衣又怎麼了?我還是出身滿軍旗上三旗的大姓烏拉那拉氏,一朝潦倒蒙冤,被人困在這裡,終身見不得天日,難道我不比你悽慘可憐麼?只是做人自己可憐自己就罷了,要說出這等可憐的話來讓人可憐,真真是半分心胸都沒有了!”
雲徹陡然被人奚落了這幾句,又藉着酒意衝頭,便不管不顧起來:“我能有什麼法子?生定了的身世,還有能力往上爬麼?你被人冤枉困在冷宮是你沒本事。而我呢,一點本事都使不上,便徹底沒了希望。連我喜愛的女子也離我而去,嫌我給不了她翻身的機會!我還能怎麼樣?”
月光朦朧,是個照不亮萬千人家的毛月亮。那麼昏黃一輪,連心底的心事亦模糊了起來。門外的凌雲徹固然是沒有指望的,可是她能有什麼指望?只不過是含着冤屈,受着悲怨,拼死忍着一口氣,不願徹底沉淪至死而已。是,她是個小女子,都尚且能如此,如何一個七尺男兒,偏偏這般自怨自艾。
如懿忍不住道:“能與你共患難的女子,不得已走了才值得你痛哭大醉!若是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還要嫌棄你的出身前程,這種女子,若是早早離開,換了我便要買酒大醉一場額手稱幸,以示慶賀。你如今既是喝了酒,要放聲大笑慶賀也來得及!”
雲徹的酒意兜頭兜腦地衝了上來,一股悲愴之意自胸中直衝而上,幾乎把胸腔都要迸碎了,他森森冷笑道:“這樣子冷心絕情的話,也只有你們女人說得出來。我見過你,你的那張臉,和她竟有幾分相像,難怪說出來的話都是這樣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情意!”
如懿聽他言語間似是受了那女子極大的委屈,本就很是瞧不上那樣薄情寡義的女子。眼下聽那醉漢竟拿這樣的女子與自己渾比,雖然她如今淪落成冷宮裡一個被廢的庶人,卻也容不得被人這樣比了下賤去。如懿本是出來活絡活絡塗了薑汁的筋骨,想要發熱暖暖關節,現下卻被氣得渾身發熱,便也懶得說話,徑自回了屋裡。
如懿甫一進屋,就見惢心就着微弱的燭光在打着絡子。惢心的手巧,絲線落在她手裡便在十指間飛舞不定,讓人眼花繚亂,不一會兒工夫,便能編出一條好看的花樣子汗巾子,有松花結的、福字結的、如意結的、梅花結的,最巧的是戲文裡的崔鶯鶯拜月燒香,她都能活靈活現地打出來,形形色色,顏色也配得好看。最精細的功夫,是在手帕絹子上打出各色花樣來,經了她的手,絹子也不是普通的絹子了,配着珍珠穿了絡子,或是細巧別緻的穿八寶纓絡,光是拿在手裡,便是一方風景。
彼時尚在閨中,暖閣下的朱漆鏤花長窗半開着,涼風吹起低垂的湘妃竹簾,隱約傳來數聲蟬嗚,愈噪復靜。有微熱的晚風帶着迷濛的梔子花香緩緩散進,那本是最沉靜清新的花香,被空氣的熱氣一蒸,也有些醺然欲醉。那是盛夏最末的光景,一陣風過,殿外的薔薇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飛紅遠遠地舞過,光影迷離如煙。那時無憂無慮的如懿,便斜簽在楊妃榻上,看着窗下的惢心,手指飛舞着打出一隻大蝴蝶來。
那樣清閒的時光,閨閣的遊戲,如今倒成了謀生的技藝了。如懿想着便有些心酸,緩聲道:“夜深了,別低頭做那些活計,仔細傷了眼睛。”
惢心淡淡一笑,撐着道:“海貴人雖然得寵,也不過是個貴人的份例,皇上賞的那些東西變不了錢,小主的首飾也不能拿去變賣讓人落了口實,可是咱們身邊的銀子,卻是越來越少了。”
惢心說的也是實情,初入冷宮的艱難不過是身體髮膚受苦,自己雖然是個養尊處優的世家出身,但統共只有她和惢心兩個人在這裡,身邊又是些瘋瘋癲癲的居多,許多粗活譬如洗衣倒水,一一都得自己學着做起來。只是許多事能忍,譬如送來的飯菜,冬天的時候冷冰冰的沒一絲熱氣還能忍,雖然是放了幾天的隔夜飯菜了,倒好歹還不壞。但天一熱起來,外頭不管不顧送來的餿飯餿菜,夏天的時候遠遠就能聞到一股酸腐味道,惹得蒼蠅嗡嗡亂飛。但冷宮裡的人要活着,也要有活着的本事。單看吉太嬪好端端地活了下來,她便知道必定有餓不死的法子。
果然,冷宮外守着的幾個侍衛都不是吃素的,打了絡子繡了手帕交出去,總能由他們換點銀錢回來,雖然總被他們昧下大半,但有他們通融着送飯菜的小太監,送來的飯菜總算是不餿不壞了,冬天的時候最低等的棉絮也總能換回來些。於是,大半的時光,她和惢心都費在了讓自己活下去的這些活計上。
次日起來的時候天色便陰陰的不大好,如懿和惢心的風溼便有些犯得厲害,正掙扎着要起來處置一天的活計,卻聽外面大門“吱呀”一聲,撲落了好多灰塵,竟是冷宮的角門被開啓的聲音。如懿來了這麼多時日,從未聽見過門鎖開啓,即便海蘭貴爲寵妃,也只能和她隔着門扇說說話。如今突然開了門,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她聽着那角門開啓的聲音,雖然不大,心裡卻有了一絲熱絡一絲畏懼。
誰知道進來的,是什麼呢?
如懿坐着還未挪動身子,惢心便先起身去看了。誰知道她纔出門外,便是一聲又驚又喜的低呼,很快又被壓抑住了,立在門邊滿臉是淚地回過頭,那淚雨濛濛之中卻帶了無比歡欣之色:“小主,是他來了。”
昏暗的屋中,藉着門口的光線,如懿微眯了雙眼,纔看到一個太醫模樣的青年男子提着小藥箱進來。惢心又驚又喜地捂着嘴低聲啜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懿立刻明白過來,撐着桌子站起身來,緩緩道:“江與彬?”
來人從容不迫,絲毫不以進入這種腌臢地方爲辱,彬彬有禮道:“微臣來遲,小主受苦了。”他說完,側身看着惢心,那一雙幽黑眸子,在幽閉的室內看來,亦有暗轉的光澤,他輕聲道:“惢心,你受苦了。”
這一句話,與方纔問候如懿的語氣是迥然不同了,那種關切與熟稔,彷彿是與生俱來,更是發自心底的溫意。
這樣淡淡一句,惢心已經紅了眼眶:“沒想到你還能來。”
江與彬向如懿請了一安,從藥箱裡取出請脈的枕包,道:“能來已經不容易了。還是海貴人上下通融了多少關係,才能這樣過來。”
如懿道:“其中費了不少關節吧?”
江與彬一笑:“自小主和惢心入了這裡,微臣一直想來,可是人微言輕,無計可施。海貴人也因宮中連着出了幾件大事,無法立刻來找。如今還好海貴人想了些法子,讓微臣在太醫院犯了事,被罰來冷宮給廢妃太嬪們診治,希望她們瘋得不要太厲害。”
惢心倒了碗白水來給他:“這裡沒有好東西,你將就着喝吧。”
江與彬笑道:“來了這裡,還當是什麼錦衣玉食的地方麼?你們別太受苦了就好。”他凝神診了一會兒脈,便道:“小主的身子沒有大礙,只是憂思過甚,頗爲操勞,腎水有些虛枯。再者風溼是新得的,雖然發得厲害,但根基還不深,慢慢調理是治得過來的。”說罷他又替惢心搭脈:“你的風溼比小主還輕些,大約是素來身體強健的緣故。但切記萬萬不能逞強,不能在犯風溼時仍強撐着勞作,否則這病便入了骨髓,再難好了。”
說罷,他提筆寫了方子念道:“川烏、草烏、獨活、細辛、桂枝、伸筋草、透骨草、海桐皮各三錢水煎。”又細心叮囑:“光服藥見效太慢,還得拿桑枝、柳枝、榆枝、桃枝剝了皮,再加追地風、千年健熬水日日薰洗患處,纔會好得快。另外,微臣每次來都會給小主和惢心鍼灸。”
如懿心中感動,謝道:“江太醫有心了。”
江與彬滿臉愧疚:“有心還來得這樣遲,是與彬的錯。藥開好了微臣會從太醫院領來,只是熬藥的事得辛苦惢心了。”
如懿感嘆道:“有藥就很好了。”
江與彬想着惢心笑意溫煦:“我雖然來得遲,卻總算來了。以後我在,多少能方便些。至於你們的生活起居,”他從藥箱中摸出一包銀子:“海貴人與我的心意,都在這兒了。”
035 蛇禍(一)
到了三月裡的時候,天氣漸漸和暖。好似一夜裡春風化雨,飽滿了柳色青青,桃紅灼灼,飽蘸了雨露潤澤,洇開了花重宮苑的春天。
時氣見好,皇后的病也逐漸有了起色,雖還不能下地,卻至少能支撐着坐起身來了。慧貴妃爲了寬皇后的心,日日都把三公主帶在皇后跟前逗樂盡孝。皇后雖然失了愛子,想着年紀還輕,終究還有一個女兒。皇帝又時時寬慰着,命太醫好生調養,指望着再生下一個嫡子來纔好。
有了這一分心懷在胸,皇后少不得掙扎起精神來好自調養着。待得精神漸漸好了,有一日慧貴妃便把伺候的人都打發出去,將藏了數月的燒得只剩半片的人偶取了出來,將事情始末一一說個清楚,又有三公主這個皇后親生女兒的旁證,由不得皇后不信。
皇后人還在病牀上,不過穿着一身家常的湖水藍繡蓮紫紋暗銀線的綃緞宮裝,頭上的寶華髻上綴了幾點暗紋珠花,臉色蒼白中卻帶了鐵青,顫抖着嘴脣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慧貴妃當即跪下,賭咒發誓道:“事情就出在娘娘的端慧太子崩逝後的幾天,又是在冷宮附近看到的這個東西。若說不是詛咒,臣妾斷斷不信!”
皇后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如臨大敵:“你是疑心她?”
慧貴妃道:“冷宮那兒哪裡有人去?這個東西只有被風從冷宮裡吹出來纔是有的。她能那麼好心祭拜端慧太子,必定是聽到了喪鐘哭聲,知道了端慧太子早逝,那毒婦不知怎麼高興呢,連太子走了都不肯放過,上了路還要詛咒他。”她神色一凜,姣好的面容間更添了幾分戾氣:“臣妾想着,這種詛咒怕不是那一日纔有的。只怕咱們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偷偷詛咒上了。怪不得從她進了冷宮之後,端慧太子的病就忽好忽壞的,總沒個全好的時候,怕就是那瘋婆子搞的鬼。”
皇后新喪愛子,聽見這些話,簡直如椎心泣血一般,如何能聽得有人這般詛咒愛子。她細想起來,雖然如懿進冷宮前她的兒子便不大好,可的確是如懿進了冷宮之後,孩子的病情就一直反覆,以致突然暴斃,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幾乎斷了一生的指望、如今想起來,有了這個緣故在裡頭,幾乎是恨得眼睛裡要沁出血來,一雙手死死攥着錦被,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要吞了人一般。
慧貴妃幾乎是皇后入府之後即刻隨侍在身邊的,多年相對下來,何曾見過皇后的神色如此駭人,心下也不覺害怕,忙喚道:“娘娘,皇后娘娘,您可千萬彆氣壞了鳳體。”
皇后冷了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慢條斯理道:“本宮哪裡是氣壞了身體。妹妹分明是送了一貼好藥來,催着本宮要逼着自己好起來,再不能像個活死人似的躺在這裡,讓本宮的孩子白白去了。”
慧貴妃聽她雖說得慢,但一字一字狠狠咬着磨出聲來,知道皇后心裡着實是恨透了,便道:“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如今她在冷宮裡,咱們在外頭。凡事不要着急,穩穩當當地來就是了。”皇后擺了擺手,慢悠悠彈了彈指甲,道,“那些飲食照樣還送進去給她吃的吧?”
慧貴妃道:“她哪裡吃得下餿腐的東西,稍稍花點銀子通融也是有的。然後咱們順理成章,把那些東西送進去給她吃。娘娘放心,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素心捧了碗藥進來,皇后點點頭道:“擱着吧。”
素心擱下便告退了,慧貴妃雖然對着嬪妃們囂張肆意,皇后跟前卻是無微不至,便親手端了湯藥伺候皇后吃了,又拿了酸梅子給皇后解苦味。
皇后感嘆道:“如今真正在本宮面前盡心的,也只有你了。對了,你的身子每常不好,記得多吃溫熱進補的東西,別耽誤了。”
慧貴妃一力謝過,卻聽外頭道:“慎常在來給皇后娘娘請安。”
慧貴妃聽得慎常在的名字,便有些不屑之意,坐正了身子略略理了理領釦上的翠玉蘭花佩上垂下的碎玉流蘇。
皇后看慧貴妃神氣不大好,便道:“怎麼?很看不上她了?”
慧貴妃只當着皇后一個人的面,便沒好氣道:“狐媚子下賤,娘娘病了這些日子竟不知道。皇上一個月裡頭有十來天召幸她的,今兒賞這個,明兒又賞那個,連先頭得寵的海貴人和玫嬪都趕不上她的風頭呢。”
皇后似笑非笑倚在攢心團枝花軟枕上:“那麼你呢?皇上可還眷顧你麼?”
慧貴妃臉上微微一紅:“不過一個月裡留在臣妾那兒五六次吧。”
皇后淡淡“哦”了一聲道:“那也不算少了。你是宮裡的老人兒了,位分又高,只在本宮之下,不必去和那起子位分低的嬪妃計較,沒得失了身份。你要記着,她們爭的是一時的恩寵,你卻要爭一輩子的念想。目光且放遠些吧。”
慧貴妃得了皇后這一番教訓,一時也不敢聲張了。聽着皇后傳喚了慎常在進來,只見錦簾掀起處,一個衣着華麗的麗人盈盈進來,身上一襲洋蓮紅繡蘭桂齊芳五色緞袍,頭上是銀葉瑪瑙花鈿,累絲鳳的珍珠紅寶流蘇顫顫垂到耳邊,蓮步輕移間,便如一團華彩漸漸迫近。
慧貴妃到底按捺不住,輕輕哼了一聲,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以此抵擋那麗人身上傳來的迫人薰香。
慎常在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大安,口中道:“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臣妾聽說娘娘身上大好了,特意過來看望娘娘。”說着又向慧貴妃請安不迭。
皇后含笑吩咐了“起身”,又囑咐“賜座”。阿箬方纔敢坐了。
慧貴妃慢慢轉着手上的鴿血紅寶石戒指,笑了笑道:“慎妹妹的氣色真好,看着白裡透紅的,跟外頭廊下的桃花似的,粉面含春哪。看妹妹這滿面春風的樣子,想來昨兒皇上是歇在你那裡了。”
慎常在聽她語氣含酸,便訕訕地笑笑:“姐姐說笑了。”
“說笑?”慧貴妃輕嗤一聲,“妹妹日常見着皇上,恩情長遠,自然是把這恩寵當說笑了。不比咱們,三四日才見皇上一次,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敢說笑呢。”
慎常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垂了臉不去接她的話。
慧貴妃看在眼裡,益發以爲她是一味地得寵所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心中更是愀然不樂。慧貴妃的父親高斌自皇帝登基以來就是前朝最得力的臣子,與三朝老臣張廷玉一起輔佐,如同皇帝的左膀右臂。她在後宮又得寵,哪裡受得了這樣的氣,便打量着慎常在道:“慎常在今日打扮得好顏色好豔麗,不知道的還以爲常在不是來看望皇后娘娘病情,安慰娘娘喪子之痛的,倒像是來看熱鬧湊笑話的。”
慎常在猛地一凜,忙賠着小心道:“皇后娘娘鳳體見好,臣妾這麼打扮也是來應一應娘娘的好氣色。另外一樁……”她轉臉對着慧貴妃嫣然一笑:“皇后娘娘盛年體健,又深得皇上眷顧,要再得十位八位皇子也是極容易的事。貴妃娘娘說是麼?”
慧貴妃被她這麼一說,方知她口齒厲害,果然有皇帝喜歡的地方。當下當着皇后的面也不好再說什麼。
皇后和顏悅色地笑道:“你的心意本宮都知道。你做了那麼多的事,本宮和貴妃難道還不知道你的心意麼?貴妃不過是和你說笑話罷了,也是把你當個親近人而已。來,你坐近些,好多話貴妃都要和你說呢。”
慧貴妃脣邊凝了一點笑渦:“可不是,妹妹如今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聽說不日還要擡了貴人呢。咱們不指望着妹妹,還能指望誰呢?”
出了長春宮,阿箬扶着宮女新燕的手走得又快又急,一陣風兒似的。新燕知道她是着了惱,越發不敢言語,只得小聲勸道:“小主走慢點,走慢點,仔細腳下。”
阿箬走得飛快,驟然停下腳步,鬢邊垂落的珍珠紅寶串兒沙沙地打着面頰,好像是誰在扇着她的耳光似的。她順手狠狠一揪,將髮髻上累絲鳳步搖一把扯了下來摜在新燕手中,恨恨道:“什麼勞什子,也來欺負我!”
新燕嚇得臉都白了,捧着那累絲鳳步搖道:“小主,這可是皇上賞的,您瞧滿宮裡的小主,嬪位以下哪裡能戴紅寶呢?都是皇上疼您的心意啊。”
阿箬走得額上微微冒汗,站在紅牆底下氣咻咻地揮着絹子:“皇上賞我的?皇上賞我的多了去了!”
新燕忙賠着笑道:“可不是。皇上哪一天不賞賜咱們這裡,饒是嘉嬪生了皇子,皇上像得了個鳳凰似的,也不過這樣賞賜罷了,奴婢瞧着許多東西還不如咱們的呢,嘉嬪不知道多眼紅。皇上到底還是寵愛小主您的呀!”
阿箬撥着手腕上一串明珠絞絲釧出神,慢慢道:“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麼?”
新燕喜滋滋道:“可不是,滿宮裡不是都在說,小主雖然位分低些,但論寵愛,誰都比不上您呢。”
阿箬怔了怔,忽然虎起臉,反手就是一個耳光:“皇上對我寵不寵愛,也是你能議論的麼?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036 蛇禍(二)
新燕不知她爲何發怒,嚇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一聲也不敢哭,只捂着臉低低說:“小主,出來有些時候了,咱們還是回去吧,要不然嘉嬪娘娘又有的排揎了。”
阿箬輕哼一聲,不以爲然道:“排揎?我若有些好故事告訴她,她更有的排揎呢。”
海蘭伏在角門邊,一身暗色彈花織錦斗篷將她的身形掩飾得不露痕跡。她悄聲道:“江太醫來了之後,姐姐的風溼好些了麼?”
如懿撫着膝蓋道:“好多了。”
海蘭低低道:“姐姐好多了,皇后的病也日漸有起色。說來奇怪,病的時候就病得那麼厲害,說好了也好得那麼快,昨日居然可以下牀了。”
“她是心病。有心讓自己好起來,總是能好的。”
海蘭輕輕“嗯”了一聲:“眼下後宮里人不多,皇太后本來打算選秀,可端慧太子剛過世,皇上也無心操辦。今日聽說皇太后選了幾家公卿的格格養在身邊,表面上說是鞠養閨秀,伴她老來之樂,想來都是將來爲皇上充實後宮準備的。”
如懿輕輕一嗤:“如今皇后不大好,後宮的一大攤子事情都交給了太后,太后自然要盡心盡力的。都選了些什麼人?”
海蘭掰着指頭道:“總有三四個,其中最出挑的便是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侍郎永綬的女兒葉赫那拉氏。聽說太后喜歡得緊,一直帶在自己身邊親自調教呢。”
如懿關切道:“別總想着別人。如今你如何了呢?”
海蘭默默道:“我還能如何?老樣子罷了,只能牽住皇上的心不走而已。”
如懿蹙眉道:“便這樣艱難麼?”
海蘭猶豫片刻,還是道:“皇上很喜歡阿箬,聽說過了端午就要封貴人了。若是有個一男半女,成個主位也不是什麼難事。”
如懿一想起阿箬當年紅口白牙冤枉自己的事,便覺得刺心無比,恨聲道:“她便這樣得意麼?”
海蘭道:“得意自然是得意的。皇上這麼寵愛,又是賞賜又是召幸,她阿瑪也在外頭得意,每年到了治水的時候,總用得上他。可她猶是不足,成日家在宮裡打雞罵狗的,也不知哪裡不好了。細想起來,她這樣的人總是貪心不足的。”
如懿想了想,忍耐着道:“如今也急不來。你且護着自己要緊,不用替我多籌謀。”
海蘭正要說什麼,卻見凌雲徹踢踢踏踏地走過來,不耐煩道:“時辰差不多了,海貴人趕緊走吧。總在這兒磨蹭,耽誤了您的大好時光。”
海蘭得寵多日,見慣了旁人的奉承,冷宮這兒雖不能進去,但來往亦是自如,何曾聽過這樣的話,當下就冷下臉來。還是如懿在裡頭拍了拍門暗示她不要理會,海蘭念着往後總有再來的時候,總要靠着凌雲徹通融才行,少不得忍着氣走了。
如懿見凌雲徹這般口氣,倒也不惱,只淡淡道:“這麼些日子了,還放不下舊事睜開眼睛看看前路麼?”
言畢,她便轉身進了自己屋子。雲徹頹然坐倒在冷宮的角門邊,睜眼看着墨黑的天色,眼前浮起嬿婉清麗柔婉的面龐,心中不覺狠狠一搐,像被一把生滿了鐵鏽的鈍刀狠狠劃過又來回切割着似的。他下意識地去摸懷裡的鹿皮酒囊,那裡頭是他最愛喝的摻了雄黃的白酒,氣味又甘又烈,別有一股沖鼻的氣息。他擰開蓋子正要喝,驟然想起裡頭的如懿從前說過的話,想想也是無趣,便睜着眼睛打算獨自守完前半夜,然後和九宵換了去睡覺。
他模糊地想着,不覺有睡意慢慢襲來。左右冷宮這裡沒有旁人過來,打個盹兒也是尋常的。他便索性閉上眼睛,由着自己睡去。
凌雲徹被驚醒是在夜深時分,他估摸着自己才睡了一兩個時辰,腦袋裡還昏昏沉沉的,卻聽得離角門最近的屋子裡傳來一聲又一聲壓抑而畏懼的低呼聲。在冷宮待了這麼久,他認得出那聲音,是如懿和惢心倆主僕的。他也意識到,這樣驚恐的低呼,一定是出了很大的危險。
他迷糊的腦袋驟然醒轉過來,幾乎是本能地從腰帶上解下鑰匙開了角門直衝進去。
眼前所見幾乎讓他目瞪口呆。傾盡他一生的閱歷,他也沒有看過同時幾十條蛇在地下悠遊地扭動着軀體,慢慢地往牀鋪的所在靠近。且不說那膩滑陰森的軀體,噝噝冒出的陰惻惻的聲音,光那種腥氣,就已讓牀上兩個僅着單衣的女子嚇得面目無色,魂飛天外了。
惢心見了他進來,如見了天降神兵一般,幾乎是喜極而泣:“凌大哥!快來救我們。”
雲徹被這一句“凌大哥”喚得回過神來,幾乎是本能在驅使着他背過身轉身逃命而去。不錯,多年的鄉間生活教會他的,便是分辨有毒和無毒的蛇。而這些蛇,分明都是有毒的。趁着現在那些蛇壓根兒沒注意到他,他如何能不拔腿就跑。
恐懼和惜命的情緒幾乎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口,他轉身的一瞬間,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呼喝:“凌雲徹!”
他轉過臉,看到縮在牀鋪一角的如懿,分明已經是滿臉的懼色了,卻還強撐着護在惢心身前,硬撐着一臉的鎮定,拿被子死死捂住自己。
兩個弱女子,兩牀薄被,如何能抵擋羣蛇的來襲。任意一條蛇只要輕輕咬齧一口,除了死,便再沒有別的活路。
可是他,不能硬生生拒絕這樣的神情,來自一個女子的神情。他狠一狠心,從懷中掏出鹿皮酒囊,朝着羣蛇環伺處用力潑去。那酒中含了些許雄黃,本是蛇最忌諱害怕的。果然所潑之處,那些蛇都紛紛退避,行動也遲緩了好多,連口中的噝噝聲也弱了下去。他趁着此時找到落腳之地,拔下腰刀趁着一股勇氣胡亂揮去。
牀鋪上的二人嚇得面無人色,只看他左揮一刀右揮一刀,刀鋒所及之處,那些蛇都斷成兩截,心下稍稍安穩起來。誰知凌雲徹揮得大意了,一條蛇只被削去尾巴,大半個身體藉着刀子的力量飛了過來。如懿擋在惢心跟前,一時不防,卻見那蛇冰涼的身體落在了自己手腕上。如懿噁心得渾身都發毛了,纔要伸手揮開,卻覺得手背上忽然一涼,像是有什麼細小而堅硬的東西冰冰涼而尖銳地嵌了進去,還未覺得痛便一陣陣麻上來。
如懿只覺得頭暈目眩,胸口一陣陣地憋悶上來,身子一軟便歪在了惢心懷裡,惢心驚呼道:“小主,小主你怎麼了?”便慌慌張張地擡起如懿的手:“小主你的手背怎麼都黑了?”
那邊廂凌雲徹才手忙腳亂處置了蛇,眼看都死透了,卻聽得惢心沒命價慌起來,忙轉頭去看。他一人應付那些毒蛇,本就出了一身的虛汗,此刻看到如懿面如金紙,心下一慌,那一層本已涼透的虛汗又逼了上來。
如懿雖然身上逐漸失了力氣,但腦子裡還清楚,便低下頭就着傷口一吸。她本是毒性發作虛透了的人,這一吸本吸不出什麼。惢心卻明白了,忙要探頭替她吸去手背上的毒液。雲徹立即攔下了,搶在前頭附着如懿的手背將毒液一口一口吸了吐出。
惢心看得目瞪口呆,雖然說男女大防,但云徹所爲,一切都是在救如懿的性命。她愣了半晌,趕緊倒了茶水來給雲徹漱口。雲徹吸了半日,見如懿手背上的黑氣盡數散去,臉上也只剩了蒼白,而不是那種駭人的金色。他鬆一口氣,腳下微微一軟,坐在了地上緩過勁,一擡眼竟見如懿臉上微紅,眸中帶了一點羞澀,側轉身去。
他知道自己是犯了男女大防,但不也是救她的性命麼?這樣的念頭一轉,不知怎的,自己臉上也熱辣辣起來。他掩飾着拼命漱了口道:“還好,那蛇是被砍了一半的,嘴上沒力,咬得也不深,否則大羅神仙在也沒用了。不過丫頭,你還是得找找有什麼解毒的藥給她敷上。”
惢心翻箱倒櫃找出了上回江與彬留下的一盒子牛黃丸,取了一點給如懿放在嘴裡嚼了,又慌道:“還能找什麼解毒的?”
雲徹看惢心對這些事不通,又慌得手忙腳亂的,便急道:“這些蛇都是蝮蛇,你得找些清熱解毒、涼血止血的藥來,什麼夏枯草、半邊蓮、生地、川貝、白芷之類有麼?”
那都是尋常的藥物,惢心連連道:“有,有。”
雲徹吩咐了惢心把藥嚼碎了敷在如懿傷口上,自己也嚼着服了些,又取一份煮上等會兒讓惢心喂如懿喝下,道:“明日我去告訴太醫一聲,請他再來看看,應該就無妨了。”
惢心千恩萬謝道:“還好凌侍衛在,否則今日小主的安危就懸了。本來,本來……這吸毒該是奴婢的事。”
雲徹點點頭道:“本來是該你的事,但你一個小女子,身體自然不如咱們男人。要是你也損傷了,誰照顧你們小主呢。”他自嘲地笑笑:“我就是這麼條賤命。”
如懿聽他這般自嘲,有心想說什麼,嘴脣張合着卻無半分力氣,緩了半日神,才吐出一句:“多謝。你得去看看太醫。”
惢心一壁撒了草灰小心翼翼打掃毒蛇的屍體,一壁接口道:“是要多謝凌侍衛,今日若不是您在……”
雲徹看了看地上的蛇屍,仰頭看了看屋頂的瓦片,踩着凳子上了桌子,頂起瓦片一看,問道:“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惢心搖頭道:“小主和我在外頭洗衣服,什麼都沒聽見。”
雲徹跳下來道:“房上的瓦片鬆開了,想必有人往裡頭的樑上繞了蛇進來。蛇身上血涼,動作遲緩,晚上你們熄了燈火,人身上的熱氣就凝在一個地方不動,自然會慢慢吸引這些蛇過來。”他擡起頭,目光炯炯:“你們到底得罪了什麼人?”
037 暗涌(一)
“得罪人?”惢心吃驚道,“咱們都在這兒了,還能得罪什麼人?”
如懿躺在牀上,吃力道:“就是因爲咱們得罪了人,所以都在這兒了。你還不明白麼?”
惢心面上一驚,下意識地掩住口,便道:“幸好凌侍衛手上帶着雄黃酒,還能抵擋一陣。否則可真是着了人家的算計了。
凌雲徹緩過精神來,慢慢道:“我平素愛喝幾口雄黃酒,就是因爲冷宮這兒溼冷,什麼蛇蟲鼠蟻沒有,喝着帶着都是防身罷了。只是這蝮蛇雖然是常見的,
但一下子冒出那麼多條來,也着實是出奇。除了故意,要說是意外偶然,也是不可能的。”他拱拱手:“小主自己多保重吧。
惢心急得拉住凌雲徹的袖子道:“凌侍衛,要再有這樣的事,可怎麼辦呢?”
雲徹淡淡道:“明兒給你們捎點雄黃扔進來,牆角四處都灑一點,自己提防着吧。
他說罷轉身便走了。如懿縮在被子裡,一陣一陣聽得心驚,只睜着眼看着窗外枝丫被風吹得亂舞,像是無數鬼爪子張牙舞爪的揮着過來,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她霍地坐起身來,一背脊的虛汗被風一撲,鑽心地涼。惢心端了藥進來,見她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忙拿衣服給她披上:“小主這是怎麼了?別被冷風撲了熱身子,又招來什麼不好。”
如懿只得道:“方纔有點嚇着了。”她撩了撩頭髮道:“藥好了麼?我身上還難受的緊,好歹拿一點喝喝。”
惢心忙端了藥喂到她的脣邊,道:“小主先胡亂喝一點罷了。明兒江太醫過來,再仔細找他瞧瞧,好好開個方子。”
如懿喝了藥,想着毒性還未完全退去,昏昏沉沉地便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果然江與彬趕着就過來了,如懿心裡念着雲徹辛苦奔勞的好處,原先看他那一層鄙薄也退了些許。江與彬仔細給她搭了脈,連聲道:“幸好昨晚救治得快,否則便是大禍了。等下我得給凌侍衛也去瞧瞧,他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啊!”說着看惢心:“也是我的大恩人!說完他又留了好些清熱解毒的草藥,一樣一樣囑咐了惢心調弄,又多多地留下雄黃之類的藥粉,替惢心和如懿撒在了角角落落處。
江與彬問起惢心素日吃風溼藥湯的效力,惢心錢錢笑道::
“也不過那樣罷了,哪裡那麼快見效呢。”
江與彬的面上閃過一層疑雲:“這一個月來,你們都按時吃藥了麼?
惢心奇道:“巴巴兒地費了那麼多才請了你來治病.,怎麼會不按時吃藥呢?
江與彬道:“方纔我搭過小主的脈,蛇毒沒有大礙,但是風溼一直還是老樣子。按理說你們的風溼不深,我給你們開的藥也算藥效強力的,雖不能馬上見效,但是總能有些起色。”他見如懿手裡打着絡子做活兒,耳朵卻一直聽着,索性也不瞞着,道:“微臣這些日子給冷宮的許多嬪妃瞧過病。雖然也有得風溼的,但那都是積年在這裡的老人了,陰溼許久,加上年紀漸大,自然容易得風溼。只是小主和惢心年紀還輕,又吃藥調理着,屋子也不算是冷宮裡最陰溼的地方,爲什麼風溼會一點也不見起色?”
如懿與惢心面面相覷,也說不出什麼來,倒是惢心問道:“會不會中毒?”
江與彬搖頭道:“世上沒有這樣的毒。倒是小主和惢心都是虛寒的體質,倒是真的,其他實在把不出什麼。”
正說話間,外頭牆下的圓洞裡陸續塞進飯菜來,哪些冷宮的嬪妃們一一去領取了。等到人都散去,又送進兩份飯菜來,惢心知道是她們的,便出去端了進來,飯菜雖然簡陋,倒也不腐壞,不過是兩份米飯,一份清炒苦瓜,一份水煮豆腐和一份醬油拌茭白。
江與彬蹙了蹙眉,心疼的看着惢心到:惢心,你們每日就吃這個,一點葷菜都沒有?“
惢心擺好筷子,笑道:“我的好太醫,這飯菜不餿不壞就不錯了,這都費了我和小主好大的功夫花銀子才求來的呢。否則吃哪些豬狗不食的飯菜,那裡還能熬到你來的這一天。“
如懿笑道:“好了。江太醫才說一句話,偏你有那麼多話說。前幾日是清明節氣,有一碗燒田螺肉送進來。逢着年節,總還見點葷腥。”
惢心撇嘴道:“什麼葷腥,一股腥味纔是。不過就是螺絲、鴨血和蚌肉之類的,素菜也反反覆覆就這麼些。”
江與彬當即變色道:“你說真的?”
如懿見他臉色不好看,即刻放下筷子,疑道:“這些飯菜有什麼不對的麼?
江與彬肅穆了神色道:“微臣剛說過,小主和惢心都是虛寒體質,這些食物又都是大溼大寒的,小主與惢心一日三餐吃這個,加重了體內的寒氣,難怪風溼久久不見起色。原來是在這些地方。
如懿默然,一顆心緩緩、緩緩沉到了底處。原以爲昨晚的蛇便己經是殺招,
不承想這裡還藏着天長日久的厲害在,卻是自己留意萬分也留意不到的事情。
惢心惱恨道:‘怪道呢,還以爲咱們是花了銀子通融的,飯菜才和別人不同些。原來是有人做了手腳”
江與彬臉色沉重,道:“若說無心,斷不能頓頓都這樣。這些東西本是無毒的,也不相剋。只是飲食用藥,體熱的人不能過多溫補,虛寒的人切記寒涼。寒涼不是說生食冷食,而是性寒的東西。像小主和惢心的體質,便是碰不得這些的。”
賽心發愁道:“那可怎麼辦呢?除了這些,咱們也吃不上別的。”
江與彬看着窗外晴和的日頭,分明是四月時節春暖花開,在這日頭也照不透的地方,卻只有淒寒徹骨。偏偏便只有這兩個女人熬在這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年深日久……
他一想到年深日久,他們還在此處,便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彷彿是一陣冷風逼近了骨子裡,透心徹涼。
如懿深吸一口氣,緩緩搖頭道:“沒有辦法。送這些飯菜的人既然有心,如果看到咱們不吃完,或是悄悄倒在哪裡,便知道是起了疑心了,更不知道要用什麼法子來謀害我們。與其如此,不如就安他的心,照吃照睡就是了。“她斜睨了江與彬一眼:”至少江太醫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江與彬心中暗贊她的沉穩,便道:“微臣會找些溫熱滋補的藥物給小主和惢心慢慢調養,希望能化去食物的溼寒之氣。至於其他的事,昨晚已經這樣險,若有什麼輕舉妄動,反而讓殺身之禍來的更早.”
江與彬如此囑咐了一般,惢心便送他到了門外,自也不能遠送,只得回來。
如懿看着桌上的飯菜,往日爲了活下去,她拼命保重,每頓飯都吃的乾乾淨淨。如今看着這些東西,竟像慢毒一般,天長日久積累在自己身上,如何還能下嚥。
惢心進來掩了門道:“小主,昨晚的事你疑心是誰?”
如懿一下一下叩着桌腳,極力平緩着自己的情緒,緩緩道:“我還能疑心是誰?不過是想起當年驚蟄的時候,怡殯宮裡突然掉下條蛇來。你不覺得事情有些關聯麼?”
惢心凝眉道:“小主覺得,害咱們的人就是害怡殯的人?那事本來就是一氣的。
如懿微微點頭,看着廊下叢生的雜草蕭蕭,黯然道:“只是如今我們哪怕想到了是誰,也沒有辦法。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不要不明不白丟在這兒就是了”
主僕倆默默地守着,照舊過活,到了午後時分,卻見外頭一包東西“啪”地丟進來,如懿正在院中晾曬衣服,拾起一看才知道是凌雲徹丟進來的一包雄黃。
她感念他的細心,更兼昨日救命的勇氣,也不管他在不在,對着角門邊便誠懇道了聲“多謝”。
自進了冷宮,如懿滿心的怨恨與不甘,更兼對世人冷了心腸,除了海蘭與惢心之外,再加上如今一個江與彬,其他人是一個不信,一個不聽。無論誰落在她心裡,都是帶着當初害她的疑影的。
可是經了昨夜那一番事,即使是再冷的心,也不覺生了一份暖意,彷彿一點涓涓的細流,潤澤了乾枯的心扉,叫她知道,這世上總還有熱心腸願意對人好的人。
或許這一點溫暖,足以讓她覺得人世蒼涼,不那麼風寒逼骨了。
如懿這樣想着,凌雲徹卻沒那麼福氣了。這一日傍晚他去領自己和九宵的那頓晚飯,才走到冷宮的甬道口,不知道哪裡闖出來幾個力大無比的侍衛,把他摁倒在地,只問了一句:“你便是凌雲徹?”
雲徹才答應了一聲,那拳頭便不分青紅皁白地打了上來。他是宮裡混久了的人,知道一定是哪裡得罪了人,也不敢分辯,只護住了要害咬着牙一聲不吭。那拳頭落下來如雨點一般,每一下都是下了狠手的。起初還覺得痛入骨髓,漸漸也麻木了。就像他一直以來的生活,除了忍耐,還是忍耐。因爲反抗,只會招來更大的痛苦。
好一會兒,那幫侍衛看他乖乖承受,也不反抗,便也打累了收手。其中一個趾高氣揚道:“知道爲什麼打你麼?”
雲徹抱着頭伏在地上,一時也爬不起來,只道:“小人無知,請大人指教。”
另一人“嘿”了一聲道:“原來你還真是個糊塗的!當你有幾個膽子呢,連咱們小主的事都敢得罪!還打算英雄救美,哪天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領頭一個抱着肩膀,冷笑道:“咱們小主如今是有皇子的,誰敢不睜開眼睛看看清楚,敢擾了她的好事。真當是不要命了!這次權當你是無知,以後你就牢牢記着,你在冷宮只管是守門的,要是連救命的事也管,便是搭上你自己的性命了。”
說完,幾個人一使眼色,便四下散了。
雲徹伏在地上,緩了半天的勁才爬了起來,試着動了動手腳,發現還好沒傷了筋骨,便慢慢往廡房裡走。九宵見他這個樣子回來,也嚇了一大跳,來不及去問晚上的飯菜如何,忙要拉了他細問。雲徹簡短應付了幾句,便趕緊找出傷藥來自己抹了。夜間旁人問起,只說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人,便也應付過去了。
次日傍晚時分,趙九宵看他受傷,便幫着去領晚飯。
雲徹坐在門口,身上的傷雖沒傷及筋骨,卻輾轉反側痛了一夜,他沒有睡好,便覺得疲倦難耐,心中更含了一包窩囊火氣無處發泄,深悔自己那日莽撞進去救人,白白連累自己捱了一頓打。
他正懊惱,只聽身後的門上篤篤幾聲響,有年輕女子輕聲喚:“凌雲徹。”一包薄薄的東西隔着牆頭“譁”地飛落下來,他順手撿起一看,卻是一雙鞋墊子,針腳納得又細又密,顯然是新納的。
038 暗涌(二)
雲徹心頭微微一暖,自從他入宮當差起,便再也沒人替他納過一雙鞋墊了,他一笑,牽動嘴角的傷,不覺生了幾分懊悔,更兼了一份難以言說的畏懼。他擡起頭,看看甬道之上細細窄窄的一痕天空,灰撲撲的,好像隨時會變成一條勒死人的繩索,套在自己的脖頸上。他一狠心,隨手將鞋墊從牆頭拋了進去,以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口氣冷冷道:“自從進了宮就沒穿過別人送的鞋墊,怕穿上了走到閻王跟前去。”
裡頭輕輕笑了一聲,忽然笑聲止住,換了一種驚疑的口吻:“你的臉怎麼了?”
想是裡邊的人看到了他臉上的傷,他索性也不瞞着,粗聲粗氣道:“那天是我莽撞了,只想着你們的命,忘了自己也是一條命。”
有片刻的沉默,如懿已經明白過來,雖然明知他看不見,卻也是深深一福到底,“抱歉,是我們連累你。”她輕聲道,“傷要不要緊?”
雲徹聽她並未因爲自己的呵斥與粗暴而負氣而去,轉念想見當日救與不救原在自己一念之間,如何能怪旁人,心下便先軟了幾分,換了稍稍溫和的口氣:“不要緊,都是皮外傷。”
如懿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否則我與惢心心裡更加過意不去。那麼,知道是什麼人打的麼?”
雲徹猶豫片刻,想起領頭一個侍衛的話,便道:“他們說了一句,什麼有了皇子的小主,其他我便不知道了。”
如懿心頭悚然一凜,便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她撿起那包鞋墊道:“這雙鞋墊是惢心納了一個下午的,還望你能收下,也算我們盡一點感激之心。”
雲徹想了想道:“如果再加一瓶跌打藥給我,就算是謝我了。”
如懿聞言,不覺含笑:“那就謝過凌侍衛了。”
如懿回到房中,囑咐惢心挑了一瓶最好的跌打藥和鞋墊一起送出去,自己只是坐着出神。惢心回來見如懿只是坐在桌前發怔,便道:“小主這是怎麼了?”
如懿淡笑道:“我只是聽凌雲徹方纔說起,說打傷他嫌他多管閒事救人的人說起,是有皇子的小主吩咐他們做的。”
“有皇子的小主?”惢心臉色微微一變,“宮中有皇子的小主,只有純妃和嘉嬪,難道是她們?”
如懿只是沉默不語,惢心越發猜疑道:“純妃有大阿哥和三阿哥,可是她與我們還算親厚,嘉嬪雖然不太與咱們來往,言語上又厲害,喜歡落井下石,拔尖搶乖,但比起慧貴妃她們,也算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難道會是她?”
如懿搖頭,給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慢慢道:“如果你受了我的指使去害人,會不會當着人家的面提起是誰指使的?哪怕是含含糊糊的影子話都不會落下。”
惢心即刻明白:“小主是說那些人是故意的?”
如懿微微一笑,看着杯中的白水道:“水至清則無魚。凡事太分明,反而落下疑影,她們非要給我來這一招移禍江東,反而告訴我是哪些人更可疑。”
惢心皺眉嘆了一聲:“可惜咱們知道歸知道,也不能如何防範,只能求菩薩保佑,讓她們無心顧忌咱們就是了。”
如懿揚眸淺笑:“這樣的事,咱們做不到,海蘭卻一定做得到。”
因着皇后喪子,皇帝膝下的實則只有三子一女,且三位皇子都是庶出,實在違背皇帝一心立嫡子爲太子的心意。這一年暮春,便由海蘭提議,因爲後宮屢屢失子,有傷陰鷙,爲求多子,皇帝與皇后便攜了後宮嬪妃,相隨去圓明園伴駕。一則散散心,二則也希望藉此機遇可以讓宮中多些子嗣,三則也暗合了太后的心意,將自己收在身邊年齡頗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讓跟着去了。
果然到了圓明園中不久,陸氏不過十五歲,因着年輕美貌得到聖意垂顧,不久便封了慶常在,在皇帝身邊很得恩寵。加着玫嬪舊愛難失,新寵又當道,如此一來,圓明園中愈加熱鬧,便越發顧不上宮裡的情形,如懿也稍稍緩了口氣。
只是聽着這樣新寵舊愛的消息傳來時,如懿起初仍布面有些絲絲縷縷的驚痛,一點一滴觸及心房,蜿蜒直刺下去,漸漸地,便只剩了酸楚。每每這個時候,便會想起,那年的煙柳濛濛時節,與皇帝的初遇。
彼時,她還是高門玉樓裡的深宅閨秀,因着表姑母嫁得那樣高貴美好,也生出了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她知道的,她會嫁到皇室。卻極想,與姑母一樣,承擔起一個家族的榮華,步步踏在紫荊城的朱門錦繡之內。可是偏偏,齊妃的親生子,皇后撫養的三阿哥弘時,中意的人並不是她。一個錯失,眼看着他削爵,去宗籍,逐出玉牒,最後賜死。
一顆心除了驚惶不定,更有一重快意。他是那樣看不上她,寧願去喜歡不該喜歡上的人。於是那樣尷尬的時候,遇到了如今的夫君。
當時皇帝僅剩下的兩位成年的阿哥里,五阿哥豪放不羈,四阿哥端穩持重之餘卻不失一段玉樹風流。明明是身世普普的皇子,卻偏偏更像一個“騎馬倚斜陽,滿樓紅袖招”的偏偏濁世公子。
那一瞬間,便動了心意,忖度着哪怕他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的人,便也顧不得自己既一顆芳心了。
在冷宮的侵淫裡,或是深宮靜院午夜醒轉,夢醒衾寒的時候,會憶起很多年前,姑母與當今太后安排着他們見了一次。
姑母含笑輕聲喚着“青櫻”,她便輕輕巧巧,蓮步姍姍,從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風後轉出來,杏子紅透紗繡牡丹含露閃緞長裙緩緩漾起一點漣漪般的微瀾,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白玉鷓鴣櫻桃佩都微微搖曳,彷彿一朵綻放在暗夜微風裡的紅薔薇。
不,她如何不想保持大家閨秀的沉穩篤定,安寧無波,而是,實在是在屏風後一定窺視的害羞,讓她晃了晃心思,願意捧着一顆一瓣一瓣綻放的胭脂色的心,一直一直沉靜下來,沉到塵埃的底處去。
那時她也不過是三四歲,單衫杏子紅,雙鬟鴉雛色。
一轉身,一擡頭,眼簾裡撞人了以爲可以依靠一生的人。那時候的他,不過是一襲月華色淡淡青衣,袖口是極素淨的暗色花紋,仔細瞧去是唐棣之華的圖紋,腰間只一根明黃色帶子,曉諭皇子身份。
她無端地便想起那一句:“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怎麼會遙遠呢?如果是真切的緣分,再遠,這個人也會來到你身邊。
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淡淡含笑間,便是清明天際朗月入懷。可是他即便那樣笑着,也難免有一分失勢皇子的蕭索,蕭蕭肅肅,若孤鬆獨立山巔之風。
她一貫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顫了顫,生了一股相憐之意。
真的,是君須憐我我憐君。他有他身世的不堪,自己也有自己的難爲。
然後,亦見過一兩次。不過是姑母或者當今太后的安排。
她替太后抄書,他來請安,有時替他磨墨,喚一聲“青櫻妹妹”。她擡起頭來,並沒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過,就是相視一笑罷了。
還有一次,是陪着滿宮的嬪妃們在清音閣看戲,有一出是他點的,便是《牆頭馬上》。戲臺上的戲子歌舞泣笑,唱的是別人的人生百態。她卻被一闋引子惹動了心腸。: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忽然便沉了心思,擡起眼。正望見他也含了一縷笑,沉沉望住自己。就是這段,遙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彷彿暮春裡遲遲未開的花苞,忽然一陣春風至,便張開了重重心瓣,露出一點杏色的蕊。
身邊有花朵薰然的陶陶氣味,好像一整個春天的,都留在了身邊,遲遲不去。
爲着這個,她便肯了。肯只是一個側福晉的地位,肯按下一顆欲比天高的心,肯容忍他的身側枕邊,眼底心間,還有旁人。
那便是一顆初見的癡心了。
而到了如今,他還能如何呢?位分也罷,恩寵也罷,一直引以爲依靠的,不過是他口中常說的三個字:你放心。
可原來,到了放心的時候,卻徹底沒有讓她放心過。
還不如海蘭,從來不深愛,所以不看,不聽,不信,倒安安穩穩,平安富貴了。
如懿一副柔腸百轉千回,正凝神間,卻見惢心匆匆轉進房裡道:“小主,海蘭小主剛讓人從圓明園遞來的消息,老爺他——過世了。”
039 心志(一)
這一驚真當是非同小可。如懿還沒將這句話在心裡過一過,便覺得一個悶雷在腦中轟炸開來,徹底暈了過去。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悠悠醒轉,睜開眼看着窗外清冷的星光,那星子微白的點點寒光,冷得透到了心底。
她的父親,竟就這樣死了?
惢心傍在她牀邊,啜泣着道:“小主,老爺死的時候府裡已經很困窘了。小主是知道的,就着孝敬皇后母家承恩公的恩典,這些年傳下來,到咱們這兒已經是內囊都上來了。又因着景仁宮皇后的事,其實很多親眷都不來往了,田莊上的收成也斷斷續續的一年不如一年。多少還是倚靠着小主在宮裡的位分,日子還能將就着過些。如今……如今小主進來這兩年,府裡的一大家子人不知道多難過呢。如今是樹倒猢猻散,聽說老爺臨終的時候,牀前只剩下夫人和小少爺、二小姐三個了。”
熱淚流過肌膚有刺痛的感覺,她的魂魄早已飛到了舊日的閨閣,只聽着自己的聲音空洞地問:“烏拉那拉氏有那麼多親眷,難道都死絕了麼?”
惢心含着滿眶熱淚,低低道:“小主難道不知道麼?所謂親眷,都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時的熱鬧。真正到了有難的時候,一個一個逃得比八竿子還遠。如今府裡只剩下個虛名,老爺死了宮裡只賞了二百兩銀子,裡裡外外連個喪事都弄不周全,還是海蘭小主想盡了辦法,送了五百兩銀子出去,這才勉強像個樣子辦起來了。”
曾經朱門繡戶的烏拉那拉府邸,歷代后妃輩出的豪門大族,原來轟轟烈烈之後,也不過是人丁凋零,家財散盡,落得個高樓轟然塌的結局。
她的幼弟不過十歲,她的妹妹更小,才八歲。而母親已經老了,四十多歲的年紀,身上長年病痛不斷,需得延醫請藥。家中境況好的時候,每常還有太醫出入問安,那不僅是醫術高明,更是一份榮耀的象徵。
非得皇親國戚,不能如此。
而今呢?而今只怕連請個尋常大夫抓服藥都不能了吧?她雖然知道父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漸漸頹敗,可如今驟然離去,未嘗不是世態炎涼刺激着他日漸老弱的心啊。
如懿睜着眼,任由淚水矇住了眼睛:“阿瑪到底是什麼病?纔會走得這樣快?”
惢心道:“聽來報信的人說,從去年秋天就不大好,斷斷續續地痰裡帶血,到了今日早起一口痰涌上來堵住了喉嚨,還來不及請太醫,就過去了。聽說這之前,也求爺爺告奶奶請了許多大夫,但不是拿不出銀子請好大夫,便是人家瞧不上咱們的門第不肯來。所以老爺的病,是拖壞了的。”
如懿掙扎着起身,撲到門外,哭着道:“惢心,我要去見我阿瑪,見我阿瑪最後一面!”
惢心忙拉住她道:“小主,小主,您別傷心壞了。咱們出不去,咱們一輩子都出不去的呀!”
熱淚洶涌而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她原是被困在了這裡,如同夜鶯失去了啼聲,鳥兒被折斷了翅膀,生生困在了這裡。
即便是最困窘痛苦的時候,她都沒有這樣痛恨過,痛恨過自己身在冷宮,終身不得自由。
她哭得精疲力竭,伏倒在門邊,牆根下陰冷的青苔幾乎抵着她的臉,溼膩膩的冰冷,融着她的淚:“他老人家便這樣去了,我……我卻連最後一面都見不上,連想要給他磕個頭都不能。”
如懿跪在地上,朝着南面家中的方向連連叩頭不已:“我阿瑪走之前,有沒有什麼話留下?”
惢心欲言又止:“老爺只有一句話,是說完了這句才嚥氣的,府裡說,一定要落進您的耳根子裡。”
“什麼話?”
惢心皺緊了眉頭,爲難着道:“老爺最後一句話是——青櫻,你沒用!”
額頭觸地冰冷而堅硬,砰砰地令人發昏。呵!真的是自己沒用呵!拖累了自己,拖累了家人,拖累到父親臨死,都不能嚥下這口怨氣。如懿心頭髮顫,身子一仰,幾欲暈去。
惢心忙扶住了她,抱着她的身子道:“小主,小主您要保重。您若再傷了身子,咱們府裡便真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如懿的頭貼在生冷的泥地上,以此來涼自己的心目。“指望?”她自嘲地失笑,落淚道,“還有指望麼?”
從她進冷宮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是沒有指望了。一息尚存,百般求生,只是不願意就此平白死去而已。沒有炭火的冬日裡,只能拿一牀牀被子衣物厚厚地蓋住自己,恨不能如蛇鼠般冬眠度日。偏偏只能醒着,咬着牙抵禦着寒冷,吞下冰冷難嚥的食物,苟延殘喘。風溼的痛楚在四肢百骸裡蔓延的時候,連肢體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只好像看着有人切骨磋粉,一點點磋磨着。她都一一忍耐了下來。
可是她卻忘記了,以爲能求得彼此的平安,卻疏忽了因了她的失寵被廢,本已沒落的家族,更是一切散如煙雲。
是她忘了,是她疏忽。家族的榮辱全都繫於她一身,她怎可在冷宮繼續忍耐下去,沒有出頭之日?
這一夜,她幾乎難以成眠。七月時節雨瀟瀟,風蕭條,雨亦蕭條,原本暑熱的天氣被驟然而至的冷風冷雨裹卷在一起,吹得身上一陣熱一陣涼,如同她在沸油與冰屑裡翻滾烹炸的一顆心。她聽着夜雨敲打青瓦,撲簌撲簌的冷硬聲,茫茫漫漫,彷彿是無數低低的哭泣,來自遙遠的幽冥世界。
這樣翻翻覆覆的兩夜,她自己都覺得倦極了,可是偏偏睡不着。外頭的雨無盡地下着,彷彿是替她滴着眼淚似的。終於在迷迷瞪瞪之中,她倦極,閉上了眼睛。
卻還是不安穩,往事影影綽綽恍惚在眼前。阿瑪老實,不過是個佐領,卻極疼愛這個長女。額孃的性子雖然厲害些,到底也是婦道人家,每日所研習的,不過是如何做頓好飯菜,讓全家歡喜滿意。幼妹憨稚,幼弟文氣,而她,在管束弟妹之餘,不過只懂得針黹刺繡,閨閣遊戲罷了。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歡聲笑語還在耳邊不曾散去。然而,那一日黃昏,是姑母找她入宮,那時的姑母,雍容華貴,總有着不褪的恬淡笑意,執着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與她相談。
烏拉那拉氏雖然出了她這個皇后,但底下的家道已經漸漸日薄西山。
烏拉那拉氏再沒有適齡的年輕的女兒,只有你,青櫻,年齡合適,又與姑母最親。
如果沒有女眷入宮,或者成爲皇親國戚,烏拉那拉氏的榮耀如何延續?
烏拉那拉氏的男人都不中用,只有女人,只有靠女人了。
那年的自己,還是那樣的懵懵懂懂,但姑母執着她的手那樣用力,她沒得選擇,因爲她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陡然間,姑母的臉色轉成了無限的淒厲,滿頭華髮,髮髻間的珠翠只是越發襯出她的衰老與悽苦。她穿着皇后的衣冠,那衣冠卻舊得透透的了。
姑母聲色俱厲,逼視着她:
“當年孝恭仁太后告訴我,烏拉那拉氏的女兒是一定要正位中宮的,如今我一樣把這句話告訴你。你,敢不敢?”
“寵妃?除了擁有寵愛,還有什麼?寵妃最大的優勢不過是得寵,一個女人,得寵過後失寵,只會生不如死。咱們烏拉那拉氏怎麼會有你這樣目光短淺之人?”
“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你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面子,權勢是裡子,你要哪一個?”
她被逼迫不過,只得道:“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裡子最最要緊。這一路雖然難,但青櫻沒有退路,只能向前。”
姑母終於欣慰:“青櫻,你要明白,當一個人什麼都可以捨棄之時,纔是她真正無所畏懼之時。”
她還有什麼可以失去?榮華與權位,夫君的信任,家族的前途,所有的都已失去,她還有什麼可以害怕?
有陰冷的風層層逼近,姑母穿着一襲黑衣,披頭散髮,恍若厲鬼,她氣得紅了眼睛,大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她只隱約記得,姑母死了,已經無名無分地死了很久。
姑母一壁狠狠扇着她的耳光,一壁厲聲斥責道:“烏拉那拉氏已經出了一個棄婦,再不能出第二個棄婦了!爲什麼你還能在冷宮安於做一個棄婦?做一個成爲門第之羞的棄婦?你爲什麼不記得,你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你好好活着,並不是爲了你一個人,而是整個家族榮辱!”
姑母的耳光打得又狠又準,一下一下激烈地落在她的臉上,亦抽動她已經矇昧的一顆心。姑母的身後,是老邁的阿瑪,老淚縱橫,無奈而軟弱。
如果是家道中落逼得阿瑪早早離世,那麼自己,何嘗不是罪魁禍首之一?因爲她沒有本事保全自己,所以只能眼睜睜看着家中人一一衰落,無計可施。
她的冷汗涔涔而下,姑母說得對,她如何配做烏拉那拉氏的女兒?
她自昏聵的睡夢中被自己驚醒,落得滿頭滿身的大汗,靠在粉末簌簌落下的牆壁上大口喘息。
生的感覺如此美妙,哪怕呼吸到口中的空氣帶着潮溼的黴味,中人慾嘔。但,好歹是活着,還要好好地活着。
040 心志(二)
惢心不安地替她擦拭着,卻又不敢驚動旁人,只得低聲道:“小主,小主,您是不是夢魘了?”
如懿緊緊攥着惢心的手,啞聲道:“不是夢魘,而是我的夢魘應該醒了。”她擡眼看着被水跡黴溼的牆壁,青苔絲生的牆角,永遠溼答答潮膩膩的泥土地面,冬冷夏熱的屋子。受夠了,真的都受夠了!
惢心會意地握住她的手,懂得地點點頭,只道:“海貴人不在宮裡,紙錢什麼的不大好弄進來,只好咱們自己隨意折一點,盡一盡心意。”
圓明園中連續下了幾日的雨,越發多了幾分清爽涼意。皇后坐在“天地一家春”的暖閣裡,看着廊下的青瓷大缸中新開的幾朵碗蓮,盈盈巧巧的一朵並一朵,粉潤的色澤如桃花宿雨,盈盈欲滴。皇后賞着碗蓮,逗着手邊銅絲架上的一隻彩羽鸚哥兒,問道:“皇上真的讓慧貴妃一個人搬進了韶景軒居住?”
趙一泰弓着身子恭聲道:“可不是?皇上住在九州清晏的樂安和堂,慧貴妃的韶景軒鬆柳環繞,景色絕佳不說,與皇上的樂安和堂隔岸相對,最近不過。反而是皇后娘娘與其他小主都住在九州清晏這兒的天地一家春,既擁擠繁鬧,又與皇上東西相隔,來往實在是不方便。”
皇后取過一支玉簪,笑吟吟調弄着鸚哥兒:“那按你的意思,本宮該怎麼辦?”
“皇后娘娘是後宮之主,理應離皇上最近,少不得也得住得清靜些。而且您……”趙一泰賠着笑,擡頭看了看皇后的臉色,“您也應該儘快添一個小皇子了。否則慧貴妃如今這樣得寵,連皇上新寵的慶常在和慎貴人都被撂到了後頭呢。您不怕她趕在您前頭有了位皇子……”
皇后冷冷剜了他一眼,旋即又是泰然溫和的面容:“自從進了圓明園,皇上的幾個新寵就一直想盡辦法霸着皇上。慧貴妃詩書敏捷,能重新得皇上喜愛是好事,本宮去討這個嫌做什麼?只要皇上不是專寵那幾個年輕狐媚的,便也罷了。”她微微挑眉,摸着細白如玉的手腕,冷笑一聲道:“只要慧貴妃有生皇子的福氣纔好呢。”
趙一泰忙道:“娘娘聖明。”
皇后婉然笑道:“不是本宮聖明,太后讓咱們進圓明園,就是指望那麼多嬪妃能好好侍奉皇上,給皇上添個一男半女,本宮又怎可去幹涉?倒不如做一個安靜賢惠的皇后,由着她們爭風吃醋去便罷了。”
趙一泰接過皇后手中的白玉蓮花簪,替皇后端端正正簪在豐盈的寶月髻上,笑道:“奴才明白了。難怪皇后娘娘從不屑與那些小主似的花枝招展,原來便是這個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意思。皇上看膩了她們的弄巧心思,自然會回到皇后身邊來的。”
皇后淡淡笑了一聲:“你方纔說,烏拉那拉如懿的阿瑪那布爾死了?”
趙一泰忙道:“是。剛得的消息,因是晦氣的事,也不算要緊人物,所以消息遞進來慢了些。”
皇后“哦”了一聲,扶了扶蟬翼似的鬢角,輕聲道:“雖然慢了些,但到底是要緊的事。也是烏拉那拉氏可憐,家族衰敗,阿瑪又去了。你想辦法託人送些紙錢冥器給她,讓她燒一些給她阿瑪儘儘心。”
趙一泰怔了怔:“可是宮規嚴令,宮內是不許燒這些東西的……”
皇后的笑意溫和,撥了撥那鸚哥兒鮮紅的喙:“宮規是宮規,難爲她在冷宮裡的孝心了。你好好去辦吧。”
這一夜月落烏啼,正好逢着七月十五的中元鬼節,又是如懿阿瑪的頭七之日。天不黑日頭就落了,那斜陽帶着淒厲的血紅色,像是誰把一整桶血都潑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漸漸天色亦昏暗下來,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紅黑紅地黏在了天邊。宮中林木蓊蓊鬱鬱,無數宮鴉黑羽紛騰,如烏雲遮蔽月色,迴旋於天際,映着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這無盡的黑暗之中,唯有“啊啊”哀慼鳴聲一層層遙遙散落,悸動陰氣漸深的宮闕。
到了戌時一刻,遠遠聽得鼓鈸齊鳴,佛號喧天,如懿知道是宮中中元節水陸道場放焰口的儀式了。因着太后篤信佛教,宮中分別請來法源寺的僧人、白雲觀的道人和妙應寺的喇嘛舉行法事做道場,表慎終追遠,追念故人之意,以平息亡魂,祈求宮中安泰。不僅是宮中嬪妃,連宮人們也可參與。便在昨日,如懿折了一疊紙蓮花,趁着凌雲徹當值時送給他燒了追念親人亡魂,雲徹倒也十分感激。
往年此時,如懿也會在嬪妃之中放荷花燈表達故人追思。而今時今日,她便只能在院子的廊下偷偷地燒一點紙,寄給九泉之下早逝的父親。冷宮中的人多半瘋瘋癲癲,或是早已渾渾噩噩,平日裡住得遠,自是無人來理會她們。倒是吉太嬪過來取飯食的時候看見,冷笑着幾聲道:“果然是活膩了,居然偷偷找紙錢來燒。如今太后那老妖婆一個人在宮裡,她可最忌諱這些。你可仔細着點。”說罷也不理會,便自顧自走了。
如懿蹲在那堆燒着的紙邊,火光暖烘烘地薰在她身上,才覺得暖和了好些,不像父親剛去那幾日,她總覺得冷津津的。
惢心道:“這些紙錢是好不容易送進來的,說是海貴人的意思,給小主略表哀思的。”
如懿點點頭:“難爲她了,塞在送飯的門洞裡送進來的,神不知鬼不覺。”
惢心道:“小主放心吧。嬪妃們都不在宮裡,太后肯定去看法事了,沒人會察覺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外頭一聲尖利的冷笑道:“真沒人察覺麼?你們也太膽大妄爲,無法無天了!”
如懿驟然聽得聲音,手中握着的紙霍地全掉進了火堆裡,火越發燒得高高的,差點燒到了她的衣角。還來不及反應,冷宮的門霍然開啓,只見太后身邊的成翰公公領頭進來,趾高氣揚道:“真是一羣不要命的東西,宮中嚴禁焚香上供燒紙錢這三大樣,你們居然還敢躲在後宮裡偷偷燒紙錢!真是罪該萬死!”
如懿和惢心陡然見了成公公進來,嚇得臉色都變了,只懂得跪在一旁,默不吭聲。
成公公正呵斥着,只聽一把女聲慈藹道:“冷宮是宮中禁地,她們燒紙錢固然是不對,可成翰你在冷宮喧譁,也未免太不懂規矩了。”
成翰聽得這一聲,忙嚇得彎腰守在路邊,伸手搭住一隻保養得宜、戴着各色珠寶戒指的手,誠惶誠恐道:“冷宮污穢,皇太后仔細足下。”
皇太后扶住他的手緩緩踱進來,淡淡笑道:“想本宮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來過冷宮,就當故地重遊罷了。”她目光宛然一瞥:“宮中有人向哀家舉報,中元鬼節,居然有人敢擅自在後宮燒紙錢違禁,實在是大膽。”
如懿與惢心久未見太后,只覺得她氣色越發好了,一襲綠紗繡夔龍牡丹金團壽鑲領紗氅衣配着滿頭赤金與和田玉的鈿子,更顯得她精神奕奕。
如懿見了太后,那份畏懼之色尚未從臉上褪去,倒先含了滿眼熱淚,彷彿就是不見人煙的孤魂驟然見了故人,一雙眼只落在太后面上,俯首叩了三個響頭,道:“奴婢被關在冷宮多時,太后是第一個來看奴婢的人。雖然奴婢明知要受太后責罰,但見太后精神旺健如舊、一切安好,奴婢便願受任何責罰。”
太后見她如此情真意切,也不免生了幾分感慨:“你這孩子,在冷宮裡居然還這麼惦記着哀家。”
惢心伏在如懿身邊,大着膽子道:“回皇太后的話,我家小主雖然身在冷宮,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太后,每日必臨窗祝禱,祈求皇太后身體安康,福壽延年。”
太后微微一滯,眼中閃過一絲動容,繼而環視着四周道:“哀家還以爲你安安分分待在這兒了。既有這份心意,怎麼竟然敢違反宮中禁忌,在這兒燒紙錢這麼晦氣。”
惢心嚇得一凜,忙道:“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小主的阿瑪,烏拉那拉家的那布爾老爺過世,到今日正好的頭七了,小主不是有心冒犯宮規的。還請太后體諒小主一片孝心。”
太后的神色看不出一點端倪,彷彿平靜的湖面,波瀾未驚:“孝心是私,宮規爲公。怎能爲了私心而枉顧公理。成翰,按照宮規,該當如何處置?”
成翰揚了揚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擅自燒紙錢,有違宮規,該賞步步紅蓮之刑。”
太后慢慢撥着手上的赤金嵌和田玉護甲,沉聲道:“宮規大如天,那就賞吧!”
所謂步步紅蓮,乃是取尺把長的鐵蒺藜抽到腳心,一頓責打下來,腳心腳背沒有一塊好肉,筋骨盡現。受刑之人一雙腳自此便廢了,被扶起行走時骨頭觸地,踩下血紅痕跡,宛若紅蓮綻放,乃是慎刑司七十二酷刑之一。
如懿一聽,不免冷汗涔涔而下,瞬即蔓延到了脖頸處,濡溼了領子。
惢心差點沒昏厥過去,忙拼命磕頭道:“太后,太后娘娘,求您饒了小主,饒了小主。”
太后微微搖頭,淡然道:“凡事一旦做下,必得承擔後果。你接受便是吧。”
041 玉鐲(一)
太后一聲令下,成翰努了努嘴,便有幾個小太監取過鐵蒺藜,一邊一個按住瞭如懿和惢心。
如懿滿頭冷汗,像是無數的小蟲子從皮膚的縫隙間一點一點鑽出來,慢慢地爬行着,又痛又癢。那幾個小太監力氣極大,按得她動彈不得。
太后在成翰搬來的紫檀椅子上坐了,慢條斯理道:“哀家也不想動用酷刑。可是如今皇帝和皇后都不在宮裡,只剩下哀家一人掌管着偌大的後宮。若是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大的事都不顧,旁人多少雙眼睛盯着,還以爲哀家這個老婆子不中用了呢。少不得你自己做下的事情自己擔着了。”
成翰揚了揚下巴,拖着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道:“事有主次,就從烏拉那拉氏起,打到皮肉脫盡爲止。”
那鐵蒺藜上有數十根寸許長的鐵刺,刺尖上閃着鏽黑色的光澤,讓人不寒而慄。小太監一下正要下去,如懿忙伏在地上道:“太后!太后明鑑!奴婢燒的不是紙錢,不是紙錢啊!”
太后揚一揚臉,福珈便側身過去,撿起一枚還未來得及燒的紙張展開一看,渾圓的紙片上畫着萬字不到頭的圖案,中間卻是一句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
福珈忙雙手捧過給太后一看,果然每一張上都只是六字真言而已。太后微微蹙眉,繼而一笑:“怎麼是這個東西?”
如懿忙磕了頭,恭恭謹謹道:“請太后聽奴婢一言,圓紙爲圓滿,與萬字不到頭的圖案相襯,是同一道理。六字真言乃是當年妙應寺的喇嘛大師所授,大師說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中最尊崇的一句咒語,當初傳授時便要奴婢循環往復吟誦,才能功德圓滿,消除業障,得大解脫。”
成翰輕哼一聲道:“可是今日是鬼節,又是你阿瑪那布爾的頭七。連伺候你的丫頭也說是你的一片孝心。”
如懿不慌不忙,眼中澄澈如鏡:“奴婢是一片孝心,但這一片孝心不是對死去的阿瑪的,而是對皇太后的誠摯祝禱。奴婢知道今日是中元節,宮中請了雍和宮的喇嘛大師開壇祝禱,心想大師一定會誦讀六字真言爲太后祈福。奴婢無能,困鎖冷宮之中,不能朝夕向太后請安,所以只好趁今日大師入宮祝禱,奴婢也跟隨大師功德,念動真言。大師開壇後要將法器經文經幡送上法船焚燒,奴婢自知不能參與,所以只好在這裡將親手所寫所誦的真言焚化,只當是放在法船上燒了,一盡心意。”
福珈沉吟着道:“回太后的話,奴婢也覺得,若是燒紙錢就該有紙錢的樣子,否則燒給了那布爾大人也是無用的。至於七月十五的鬼節,燒這個倒是應景的,無非是沒跟着太后和各位太妃太嬪放在法船上燒罷了。”她婉轉看了如懿一眼:“倒也不算很違反宮規呢。”
太后的脣角略微浮起一點冷淡的笑意,望着成翰道:“你巴巴兒地跑來告訴哀家說冷宮有人暗燒紙錢違反宮規,如今你可看看,這是什麼?”太后的笑容似一朵冰花凝在面上:“還勞動哀家到這種地方來,你可越來越會當差了。”
太后的語氣並不嚴厲,恍若家常閒話一般。成翰卻似受不住似的,膝下一軟,即刻跪下了道:“奴才無用,奴才妄聽人言。”
太后向着福珈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你是妄聽人言,不過你是聽了誰的話呢?哀家的身邊,居然有人不把哀家當主子,而是一心窺伺旁人的心意,想要兩面討好。哀家看他是錯了心思。”
福珈低眉垂首,淡淡道:“慈寧宮只有一心侍奉太后的人,沒有敢和太后耍心眼的人。成公公,你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太后望一望天色,盈然起身:“烏鴉都歸巢了,咱們也回去吧。成翰,你就不必走了。”
成翰嚇得大驚失色,連連磕頭道:“太后,太后饒命!”
太后笑道:“今日是中元節,哀家不會想要誰的命。只是你那麼喜歡爲人做嫁衣裳,辛苦奔波,那哀家就把步步紅蓮的刑罰賞賜給你,讓你折了雙腳,也折不了爲旁人盡忠的心。”
太后話音剛落,斜刺裡忽然衝出一個人來,舉起一把匕首便直刺太后心口。院中地方狹窄,隨侍太后的太監宮女都守在門外,成翰嚇得早癱在了地上,身邊只有一個福珈,根本是無法防備。
太后嚇了一跳,本能地側身一避,正好避開那劈向心口的一刀。太后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女流,更兼有了年紀,躲開了這一刀,下一刀夾着凌厲的風劈面而來,根本是擋無可擋。如懿這一下心慌意亂,若是太后在眼前出了事,那可真真是……她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一把推開那近乎瘋狂的身影,護在了太后身前。
那人卻似瘋魔了一般,也不避諱如懿,揮起一刀又撲了上來。如懿死死擋在太后跟前,半分也不退讓,眼看着那刀尖已經逼到了下頜,直直地要刺到咽喉裡去。太后緊緊攥着她的肩,如懿只覺得自己都要撐不住了,加上雨後地上溼滑,她腳下一滑,整個人斜着向後傾去,又避開了幾分。
趁着這點空隙,福珈和惢心都趕了上去,拼了死力攥住那人,才拖開了尺許。太后穿着花盆底的高鞋,兀自站立不穩,如懿緊緊扶住了她,連忙問道:“太后,您沒事吧?”
太后驚魂未定,一手扶着她的手,一手緊緊按住心口,清白了臉色,道:“如懿,方纔那刀尖就在你咽喉底下了。”
如懿大口喘息着,努力平息着胸口的緊張與慌亂,忙欠身道:“太后……太后無恙便好。”
趁着福珈和惢心拉住那人的工夫,外頭的侍衛們一哄而上,立刻死死按住了那人。太后已經沉穩下來,扶着椅子坐下,喝道:“敢謀刺哀家,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冷宮的哪位故人,有這麼個好本事!”
福珈應聲上去,劈面就是兩個耳光,硬生生托起她的下巴來,仔細分辨片刻,道:“回太后的話,真是故人呢。”
太后微眯了雙眼,冷笑道:“吉嬪?是你!”
吉太嬪滿臉猙獰,聲嘶力竭道:“我居然殺不了你!居然還是殺不了你!”
太后清朗一笑,指着天道:“不只你,許多已經上了天下了地府的人都想殺了哀家。可惜呀!”太后撫着身上精心繡制的夔龍牡丹紋樣,朗聲笑道:“成得了龍的始終是龍,蹦躂得再厲害想要翻龍門的,翻不過還是一條鯉魚,一輩子困在水裡!你從前在外頭的時候鬥不過哀家,被哀家發落來的冷宮,你以爲進了這裡反而能鬥得過哀家了麼?”
吉太嬪的眼底閃過一絲倉皇,態度卻依舊強硬:“是嗎?剛纔要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太后仰天一笑,撫着鬢邊一朵赤金蓮花,輕蔑道:“在冷宮外年輕貌美的時候鬥不過哀家,在這裡關了這麼些年就有指望了麼?憑你這點本事,不過就是用蠻力傷人罷了。看來你不管長了多少歲,腦子卻一點都沒長進!哀家要是折損在你這點微末伎倆裡,那才叫天亡哀家也!”
吉太嬪氣得臉色發黑,徒然地伸手撓着,卻也不過只在泥地上劃出幾條劃痕而已。太后朗然一笑:“福珈,處置了她。別忘了成翰還等在那兒呢。”
福珈答應了一聲。太后起身扶住小宮女的手,走了兩步回頭道:“好好惜命,留待來日吧。”
如懿的身體被惢心緊緊撐着,幾乎是要喜極而泣,她的手在衣袖裡緊緊攥住惢心的手,兩個人手心裡全是冷汗,連她自己也不能分辨,是歡喜過後的驚覺,還是劫後餘生的痛快。她只知道,唯有握着惢心的手,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手,她才覺得自己也是活着的。不是冷宮的一塊牆皮,一抹青苔。
太后施施然離去,彷彿方纔的種種生死驚險,不過是談笑間一抹雲煙。如懿暗暗生出幾分羨慕,何時何日,纔會有太后這番定力呢?然後未及她細想,福珈已經揚了揚臉,由着幾個侍衛將吉太嬪拖進了一間偏殿裡。
如懿忙拉住福珈道:“福姑姑,吉太嬪是發了瘋了,纔會冒犯太后。她只是發瘋,不是有意的。”
福珈拍了拍她的手道:“小主,別怪奴婢多嘴。太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饒了她一次不死,再敢有第二次,就必死無疑。只怕現在太后心裡,正後悔當年留了她一條生路呢。您哪,好好看着,就當太后親身指點您了。”
她說完,再不發一言,走到偏殿裡,看着太后的近身侍衛將吉太嬪用一根粗粗的麻繩吊在了樑上,由着她雙腳狂亂地掙扎,喉中發出嗚咽的獸般的嘶叫,很快便沒有了任何聲息。
如懿靠在窗櫺上,只覺得冷汗逼透了一層又一層衣衫,依稀恍惚,是她剛到冷宮的時候,那個吊死在懸樑上的不知名的女人。原來熬在這裡,不過是這樣悽惶地死去,死在自己手裡,抑或是旁人手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回到空落落的房裡,也不顧壺中的水是熱是涼,一股腦兒倒在了口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撫自己一顆慌亂的心。外頭小太監們責罰成公公的聲音漸次低了下去,一開始是驚痛的呼號,哭爹喊娘地求饒,到了最後,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徹底沒有了動靜。
良久,兩具肉體被拖出去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了。惢心滿臉是淚,看着如懿道:“小主,咱們沒事了,沒事了!”她起身從牀底翻出一大包紙錢與冥紙,“還好小主沒用這樣莫名其妙送進來的東西,否則今天半死不活在那兒受刑的人,就不是成翰,而是咱們了。”
042 玉鐲(二)
如懿轉過臉去,成翰雙足留下的血痕在燈籠黯淡的光影下越發顯得如朵朵綻放在污泥地上的紅蓮,一步一血,步步觸目驚心。如懿努力地抓着門框,因着被廢不戴護甲,手指上留得寸許長的指甲摳在木質的門縫裡,有輕微的嘶啦聲。她輕聲道:“是。差點就中了旁人的計,那麼雙足殘廢的人,就是我們自己了。”
惢心靜靜道:“還是小主警覺。”
如懿蹲下身,取過那包紙錢全部燒了,火光熊熊地染紅了她蒼白如紙的面頰:“惢心,如果是海蘭送東西來,會不通過凌雲徹的手自己這樣塞進來麼?而且送了那麼多,好像渾然忘記了上回燒給端慧太子的紙錢還剩下許多。海蘭是不會那麼粗心大意的。”
惢心猶有餘驚:“那小主怎會知道太后會來?”
“有人設了這個局,就是要引出大事來。宮裡只剩下太后這個一家之主,冷宮裡出了這樣違反宮規的事,即便她自己不來,也會讓跟前最貼身的人來。那麼只要有人來,這個事兒就不怕了,就必定要讓人知道,太后身邊有爲別的主子做事的人。太后豈能容得下身邊有這樣的耳目,咱們就能脫身了。”
惢心輕輕拍着胸口:“好險好險!奴婢還生怕出了什麼差池呢。”
如懿沉下臉,看着微弱下去的火光最終化作了暗黑的灰燼,薄薄地散開,道:“若是不走在刀尖上,如何能走出一條血路來。也是吉太嬪處心積慮報仇,順手給了咱們這樣一個機會。太后既知道了咱們的忠心,又能替她除去不乾不淨的人,到用人之際,她會想起咱們的。只要有太后惦記,便多了一分出去的指望。”
她站起身,將燒完的紙錢灰燼一路灑在成翰雙足留下的血跡之上,喃喃道:“阿瑪,女兒不孝,只能料理完這些事之後才燒一點紙錢給您。您在九泉之下,一定要保佑女兒,保佑烏拉那拉氏,不要再受凌辱,不要沒有出頭之日。”她回望着吉太嬪被吊死的偏殿,閉上眼睛:“吉太嬪,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胡亂報仇,枉死他人手中的。”
她擡起頭,天邊墨雲依舊,唯有幾隻昏鴉,啊啊地拍着肩膀,振翅飛走了。
這一陣安穩沉寂,便到了乾隆五年夏末的時候,楚粵苗瑤勾結滋事,皇帝念着苗瑤之事頗爲要緊,牽涉亦廣,留在圓明園處置到底不便,便下旨回了紫禁城中。而亦如皇帝和太后求子所願,御駕迴鑾時,海蘭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
皇帝繼乾隆四年四阿哥永珹出生後,一年之後又再聞喜,懷孕的又是這兩年來頗爲寵愛的海蘭,如何能夠不喜。加之太醫說海蘭的身體不夠壯健,需得滿四月後才能經得起舟車勞頓,皇帝便佈置了下來,將延禧宮好好休整一番,再讓海蘭搬進去住。這一拖,便又得延遲半個月才能迴鑾了。
海蘭有孕,原本也是不動聲色,到了三個月胎氣穩定才肯告訴皇帝。如此自然是合宮驚動,玫嬪與慎貴人猶自尚可,皇帝新寵的慶常在也不過一時的興致,早被冷落了下來,也沒得說什麼。最傷心的莫過於慧貴妃,這一年來在圓明園,自是她恩寵最盛,卻半點懷孕的動靜也沒有,只見別人一個個腹中有了骨肉,如何能不傷懷。皇帝雖然也極希望這位得寵十數年的愛妾能有孕身,然而亦是無奈而已。
而這邊廂,如懿只盼着上回太后之事可以稍稍助力,卻整整一年毫無動靜,只是送進來的飯食略有好轉,常常一葷一素,不再都是寒溼之物了。因着愁思纏身,因着飲食不思,如懿漸漸地瘦下來。這種瘦是無知無覺的,只是皮肉一分分地薄下去,薄下去,隱隱看得出筋脈的流動。待到夏末秋初的時候,身上因着屋子暑熱的痱子褪了下去,手腕卻比昔年細了許多,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戴在手上,已經能一骨碌地滾到手臂上。她想了想還是取下來擱在了妝臺上:“到底是皇后賞的,別摔壞了。”
惢心微斂愁容:“當年皇后娘娘一人賞了一串,另一個戴着的人在外頭得盡恩寵,小主呢,偏偏被困死在這裡。”
正說着,江與彬進來,躬身施禮道:“小主萬福,微臣奉旨來給小主請平安脈。”
如懿笑着伸出手腕:“我本以爲太醫是治病救人的,可是你每每來請平安脈,旁人知道我平安,豈不是給人添堵?”
江與彬淡然一笑,兩指隔着紗絹落在如懿手腕上,感覺着她脈搏的跳動:“微臣的責任,只是管照小主的安好,其餘的微臣都不必理。”
如懿掰着指頭一算,玩笑道:“來得比往日勤,可是冷宮裡有什麼人牽着你來?”
江與彬看了惢心一眼,面上都有些珊瑚之色。惢心不好意思,便轉身去添茶。
江與彬素來是溫和的神色:“太后的囑咐,知道微臣管着冷宮的差事,囑咐微臣,別讓小主七災八難地難受。”他向着在廊下燒水的惢心微微一笑:“惢心姑娘可以閒些了,除了舊疾,小主一切安好。”
惢心臉上一紅,旋即淡然道:“可是奴婢覺得小主瘦了許多。”
“清瘦是福,若過於豐膩,反而引發種種病端。”他笑意澹澹,“後宮最近添了一樁喜事,想來小主聽了也會喜悅。”
如懿含笑道:“什麼?”
“海貴人在圓明園有了身孕。”
如懿大喜不已,卻被更多的擔憂覆沒:“你要她萬事小心。”
江與彬脣角含了一縷篤定的笑意:“海貴人的胎都落在微臣身上,如今快四個月了,胎像已經穩當,別人要做什麼,怕也難了。”
如懿按着心口,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那就好。”她想一想,取過妝臺上的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貴重的東西了,這還是當年皇后賞的,替我送給她,留在身邊,當個念想。”
惢心勸道:“小主總有出去的日子,要被皇后知道拿這個送了人,怕是不好。”
如懿凝神片刻,笑道:“這串東西算是跟了我最長久的。只別讓人瞧見就好。”
江與彬伸手便要去接,哪知手上一個不穩當,那赤金蓮花鐲便落在地上。那鐲子本是用大顆的翡翠珠子串成,因着翡翠易碎,每顆珠子兩頭皆用打成蓮花形狀的赤金片護住,翡翠珠身上繞以藤蔓形狀的絞金絲。誰知堪堪落在磚地上,其中兩顆便落了個粉碎。
惢心心疼得直唸佛,忙蹲下身撿起來道:“可惜可惜,這碎的兩顆拆下了,戴在手腕上就會覺得緊了。”
如懿道:“也罷了。反正咱們出不去,碎了也沒人看見會怪罪。”
正說着,惢心輕輕“咦”了一聲,掰開那珠子碎裂的地方,裡頭竟掉出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珠子。惢心對着光線一瞧,奇道:“有很淡很淡的香味,只不知是什麼?”
如懿接過一看,自己也是全然未識。
惢心只撇嘴道:“皇后娘娘也太節儉了,說是賞的翡翠珠子手鐲,結果裡頭大半不是翡翠的,竟是旁的東西,枉咱們還一直寶貝似的戴着。”
如懿道:“這種外邦進貢來的東西,有什麼緣故還真不好說。”
江與彬見主僕二人皆是茫然沉吟,便道:“小主若放心,請給微臣一瞧。”
如懿遞到他手中,笑道:“女兒家的東西,江太醫也都識得麼?”
江與彬仔細看了看,放在鼻端嗅了一會兒,又取過惢心掌心那些碎了的翡翠珠片看了,斂容正色道:“女兒家的東西微臣不一定都識得,但這種醫家的東西,卻是一看就明白了。”
如懿聽得這話不大好,心中陡然一沉,便道:“江太醫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江與彬將摔碎的翡翠珠取過拼成完好的形狀,道:“小主可以看見,這顆翡翠珠子是事先雕琢好空心的,然後將想塞進去的東西塞好風乾,再按着眼子留下穿孔的線,從外面看它就只是一顆翡翠珠,而非其他。”
惢心道:“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江與彬的神色有些難看:“有一種草木叫零陵香,《嘉祐本草》中說零陵香味辛,溫,微毒。多用則壅關節,澀榮衛,令血脈不行。氣爲血之帥,血爲氣之母。尤其女子,若氣血滯緩,便不易有孕。零陵香香氣濃烈,可煅燒後研磨成粉,除去異香,再製成稠厚的黑褐色軟膏狀,可隨意擠入物體之中,待到風乾硬化,便成了這一件天衣無縫的東西。這翡翠珠兩孔之外都封着孔眼更小的金蓮花片,又在珠子上纏以金絲,表面看來是爲增其華麗美觀,其實是保護翡翠珠不摔碎,不讓裡面的東西露出來。這般的心思,的確是比能工巧匠更厲害上百倍了。”
043 重陽(一)
如懿怔怔的,脣上的血色慢慢褪了去:“零陵香?所以我一直未能有孕,是麼?”
江與彬神色沉重:“氣血滯緩,手腕上脈象起伏最厲害。若未見此零陵香丸,微臣也會以爲是小主本身體質的緣故。這零陵香日積月累緩緩侵入肌理,牽一髮而動全身,不知小主戴了多久了?”
如懿木在當地,覺得嘴脣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地微微張合:“我嫁與皇上爲側福晉那一年,安南國進貢的貢品,皇上送了富察皇后,皇后再轉贈給我和慧貴妃的。算來,也已經十來年了。”
江與彬語中帶了沉沉的嘆息,道:“這十來年,小主無一日不戴在身邊?”
如懿只覺得頭有千斤重,艱難地點下:“是。福晉所贈,她後來又貴爲皇后,這是她所賞賜的最貴重的物品,也一向被皇上視爲是妻妾和睦的象徵,怎會不戴着?”
江與彬面色極爲難看:“零陵香最早出於西南,當地人常用此物或佩戴或煎服,有娠者可斷胎氣,無娠者久難成孕。此物本就不多見,又藏得如此精巧,難怪小主不知。”
心中像被無數利爪撕撓着,一道道血淋淋的印子淋漓而下。是她蠢,蠢到那樣的地步,被人算計了十來年,卻懵然其中,遲遲未知。
惢心咬着脣,脣上幾乎要沁出血來:“這東西是安南國的貢品,總不會送來的東西就有不妥吧?”
如懿的聲音極低,像是虛弱到了極處,自己強撐着自己一般:“你也知道這是安南國的貢品,貢品是給先帝的,最後落到誰的手裡誰也未知。安南國的人怎會費這種無的放矢的心思。我卻是記得的,當年皇上把這串鐲子給了富察琅嬅,富察琅嬅自己留了幾日纔給我和慧貴妃的。”她心頭一滴滴墜着血,那豔紅一色,原是十來年日夜期盼,心思枉費。她低低冷笑一聲,那聲音如清碎的冷冰,劃破了自己的腔子,劃碎了心肝腸肺,塗然一地。
也好,也好,她混在海蘭和純妃身後,殺了皇后的孩子,皇后也讓她的孩子一直來不了人世。後宮傾軋,生死相拼,當真是一報還一報。
如懿死死咬着牙,滾熱的淚燙在眼眶裡噝噝灼燒着,她拼命仰起臉,忍住,再忍住。已經失去的,何必再爲之落淚,眼淚落下來不過是溼了自己,還不如讓它流回去,灼傷了心,記得那痛,便不會再心軟。
如懿忍住淚,緩緩道:“慧貴妃多年來順從皇后,一心依附,可憐她竟和我一樣,膝下空空。也枉費了她屈居人下,看人顏色。”
江與彬露出幾分躊躇之色,還是道:“小主要聽微臣一句實話麼?”
如懿道:“你說就是。”
江與彬嘆道:“若細細論起來,慧貴妃可比小主可憐多了。”
“可憐?”如懿嘆了一聲,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指,“活在算計之中,刀鋒之上。後宮之中,何人不可憐?”
江與彬的臉色並不大好看,道:“慧貴妃一直身有舊疾,時時離不開太醫。一則是因爲和小主一樣,手上戴着這個東西。另一則,慧貴妃求子心切,曾經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爲她診脈。微臣就是那一次爲貴妃搭過一次脈,貴妃的脈象是氣虛血瘀之症,而且非常嚴重。”
“嚴重?”如懿疑道,“不是一直有最好的太醫爲她調治麼?怎麼反而不見起色?”
江與彬道:“小主這樣想便是了。爲什麼貴妃一入冬就那麼怕冷,夏天又易出虛汗,面色淡白,身倦乏力,氣少懶言,煩躁易怒,胸肋疼痛如刺,月事也紊亂不調,每每月事至,則絞痛不已。皆因淤血不去,新血難安,血不歸經而發。長此以往,如何會有胎氣凝聚?”
如懿微微一滯:“你是太醫,才診了一次脈就發覺了,齊魯爲太醫院判,素日爲貴妃調理,他會不知?”
江與彬的面上閃過一絲意味深長之色:“小主所言,纔是最值得斟酌之處。病症顯而易見,積累多年,卻越治越病,當中的緣故……”
如懿矍然變色:“齊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江與彬滿面恭謹,平靜道:“娘娘所言甚是。但是那一回會診,太醫院所有太醫卻都長了同一條舌頭,慧貴妃的病是胎裡帶來的,如今雖然見好,但根子還在,一時未能清除。而那日所有太醫一起開的那張藥方,更是一張要緊的藥方,但凡按着那個方子服藥,表面看着症狀會有所減緩,其實就像在寒冰上面潑熱水想化了那冰,外面看着冰是化了些,但耐不住慧貴妃的體質便是個大冰窟,再多的水撲上去,一會兒就冷住了,反而凍得更厲害,等到哪一天受不住了,便凍得元氣大傷,那便無疑是飲鴆止渴了。”
如懿心頭狠狠一抽,一陣爽利的快感過去,亦是淒涼。其實比之皇后,這些年來她與貴妃高晞月的明爭狠鬥才最是厲害的。一路從潛邸過來,爭着榮寵,爭着位分,此消彼長,你進我退。雖然此時此刻,她身在冷宮朝不保夕,可是在外備受恩寵的高晞月,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那恨意慢慢地積在胸腔裡,積得久了,便成了一把利器,鈍鈍的,帶着鐵鏽,一下一下割着。從前,是她無用;可是往後,斷斷不能再無用下去了!
待得皇帝迴鑾時,海蘭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因着初初回宮忙碌,皇帝之前又連着折損過兩個孩子,對海蘭的胎便萬分看重,身邊足足添了一倍的人伺候,動輒便是一羣人跟着。之後又正逢着皇帝的萬壽節並中秋、重陽三節,節下熱鬧,海蘭也不宜多出宮,越發見不得如懿一次了。
這一日正逢着是重陽,皇帝自登基後便待太后十分親厚,孝養有加,又兼太后掌着後宮之事,所以這一年的重陽節過得格外熱鬧。按着宮中的規矩,九月重陽的正日,皇帝親自陪着太后到萬歲山登高,以暢秋志。這一日,皇宮上下要一起吃花糕慶祝。那花糕是各宮嬪妃親自做了進獻太后的,自然各出奇招,大致有糙花糕和細花糕兩種。糙花糕的皮上粘了一層香菜葉,中間夾上青果、山楂、小棗、核桃仁之類的糙乾果;細花糕層數頗多,每層中間夾着較細的蜜餞乾果,諸如蘋果脯、桃脯、杏脯、烏棗之類,都做成金錢大小,十分精緻。到了夜間,太后興致頗濃,便按着皇帝外賞百官花糕宴的規矩,也在重華宮宴請帝后嬪妃,皇帝生性愛熱鬧,自然更加湊趣。夜宴以重陽花糕做成九層寶塔狀,上綴兩小羊以合重陽(羊)之意,與諸人插茱萸,飲菊花酒,歡欣暢飲。
酒過三巡,歌舞之樂也沉沉緩下去,靜夜的涼風一重重拂上身來,多了幾分蘊靜生涼,搖曳得滿地黃花燦爛,亦生了幾分消瘦憔悴之意。皇帝添了幾分沉醉的酒意,望着墨玉般的黑沉天際,一輪昏黃的彎月寂寞地別在黑色幕布上,連星子亦光彩黯然。皇帝脣角帶了一抹淡薄而倦怠的笑,道:“年年月月便是歌舞,也實在是無趣得緊了。”
皇后笑道:“那一曲《桃夭》,臣妾記得是皇上最喜歡的。常說妙齡女子素顏紅裳,恰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令人賞心悅目。”
皇帝輕輕一嗤,喝盡盞中的酒,道:“宮中宴飲常用梨花白,今日飲菊花黃,纔有新意。這歌舞朕雖然喜歡,可是看多了也生膩煩。皇后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麼?”
皇后臉上微微一黯,很快還是笑道:“皇上總喜歡別出心裁。”
太后撫了撫鬢邊的祖母綠赤金鳳縷珠步搖,搖頭道:“別出心裁也罷了,若能新顏常在,侍奉君王之側也是好的。”她看向皇帝道:“皇帝,哀家去歲賜予你的新人陸氏伺候了你才一年,一直還是常在之位,是不是不合皇帝你的心意啊?”
皇帝微微一笑,只是不置可否:“皇額娘垂愛,兒子心領了。”
皇太后微微垂下眼瞼,很快朗然笑道:“皇額娘本想你身邊有個可心可意的人好好伺候你。若是陸氏不好,就在常在的位分上慢慢熬着吧。身爲嬪妃,不能討皇帝歡心,那就是多餘!”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可是落在在場的嬪妃耳朵裡,卻是俱然一凜,不覺收斂了神色。太后笑得和顏悅色:“如今是秋日裡了,再舞春日桃花盛開時節的《桃夭》,未免不合時宜。皇帝,咱們便換一支歌舞吧。”
皇帝奉起一杯酒:“但憑皇額娘做主。”
太后澹然一笑,撫掌兩下,卻聽絲竹聲嫋嫋響起,幽然一縷如細細一脈清泉蜿蜒,如泣如訴,慢慢沁入心腑。卻見滿地各色菊花叢中,悠然揚起一女子纖細翩然的身影,踏着絲竹輕緩而來。那女子玉色紵羅縵衫,淡淡雲黃色長裙飄逸如輕雲明月,清素衣衫上只繡着朵朵秋菊,也不過寥寥清姿,並不用繁複的繡線堆簇,她堆起的高高雲髻上只簪了銀色絞絲菊流蘇,不細看,還誤以爲是月光將花影落在了她身上,風吹起她衣衫上的飄帶,迤邐輕揚,灼爍生輝,轉袖回眸間涼風暗起,身姿空靈。她的嗓音柔緩,佇立在這靜好的月色之中,側身依依念道: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那是一闋李清照的《醉花陰》,待她念到最後一個“瘦”字時,餘音嫋嫋飛揚而去,幾乎是飛到了遙遠的碧海青天,被流雲遏住,幽絕纏綿處,不必知音如李清照,也早溼了半幅青衫,爲之戚然。她的身子慢慢地低旋下去,低旋下去,成了嫋嫋的藤蔓輕纏,一直落在了散開的裙裾之間,像是捧出一朵玉色晶瑩的花朵,盈然招展,風姿眷眷。
044 重陽(二)
銀甕瀲灩浮紅顏,翠袖殷勤捧玉鍾。原來滿目繁華,只爲襯得伊人遺世而在。
皇帝忍不住撫掌笑道:“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朕原以爲歌舞曼妙已經極佳,不承想凌波微步、踏歌吟詩更是清新雋永,只是這樣好的才情,這樣美的舞姿,不知長相如何,是否曾與朕夢中相逢?”
太后微微一笑,喚道:“皇帝吩咐,還不走近來?”
那女子緩步上前,施了一禮,擡起頭來。皇帝觸目處,只見那女子神色清冷,卻有一番豔絕姿態,修蛾曼睩,貌殊秀韻。
慧貴妃蹙了蹙眉頭,似是讚歎,似是嫌惡,冷冷道:“蛾眉玉白,好目曼澤,時睩睩然視,精光騰馳,驚惑人心也。”
皇帝讚許地看她一眼:“這是王逸的《楚辭》注,貴妃好才學。”皇帝的讚歎不過一聲,甚是潦草,旋即被那女子吸引。那女子盈盈笑時嘴角微微揚起,似乎是新月般的笑顏,卻沒有絲毫溫度。但若說她是冷淡,偏偏那眼波流轉,又覺得她眉目絢然,是在含羞顧盼着你。
皇帝側首笑道:“皇額娘精心挑選的人,唸的是李清照重陽思君的《醉花陰》,果然很合時宜。”
太后眉心微微凝了一絲笑色,緩緩道:“合不合時宜,哀家說了不算,皇帝說了纔算。”她凝聲道:“這丫頭是侍郎永綬之女,滿洲鑲黃旗人,出身亦算貴重。”
皇帝頷首,柔聲道:“上前來吧。”
慧貴妃眉頭一鎖,旋即含笑嬌怯怯道:“皇上,重陽喜日,歌舞娛情助興纔好。念什麼詩詞,冷冷清清的。”
皇帝恍若未聞,只看着那女子道:“今夜歌舞甚好,爲何只唸詩詞?”
那女子垂着臉,聲音卻不卑不亢,毫無獻媚或畏懼之意:“臣女不喜太過熱鬧的歌舞,倒覺得古人的詩歌有蘊藉,須細細品味才得意趣。臣女素聞皇上秉聖祖文心之質,善於吟詠,以爲會得知音之感。”
皇帝眉梢眼角都是舒展的笑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低垂眼眸,柔聲道:“意歡。”她停一停:“是心意歡沉之意。”
皇帝的目光如春日沉醉的晚風,綿綿道:“古人男女相悅,女子對情人的稱呼便是歡。這個名字,很有情致。”
意歡有星子般的眼眸,此時眸中如寒夜裡明燦的星,驟然亮起,情意宛然,低低道:“是,皇上博學。臣女平生最喜《相見歡》一詞。”
“朕與你便是相見歡了。”皇帝的笑如清亮的陽光,無遮無攔灑下,他停一停道,“你姓什麼?”
慧貴妃撇嘴道:“這樣的名字,多半是個漢軍旗的出身姓氏罷了。”
嘉嬪掩口笑道:“還是慧貴妃最明白什麼是漢軍旗的出身了。”
慧貴妃臉色一冷,轉臉不顧。
意歡沉沉道:“葉赫那拉氏。”
皇帝微微一怔,脣邊的笑意如遇上了寒雨微涼。皇后已然帶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葉赫那拉氏?”
嘉嬪“哎呀”一聲,以袖掩口,驚奇道:“葉赫那拉氏?可是被我建州女真所亡的葉赫那拉氏?”她盈盈望住皇帝,嬌聲道:“皇上,臣妾雖然來自李朝,卻也聽說當年葉赫部爲我太祖努爾哈赤所滅,葉赫部首領金臺吉臨死前悲憤不已,曾說道葉赫那拉即使只剩下一個女人,也要滅亡建州女真,不知是不是真的?”
慧貴妃見意歡臉上有不豫神色,不覺拈起絹子笑道:“嘉嬪雖然來自李朝,可是對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典故還知道不少呢。”
嘉嬪揚了揚脣角,頗有得色道:“可不是?既然身爲皇家兒媳,自然事事以皇家爲重了。”
皇后含笑頷首:“嘉嬪生下了皇子,果然越發懂事得體了。”
太后不以爲意地笑笑:“往日傳聞,你們倒是聽得有心了。只是葉赫部被我建州女真滅了那麼多年了,早已臣服。意歡的阿瑪好好地當着皇帝的侍郎,她一個女孩子家,哀家倒不信能成了精了?皇帝,你說呢?”
皇帝微笑着伸手向她,語氣柔緩溫存:“朕記得,太祖的孝慈高皇后便是葉赫那拉氏,還替太祖生下了太宗,可謂功傳千秋啊。”
太后眉毛微微一揚,和緩笑道:“意歡,還不謝恩?”
意歡盈盈下拜:“臣女多謝皇上誇讚。”
皇帝笑道:“朕倒不是誇讚,葉赫那拉氏出身滿蒙貴族,卻不想將漢人的詩詞念得這樣婉轉動聽,真是難得。朕記得宮中通曉漢家詩文的,除了慧貴妃,便是……”
他微微一滯,並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自斟自飲了一杯,向海蘭道:“海貴人,你有着身孕,揀自己愛吃的多吃些吧。”
海蘭知道皇帝想起了誰,便作不知一般,笑道:“旁人不說,如今這位意歡妹妹,也是極通詩書的。”
意歡眸若秋水,盈盈一蕩:“皇上通曉滿蒙漢文字詩史,難得在皇上跟前伺候一次,不能做了什麼都不懂的人。”
皇帝笑着挽過她的手:“既然你如此有心,你便也留在朕身邊,做個貴人陪伴吧。”
皇后先起身舉杯道:“皇上自登基以來,冊封的嬪妃大多是從答應、官女子做起,如今葉赫那拉氏一舉得封貴人,可見皇上鍾愛,臣妾敬皇上一杯,賀皇上新得佳人。”
嬪妃們雖有不甘,亦只得跟隨起身,賀道:“恭喜皇上。”
皇帝一飲而盡,囑咐了葉赫那拉氏伴在身邊。那葉赫那拉氏對諸人神色都是冷冷的,唯獨對着皇帝時溫柔凝睇,一笑如冰上豔陽,冷清中自有豔光四射。
皇后微微使一個眼色,慧貴妃起身嬌聲笑道:“皇上看膩了舊歌舞,咱們這些做舊人的不能不膽戰心驚,臣妾只好就想些新鮮法子希望皇上不要厭棄了。”
皇帝笑盈盈望着她,眼底盡是溫然的情意:“又胡說了,朕怎會厭棄你?”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指一指天上道:“今天新人且歌且舞,咱們地上儘夠熱鬧了,臣妾的父親從外頭送來各色煙花,咱們且看一看天上的熱鬧吧。”
皇帝頷首道:“煙花不錯,只是怎麼想起這個來了?”
慧貴妃溫柔凝眸,鬢邊的一支並蒂海棠花步搖安靜垂落,道:“臣妾往日讀《少年遊》,記得有一句‘雨晴雲斂,煙花澹盪,遙山凝碧。驅車問徵路,賞春風南陌’,可不是應瞭如今的景麼?”
皇帝頷首道:“還是你最解情致,一點小玩意兒,都能答出那麼多細膩心思來。”
慧貴妃揚一揚臉,身邊的雙喜趕緊下去了。不過片刻,只見烏沉沉的墨色天空,忽然劃過一道流星般的白光,彷彿一聲尖銳的呼嘯,五顏六色的煙花旋即絢爛飛起,整個夜空幾乎被照得亮如白晝。
慧貴妃一一指着道:“那紅的是天女散花,黃的是武松打虎,金猴獻果,這幾個五彩的是八仙過海、金輝齊鳴、鐵樹開花、百花齊放。皇上看那個,最別緻的楊貴妃觀牡丹,還有白蛇仙女、百鳥朝鳳、金龍騰飛。”
慧貴妃說一句,衆人便讚一句,那煙花似顆顆明珠在空中綻放,朵朵變化絢麗,如彩蝶飛舞,紛紛飄然。正喧騰間,只見一朵碩大的煙花綻放在空中,散出滿天雲霞,金芒似的火星四散飛落開去,遠處歌姬們的管絃聲以及嬪妃和宮人們的叫好鼓掌聲,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將今夜的喧譁熱鬧推到了最高處。
待到煙花盡了,唯剩了滿天空的寂寞與寧靜,空氣裡散着淡淡的硝煙味,微微有些嗆人。
皇帝回首見葉赫那拉氏只是淡淡的神色,便道:“怎麼?不喜歡麼?”
葉赫那拉氏爲皇帝斟了一杯酒,淺淺笑道:“煙花好看是好看,熱鬧也熱鬧。只是做人若只是熱鬧了這一刻,便要回歸寂寥,還不如清清靜靜,做天上一點星子,雖然是微光,卻永遠明亮。”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明亮,看向太后道:“果然是皇額娘調教出來的人,見識卓然,與衆不同。”
太后眼底精光一閃,和言道:“哀家放她在身邊,能調教的不過是規矩罷了。心思,還是她自己的。”
皇帝閉目片刻,含笑道:“葉赫那拉氏的心性,倒是和皇額孃親生的兩位公主一樣,讓朕想起遠嫁的大妹妹端淑長公主了。”
太后神色微微一滯:“端淑長公主在皇帝登基前便已許嫁了蒙古,只剩下柔淑長公主還待字閨中,一直交給莊親王夫婦教養。哀家也不能常常得見。”
皇帝沉吟片刻道:“那是兒子不孝了,未能顧及皇額娘母女情深。”
太后一凜,旋即笑得柔和:“皇帝何必自責?莊親王夫婦忠於皇帝,又是皇帝的親叔叔,必然會替哀家好好教養公主。何況,莊親王福晉又是出了名的賢德淑女呢。”
“兒子也這樣想。皇額娘身邊有兒子和這些媳婦,都會孝順皇額孃的。逢着大年節,公主也會隨着莊親王夫婦進宮,拜見皇額娘,皇額娘一切放心就是。”皇帝恭謹一笑,轉頭看着葉赫那拉氏,頗爲欣賞,“你說話很能讓朕舒心,朕便賜你封號爲舒,賜住儲秀宮。往後,你便是朕的舒貴人了。”
葉赫那拉氏笑意淺淺,神色平和如鏡:“臣妾謝過皇上隆恩。”
皇帝執過她手,相看不厭。卻見皇帝身邊的小太監進保一臉惶然地急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冷宮走水了!”
045 火焚(一)
如懿並沒有想到火會突然一下燒起來。一開始,她不過是和冷宮那班婦人一般,站在各自的廊下,看着煙火滿天,繚亂夜空。這一夜的風正好是吹向冷宮的方向,把原本遙遠而璀璨的煙火在空中帶得更近她們一些。真是現世的繁華,雖然越發襯出她們的孤清寒苦,可還是忍不住去看,去向往。
如懿自嘲地笑笑,哪怕被禁閉在此這麼長的時日,但紅塵萬丈,浮世虛華,她從未自心底放下過。
第一年的心如死灰,第二年的隱忍後激發的心志,到了第三年,她反而有些和緩。雖然,走出這個困籠的念頭日復一日地強烈,可是她明白,一切急不來。
就如冬日裡手上腳上的凍瘡,夏日裡滿背的痱子與蚊包,知道必須得過了這個季節,纔會好起來。
惢心走過來,嗔着道:“小主,今晚本來是凌雲徹和趙九宵當值的,奴婢還想叫他們一起看煙花呢。誰知道那倆偷懶的傢伙,不知道跑哪兒去了,連個人影也沒有。”
如懿笑道:“每逢佳節倍思親。也難爲他們年年歲歲都守在這兒,由得他們去吧。”
那火苗,就是她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嗤”地燃起來的,毫無預警地,幾乎是整個屋頂,都轟地燃燒起來,那火勢之快,幾乎是竄到哪裡哪裡就燒了起來。冷宮裡陰溼黴冷,那火勢卻毫不受阻,燃起一股焦黴的味道。惢心大驚,立刻將如懿護在了身後,大呼道:“來人哪!來人哪!失火了!”
滿宮裡的女人們都着了慌,有幾個聰明的,便先搶到了院子裡,趕緊去看水缸裡有沒有積着的水。宮中爲防失火,也爲了蓄積天雨,總是在院子裡和殿前的廊下放置些銅缸,女人們被這愈演愈烈的大火嚇壞了,忙不迭伸手撈起缸中的瓢舀了水一勺一勺潑出去,奈何地上牆上都已着了火,加之許久不曾下雨,缸裡本來就沒多少水。如懿衝到門前,大力拍擊着宮門道:“救人啊!救人啊!有人在嗎?有人嗎?”
她喊了幾句,便被滾滾的濃煙嗆住了嗓子。凌雲徹遠遠站在廡房門外,和趙九宵、張寶鐵、包圓一起垂着手跟在頭領李金柱身後。
趙九宵看着火勢越來越大,躊躇着道:“頭兒!這火燒成這樣,咱們真不去救人嗎?萬一那幫女人全燒死在了裡面……”
李金柱一臉肅殺,按着腰間的長刀,道:“她們活着的時候就是先帝和當今厭棄的女人,吃着食糧,費着衣着,活得也不體面,倒不如一把火燒死了,一了百了。咱們哥兒也落得清靜,不必在這冷宮外受罪熬苦了。”
包圓道:“頭兒的意思是……”
李金柱瞥了包圓和張寶鐵一眼:“冷宮都沒了,還要咱們這些冷宮的侍衛做什麼?自然有更好的去處了。”
趙九宵仍是有些害怕:“可是若上頭怪罪下來,冷宮失火喪命,也是不小的罪名啊!”
李金柱仰頭看着這火勢,沉着臉道:“在宮裡當差久了,你們好歹也有點眼色,長點見識。你看看這火起來的樣子,要不是有人先預備下的,冷宮這地方,能起這麼大的火麼?你再想想這宮裡,有幾個人敢燒了冷宮的。便是那樣的身份,咱們就得罪不起,若再壞了別人的好事,這腦袋就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趙九宵有些怯怯的,聽着冷宮裡驚懼的哀號聲越來越淒厲,忙用袖子堵住了耳朵,不敢再聽。凌雲徹雙手緊緊握着刀把,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因爲他分明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名字,向他呼號求救。他緊緊攥着刀把的手,手背上青筋暴突,那是小主的聲音,還是惢心?他一時辨不出來,只知道她們一定是怕極了,纔會這樣喊着自己的名字求救。他忍不住又走上前一步,李金柱橫了他一眼:“上次被人打成那樣,還不記得教訓麼?在這宮裡待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是你惹不起的主兒。”
凌雲徹咬了咬牙,跪下道:“頭兒,您仔細想想。咱們不能不去救人哪。冷宮裡的女人不多,就那十幾二十個,沒人看得上她們。可真要是死了,頭一個罪名便是落在咱們五個人身上。哪怕您說的主兒咱們惹不起,但宮裡任何一個主兒怪罪下來,咱們更惹不起。到時候冷宮一把火,再加上咱們兄弟五個的腦袋,就真的是死無對證了。”
張寶鐵看了看凌雲徹,再看了看李金柱,有些拿不定主意:“頭兒,小凌說的好像也有幾分道理。畢竟這事不是上頭吩咐下來不要咱們理會的。那個……”
凌雲徹懇求道:“頭兒,旁人也罷了。最近進來的那個,是孝敬憲皇后的侄女兒,雖然是失寵了皇上不要她了,可到底是皇親國戚,真出了事兒咱們也扛不起啊。”
李金柱顯然也是被說動了,卻遲疑着不肯再發話。凌雲徹聽着裡頭的叫聲越來越慘烈,再也忍不住,起身抱了一桶水便衝了出去。趙九宵猶豫片刻,也跟着闖了出去。
張寶鐵一驚,張了張嘴:“頭兒……他們……”
李金柱搖頭道:“他不聽勸,也沒辦法。只是今晚是他們倆當值,要真出事了他們是首當其衝,去便去吧。這樣也好,萬一得罪了哪一邊,咱們都不會死絕了。”
凌雲徹好容易打開了冷宮的大門,一闖進去幾乎是嚇了一大跳。因着廊下堆着草垛,門窗又朽爛了,燒得最厲害。濃煙滾滾中,他絆倒了幾個人,衣角頭髮都着了火了,他嚇得半死,趕緊把那桶水灑了點在她們身上,一邊咳嗽着嗆着煙,一邊往裡頭搜尋如懿和惢心的蹤影。他尋了半日,只見如懿和惢心所住的屋子燒得最厲害,大半已經燒燬了,人影也沒一個。他心底一慌,難不成當真被燒死在裡頭了。他有些不甘心,不由得喚道:“小主!惢心!小主!”
有微弱的呻吟從附近傳來,凌雲徹聽得聲音熟悉,不覺直闖過去,那一間是素日吉太嬪所住的殿閣,自她死後,便已荒廢了。眼下看來,卻是那裡火勢最小。凌雲徹抱着最後的一絲希望直衝進去,只見殿門後的角落裡,兩個渾身溼透的人瑟瑟縮縮躲在那兒,已經被煙嗆得快要昏迷了過去。
凌雲徹看清了是她二人,心頭大喜,正見趙九霄尋了進來,忙招手喚了他過來,一人一個背了出去。才背到冷宮的門邊,只見前頭燈火通明,兩隊侍衛架着水龍急匆匆過來,對着冷宮的火便架起水龍直噴上去。凌雲徹累得精疲力竭,卻忍不住微笑出來,大大地鬆了口氣。
如懿聞得乾淨清醒的空氣,腦中稍稍醒轉,觸目便見雲徹焦灼的臉,她心頭微微一鬆,彷彿整個人都落在了實處,情不自禁道:“如懿……謝過。”
凌雲徹拿手帕絞了替她擦着被煙燻黑的臉,低低道:“我還以爲你的名字就是小主,原來你叫如意,是萬事如意麼?”
如懿吃力地搖了搖頭:“嘉言懿行,是美好的意思。”
凌雲徹嗤笑道:“能把你們倆全須全尾地救出來,就已經很美好了。”
如懿看着昏沉沉的惢心,伸手將她摟在懷裡,感泣道:“多謝你,肯來救我們。”她看着噴起的水龍,猶疑道:“只是這火起得太奇怪,你貿然過來救我們,會不會連累你?”
凌雲徹看着遠處忙碌的侍衛們一個個將冷宮的女人們搬出來,眉宇間微微鬆弛:“我也很捏了把汗,不知道該不該救你。但看到皇家的水龍過來,就知道沒有救錯你們。”他看看周圍,低聲道:“我和九宵去幫忙,你們好好歇着。”
如懿點點頭,看着他離去,仰面深深呼吸片刻。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走出冷宮,哪怕她知道片刻後自己還是要回到那困地裡去,可是多麼難得,外面的星光看着和裡頭也是不一樣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緊緊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隨着火勢消減,她靠在牆邊,看着明黃色的九龍儀仗漸漸逼近,一顆心忍不住突突地跳了起來,幾乎要蹦出自己的腔子。淚水迷濛了雙眼,她是認得的,那再熟悉不過的九龍明黃儀仗,是他,是他來了。
不只是皇帝,還有皇后,他們遠遠地站着,看着火苗被水龍壓得一分分低下去,方纔鬆了一口氣,卻是皇帝身邊的李玉也發覺了她,輕聲道:“皇上,那牆根底下靠着的,好像是……”
他乖覺地沒有再說下去,卻足以讓皇帝注目。皇帝沉吟片刻,還是向她走來。那一刻,如懿說不上是喜是悲,彷彿所有的愛恨與積怨都一一淡去,他依舊是當年的翩翩少年,策馬蘭臺,向她緩緩走來。
淚水模糊了雙眼的一刻,她擁着惢心,緊緊蜷縮起自己的身子,靠在泥灰簌簌抖落的牆根腳下,想讓自己儘量縮成讓人看不見的一團物事,哪怕是牆根底下不見天日的苔蘚也好。是,她是自慚形穢,他的身邊,是風華正茂、懿範天下的皇后,而她,卻如此狼狽,落魄可憐。
她拼命低着頭,終於,在一步之外的距離,分明地看到他明黃色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的圖樣,那是所謂的“江山萬里”,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看到過了。
046 火焚 (二)
那人如一幢巨大的陰影停留在她面前,遮擋住所有的光線。不遠處的一切都淡淡地模糊下去,成了虛幻而遙遠的浮影。她隱隱聽得皇后焦急的聲音在喚:“皇上——”那聲音卻是讓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通明的火光在他身後,映照在被風鼓起的翩然衣袂上,浮漾起一種邈遠而虛浮的光澤。他靜默着走上前,如懿亦靜默着蜷縮成一團。只有甬道內的風,無知無覺地穿行遊蕩,簌簌入耳。
他俯下身來,將身上的赤色緙金披風兜在了她身上,手指輕柔地替她拂開臉上溼膩膩的碎髮,輕聲道:“入秋了,別凍着。”
那樣輕柔的口吻,清越宛若天際彎月,彷彿是帶着花香的月光,靜謐而安詳地散開四周難以入鼻的氣味,靜靜彌散。彷彿還是昔年初見的時候,他也用那樣的語氣喚她:“青櫻妹妹。”
她微微點了點頭,別過臉去:“別看我,給我留一點顏面,別看到我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亦頷首:“無論過了多少年,你在朕心裡,還是那個好強的妹妹。”他仰起身,輕聲而鄭重:“青櫻,保重。”
這一刻,他喚她“青櫻”,而不是“如懿”。是往年歡好如意的青櫻,彼時,他們都還年少,心意沉沉而簡明。而不是“如懿”,那個在後宮中極力自保,出盡謀算的小小妃嬪,那個受盡委屈,被他發落至冷宮的失寵女子。
青櫻,弘曆,那是他們最好的一段年歲。
可惜,都已經過去了。
他轉身便走,沒有絲毫留戀,到了皇后身邊,淡淡道:“人員無傷,回去吧。”
皇后口中答應着,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先行離去的背影,回頭瞥一眼無比狼狽的如懿,將一絲怨恨深深地掩在了眼底。
這一場大火來得突然,冷宮雖無人燒死,卻燒傷了好幾個。幸而也算髮現得早,但冷宮一半的房屋也被燒燬了。太后和皇帝爲着重陽失火,幾乎是大發雷霆。然而查來查去,也不過是那日的風勢太猛,吹落了煙花所致。慧貴妃急切難耐,又怕皇帝怪罪,在養心殿外跪着脫簪待罪。皇帝倒也不肯責怪她,安撫了幾句便也罷了。
江與彬來時將這些話說與如懿聽,如懿只是嗤地一笑:“冷宮陰溼,即便着火,火勢也不會這樣大,何況惢心醒來後和我查看過,最先燒起來的地方是我的屋子頂上,那裡還留有些許油跡,像是被人潑了油纔會這麼快燒起來。”
江與彬冷冷嗤笑:“是麼?幸而只是燒傷了幾個人,沒得燒死什麼,否則也難以掩蓋這件事了。”
如懿笑笑:“敢做這樣事情的人,絕對能有本事掩得過去。”
江與彬道:“只不過皇上最近嫌後宮裡煩,不大進後宮,進了也不過是去看看海貴人就完了。連新封的舒貴人都沒寵幸,一直撂在那兒呢。”
如懿有些遲疑,還是沉吟着道:“皇上……不高興?”
“重陽這樣的大節慶出了這樣的事,也難怪皇上不高興。”
如懿緩一緩氣息,關切道:“那海蘭如何?”
江與彬微微躊躇,斟酌着道:“胎象倒好。只是懷着第一胎,又出了頭三個月不思飲食的時候,這些時日一直胃口大開。”
如懿放心地含笑:“吃得下是好事,海蘭從前也太瘦了。”
江與彬亦笑:“是好事,就是胖起來快點,微臣總叮囑海貴人得多走動。否則到時生產便要吃苦。”他往四周看了看:“小主原來的屋子燒了,如今住着吉太嬪從前的屋子,稍稍將就吧。”
如懿倒也淡然:“住哪裡不是住着,左右也離不了這裡。”
江與彬看見榻上擱着一件赤色緙金披風,用珊瑚和蜜蠟珠子綴着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另用金色的絲線繡成玉藻圖案,萬字不到頭的連綿。這是御用的圖案,他自然是認得出的,不覺含笑拱手:“看來冷宮失火,意在小主,反而讓小主得了意外之喜。”
如懿扶一扶鬆散的髮髻,道:“你若得空,替我拿出去還給皇上。若是留在這兒,反生了是非。”
江與彬道:“好。不過微臣有一物,是給惢心的。”他打開藥箱,取出一包點心:“這是萬寶齋的酸梅糕,惢心最喜歡吃的。微臣特意帶給她的,以安慰她受火困的驚嚇。”
如懿摸着糕點外的包紙,感嘆道:“日久見人心,惢心跟着我這樣的主子,落魄到這種地步,你對她的心意還是依舊,這是最難得的了。”
江與彬臉色懇切,道:“微臣與惢心都出身貧寒,何必彼此嫌棄呢。縱然她要在冷宮陪着小主一輩子,微臣也是不會變心的。”
如懿起身將皇帝的披風包好,遞給江與彬道:“那日冷宮的侍衛爲了救咱們這些人,冒着火衝了進來,不知有沒有受傷?或者皇上有沒有責罰?”
江與彬道:“只是被煙火嗆着了,沒有事。皇上也看到他們盡力救人了,並沒有怪罪。小主的意思是……”
如懿看着外頭的天光晦暗,憂心道:“我怕他們貿然救人,得罪了人也不知。雖然一時之間皇上沒有怪罪,但若被人暗算……”
江與彬胸有成竹地笑道:“那也好辦。想個法子讓他得個病避一避風頭就是了。這個微臣會安排。至於惢心,她被煙嗆得厲害,一時起不來牀,微臣會多留幾服藥在這兒,小主按時喂她吃下就好。”
如懿頷首道:“你下回來,替我帶一包要緊東西來。這東西除了你,旁人弄不到的。”聽完如懿這幾句低語,江與彬臉色一沉,閃過一絲惶惑,但仍是答應了:“但憑小主吩咐。”
江與彬到了延禧宮請脈的時候,皇帝正與海蘭坐在暖閣的榻上。時近黃昏,殿內有些偏暗,只有長窗裡透進一縷斜暉,初秋的寒意如清水一脈,緩緩透骨襲來。
江與彬請了個安,皇帝興致闌珊的,隨口吩咐了起來。江與彬請過脈,道了“胎氣安穩”,便將如懿託付的那件披風雙手恭謹奉上:“微臣剛去了冷宮請脈,如懿小主託微臣將此物轉交給皇上,說冷宮不潔,容不下聖物。小主已經清洗乾淨,請皇上收回。”
皇帝微微出神,倒是李玉機警,趕緊接過了道:“倒是難爲如懿小主了,冷宮那種腌臢地方,還能把皇上的衣物清洗得這麼幹淨,都不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洗了多少遍。”
皇帝伸手道:“給朕瞧瞧。”李玉忙奉上了,皇帝伸手仔細地撫摸着,緩緩道:“那是火起那日朕看她全身溼透了,特意給她披上的。她便那麼不喜歡麼?急急便送了回來。”
海蘭梳着家常的髮髻,頭上點綴着如意雲紋的玉飾,一支如意珍珠釵斜斜墜在耳邊,清爽而不失溫婉。她婉聲道:“姐姐的意思,怕是近鄉情更怯,觸景反傷情。她已經是皇上的棄妃了,怎麼還能收着皇上的東西。姐姐她……”
皇帝擺手道:“罷了。朕明白。”
李玉忙仔細捧過收下了。皇帝便問江與彬:“如懿在那裡都好麼?”
江與彬忙跪下道:“微臣若說實話,皇上必定怪罪。”
皇帝笑了笑:“是朕問錯你了。冷宮那地方自然不好,朕是問她,身體還好麼?”
“其他都無礙,就是人熬瘦了好些。整日和那些瘋婦在一起,能清醒便是好的了。”
皇帝微微點頭:“海貴人舉薦你爲她安胎,朕一開始是不放心的。太醫院比你有資歷的人多得多了,你又只在冷宮當差。可海貴人說你做事老到,也不是挑三揀四欺凌主上的人。朕看你伺候海貴人和如懿都盡心,倒也能放心少許了。”
江與彬道:“在微臣眼中,冷宮的小主與海貴人並沒有分別,都是微臣要盡心照顧周全的小主。”
正巧敬事房的首領太監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道:“皇上,該到翻牌子的時候了。”
皇帝看着烏黑的紫檀木盤子上一排的綠頭牌,輕嗤一聲道:“拿下去吧。”
徐安苦着臉道:“皇上,您好些日子沒翻牌子了。別的不說,舒貴人眼巴巴地盼着您去呢。”
皇帝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的差事越發當得好了。朕召幸誰還得聽你的吩咐?”
徐安慌得跪下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忙勸道:“舒貴人是皇上新封的,結果還沒召幸就扔在一邊了,面子上是不大好看。好歹還有太后呢。”
“朕今日沒有興致。”皇帝搖了搖頭,將牌子推開,溫和道,“海蘭,你好好歇着,朕先回養心殿了。”
海蘭忙起身送了皇帝出去,眼看着皇帝上了輦轎,方纔慢慢走回去。
皇帝坐在輦轎上,看着前後烏泱泱的人羣在暮色中沉穩而迅疾地走動,幾隻鴉雀撲棱着翅膀飛過染着墨色的金紅天空,無端便生了幾分寂寥之情。他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方薄薄的絲帕,上頭只繡了幾顆殷紅荔枝,並幾朵淡青色的櫻花。他慨然片刻,緊緊地握在手中,像是握着一方失而復得的溫暖,再不肯鬆開。
047 雙毒(一)
海蘭的病症,是在懷孕六個月的時候出現的。與怡嬪和玫嬪當時的情況並無二致。一開始,她只是發胖得厲害,因着是頭胎,還以爲是浮腫,喝了許多去腫的冬瓜湯還是不見起色,才知道是真的胖了起來。第一條粉紅色的紋路出現在身上時,她還不以爲意,直到第二條第三條第無數條出現在她身上時,她才害怕得哭了起來。
然則還來不及哭多久,她便發現了自己更大的不對勁,嘴裡的潰瘍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時不時地發熱、大汗、心悸不安,自己也控制不住似的。並且一夜一夜失眠多夢,她從夢魘裡醒來,慌亂之下請來了玫嬪,並在她驚懼失色的面孔上,探詢到了一絲可能的意味。
彼時,皇帝的心境已經平復不少,盛寵舒貴人之餘很少再顧及到後宮諸人。在聽聞海蘭的病症之後,皇帝亦是由舒貴人陪同着來到延禧宮。海蘭哭得梨花帶雨,怯怯地拉住玫嬪的手不放。玫嬪亦是觸動了情腸,二人相對垂淚,俱是傷心不已。
皇帝自嘉嬪生育了四阿哥後,以爲一切須遂,只盼着海蘭能再生下一個阿哥來,更好釋懷當年怡嬪與玫嬪腹中之子被害之事,卻不想一進延禧宮,太醫還是那番舊話。太醫神情難看到了極點,道:“回皇上的話,海貴人的確是中了硃砂與水銀之毒,種種跡象,與當日玫嬪娘娘與怡嬪娘娘無二。所幸的是,海貴人細心,發現得早,所以一切還無大礙。”
太醫倒也謹慎,令人查了又查,驗了又驗,回稟道:“皇上,微臣已經檢驗了海貴人的飲食與所用的蠟燭炭火,此人毒害海貴人龍胎的手法與當年毒害怡嬪與玫嬪兩位娘娘的如出一轍。萬幸的是,天氣剛冷,所用炭火不多,而海貴人又不喜魚蝦,吃得少,所以毒性只入髮膚,而未傷及肌理心脈。”
皇帝握住心有餘悸的海蘭的手不斷撫慰:“別怕,別怕,朕已經來了。”
玫嬪的神色十分激動,一張臉如同血紅色的玫瑰:“是誰?是誰要害我們?”她“撲通”跪下,緊緊攥住皇帝的袍角,哀泣道:“皇上,會不會是烏拉那拉氏?是不是她又要害人了?”
海蘭的神志尚且清明,含淚道:“皇上,烏拉那拉氏尚在冷宮,一定不會是她。”
倒是舒貴人提了句:“皇上,臣妾也曾聽聞當日烏拉那拉氏毒害怡嬪與玫嬪,禍及龍胎之事,只是她人都在冷宮裡了,怎會有人用和她一樣的手法再毒害旁人?到底是當日烏拉那拉氏尚有同謀留在宮中,還是烏拉那拉氏是爲人所冤,而真正害人的人因着這手法得意,所以一再用來謀害皇嗣?皇上若不查清,只怕玫嬪與怡嬪之後,海貴人還有其他妃嬪都會受人所害。”
舒貴人一向淡淡地不愛與嬪妃們來往,此時娓娓論來,也只是置身事外的清冷語氣,恰如她耳邊的一雙冷綠色的翡翠耳環輕輕搖曳,清醒而奪目。
李玉服侍在皇帝身邊,輕聲道:“奴才倒記得,當日烏拉那拉氏被人力證以水銀和硃砂謀害皇嗣,她拼命喊冤,卻是人證物證俱在,反駁不得。如今細細想來,若她真是被冤,那豈不得意了那真正謀害皇嗣之人。奴才想着,真是心驚後怕。”
玫嬪沉吟片刻,睜大了眼道:“皇上,當日臣妾一心以爲是烏拉那拉氏謀害了臣妾的孩子。可按着今日海貴人的樣子,只怕烏拉那拉氏真被冤枉也未爲可知。”她眸中清淚長流,悲慼不已:“皇上烏拉那拉氏被冤也不算第一等要事。可是皇嗣含冤而死,皇上卻不能不留意了。”
海蘭亦是垂淚不已,她脣角長着潰瘍,每一說話便牽起痛楚,帶着“噝噝”的吸氣聲,聽着讓人發寒:“皇上,當日這事若烏拉那拉氏有同謀,就不會不供出來,落得自己一個人去冷宮的下場,可見必定是另外有人主謀,手法才能如此嫺熟。可是……”她遲疑片刻:“臣妾也不能不疑心了,當日所有的人證裡,別人也還罷了,最要緊的一個卻是皇上的慎貴人,烏拉那拉氏昔日的貼身侍婢阿箬,她的話不能讓人不信。所以此事的真僞……”
玫嬪原本就不喜阿箬得寵後的輕狂樣子,輕哼了一聲不語。
舒貴人冷冷道:“慎貴人憑着出賣主子才當的貴人,可見品性也不怎樣!要是烏拉那拉氏真的是被冤的,我瞧她便是被真正的主謀收買了也未可知。”
這一語便似驚醒了夢中人一般,玫嬪即刻變色道:“皇上,慎貴人甚是可疑,不能不細察。”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彷彿全沒把這些話聽在耳朵裡,只替海蘭掖了掖被子,溫言道:“你且安心養着,朕把太醫院最好的太醫都留給你好好調治。別胡思亂想,一切交給朕就是了。”
皇帝瀟然起身,向着玫嬪的淚眼溫情脈脈 道:“已經傷心了那麼多年,別再哭傷了眼睛,趕緊回宮去歇着吧。舒貴人,你也跪安吧。”
皇帝說罷,扶了李玉的手出去,一直上了輦轎,到了養心殿書房坐下,一張英挺面容才緩緩放了下來。李玉深知皇帝的脾氣,努一努嘴示意衆人下去,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放在皇帝手邊,輕聲道:“皇上,喝點茶消消氣。”
皇帝端起茶冷笑一聲:“消氣?朕的後宮這麼熱鬧,沸反盈天,連一個孩子都容不下!朕看熱鬧還來不及呢,哪裡來得及生氣!”
李玉嚇得不敢言語,皇帝一氣把茶喝盡了,緩和氣息道:“海貴人被人毒害的事,你便替朕傳出去,順道把當年力證如懿的人都提出來,再細細查問。”
李玉答了“是”,又爲難道:“可是其中一個,是慎貴人呀!”
皇帝正沉吟,卻聽外頭敬事房太監徐安請求叩見,李玉提醒道:“皇上,是翻牌子的時候了。不過,您若覺得煩心,今日不翻也罷。”
皇帝便道:“那就讓他進來吧。”
徐安捧了綠頭牌進來,恭恭敬敬跪下道:“恭請皇上翻牌子。”皇帝的手指在墨綠色的牌子上如流水滑過,並無絲毫停滯的痕跡,他似是隨口詢問:“從前嫺妃的牌子……”
徐安忙道:“嫺妃被廢爲庶人,她的綠頭牌早就棄了。”
皇帝輕輕“嗯”一聲:“那重新做一個綠頭牌得多久?”
“很快,很快。”徐安聽出點味兒,忙賠着笑,擡起頭覷着皇帝的神色,眨巴着眼睛道:“皇上的意思,是要重新做嫺妃的綠頭牌麼?”
皇帝搖頭道:“朕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他的手指停留在“慎貴人”的綠頭牌上,輕輕一翻,那“嗒”一聲餘韻嫋嫋,晃得李玉眉頭一鎖,旋即賠笑道:“皇上有日子沒見慎貴人了呢。”
皇帝重又坐下,看着外頭漸漸暗下來的水墨色天光,懶懶道:“是啊。這些日子都在舒貴人那裡,是該六宮裡雨露均沾,多去走走了。”
李玉有些不解:“皇上方纔讓奴才查當年與嫺妃娘娘有關的事,那麼慎貴人……”
皇帝淡淡道:“奴才是奴才,慎貴人是慎貴人。”他想了想:“慎貴人的阿瑪桂鐸治水頗有功績,今秋的洪水又被他擋住了不少。如果南方的官員都會了治水之道,朕該省下多少心思。”
李玉笑道:“皇上不是一早吩咐了慎貴人的阿瑪將治水之法整理成書麼?今兒一早成書就已經擱在御案上了,想是摺子太多,皇上您還沒看到呢。”
皇帝眸中微微一亮,旋即微笑道:“朕得空會看的。你去吩咐慎貴人準備接駕吧。”
李玉躬身告退,皇帝從堆積如山的摺子底下翻出一本《治水要折》,仔細翻了兩頁,脣角帶起一抹淺笑,無聲無息地握在了手裡。
連着數日,皇帝都歇在阿箬宮裡,一時間連得寵的舒貴人都冷淡了下去,人人都雲慎貴人寵遇深厚,長久不衰,是難得一見的福分。而另一邊,宮中卻開始隱隱有謠言傳出,說起皇帝又再提起嫺妃,恐要把她恕出冷宮出未可知。
消息傳到冷宮的時候,如懿不過置之一笑,從請脈枕上收回自己的手腕,笑道:“真的大家都這樣疑心麼?”
江與彬微笑道:“宮中本是流言聚散之地,自然會有人在意。”
“那我豈不悽慘?又捲入是非之中?”
江與彬淡然含笑道:“是非何曾離開過小主?越是悽慘之地,越是有生機可尋也未可知。”他將一包藥從藥匣中取出遞給她:“這是包治百病的良藥,小主大可一試。”
如懿含笑接過:“那便多謝了,只當借你吉言吧。”
048 雙毒(二)
這一日午後,是難得的晴好天氣。時近暮秋,也難得有這般秋氣爽的日子,天空是剔透欲流的藍色,晶瑩得如一汪上好的透藍翡翠。惢心從牆洞裡取過最後兩份菜式不同的飯菜,端過來與如懿同食。
送來的是簡單的素食,不沾葷腥,主僕倆雖然吃得習慣了,但這一日送來的菜色是如懿素來不愛吃的苦瓜與豆芽。她夾了幾筷便沒什麼胃口,惢心也吃了兩口,搖頭道:“都快入冬了,還送這麼寒涼的苦瓜和豆芽來,吃着豈不傷身麼。”說罷只扒了幾口白飯,便要起身將盤子依舊送出牆洞去。
惢心才站起身來,只覺得胸中一陣抽痛,呼吸也滯阻了起來,像是被一塊溼毛巾捂住了嘴臉,整個人都透不過氣來。她心裡一陣慌亂,轉回身去,卻見如懿一副欲吐而不得的樣子,面色青黑如蒙了一層黑紗。
惢心心知不好,一急之下越發說不出話來,還是如懿警醒,雖然痛苦地捏緊了喉頭,卻藉着最後一絲力氣,將盤中的碗盞揮落了下去。
凌雲徹和趙九宵酒足飯飽,正坐在暖陽底下剔着牙。趙九宵看凌雲徹靴子的邊緣磨破了一層,衣襟上也被扯破了一道絲兒,不覺笑他:“你的青梅竹馬小妹妹這麼久不來了,你也像沒人管了似的,衣裳破了沒人補,鞋子破了沒人縫,可憐巴巴的。”
凌雲徹蹭了一腳,想起鞋子裡墊着的鞋墊是如懿給的,便有些捨不得,縮了腳橫他一眼:“可憐巴巴?還不是和你一樣。”
趙九宵搖頭道:“那可不一樣。我不做夢啊。宮裡的女人哪裡是我能想的,一個個攀了高枝兒就不回頭了,比天上的烏鴉心還黑,我可招不起惹不起。”
兩人正說話,卻聽得裡頭碗盤碎裂的聲音哐啷響起,都是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問了兩聲“什麼事”,卻無人應答。九宵亦學得不對頭,心打開鎖道:“你進去瞧瞧,我在這兒守着。”
雲徹聽得聲音是如懿屋裡傳出來的,一時顧不得避嫌,忙闖了進去,只見地上杯盤狼藉,碗盤碎了一地,到處都是碎瓷碴子。主僕二人都伏在桌上,氣喘不定,臉色青黑得嚇人。如懿猶有氣息,虛弱道:“太醫……江太醫……救命!”
雲徹嚇得臉色發白,也不知她們吃壞了什麼,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給兩人各灌了一大壺溫水,用力拍着她們的後背。如懿虛弱地推着他的手,喘着氣催促道:“快去!快去!”
消息傳到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正午睡沉酣。李玉得了水牛,望着裡頭明黃色簾幔低垂,卻是慎貴人陪侍在側,一時也有些躊躇,不知該不該進去通報。正猶豫間,卻見兩個延禧宮的宮人也急匆匆趕了過來,道:“李公公,不好了,海貴人出事了。”
這一下李玉也着了慌,顧不得慎貴人在側,忙推門進去。慎貴人見他毛毛躁躁推門進來,已有幾分不悅之情,便冷下臉道:“李玉,你可越發會當差了,皇上睡着呢,你就敢這樣闖進來。”
李玉忙道:“回慎貴人的話,延禧宮出了點事兒,讓奴才趕緊來回報。”
阿箬原就忌諱海蘭與舊主如懿要好,此刻聽了,便撇嘴冷笑道:“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若身上不好,請太醫就是了,皇上又不是包治百病的神醫。我可實話告訴你,這兩夜皇上睡得不是很安穩,好容易午後喝了安神湯睡着了,現在你又來驚擾,我看你卻有幾個膽子!”
李玉聽着帳內的人呼吸均勻,顯然睡得安穩,忙磕了個頭,神色怯怯而謙卑,口中聲音卻更大了幾分:“慎貴人恕罪,慎貴人恕罪。不是奴才膽子小,實在是事出有因,冷宮裡來報,烏拉那拉氏中毒垂危,延禧宮也說海貴人的香料中又被加了水銀和硃砂,傷及玉體。宮中屢屢出事,奴才實在不敢不來回報啊。”
阿箬招了招手裡的絹子,盈然輕笑一聲:“你也太不會分是非輕重了。冷宮裡烏拉那拉氏,死了也就死了,值什麼呢,只怕說 了還髒了皇上的耳朵呢。到於海貴人,傳太醫就是了。這天下能有什麼比皇上更尊貴的,你也犯得上爲這點小事來驚擾皇上!”
李玉沉默着擦額頭的汗,把頭垂得更低,卻並無退卻的意思。片刻,明黃色五龍穿雲繡帳被撩起一角,皇帝的聲音無比清明地傳來:“李玉,伺候朕起身。”
李玉的脣邊揚起一抹淡而穩妥的笑意,嘴裡答應了一聲,手腳無比利索地動作起來。慎貴人神色微微一變,忙堆了滿臉笑意要去幫手,皇帝的手不動聲色地一擋,慢慢道:“你跪安吧。這些日子都不必到朕跟前了。”
阿箬慌忙跪下,眼神慌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臣妾不知做錯何事,還請皇上明言。”
皇帝嘴角蘊着一抹冷冽的笑意,眼中寒涼如冰淵:“許多事,你一開始便錯了,難道是從今日纔開始錯的麼?”
阿箬只覺得背上一陣陣發毛,彷彿是衣衫上精心刺繡的香色緞密強嫣紅月季的針腳一針針戳在背脊上,帶着絲絲的糙與針尖的銳,逼向她軟和的肉身。不,不,這麼多年了,皇帝如何還會知道。果然,皇帝帶着不豫的語氣道:“冷宮的事好歹也是條人命,何況海貴人懷着的是朕的皇嗣龍裔,你竟也對人命皇嗣這般不放在心上?朕原以爲你率真活潑,心思靈敏,卻不想你的心底下還藏了這許多冷漠狠毒!”
阿箬被罵得雙膝發軟,癱軟在地上,心中卻漫過一層又一層驚喜,原來,不是爲那件事。幸好,不是爲那件事。
皇帝由着李玉替他穿上海藍色金字團福便服,扣好了玉色盤扣,厭棄地看阿箬一眼:“出去吧!”
李玉只是含了一抹恭順的笑意,目送着阿箬扶着宮女新燕跌跌撞撞地出去,不由得欽佩地望了皇帝一眼。伺候皇上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脾性,也比旁人更清楚,慎貴人這些年的盛寵之下,到底是什麼。皇帝這一抹今日才肯流露出來的厭棄,實在是太晚了。
他於是恭謹問:“那麼皇上先去哪裡?”
皇帝的眉目微微一怔,便道:“自然是延禧宮。”
延禧宮中亂作一團,海蘭畏懼地縮在牀角,嚶嚶地哭泣着,拒絕觸碰一切事物。宮人們跪了一地,皇帝從人羣中走進去,一把摟過她,溫言道:“到底怎麼了?”
葉心跪得最近,便道:“皇上,自從上次的事,我們小主已經足夠小心了,飲食上都派人仔細查驗過,誰知今兒奴婢想去倒了香爐裡的香灰時,發現裡頭有些異物。奴婢不敢怠慢,請太醫看了,才發現了是有人把硃砂混進了小主的安息香裡。”
皇帝的神色難看得幾欲破裂,冷冷 道:“查出來是誰幹的麼?”
海蘭嗚咽着伏在皇帝懷裡,哭得鬢髮凌亂,幾枚散落在髮絲間的粉色小珠花越發顯得她形容憔悴,不忍一睹。
皇帝驚怒交加,安撫地拍着她的肩道:“別怕,朕一定徹查清楚,不會讓人再傷害你。”
海蘭啜泣着道:“那人存心陷害皇嗣,臣妾宮中已經有所防備,她還敢換着法子下毒,實在是膽大包天。皇上,您告訴臣妾,到底是誰要害咱們的孩子?是誰?”
皇帝柔聲道:“還好你身邊的侍女發現得早,只是你孕中不宜操心,這件事,朕會交給李玉去細查。”
李玉響亮地答應一聲:“是。奴才一定會盡心盡力去查,給皇上和海貴人一個交代。”
皇帝好生安慰了幾句,便道:“後宮出了這麼多事,朕得去見見皇后。六宮不寧,也是她的過失。”
海蘭正要起身相送,皇帝忙按住她道:“你好好歇着,別勞累了自己。朕晚上再來看你。”
宮人們送了皇帝出門,皇帝見已無延禧宮的人跟着,方纔低聲道:“冷宮裡是怎麼了?”
李玉忙道:“據太醫回稟,是中了砒霜的毒,還好烏拉那拉氏庶人和惢心午膳用得不多,所以中毒不深,除了太醫江與彬,奴才還派了兩個太醫一同去盯着,以防不測。”
皇帝讚許道:“你做得不錯。如懿中毒,這邊廂海蘭就出事,兩者幾乎是同一時間,看來不會是如懿指使人做的。”他冷笑道:“看來朕才放出點風聲,便有人沉不住氣了。只是朕沒想到,她們竟沉不住氣到這地步,居然要殺人滅口。”
李玉看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皇上也覺得,這些年……她是受委屈了?”
皇帝眼底添了幾分焦灼之色,口氣倒還沉穩:“朕去瞧瞧她。”
李玉忙道:“冷宮忌諱,皇上金尊玉貴,可去不得。”
皇帝淡淡笑道:“旁人可以去冷宮殺人放火,朕連瞧瞧也去不得麼?上回冷宮失火朕也去了,這次不過是再往裡走一步,那便怎麼了?”
李玉情知勸不住,只得扶了皇帝上轎,向冷宮去了。
049 復生(一)
如懿躺在牀上,只覺得胸口煩悶難安,嘔吐的感覺揮之不去,腦中也一陣陣暈眩,彷彿身體輕飄飄的,堆在一堆浮絮之上,四肢百骸半點力氣也無。
江與彬已經灌了如懿和惢心許多濃鹽水,催她們嘔吐出來,又拿燒焦的饅頭研磨成粉給她二人服下吸附毒物。他一個人正手忙腳亂,又來了兩個太醫院的太醫,看來地位在江與彬之上許多,三人商議了用藥,才把如懿和惢心從鬼門關扯了回來。
如懿躺着,薄薄的破舊被子蓋在身上,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可是,她還有什麼承受不住的呢?她怔怔地想着,看着另一張牀上面色雪白如紙的惢心, 想着自己此時此刻,也是一般的容色吧?幸好,他是不會來這裡的,上次失火,她是那麼狼狽,在狼藉不堪中見了他一眼,那一眼,她便明甶了自己的在意,明白了自己的捨不得。所以,情願他不要來。
正胡思亂想着,卻聽外頭腳步聲肅然有序響起。如懿在暈眩乏力中看着一抹明黃漸漸逼近,和着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盼他來,怕他來,他終於還是來了。
皇帝的身影凝在如懿牀邊,他的聲音是那樣熟悉而邈遠,輕緩柔和:“朕來了。你還好麼?”
好麼?這麼些年,他不是不知道她身陷在這苦牢裡。這個“好”字,她已經不會寫,也不懂得寫了。如懿並不背過身,只是在默然中以淚眼寂靜相對。
她沒有別的了,委屈、辛酸、痛苦、悲與冤,都盡數化作了眼底緩緩流淌的累,一如她的心緒,沒有激盪,只有沉緩,預料之中期待之外的沉緩。
皇帝似乎被她的淚所感染,亦多了幾分沉鬱之色,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如懿望着自己枯瘦得青筋暴現的手背,將它縮回被中,淡淡道:“ 賤妾鄙薄之身,怎可由萬聖之尊觸碰?”
皇帝看了看周遭,抑制住自己的神色,道:“嫺妃是怎麼中的毒?”
江與彬聽得皇帝這一聲稱呼,只覺得心頭大石都鬆懈了下來,他急忙抑制住脣角將要泛起的笑意,沉聲道:“嫺妃娘娘是中了砒霜之毒,所幸發現得早,嫺妃娘娘與惢心姑娘進食也不多,萬幸沒傷及五臟六腑。”
“沒事就好。你們好好替嫺妃治着。”皇帝長吁一口氣,俯下身,望着如懿一雙淚眼,低沉欷歔,“你的性子一直堅毅倔強,卻不想也有這樣淚水長流的時候。朕與你那麼多年,都未見過你那麼多淚。”
“性子倔強堅毅,不代表沒有委屈冤痛。但即便有,知道申訴無用,也唯有長淚而己。賤妾流淚,不足以入皇上之目。冷宮卑賤之地,也不宜皇上久留。還請皇上儘早離開吧。”
兩望的淚眼裡,皇帝默然片刻,極力收攏眼中的動容之色,轉身向江與彬道:“好好照顧嫺妃。”
江與彬躬身道:“是。只是冷宮溼寒,怕不宜養病。”
皇帝溫然而堅決:“朕知道冷宮不是久留之地。待姻妃能起身了,朕會即可復她位分,帶她出冷宮。”
這話是說與江與彬的,亦是對她。
如懿閉上雙眸,感受着熱淚在眼皮底下的涌動,終於背過身握緊了雙手,露出一分淡然的笑意。
六宮之中任何消息都難以被瞞住,人的耳朵和嘴處是最好的傳遞之物。皇后與慧貴妃站在廊下,望着一蓬新開的綠菊閒話家常,卻見趙一泰匆匆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萬福,慧貴妃萬福。”
皇后很看不上他急三火四的樣子,揚了揚纖纖玉指,蹙眉道:“這樣不穩當,是怎麼了?”
趙一泰看了兩人―眼:“皇上方纔去了冷宮,親呼烏拉那拉氏爲嫺妃,說不日便將釋放她出冷宮。”
慧貴妃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聲音也不覺高了幾分:“烏拉那拉如懿毒害皇嗣,證據確鑿,已被廢爲庶人,怎還會被放出冷宮?皇上還稱呼她嫺妃?”
皇后臉色白了幾分,倒也還鎮定:“爲何是不日放出冷宮,而非即刻?趙一泰,你把話說淸楚。”
趙一泰穩住了神道:“烏拉那拉氏中了砒霜之毒,一時未能好轉,皇上矚咐待她能起身時再出冷宮。”
皇后揮手示意他下去,轉身進了內殿。慧貴妃急急跟進,見無人在側,忙道:“皇后娘娘,咱們好不容易纔把烏拉那拉氏拖進冷宮,如果此刻容她出來,之前的工夫豈不白費了嗎?”
皇后平靜地目視她片刻,亦緩和着自己突如其來的心緒,慢慢道:“你鬢邊的鳳釵歪了,扶一扶正吧。”
慧貴妃急切道:“皇后……”
皇后深吸一口氣,柔緩道:“儀容端正有肅,是貴妃應有的儀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失了分寸。”
慧貴妃有些羞赧,忙扶正了垂珠鳳釵,緩聲道:“娘娘,她既然中了砒霜的毒,雖然咱們不知道是誰下的手,但是順水推舟,總是不難的。”
“你是說……”
慧貴妃含了一縷隱秘的笑容,篤定道:“既然已經中毒,那麼再給她追加一點兒,毒發身亡就是了。”
皇后慢慢撥弄着纖白如玉的手指上翠濃的碧璽戒指,搖頭道:“來不及了。皇上已經去看過她,也下了旨意,此時再動手,實在是太點眼了。無論得手失手,都把她之前中了砒霜毒的黑鍋自己背去了,太得不償失啊。”
慧貴妃秀眉緊蹙,擰着絹子恨聲道:“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也不下準點,要了她的命就好了。”
皇后思忖片刻,看着她道:“會不會處慎貴人?”
慧貴妃搖頭道:“她沒那樣的膽子,敢不跟咱們知會一聲就去做這樣的事。出了事沒人替她兜着,她都不知逝死了多少回了。”
皇后淡淡一笑:“當日只想着借她一把力氣,誰知道倒成全了她平步青雲。”她漫然揚了揚手中的絹子:“也好,留着她在,她也容不下烏拉那拉如懿。”
慧貴妃會心一笑,起身道:“皇后娘娘聖明。”
江與彬的醫術頗爲精到,不過三四日,如懿和惢心便能起身了,她披衣坐在廊下,看着被略作修繕的屋子,道:“惢心,即刻要走了,何必再收拾:”
惢心微微咳嗽兩聲,滿面含笑道:“奴婢是心裡高興,內務府的太監知道咱們只在這裡養幾日就要走了,都還巴結着來打理修繕,那是他們知道小主出去後便不一樣了。也好,咱們費了這許多心思,終於能夠離開這裡了。”
如懿靠在廊下破舊的廊柱上,定定道:“出去不過是第一步,要活得好,不再像從前一樣任人欺凌宰割,纔是最要緊的。否則今日出去,不知哪一日還會被送回來,又有什麼意思?”她轉過頭:“你身子纔好,萬不要太勞累了。”
惢心出來,笑着替她披上一件外裳,道:“奴婢沒事,奴婢爲了小主,怎樣都是快活的。”
如懿握住她的手道:“惢心,還好萬事都有你在我身邊。”
“我與小主之間,不說這些。”惢心看着如懿’眼底微有淚光,想了想道:“小主囑咐奴婢做的靴子奴婢都做好了。”她指着裡屋木箱上的—雙男靴道,“奴婢見過凌侍衛的靴子,尺碼應該是不會錯的。奴婢按着小主的吩咐,鞋邊上又拷了兩層線,這樣就不容易破了。”
如懿道:“你的手藝自然是不錯的,拿來我瞧瞧。”
惢心即刻捧了過來,如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道:“我也沒什麼好謝他的,他的鞋磨壞了,就讓你做雙鞋謝他吧。”
惢心道:“可不是呢?若沒有凌侍衛三番四次救咱們,哪有奴稗和小主的今日。”
如懿撫摸着簇新的靴面,心中亦不免觸動,感嘆道:“雖然他是受了海蘭和咱們的銀子辦事。可許多事,原是在他的本分之外,他還願意這樣幫忙,那便是雪中送炭的情誼了。”
惢心嘆息道:“也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凌侍衛的心意算難得了。”
如懿低頭看了看靴子道:“既是送給他的,你在靴筒的裡面繡上—朵雲紋以作辨別吧,等下黃昏用飯時分,請他瞅着方便過來瞧一瞧就是了。”
惢心答應着,便道:“廊下風冷,小主進去再睡―會兒吧。”
皇帝午睡起來,倒也不像尋常那樣便去書房批摺子,只是一個人坐在窗下,慢慢地收拾着棋盤上的殘子,似是動着什麼心思。
李玉不敢讓人打擾,親自捧了茶點上前,道:“皇上,皇后宮裡新制的酥酪茶,請您嚐嚐。”
皇帝頭也不擡,便道:“擱着吧。”李玉望了望窗外:“皇上,從您睡下後,慎貴人就一直跪在養心殿外,說前兩日服侍不周惹您生氣,求您寬恕。”
皇帝將手中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撂,含了一縷鄙薄的笑意:“她還來求朕寬恕?這些年她做了什麼,她自己都沒數麼?”
李玉低頭道:“皇上天意聖裁,奴才哪裡能懂得。皇上說慎貴人是什麼,她就是什麼。”
皇上淡淡一笑:“這些年來她是怎麼侍寢的,你是朕的貼身太監,你會一點也不知? ”
“皇上不許奴才知道,奴才就不知道。皇上許奴才知道了,奴才也只能心裡知道,嘴上可不敢胡說。”李玉將手中的點心一色兒排開,利索道,“這八寶玫瑰花捲是慧貴妃敬獻的,奶白棗寶是純妃敬獻的,白果栗子鬆是玫嬪娘娘的手藝,花盞龍眼是嘉嬪娘娘孃親自做的,還有一味桃花百合糖漬涼粉和羊脂菠蘿凍分別是舒貴人和慎貴人的進獻。皇上想嚐嚐哪一道?”
皇帝看他道:“你不是做事謹慎又不愛言語麼?那朕問你,這會子朕覺得看了這些東西都甜膩膩的,你覺得給朕上什麼點心好?”
庭下有涼風拂進空落繁麗的大殿,帶進殿外菊花的清苦香氣。李玉心中一動,便道:“從前嫺妃娘娘在的時候,有一道菊花佛手酥是最擅長的。御膳房雖不能做出一模一樣,但也可以試試,算是應季的美食了。”
050 復生(二)
皇帝這才露出幾分笑意:“跟在朕身邊久了,算你懂事。朕問你,六宮裡知道朕要放出嫺妃來,可有什麼動靜?”
“能有什麼動靜,也不敢動到皇上跟前來。左不過是議論紛紛,流言四起罷了。”
皇帝思付片刻:“這就流言四起了?李玉,朕吩咐你把颯坤宮收拾出來,可怎麼樣了?”
李玉道:“翊坤宮與皇后娘娘的長春宮並列,緊跟在皇上的養心殿之後。坤爲女陰之首,翊爲輔佐,除了皇后娘娘大婚所用的坤寧宮,翊坤宮算是最華麗緊要的所在了。皇上吩咐把翊坤宮收拾出來給嫺妃娘娘居住,奴才不敢不用心,一應挑的都是最好的東西。”
皇帝頷首道:“翊坤宮尊貴,朕就是要給如懿這份尊貴,好彌補她這些年在冷宮的委屈。對了,如懿一向挑東西最精準,你看看內務府選了哪些東西去佈置,都列份單子給朕先過目。”
李玉看着皇帝抿了口茶,躬身道:“皇上心繫嫺妃娘娘,顧慮周全,奴才萬萬不及。只是皇上如此看重嫺妃娘娘,一心要彌補她的委屈,怎不晉一晉她的位分,更示恩寵。”
皇帝隨手取過一塊點心嚐了,道:“許多事,不在位分上。嫺妃家世不夠顯赫,的確不如慧貴妃。至於後宮這麼介意嫺妃出冷宮,你便再下一道旨意。嫺妃出冷宮之曰,晉封貴人葉赫那拉氏爲舒嬪。”
李玉道:“是。奴才遵旨。”皇帝揚臉看了看硃紅格欄窗外跪着的慎貴人,凜凜秋風之中,她衣衫單薄,盈然飄飄。皇帝淡淡笑道:“她喜歡跪,便讓她跪着吧。”
海蘭獨自臥在牀上,牀帳上繡滿了多子多福的石榴葡萄紋樣,爲着吉樣如意的好彩頭,特意用橘紅和深朱的縑絲繞了銀線的彩繡,連銅帳鉤上懸着的荷包都是和合如意的圖樣,看着便是洋洋的喜氣。葉心端了湯藥進來,海蘭忍不住掩鼻道:“一股子味兒,真是燻人。”
葉心見沒有旁人在,方纔勸道:“小主好歹忍一忍喝了吧。這藥是去硃砂和水銀的餘毒的。還好小主中毒不深,太醫囑咐再喝兩天就好了。要是餘毒未清傷及腹中的小皇子,那可怎麼好呢?”
海蘭清籲一口氣,撫着肚子道:“我知道,左不過都是爲了姐姐罷了。”
葉心輕輕地吹着藥,嘆道:“小主待嫺妃娘娘,那真是比親姐妹還要親了。”
海蘭理了理鬆散的鬢髮,道:“冷宮裡不比外頭更安全,同樣是死,怕姐姐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這個宮裡,只有她一人真心待我好,我也真心只待姐姐好。”
葉心將藥遞到海蘭脣邊,海蘭—仰頭喝了,皺眉道:“真是苦。”
葉心服侍她漱了口,忙取了酸梅放在她口裡,道:“小主這話就是泄氣了。小主有皇上的寵愛,眼看着就要生下皇子,有什麼可擔心的。”
海蘭捋着帳上垂落的鴛鴦流蘇,神色淡得如一抹寒冰:“皇上?皇上是個男人.一個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麼值得依靠的?我腹中的孩子,也不過是他的孩子之一,能有什麼前裎?凡事只能指望這個孩子自己,我還能指望皇上?後宮裡朝不保夕,唯一能夠依靠的,不過是一場姐妹情誼,才能相伴數十年。其他的,都是浮夢一場,夢過便算了。”
葉心見她盛寵之下卻如此灰心冷淡,也知道不好再勸。海蘭想了想問:“剩下的那些不乾淨的東西全清出去了麼?不許留下一點痕跡。”
葉心忙道:“全清理乾淨了。小主放心就是。”
海蘭望着外頭昏黃的霞光映照在一格格的窗櫺上,神色漠然:“等到姐姐在我身邊了,我才真正放心。”
暮秋初冬時節的天色容易暗得早,若是逢上晴天,便有極好的晚霞招展,彷彿一匹上好的流霞錦自天際伏曳而下,蝦紅、寶藍、雲青、米黃,傾倒了一天一地,兀自燦爛,流麗萬千。
換作往日,如懿並沒有這樣好的心情細賞落霞,但是此刻,她有,也願意。篤定地看着晚霞傾於碧瓦琉璃之上,才能明白,自己將要走回去的地方,是何等繁華似錦,就如這晚霞一般,絢麗之後,只餘下無盡的黑暗與淒冷,要她獨自面對。
凌雲徹藉着送飯的機會進來,他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恭敬,行禮過後才道:“恭喜小主,次日午後便可以出去了。”
如懿回望向她笑:“同喜,你也終於少了我這樣一個麻煩。”她取過那雙靴子:“我手藝不佳,只好讓惢心縫製了一雙靴子給你。雙腳不受風霜苦侵,才能走的遠,走得好。”
凌雲徹撫摸着那雙樣式普通的靴子,不知怎的,竟想起了久未見面的嬿婉。從前,也是嬿婉,只有嬿婉,會這樣待她。關心他的一點一滴。如今,嬿婉怕是早就成了枝頭婉轉滴瀝的黃鶯兒,飛得越來越高了吧。竟是如懿,拿這個來回報他。
他抑制住心頭情緒的起伏,慨然道:“多謝小主。”他望着如懿脣邊一點甘甜如露的笑容:“小主彷彿很高興。”
“今日有期待,所以高興。明日身在其中,或許發現自己期待的並無預想中的好,便無今日這般高興了。”
“那小主還是一心想出去?”
如懿嫣然一笑:“留在這裡,和你一樣隔着一堵牆,數着今日的青苔又長了幾寸,牆上的黴灰是否沾染了衣衫嗎?困坐這裡是死,出去也未免是死,但我還是想爭一爭.試一試。”
凌雲徹聽她婉聲道來,不知怎的,心下卻生了一股豪情壯志,這麼些年被人冷眼瞧低,這麼些年不得出頭,他的心思,何嘗不是和如懿一樣。不搏一搏,試一試,豈不辜負了自己,辜負了一生?
他捧着那雙靴子,心意只在電轉間便落定了。他誠懇請求:“若是小主願意,可否帶我離開冷宮,覓一份前程?”
如懿清簡的薄薄衣衫被風微微卷起,她微眯了雙眼:“你想離開這裡?爲什麼?”
他擡眸,坦然道:“與小主一樣,心中不甘,心中有所求。”
如懿淡然一笑,望着天際升起的一抹淡淡月華,怡然吟誦道:“竹院新晴夜,鬆窗未臥時。共琴爲老伴,與月有秋期。玉軫臨風久,金波出霧遲。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這是白居易《對琴侍月》雖然合了眼前之景,但少了琴音也不夠風雅.我卻只喜歡‘幽音待清晨,唯是我心知’這一句。你救了我許多次,我一直無以爲報,許你一個好前程,就當是謝你吧。”
凌雲徹心下歡悅,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只是深揖到底,默然含笑。
如懿望着滿院清亮月光,亦不覺含笑。
次日午後,李玉帶着皇帝身邊進忠、進保兩個小太監一同前來迎候,服侍梳妝更衣的兩位姑姑都是皇帝跟前積年的老嬤嬤了,手腳最是利索,也會做事,按着妃位,如懿本該穿金黃色立龍戲珠配八寶壽山江牙立水。
立龍之間彩雲蛟的朝袍,戴鏤金飾寶的約,頸掛朝珠三盤,頭戴翎冠。如懿望了那一襲金光燦燦的衣裳,笑道:“本宮是回家去,而非年節慶賀。怎麼本宮離開這裡,還要歡天喜地大鳴大放才能出去麼?”
李玉忙賠笑道:“嫺妃娘娘的意思是?”
如懿含笑道:“本宮回去見自己的夫君,何必穿戴成這樣隆重輝煌,免得叫人笑話。便是穿家常衣裳就是了。”
李玉會意,即刻吩咐人換了一身新衣裳來,便推到門外由着嬤嬤們替如懿梳妝。梳的是垂雲髻,中間以扁方繞成如雲蓬鬆,兩端微微垂落至耳邊,越發顯得飽滿而不失小女兒嬌態。烏黑的雲髻挽成,飾以玉環同心七寶釵,金鑲玉步搖,紫鴦花合歡圓璫,飛翅的燕尾上墜着鴛鴦蓮紋金蝶白玉壓發,玲玲一動間,便有細碎的金玉珠子輕輕搖曳,合着正落在眉心的紅珊瑚垂珠,越發添了面頰一抹豔色。
惢心伺候她換上真紅色金華紫羅面織錦長袍,在領口別上一枚赤金鳳流蘇佩。衣襟和袖口都密密繡上綴滿細密米珠的“金玉滿堂”紋花邊。一色的九鸞飛天金絲暗繡折枝花卉圖,映着天金絲睹繡折枝花卉圖,映着裙角舒展的蘭花花飾,以五顆鑲金鏤空銀質扣將琵琶如意紋鈕絆住,再配着底下鴛鴦百褶風羅裙,絲滑緞面在陽光下折出光亮,上面的鴛鴦暗紋,也隨着光線意思意思透顯成痕,幾欲展翅飛起。
嬤嬤們替她帶上乳白色三聯東珠耳墜,尾指上套的金護甲上嵌着殷紅如血的珊瑚珠子。如懿對鏡自照,整個人仿似新雨當中枝烈豔豔的初綻薔薇,灼豔而奪目。
待到一切停當,惢心蹲下身替她穿上胭脂紅緞繡竹蝶紋花盆底鞋。胭脂紅的底子上,釘綴着玉石做的萬字不到頭圖案,並着蝙蝠和綵帶等紋樣,諧寓“萬代福壽”;鞋幫上繡制紛繁細巧的竹蝶紋,鑲以金線盤成的曲木紋綠邊,精巧無比。李玉忙恭恭敬敬伸手,如懿扶着李玉的手站起身來,知道自己要穿着這雙鞋,一步一步走到來時的地方去。
051 嫺妃(一)
如懿打扮穩妥,扶着李玉的手徐徐起身:“這身衣裳是你挑的?選的是鴛鴦紋飾。”
李玉堆了滿臉的笑意:“奴才哪裡會挑這個,是皇上選的呢。”
如懿低頭,細細看着那精緻的鴛鴦暗紋。是呢,“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遊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鴛鴦,原是相伴終老的愛侶,可是又有幾人知道,雌鳥辛苦受難之際,雄鳥便會另覓新歡,做另一對愛侶。那天長地久,合歡月圓,原是世人自己矇騙自己的。
她無言,只是由着李玉扶着她的手,緩步踱出這住了數年的冷宮。宮門深鎖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敗的迴廊屋閣,積滿了蛛網與塵灰的角落,終年長着潮溼青苔的牆壁,她都不會忘記。可是此時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記住。
再不能回來,再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裡。
如懿決然轉身,扶着李玉的手穩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這後宮裡,哪怕發落到冷宮,都從未離開過這裡。可是走在舊日熟悉的甬道長街上,周遭東西六宮的殿宇輝燦依舊,欽安殿、漱芳齋、重華宮、儲秀宮,都跟往日沒有半分差別。連地上青磚的花紋,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穩穩踏在上面,似是踏着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終於,又走了出來。兩邊的宮人們見她穩然前行,忙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視。
如懿含了一縷氣定神閒,暗自慶幸原來自己已經那麼快適應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儲秀宮門前,卻見一個容色極明豔的女子領着侍女站在門外,輕輕向她一福致意:“嫺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見她長眉深目,首飾只以綠松石、蜜蠟與珊瑚點綴,明豔不可方物,衣着打扮也格外的明麗華貴,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這位是……”
李玉忙道:“儲秀宮主位舒嬪葉赫那拉氏見過嫺妃娘娘。”
如懿微微頷首:“舒嬪妹妹有禮了。只是天氣冷了,妹妹怎麼還守在風口上。”
舒嬪微微一福,神色卻是淡淡的:“妹妹今日與嫺妃娘娘同喜,所以怎麼也要來賀一賀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宮。”
原來這一日是如懿出冷宮復位嫺妃之日,皇帝亦冊封了舒貴人葉赫那拉氏爲舒嬪。這一下激起千層浪,倒比如懿出冷宮更引了衆人注目。驟然封嬪在後宮是極爲罕見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恩寵甚厚,也不過被封爲嬪;海蘭有孕,也只是貴人。可見這葉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聖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對着皇帝嫵媚婉轉,冷熱相宜,對着旁人卻冷冷地不愛理會,所以與後宮諸人都不甚親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請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只得藉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宮。
翊坤宮爲東六宮之一,與皇后富察氏所居的長春宮並駕齊驅,相互輝映。繞過影壁便是極闊朗舒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間與前後走廊都繪製着江南娟秀綺麗的蘇式彩畫,一筆一畫都是皇帝素日所鍾愛的江南風韻。臺基下陳設銅鳳。銅鶴、銅爐各一對,一看便知是新添設的。
李玉推開萬字錦底五福捧壽的朱門,步步錦支摘窗上垂着銀翠色霞影紗。正殿中間設着地平寶座、屏風、香幾、宮扇,上懸皇帝御筆“有容德大”匾額。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西側用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將正殿與東、西暖閣隔開,越發顯得殿內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見殿中的擺設雖不奢華,卻件件別緻典雅,顯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過來辛苦,西暖閣中已經備好了茶點,請小主先用吧。”
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張望,發覺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宮中伺候的舊人,一應都是三寶在外頭照應,她便放下心來,往西暖閣中去。轉過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綠色松枝紋落地淺紗被風拂得輕揚起落,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卻見一人背向她坐在榻上,緩緩斟了—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兒上,緩聲道:“你回來了?”
那種口吻,彷彿如懿只是去御花園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黃葉回來。彷彿,她一直在他身邊,從未這樣被拋棄,從來未曾遠離。
隔了三年的歲月,他卻還是這樣的口吻,轉過身看着一步步艱辛走來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帶着閒和如風的笑意,向她緩緩伸出手來。
如懿有一瞬間的遲疑,不知該不該伸出手迴應他。皇帝穿着玉白色長衫, 僅以一條明黃吩帶繫住腰身,越發顯得長身玉立,翩翩如風下鬆。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靜得像在碧瑩瑩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輕曳搖盪,讓她暈眩着睜不開眼。皇帝在迷濛的光暈裡站起身來,上前輕輕擁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 他靜一靜聲:“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會做那樣的事。”
她的淚在一瞬間無可遏制地落下來。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驟然成了無限的憤恨,如懿用力掙扎開皇帝的懷抱,恨聲道:“爲什麼?皇上明明相信我,還要把我關進冷宮!”
皇帝安撫似的拍着她的背,柔聲道:“朕就是因爲信你,纔要把你放在冷宮裡,絕了那些人繼續害你的念頭。所以朕故意不聞不問,故意對你在冷宮的境況毫不理會,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條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後,朕還是發現,冷宮也庇護不了你,唯有在朕身邊’你才最安全,最穩妥。”
皇帝的話,似是無理,卻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沒有辦法去推敲,去細想。是他送自己進冷宮,也是他拉自己出來。也許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下,焚身以火,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拉她出來,留在他身邊。
如懿無聲地嗚咽着,把淚洇進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楓葉烈烈,紅得矇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一直要燃燒着,一直燒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燒盡所有的疑問與隔閡纔好。
皇帝的下頜抵着她的額頭,聲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綢緞:“朕知道你心裡有許多的不相信,畢竟這三年你都沒在朕身邊。你放心,朕會慢慢來,一點一點告訴你。”
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與不慣,略坐了坐便往養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擁住許久,只覺得如釋重負。靠着榻上的鵝羽軟墊坐了下來,神思尚且遊走在對新居的翊坤宮的熟悉之中,她望着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時也不覺有些失神。只聽得耳邊一聲熟悉的輕喚:“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如懿轉過頭,見海蘭被葉心和綠痕攙扶着立在花梨木透雕藤蘿鬆纏枝落地罩之後,大約是走得急,有些氣喘吁吁的,臉上卻掛着止不住的笑容,映着滿眼喜悅的淚,盈盈望向她。
如懿才站起身,眼裡便蓄滿了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上前幾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着身子,怎麼來了?我正要去瞧你呢。”
“我早來了,見皇上的輦轎在外頭,所以一直守着等皇上走了才進來。”海 蘭握緊了如懿的手絲毫不肯放鬆,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無用。”
“你若還無用,是誰明裡暗裡照顧了我這些年呢。”心中積蓄多年的感動溫然漫上,如懿含淚拉着海蘭坐下,“快坐下說話,別累着了。”她邊拉着海蘭, 邊吩咐道:“海貴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紅棗湯來。”
如懿已經三年沒見到海蘭了,可是見到的時候,仍是不免嚇了一跳。雖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會胖起來,但她沒布想到,海蘭會胖得這麼厲害,像吹的球兒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變成了從前兩個人這般大,一張巴掌大的臉兒也成了十五的銀月盤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兩三個人攙扶着,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動。一身寬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紋妝花緞長袍也遮不住她發福得厲害的身體,緊緊地繃在身上,裹得她行動越發艱難。
海蘭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麼,扶着葉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禮:“嬪妾延禧宮貴人海蘭,拜見嫺妃娘娘。”
如懿吃了一驚,忙扶住她道:“身子都這麼重了,還行什麼禮?趕緊坐下吧。”
海蘭艱難地起身,微笑逬:“只有給姐姐行過禮了,我才覺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來了。”
“你還不放心麼?我已經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着門板說話,看着你放風箏報平安的人了。”如懿笑中帶淚,看着海蘭道,“聽說你受了硃砂和水銀的毒,都好了麼?會不會傷及胎兒?知道是誰做的麼?”
海蘭撫着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已經看過了,一切無礙。”她低頭撫着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風霜都經不住,那便不是能養在宮裡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 ”
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着大阿哥和二阿哥,風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鍾愛,素日裡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看如今的情勢,純妃撫養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那麼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 ”
052 嫺妃(二)
如懿心緒激盪,髮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璫垂落細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面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真麼?”
“你我姐妹,只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麼要分彼此的麼?”海蘭微微垂眸,嘆泣道,“姐姐可方便麼?我給姐姐瞧一樣東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葉心和綠痕,並不打算讓她們進來幫手,徑自牽着如懿的手入了寢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麼,一時也不便喚人,只見她解下風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後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後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的細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面佈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
如懿驚道:“怎麼會這樣?你的身子怎麼會成了這樣?”
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也不知爲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吃得多,人胖的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
如懿極力壓抑着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太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麼法子或是用什麼潤體膏,一能能治好這些紋路的。”
海蘭悽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俎,我已經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後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噁心?”
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海蘭很快恢復了往日的鎮定,將釦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裡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也就等於是我自己看着他長大了。”
如懿撫着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
海蘭挽着她的手出去:“姐姐別只管擔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批砒霜,沒給姐姐留下餘毒吧?”
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把握着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裡還能站在你面前呢。”
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爲了活命,爲了反擊,只能兵行險招。只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
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者,心屮卻也不免擔憂。整個後宮之中,只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是未來如何,實在渺不可知。自已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
這樣想着,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數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癒,胃口並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嚐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纔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看着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笫二個阿箬了。” ‘
三寶肅然道:“都仔細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留意的。”
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
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着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檐上,遙望着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膩的脂粉氣中帶着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終將清冷的寒氣緩緩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時時保有着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
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雲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髮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爲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扶着惢心的手煢煢獨行,直至慈寧宮門前。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彷彿料定了她會來,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后已經備好了茶等您呢。”
如懿翩然入內,數年不見,慈寧宮中的佈置越發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後的奢華。那纔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爲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於表面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后穩居後宮,過得並不錯。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請安了,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擡起頭,只見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麼不焚了? ”
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衝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
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 “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
太后擡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隻藍寶石的鐲子,藍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你嚐嚐。”她的眼神篤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了哀家的好茶?”
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
太后盤腿坐着,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后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
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
太后點點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裡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現在滿宮裡連着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后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裡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 ”
如懿心中一沉,只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實。”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癒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爲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只是既然出來了,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殿中漏聲淸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聽着紙窗外冷風吹動松竹婆娑之聲,彷彿自己也成了寒風冬夜裡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后一息憐憫得以苟延宮中。往後一切,還請太后垂憐。”
太后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后富察氏出身滿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慧貴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后,兩人互爲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只有一蓬花開得豔烈,百花盛放 纔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便也能好好生存了。”
其實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經位高權重,爲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許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長公主養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頤養天年。”
太后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
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逝去的姑母。她穿戴着皇后衣冠,鬢髮花白卻風姿不減,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着烏拉那拉氏特有的驕傲,意態清遠。”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後半生,着意追尋的吧。
053 恩寵(一)
如懿回宮的第一夜,皇帝並未留宿在她宮中,只是如常召幸了新卦的舒嬪,倒叫許多人鬆了一口氣。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長春宮中見過了皇后,皇后囑咐了幾句,細問了她飲食起居是否習慣,便也囑咐衆人散了。純妃見她出來,自然是還高興的。倒是嘉嬪與慧貴妃一身對她淡淡的,也不親熱。而阿箬,更是對她退避三舍,視而不見。
或許,這樣也是好的。
如懿出冷宮後三日,皇帝倒也常常去見她,只是並未召幸,也不留宿,卻讓旁人也看不懂這恩寵如何了。這一日恰逢立冬,宮中備下了家宴吃餃子,除了太后畏寒不肯出慈寧宮,宮中的嬪妃倒是齊全了。
所謂家宴吃餃子,原本是因爲立冬乃秋季與冬季的交子之時,宮中嬪妃長日無聊,便由各宮都自己做了餃子,湊成一宴,討皇帝歡心而已。皇帝白是裡去京郊察看了農桑,回來聽皇后說起,倒也高興,便在長春宮賜宴。嬪妃們自然是別出心裁,除了尋常的菜餡兒肉餡兒,又做了海鮮餡兒的,酸菜餡兒的。獨獨皇后和舒嬪最有心思,皇后的餃子是用過冬剛摘下的嫩白菜葉子做的皮兒,爲的是京中人人都慣於在冬日囤積白菜過冬,也是勤儉而新鮮的吃食。
皇帝對這樣的心思自然是讚許不已的。而舒嬪的那一道,中逼着皇帝非咬了那一口,辣得皇帝眼淚都出來了,又好生敬了一杯酒灌足了,方纔笑靨頻生,道:“這樣的餃子吃過了,皇上往後再吃到什麼餃子,都不會忘了臣妾的了。”
皇帝笑得不止,擊掌道:“皇后,你看也那個矯情樣子,比慧貴妃往日如何?”
皇后溫婉含笑,只是不語。慧貴妃飽含了醋意道:“皇上不就是喜歡舒嬪這樣的矯情樣子麼?何必拿臣妾來比呢。”
到了如懿時,她卻中捧出一壺醋來,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藝,做不好餃子,特意用紅玫瑰花瓣釀了一壺醋來。吃餃子少不得醋,臣妾就當略作點綴吧。”
皇帝薄薄的笑意卻溫煦異常:“朕若是吃餃子,必少不得醋,否則也是食不甘味。你的東西雖不是最要緊的,卻是最不能少的。”
皇后注目含笑道:“你這點點綴,卻是怎麼也少不得的。嫺妃,難怪皇上對你如此牽掛,連在冷宮裡都要一意放你出來呢。”
如懿不卑不亢,只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有皇后娘娘日夜掛懷,皇上與皇后夫妻一心,自然也是掛懷臣妾的。”她轉過頭,看着打扮清貴卻神色鬱郁的慎貴人道:“阿箬,你也是一樣的,是不是?”
此時阿箬已是皇帝的妃嬪,如懿仍以舊時稱呼相對,顯然未曾把她十分放在眼裡。慎貴人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強忍着不敢發作,只是悶頭灌了一盅酒。
皇帝望着阿箬,和顏悅色笑道:“慎貴人是該喝酒盡興。如懿爲慎貴人舊主,如懿脫離冤屈,終於讓朕知道她不是謀害怡嬪與玫嬪皇嗣之人,沉冤得雪。慎貴人乃是如懿的舊僕,理應同慶。”
皇帝字字句句,呼阿箬爲“慎貴人”,對如懿只以名字相喚,親疏早已十分明顯。阿箬最恨旁人提她是如懿的舊婢,早已窘得滿面通紅,握着酒開盞的手輕輕發顫。皇帝卻話鋒一轉,只笑道:“爲表你主僕二人同慶之意,朕便打算封你爲慎嬪,你意下如何?”
這樣驟然封嬪,比之舒嬪的恩寵萬千,出身顯赫,更是出人意料。且嬪位是一宮的主位,身份貴重,宮中已有玫嬪,舒嬪與嘉嬪,不是生子,便是家世顯要,且獲寵多年,僅次於撫養兩子的純妃和在潛邸便爲側福晉的嫺妃如懿,地位不可謂不貴重。如此一來,不禁連皇后亦變色,還是嘉嬪忍不住道:“皇上便這般喜歡慎妹妹麼?慎妹妹與臣妾住在一起,豈不是啓祥宮有了兩位主位了?”
皇帝舉了酒盞在手,脣邊含了一縷俊美笑意“自然。若不喜歡,朕也不會親自取了‘慎’字爲慎嬪的封號。”嘉嬪身軀咬了咬脣,隱忍着怨怒,皇帝眼波一轉,卻輕笑道:“正如嘉嬪你的封號,嘉爲美好之意,朕也十分喜歡。所民哪怕慎貴人封了嬪位,啓祥宮的主位也只有你一個。”
如此嘉嬪才稍稍平息醋意,卻深深剜了阿箬一眼。阿箬逢了這樣的恩賞,本該高興不已,可那高興也是損兵折將的,她只好撐着站起來,冷汗涔涔地行禮:“臣妾多謝皇上厚愛。”
皇后一襲天水鵝黃的衣裳,耳邊一對珊瑚墜子搖曳生輝,笑得極柔和,道:“方纔敬事房的人來了,在外候着呢。看來皇上今夜是要陪慎嬪,不必再翻牌子了。”
皇帝握一握皇后的手道:“果然皇后知朕心意。”
皇后向着阿箬溫和道:“那麼慎嬪,你先回去準備着去養心殿侍寢吧。”
這句話恰到好處地解了阿箬的尷尬,她才起身,嘉嬪便道要回去看四阿哥,也起身告辭了。海蘭有着身孕不便,如懿便也陪着她先回去,只留了舒嬪與玫嬪二人隨侍在側,皇帝倒也十分愜意。
如懿扶着海蘭正轉過長街,卻見嘉嬪站在慎嬪跟前,冷笑不已:“不要以爲封了嬪位就目中無人,在啓祥宮中主位只有一個,就是本宮。哪怕是嬪位,也有高低尊卑之分呢。你索綽倫氏不過是小姓出身,你阿瑪再有治水的功績,也不過是在慧貴妃父親手下當差,小小知府而已。”
阿箬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只是笑吟吟道:“姐姐是嬪位,我也是嬪位,我年紀比你小,自然該尊您爲姐姐。至於別的,大家都是皇上的妾侍,平平起平坐罷了,誰又比誰高貴呢。”
嘉嬪氣得神色大變,卻也自矜身份:“平起平坐?且不說本宮是皇四子的生母,玫嬪雖然出身南府,好歹生過孩子,獎歷怎麼也比你高些。舒嬪更不用說,葉赫那拉氏女兒,又是太后親選賜予皇上的。若要論資排輩,本宮自然是嬪位中第一,玫嬪與舒嬪再次,你不過是屈居末流而已。”
嘉嬪的侍女麗心也是個口舌伶俐的,立刻道:“還沒恭喜慎嬪娘娘呢,爲着您的舊主嫺妃娘娘出了冷宮,皇上才賞您這個嬪位,口口聲聲還提着您 與嫺妃娘娘的主僕情分。其實想想也不對,當年是你揭發了嫺妃娘娘毒害玫嬪與怡嬪的皇嗣,今日皇上卻金口玉言說嫺妃娘娘蒙冤。依奴婢看,這封賞嬪位竟是在打您的耳刮子呢。”
阿箬扶了侍女新燕的手,禁不住渾身亂顫,伸手朝着麗心的臉頰便是一掌。她手上戴着純銀的玳瑁護甲,那一掌用力極深,便在麗心白嫩的面頰上留下了兩道血痕。
麗心到底有些害怕,縱然滿眼裡淚水亂轉,卻中能捂着臉不敢出聲。如懿冷眼看着,笑道:“這裡風大,要不要先回去?”
海蘭撫着肚子道:“這樣好看的戲,我肚子裡的孩子合該多看看。長大了也不至於吃旁人的虧太多。”
如懿替她正一正風帽,二人相視一笑,便在暗處站定了不動。
嘉嬪看着麗心捱打,卻換了和顏悅色的笑容,嬌聲道:“哎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了,何苦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來了。麗心,好歹人家已經熬成了小主,你便受她這一掌,當受教了,也學學她怎麼沒日沒夜爬了皇上的龍牀。”
麗心捂着臉道:“奴婢可不敢揹着自己的主子偷偷勾引皇上這麼沒廉恥,更不敢背棄主子誣陷主子。不管捱了慎嬪娘娘多少巴掌,奴婢都是學不會這些下三濫的本事的。”
嘉嬪連連頷首微笑,驟然伸出手打了阿箬一個耳光。這一掌去得又快又狠,出乎阿箬的意料,她根本招架不住。嘉嬪臉上笑得悠然自得:“這一掌,是教你學乖,尊卑自在人心。別以爲得了位分,得了皇上的寵幸,旁人就忘了你是怎麼使盡下作手段勾引的皇上,連奴才們都瞧不上呢!”
嘉嬪得意的輕笑聲落在風裡格外響亮,被宮人們簇擁着一搖三擺揚長而去。阿箬慢慢地撫着臉頰,自嘲似的笑道:“新燕,你瞧,人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封了嬪位,在她們眼裡,我不過是個奴婢罷了,永遠只能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奴婢。”
新燕忙扶着她,好聲好氣道:“小主別往心裡去,嘉嬪不過是仗着自己生了個皇子罷了。她自己也不過是個貢品似的異族貢女罷了,小主可是純正的滿洲血統呢,來日若生下了一兒半女,豈不比她尊貴。本來呢,您還沒有子息,皇上就那麼寵愛您了。”
阿箬的笑聲裡帶了幾許哭腔:“你也覺得皇上是寵愛我的?”
新燕奇道:“小主,您這是怎麼了?皇上常常翻您的牌子,賞賜也是最多。哪怕舒嬪新貴得寵,皇上也沒忘了您呀。您看,嘉嬪再囂張刻薄,也不過是妒忌您罷了。”
阿箬神色悽惶,連連點頭道:“是啊,她們都是妒忌我,她們都是妒忌本宮。可是是誰把我擡到這種人人妒忌刻薄的地方來的。我承寵這些年,除了皇后和慧貴妃,幾乎沒看過旁人的好臉色,連慧貴妃,偶爾也是冷嘲熱諷的。到底是誰把我拱到這種人人爲敵的地方來的?”她的口腔越來越悲愴:“皇上翻我的牌子最多,可是誰知道……”她說到這裡,卻捂着嘴不敢再出聲了,只是畏懼地看着四周,愴然落下淚來。
新燕不解其意,只得道:“小主別傷心了,今兒是您封嬪的大好日子,等下還要侍寢呢。奴婢趕緊陪您回宮,替您拿雞蛋揉揉臉,別叫皇上看見了,可不好呢。”說着,連攙帶扶陪着阿箬走了。
如懿聽得有些疑惑,便問:“皇上翻阿箬的牌子最多,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海蘭也是疑慮重重:“這些年阿箬可算是恩寵深厚,皇上對她頗爲厚待,屢屢晉封賞賜,能有什麼不妥?可是聽她今日這話,怕是有些緣故在裡頭呢。也是,集了一身寵愛,難免招怨。偏她的根基又不夠厚,自然誰都能撂臉色給她看了。”
如懿冷冷道:“榮華富貴是她自己求的,自然了,這種羞辱欺凌,也是她自已求得的,還有什麼可怨恨的?”她扶住海蘭的手:“我看你晚膳用了那麼多,不過幾個餃子而已,便這麼開胃麼?可別撐着了,還是傳江太醫來瞧瞧吧。”
海蘭回到宮中飲了一盞消食茶,笑道:“才喝了消食茶,又覺得有些餓了。葉心,你去瞧瞧,小廚房有什麼可吃的?”
葉心答應着去了,如懿道:“雖說過了四個月胃口會大好,但你也有六個多月身孕了,怎麼還是這樣開胃,吃得大多,旁的倒沒什麼,倒是你身上更見胖了。”
海蘭苦笑道:“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左右身上是不能見人了,若再不吃一些,怕虧了肚子裡的孩子,更不值了。”
正說話間,葉心端了一又能豆腐皮包子並一碗蝦仁餛飩上來。海蘭才吃完,江與彬便進來請了安道:“嫺妃娘娘萬福,海貴人萬福。”
如懿笑着招手道:“無事也非得叫你來看看,你看海貴人,懷着身孕一天吃許多頓,胃口好得教人害怕,到底是怎麼了?”
江與彬搭了脈,看着桌上的空碟子道:“海貴人胃口大開,無妨啊。不過看着,是比前幾日又圓潤了些。”
054 恩寵(二)
正說着,綠痕端了一盞藥上來道:“安胎藥已經成了,貴人快喝吧。”
海蘭端起碗正要喝,江與彬忽然止住,道:“小主是按着微臣開的安胎藥方子喝的麼?”
海蘭立時警覺,放下藥碗:“怎麼?有什麼不妥麼?”
“味道似乎不太對?”江與彬立刻接過藥碗一嗅,即刻吩咐綠痕:“把剩下的藥渣拿來我瞧瞧。”
綠痕知道利害,立刻去了,不過片刻用盤子裝了一把藥渣。江與彬抓起藥渣嗅了又嗅,又揀起一點放在口中仔細嚼了,奇道:“奇怪,味道雖然不對,但居然加的不是害人的藥。”
如懿急道:“那到底是什麼?”
江與彬道:“微臣斷然不會嘗錯,微臣開的安胎藥裡被人足足地添了別的東西,可這東西不是壞東西,是開胃的好藥,可的確不是微臣方子裡有的。”
如懿轉念道:“開胃的好藥?是不是吃了會胃口奇好,不斷進食,然後發胖。一旦發胖……”
江與彬道:“孕中發胖,也是常見的,只是海貴人胖得比常人快,大約是跟這個藥有關。孕婦胖得快呢,身上的肌膚承受不住,便容易開裂形成紋路。”
海蘭已然明白,眼中哀慼憤恨之色大盛:“而這種紋路,哪怕生產之後,也無法裉去,終身附着身上,讓人不忍目睹,是不是?”
江與彬目瞪口呆:“貴人這麼說,難道……”
海蘭緊緊握住手臂,恨聲道:“已然生在身上,無法根除了。”
江與彬凜然道:“貴人放心,微臣一定盡心盡力,替貴人研習藥性,力求除去。”
海蘭緊緊握拳,含淚道:“你是有心了。只是我的藥一直是綠痕照管着的,綠痕是信得過的人,這些開胃的藥又是怎麼加進去的?”
綠痕慌得趕緊跪下道:“小主明鑑啊小主,奴婢從太醫院領了藥來就小心謹慎,連着煎藥到端到小主跟前,都沒有旁人插手過啊。奴婢更不懂得什麼藥材能開胃,斷斷不敢擅自加在裡頭了。”
江與彬沉吟道:“藥方是微臣開的,藥材是太醫院的人抓的,配好之後微臣看過了無妨。但太醫院人多手雜,在交到綠痕姑娘手中前被人動了手腳也未可知了。微臣回去之後,必是細察。”
海蘭忍着淚,臉色漸漸沉着,沉吟道:“這事細察出來是誰便可,不必聲張。”
江與彬滿臉疑惑,如懿含着恨意嘆息道:“換了我,也決不能相信無端端加了這個藥是爲了你好。倒是出這個主意的人,藉着與人無害的樣子行陰毒之事,實在是可怕可恨。只是這事即便張揚了開來,皇上也只會以爲那人是無心之失甚至是好意爲之,倒成了咱們小人之心了。還是不說也罷。”
海蘭雙拳緊握,手背上青筋突起,彷彿一條條蜿蜒的青色小蛇,噝噝地吐着芯子:“這樣會算計人,真當是厲害!我算是記住了,只當自己吃一塹長一智吧。只是江太醫,以後得勞煩你多費心了。”
江與彬赧然道:“嫺妃娘娘在冷宮裡,微臣難免分心,不能面面俱到。說來,也是微臣失職。往後,微臣一定會格外小心的。另外,待貴人生產之後,微臣也會配好藥膏,給貴人塗抹身體,以求消去紋路。”
海蘭靜靜地望着外頭漆黑如墨的天色,彷彿是望着自己望也望不見的前路。她眼中淚光一閃,終究是忍住了,輕聲道:“姐姐,我只有你和孩子了。”
如懿安慰地拍着她,和她緊緊依靠在一起。她們的影子落在牆上,像一道單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陣風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似的。
阿箬裸露着身體,從被子底下一點點努力地鑽上去。黑洞洞地被窩裡,她感覺得到皇帝年輕的身體就在她身側,隔着薄薄的絲綢寢衣,散發着熱烈的氣息。她熟門熟路地從被窩裡探出頭來,望着明黃色的宮樣帳楣,密密的龍騰祥雲繡花,賬外的燭火照在上頭,混淆着帳上所繪碧金紋飾,華彩如七寶琉璃,璀璨奪目,直刺入心。
她緊緊地擁住皇帝,想要伸的解開他寢衣上第一顆釦子。皇帝一動不動,只是嗤地一笑,帶着冷冷的餘音,嚇得阿箬趕緊縮回了手。
皇帝的口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你在做什麼?”
她鼓足勇氣仰起了臉,望着皇帝如盛開的康棣般炫目的面龐,低低哀求道:“皇上允許奴婢侍寢,奴婢……奴婢是來侍奉皇上的。”
皇帝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隨手抖來赤色捻金龍紋緞被,散漫看了一眼道:“哦。已經脫得一乾二淨,是來侍寢了。”
阿箬面紅耳赤:“規矩如此,奴婢也是遵照祖制而已。”
皇帝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婢。你侍寢三年了,自然學會了如何侍寢,還要按着敬事房那一套來麼?”
深赤色的緞被上,以玄黑絲線繡着猙獰的五爪蟠龍,龍爪以金線刺繡而成,尖亮銳利宛如鮮活,似乎一爪一爪都要撓進她的血肉中去。阿箬顧不得害羞。以自己鮮活的肉體貼附在皇帝身上,想用自己的滾燙去溫熱他,婉聲求懇道:“皇上,皇上,求您疼一疼奴婢吧。奴婢侍寢三年,只有第一次……第一次您受了奴婢的侍寢。這麼久了,就讓奴婢再伺候您一次吧!”
皇帝斜靠在自己手臂上,一手漫不經心地拂過她的身體,臉上雖然帶着那樣疏懶的笑意,目中卻只有清寒的冷薄:“是麼?朕第一次許你侍寢,是你求仁得仁,一心只想做朕的女人。朕許了你,也是告訴你,你這一輩子,既然侍寢過朕,那麼生是紫禁城的人,死也是紫禁城的鬼,老死也出不去半步了。可朕之後每每翻你的牌子,召你侍寢,也賞賜你,給你榮華位分,但再沒有碰過你,你卻不知道爲何麼?”
阿箬又窘又羞,愧恨難當,只是無言:“奴婢愚昧。”
皇帝的臉色慢慢冷下來:“既然知道自己只是奴婢,而非臣妾,就不要妄想躺在朕的身邊。”
阿箬滿臉紫漲,殿中並無她的衣物,只得扯過牀上的薄毯,匆匆披上起身。
皇帝淡淡道:“從前怎麼伺候朕過夜的,還是老規矩。”
阿箬赤着腳,跪倒在塌邊。皇帝寢殿本是金磚墁地,那地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質地密實,脆若金石,雖然上頭鋪了厚厚一層錦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堅硬逼迫上膝蓋,一點一點觸痛了神經。
皇帝閒閒地看着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邊,給你這麼高的榮寵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別妄失了分寸,你永遠是嫺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後,你自要分的清楚。”
起初的時候,這樣的言語也讓阿箬覺得羞愧欲死,然後這些年下來,每每如是,她也漸漸習慣了,只是麻木的道:“奴婢知道。”
皇帝正欲轉身,忽然察覺她臉上的紅腫,便問道:“捱了誰的打?”
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寵愛奴婢,嘉嬪娘娘不忿,打了奴婢。”
皇帝打了個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爲奴爲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願要得這些恩寵,就要心甘情願受這些罪。”
皇帝牀帳的帷簾內疏疏朗朗地懸掛了三五枚塗金鏤花銀薰球。那薰球鏤刻着繁麗花紋,精雕細鏤,纏枝紋樣清晰可辨。球內盛有安息香,絲絲縷縷纏擾的香氣噴芳吐麝,悠然隱沒於畫樑錦繡之上,彷彿她的前程,也這般無聲無息地彌散殆盡了。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絲悽微的笑意,終於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寵幸了奴婢,也給了奴婢外人羨慕的恩寵,爲什麼您背過身要這麼待奴婢?難道您是貓兒,當奴婢是一隻卑賤的老鼠逗着玩弄麼?皇上!”
皇帝轉過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經成全了你,你還要怎樣?記得朕給你的封號是什麼嗎?慎,就是要你謹小慎微,這麼多年你都這樣侍寢下來了,怎麼今天倒沉不住氣了?”
阿箬披着單薄的毯子,渾身顫抖,眼底閃過一絲淒厲的微光,磕了個頭道:“皇上,求您給奴婢一個明白,您既然不喜歡奴婢,爲什麼要這樣待奴婢呢?”
皇帝冷冷一笑:“不這麼待你,誰知道你又要做出什麼事來?你也念着朕的好吧,沒朕這樣寵着你,你早折在誰手裡也不知了。”
阿箬咬了咬牙,蒼白着臉道:“是不是因爲嫺妃娘娘的事,皇上覺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這麼折磨奴婢替她出氣?”
皇帝的聲音漸漸慵懶下去:“出氣?誰要出氣自己出去,朕懶得理會。”他翻了個身:“好了。朕乏了,有什麼話,往後再說吧。”
阿箬跪在那裡,看着皇帝沉沉睡去,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外頭的梆子聲一聲遠一聲近地遞過來,她癱軟在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淚來。
這樣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監是二更十分到的,按着規矩在皇帝寢殿外擊掌三下,低低喊了聲“時辰到了”,便由李玉帶着人重新將她裹了起來,送入養心殿後的圍房穿戴整齊,用一頂小轎擡回她自己宮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騰,回到自己宮中也是睡意全無。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來道:“小主侍寢,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
阿箬含了淚冷笑道:“侍寢?我倒是真累着了。”她轉頭打量着宮裡的陳設,突然怒道:“本宮已經是皇上親口所封的慎嬪,爲什麼本宮宮裡的陳設佈置還是按着貴人的位分來的?內務府怎麼這樣憊懶不識好歹?”
新燕爲難道:“方纔內務府的人已經來過了,說皇上皇后都力圖節儉,左右小主還沒行冊封禮呢,所以嬪位該用的東西也不擺上了。”
“冊封禮?”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時說過要給我冊封禮?原來不過是讓我白擔了一個虛名罷了。”她說罷,霍得起身,取過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几上能看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個稀爛。新燕這一嚇可非同小可,急忙攔下道:“小主,小主,您這是怎麼了?今兒可是您剛封嬪位的大喜日子啊,怎麼能動氣呢?這若傳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麼議論您呢?”
阿箬發瘋般地砸着東西,涕淚橫流:“我怕什麼?我還怕什麼?這樣生生被人作踐,砸幾樣東西還不能麼?我是慎嬪,我是慎嬪,這幾樣東西還砸不起麼?砸了誰又能拿我怎麼樣?”說罷,她舉起一個青玉佛臺便要砸下去。
新燕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攔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別糊塗了。這個佛臺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貴人的時候皇上賞的。小主,您要生氣就打奴婢幾下吧,可千萬別砸了這個,更彆氣傷了自己的身子。”
阿箬滿臉是淚,倒在牀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裡還有我這個人麼?我不過就是件玩意兒,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踐的。”
阿箬心酸地哭着,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過去。新燕看着滿地狼藉,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收拾了起來。
趁着阿箬鬧累了沒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貴妃宮裡走了一趟。慧貴妃正在梳妝,由着宮女蘸了桂花水,一點一點蓖着頭髮,聽新燕說完,便有些納悶:“昨夜她剛封了嬪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時候,有什麼沉不住氣的,偏要這樣回來鬧?”
新燕一無所知,只得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伺候了慎嬪這幾年,只覺得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從前不過是動不動就打罵下人,有時候也問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
“皇上是不是真寵愛她?”慧貴妃疑惑地轉過頭,“自從嫺妃進了冷宮,她的恩寵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嫺妃出來了,她恩寵不衰,還想怎樣?”
茉心一邊替慧貴妃挽髮髻,一邊道:“皇上雖然寵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立冬家宴上,一口一個主僕,分明是瞧不上慎嬪的出身。還說當年的事嫺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閃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貴妃的頭髮,忙嚇得跪下了。
055 恩寵(三)
慧貴妃回頭,不悅地橫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麼呢?你的爪子越來越不會當差了?”
茉心嚇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只是想到皇上說嫺妃蒙冤,會不會翻查當年的事,牽連到咱們。”
慧貴妃怒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繼續梳好髮髻,方懶懶道:“如今嫺妃放出來了,皇上自然要找個藉口說她蒙冤,否則怎麼讓人心服呢。再說了,真要細細研究起來,反正當日反口咬定嫺妃下毒的人,不是咱們。”
茉心還是有些害怕:“小主說得是,可是慎嬪人不會咬出咱們來麼?”
慧貴妃端詳着鏡中的自己金鳳斜簪,雲鬢半偏,翠鈿疏散,取過一把透雕雙鳳紋玉梳斜插在腦後青絲上,看了看滿意了,才道:“她阿瑪到底在本宮父親手下當差,她有幾個膽子連累家人?再說了,她連自己的主子都能背棄,安知不敢冤枉咱們。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着吧,慎嬪有什麼動靜,記得隨時來回報。”
新燕答應着退下了。慧貴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對翠綠水滴耳環,容色淡淡道:“你有話要說?”
茉心道:“奴婢只是看不慣慎嬪罷了,一時這樣得寵,連小主都越過去了,一時又這樣鬧脾氣,不知檢點。”
慧貴妃輕蔑地撇撇嘴:“也難怪她,嫺妃出來了,她自然會怕。”
茉心道:“其實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當初小主罰她跪在雨地裡,後來她怎麼肯爲咱們所用?且這些年,連皇后娘娘都那麼擡舉她。”
慧貴妃嫣然一笑,百媚橫生:“當初皇后娘娘親自去籠絡她,又將她阿瑪調到本宮父親麾下以作挾制,她才能安分效忠這麼多年。不過從一開始,長春宮和咱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阿箬,不過就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因爲隨時可棄,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寵了。”
茉心滿面堆笑道:“小主遠見,奴婢實在不及。”
慧貴妃脣角揚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斂了,嘆息道??“所有的遠見,都是皇后娘娘的遠見。本宮算什麼,即便皇上擡旗,又倚重父親,可本宮的出身到底擺在那,永遠也洗脫不去。”慧貴妃黯然道:“而且本宮承寵多年,你聞聞,殿中的坐胎藥氣味濃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宮還是懷不上一兒半女。”
“可是皇后娘娘親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
“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爲太子。皇后娘娘好歹還生育過,好歹還有三/公主,哪像本宮,本宮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沒有來過。”
慧貴妃越說越急,不覺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傷心許久,忙勸道:“小主就是太心急了,所以一直懷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寬心,皇上又常來,那股子運氣一到,自然想什麼有什麼了。小主,時候不早,咱們也該去向皇后娘娘請安了。小主去長春宮不是一向最勤最準時的麼?”
慧貴妃看了看天色,頷首道:“是該走了。皇后再溫柔謙和,到底也是滿蒙顯貴出身,本宮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宮中站得更穩,走的更遠。”
這一日宮嬪們齊聚皇后宮中請安,皇后看着如懿的手腕,溫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宮記得昔日賞賜給嫺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纏絲赤金蓮花鐲,怎麼這些日子都沒見妹妹戴着,可是不稱心了麼?”
如懿心頭一凜,恍若一根尖銳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嘯拔出,她維持着面容上清淡適宜的笑容:“蓮花鐲上赤金絲有些鬆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絞一絞纔好。”
皇后頷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雙一對的,本宮獨留給了你與慧貴妃。若是讓人絞好了,總要時時戴着,纔是咱們潛邸姐妹不同尋常的情分。”
慧貴妃笑道:“皇后娘娘厚愛,臣妾日日戴在身上,一絲一毫也不敢鬆懈相待呢。”
懿心中冷笑不止,卻聽皇后道:“皇上興之所至,突然想到要放嫺妃妹妹出冷宮,連本宮這個皇后也是事後才得知。可見這些日子皇上是有多想念妹妹了。”
慧貴妃插嘴道:“只是說來也奇怪,皇上即然這樣愛重嫺妃,怎麼嫺妃出來這幾日,皇上都沒有召你侍寢呢,反而是慎嬪妹妹伺候得多呢。”
如懿只是淡淡含笑,寵辱不驚:“若是以肉身相伴便爲情愛珍重,那世人何必還要在意於情意呢?”
純妃含笑道:“數年不見嫺妃,說話倒是越來越有禪意了。”
如懿以溫和的目光相迎,道:“純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宮清靜,便於剔透心意。我只是覺得,有皇上牽掛,能得以重見天日已是難得,何必還妄求肉身貼近。”她轉眸凝視皇后:“何況即便夫妻日日一處,同牀異夢,表面討人歡喜,私下做着對方不喜不悅之事,又有何意趣呢?”
皇后渾然不以爲意:“嫺妃這話本宮聽着倒很入耳。皇上是一國之君,更是後宮所有人的夫君,只要皇上心裡有你們,何必爭寵執意,爭奪一時的寵幸呢?如嫺妃一般淡泊無爲,其實才是更有所爲呢。”
嘉嬪哧一聲笑道:“咱們自然比不得嫺妃娘娘的本事,連嫺妃娘娘身邊昔日伺候的人,都成了精似的厲害,抓着皇上不放呢。”
嘉嬪一向抓尖要強,皇后也不理會,只道要陪三/公主習字,便吩咐各人散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長春殿庭院,卻聽後頭一聲呼喚,“嫺妃娘娘”,轉頭過去,卻見阿箬扶着新燕的手急急上前,攔在她身前道:“嫺妃娘娘留步,我有一句話,一定要向娘娘問個明白。”
惢心恭謹地向她福了一福,恪守着奴婢見小主的禮儀。阿箬的臉上閃過一絲凌蔑的得意。如懿不欲與她多費口舌,便問:“什麼事?”
阿箬逼近一步:“聽說嫺妃在冷宮被下毒,皇上前往探望,出冷宮后皇上又見過你一次,你是不是對皇上說了什麼?”
如懿擡了擡下吧,驕傲道:“你以爲本宮說了什麼?”
阿箬的臉有些扭曲,急道:“你是不是告訴皇上,是我給你下的砒霜?你是不是告訴皇上,當年的事是我陷害了你,冤枉了你?”
如懿清朗一笑,迫視着她道:“本宮說了什麼很要緊麼?本宮見了皇上幾次,你侍寢又見了幾次,這些年你常常陪在皇上身邊,難道見的面說的話不比本宮多麼?還需要在意本宮說了什麼?皇上寵信你,自然會信你,你有什麼好怕的?”
阿箬面色蒼白,與她以粉珊瑚和紫晶石堆砌的鮮豔裝扮並不相符,她踉蹌着退了一步,強自撐着氣勢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我自然什麼都不怕。”
如懿的目光從她身上拂過,彷彿她是一團空氣一般透明無物:“你能這般自信無愧就好了。人呢,疑心容易生暗鬼,你要坦蕩就好,自然不會把你心裡的鬼帶到皇上心裡去。可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心裡的鬼帶給皇上了,那就不必旁人說什麼,皇上自然也疑上你了。”
說罷,如意正見純妃出來,向她招着手,便笑吟吟上前,陪着純妃一同走了。純妃朗聲笑道:“你也是。和她費什麼話,忘了當初她怎麼害你的麼?”
如懿淺淺微笑:“我沒忘,她自然更忘不了。”
純妃親熱地挽過她笑道:“大阿哥一直養在我宮裡,可想着你了。你若得空,便去我宮裡坐坐吧,也看看我帶大阿哥盡心不盡心?”
如懿忙道:“姐姐說這話便是寒磣我了。大阿哥養在姐姐宮裡,那便是姐姐的孩子,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巴巴兒的跑去,算是什麼呢。”
純妃笑道:“只是因爲妹妹受了委屈,所以大阿哥暫時養在我宮裡。如今妹妹出來了,遲早也是要還到妹妹宮裡的。這樣,嘉嬪有四阿哥,我有三阿哥,妹妹也有大阿哥,那大家都是一樣的了纔好呢。”
如懿見她說得半真半假,一時倒也不敢應對,只好笑着道:“純妃姐姐說哪裡話?你到底是生養過三阿哥的,自然比我更會撫養孩子,不像我毛手毛腳的。且姐姐不知道呢,姐姐看方纔阿箬對我的口氣,我雖出來了,怕也是被人虎視眈眈,自顧不暇呢,哪裡還照顧得到大阿哥!”
純妃大量着她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大阿哥便一直養在我宮裡了?”
如懿謙和微笑,推心置腹道:“我本不是大阿哥的親身額娘,如今姐姐養育得大阿哥這樣好,我又怎敢腆着臉要了大阿哥去,便是皇上也不肯啊!”
純妃不動聲色地籲出一口氣,拍着她的手關切道:“如今妹妹先把身子養好,慎嬪那狐媚子魅惑皇上多年,又目中無人,得空必得好好料理了她,妹妹才能出當年那口惡氣呢。”
如懿笑盈盈道:“有姐姐這份心意,我便安心了。”
接連幾日下去,阿箬便稱病一直不出門了。如懿喚來江與彬一問,方知阿箬氣急交加,是真病了。病的緣由無從得知,卻總也叫人有點揣測,太醫院的藥輪番端進去,阿箬也不見得好,見過的人只說,人都乾瘦了下去,是病得厲害呢。
如懿得知也不過輕彈指甲,她纔剛出冷宮幾天,阿箬便自己被自己弄病了,落在他人的口舌裡,總以爲阿箬是心虛,又禁不住去揣測,是不是給如懿下砒霜,是她的主意。趁着阿箬這樣病着,惢心也有些沉不住氣,私下裡便對如懿道:“小主若是不願意,這樣的醃攢事便交給奴婢去做吧。反正當年害小主的人實打實就是阿箬,咱們就算害她一回,也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如懿輕輕啜着碧清的茶水,便道:“那麼你待怎樣?”
惢心咬了咬脣,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不過是找江與彬,給她下點好東西罷了。”
如懿取過桌上一枚香砌櫻桃,慢慢含了道:“不妥。我聽着前幾日阿箬的口氣,越發覺得皇上待她並不是只像咱們看到的一般。既然皇上並不如表面這般待她好,說了我是蒙冤受屈還要對她位分不降反升,一定是有所道理。這個時候,倒不便咱們下手了。”
惢心見如懿有了主意,也不好再勸。倒是江與彬來請脈時,如懿暗地裡囑咐道:“阿箬的病既然是心病,那麼不要治好了她,也不要治壞了她。”
江與彬擡眉一笑,似有千萬把握:“小主的吩咐,太醫院上下都接到過了。每一位太醫都心中有數。”
如懿閉目片刻,聞着殿外幽幽梅香,清寒入鼻:“是皇上?”
“皇上,與皇后。”
如懿的心思卻不在阿箬身上,問道:“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我見慧貴妃,看她氣色大不如三年前了,慧貴妃與我一樣,都得過皇后那串摻了零陵香的手鐲,爲什麼還有人要多此一舉給她下那些讓她身體病得更重的藥,是怕零陵香藥力不夠麼?”
江與彬沉吟道:“或者有人防慧貴妃比防小主更甚。更或者有人與皇后娘娘不謀而合。”
如懿微微沉吟,將錦匣中所藏的碎珠玉鐲取出,交到江與彬手中:“你去,找外頭靠得住的人,將裡頭的零陵香丸取出,玉鐲我如常戴上,也好讓皇后安心哪。”
江與彬收過,眼中滿是脈脈情意,看了一眼惢心道:“小主的吩咐,微臣自當盡心力竭。”
如懿點頭:“幫過我的人,忠心於我的人,我都不會忘記,自會一一還報。對了,凌雲徹......”
“小主放心。按着小主的吩咐,已經調出了凌雲徹。如今,他已經是戍守坤寧宮的侍衛了。”
本該是帝后大婚所居的坤寧宮,自順治朝後便成了薩滿敬神之地,既尊貴,又清靜,果然是個好去處。
如懿仰起頭,看着窗外澄碧的天空,暗暗想着,如此,也算是給了凌雲徹一個好出路了。自然,往後如何,還是看他自己了。
人人,都只能由着自己走完這條路,無一例外。
056 事破(一)
這一日,冬雪綿綿初至,如懿貪看雪中白梅的景緻,便扶了惢心一同出來。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開着。在這清寂少人行的午後,妖嬈地綻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尋梅,都是尋的紅梅,小主偏要去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隱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壓壓的枝條,有什麼 好看的呢。”
如懿披着一件聯珠錦青羽大毛斗篷,伸手接住一點紛飛的雪花,道:“白雪紅梅自然有豔烈清朗之美,爲人賞嘆。但白梅隱藏白雪之中,只憑花香逼人與清寒徹骨稍作分別,世間的美,若不細細分辨,輕易得來又有何意味?”
惢心目中閃過一絲頑皮笑色:“奴婢倒覺得,小主是喜歡這種細細分辨的。”
如懿正了正領口絨絨的毛球,頷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細辨,便只能看到雪壓黑枝,自然不覺得得美,只有走近細觀,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她甫一說完,卻聽一把清婉女聲在身後遙遙響起:“嫺妃娘娘這番話,倒是深得我心。”
如懿轉身,卻見白雪琉璃之中,一個穿着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披風的麗人盈盈站在梅樹底下,卻是舒嬪。她便含笑,客氣道:“原來是舒嬪妹妹。”
舒嬪兜下風帽,露出滿頭玉片與銀器的點綴,在冬日寒雪中看來,越發顯得高潔冷清,有着冰雪般寂寞高華的神情。也恰如她這個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極豔麗鮮妍的,相處了才知道是那樣孤清的性子,恰與這冬雪寒花一般。
舒嬪略略欠身道:“嫺妃娘娘若不介意,可以喚我的本名,意歡。我也可以稱呼一句姐姐,不必‘娘娘’來‘娘娘’去,這般俗氣。”
如懿見她說話直接,心下更喜歡,便道:“那自然好。”
舒嬪澹然笑道:“後宮人人都在說,皇上放了姐姐出冷宮,卻一直很少前去探望,也不曾和姐姐一同用膳,更未曾召姐姐侍寢過一次。宮中諸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不知皇上究竟把姐姐置於何地?”
如懿見她毫不掩飾,便也道:“皇上天心如何,豈是我們可揣測的。”
近處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脈脈積雪,花蕊花瓣越發顯得冰清瑩潔依然,不爲塵泥所染。
舒嬪撥着鬢邊一串銀絲流蘇,徐徐道:“旁人這麼認爲,我卻不是。我一直在想,慎嬪曾經那麼得寵,如今病了這些日子,皇上也是不聞不問。而放了姐姐出來竟也示多親近姐姐,是不是近鄉情更怯的緣故。倒覺得,皇上是更看重姐姐呢。”
如懿淡淡一笑:“妹妹方纔是從何處來?”
舒嬪道:“陪皇上用了午膳。”她的笑容有點隱秘:“午膳時皇上最愛一道梅花鍋子,是以白梅入菜,烹製的清湯濃味。卻不想我走到御花園中,卻看姐姐也這麼巧,獨自細賞梅花。”
如懿心頭微微一動,像是誰的手冷冷 撥動心的琴絃,面上的神色卻極淡:“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湊巧也太簡單了。”
舒嬪笑而不語,只是道:“姐姐不覺得這白雪白梅極美,但那黑黢黢的枝條卻實在是太點眼了麼?若換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將它全塗沒了,那才幹淨呢。”
一簇梅枝簌簌當風,風吹影動,風資綽綽,好似漣漪。如懿伸手摺下一枝白梅在手:“原來妹妹不只快人快語,更是心思果決。只是……凡事不急才能好呢。”
舒嬪淺淺微笑,起身離去。
惢心有些擔心道:“小主怎麼和舒嬪說那麼多話?咱們也不知道她的底細。”
“底細?”如懿看着白雪皚皚中她遠去的鮮紅背影,“舒嬪是太后舉薦的人,又自恃清高,不願與宮嬪妃來往。這樣的底細,即使多說幾句也是無妨的。”
她迴轉身,扶着惢心踱出園處,卻見凌雲徹捧着一束折下的悔花,守在外邊不卻。
如懿頗爲意外:“你如今不是在戍守坤寧宮麼?怎麼在這裡?”
凌雲徹行禮如儀:“坤寧宮歲下清供,每日以梅花插瓶,所以都是微臣前來。”他悄悄望一眼如懿,仍是恭聲道:“今日聽得嫺妃娘娘在裡頭說話,所以特意在園處等候,希望能向娘娘請安。”
如懿含笑凝睇:“梅苑出入只有這一道門,你特地守候,想來不是爲了請安那麼簡單。”
凌雲徹有些不好意思:“還是被娘娘看穿了。”
“有話便說吧。”
凌雲徹躊躇片刻,思量着道:“花房有一個叫魏燕婉的宮女,她來找微臣……”
如懿輕笑,打量着他道:“自己纔有點起色,就有那麼多人找上你了麼?要是一一幫過去,你能幫得了多少人?”
如懿雖是笑言,凌雲徹卻不免滿面通紅,囁嚅着道:“是。可是她……”
如懿忽然明白:“可是當日讓你爲她酩酊大醉、意志消沉的人?”
凌雲徹被說中心思,只得坦白道:“燕婉是我的同鄉,和我一同入宮當差。她雖然心思高些,當日 拋下我高飛,可是陰差陽錯,最後被貶去了花房當差。花房不分日夜,勞作辛苦,她自己知錯,一直不敢來找我。直到今日我在坤寧宮當差,見到她當着花房的差事送來清供的松枝,才知她原來受了這許多苦楚。她的手……全是凍瘡,因爲乾的不是伺候人的活兒,所以穿得也單薄寒素。燕婉……她是最愛美的。”說着,臉上不覺多了幾分憐憫愛惜之意。
如懿打斷他道:“她一訴苦,你便忘了往日被她拋棄之苦了?”
凌雲徹忙搖頭道:“嫺妃娘娘明鑑,不是微臣心軟。只是……只是看她太可憐罷了。燕婉一直痛哭不已,她說她知道當日做錯了,所以沒有顏面來見我。她……”
“沒有顏面來見你,終究也是見了,還說了那麼多動人情腸的話。那麼,你應承了她什麼?又來求本宮?”
凌雲徹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是存心讓微臣來求娘娘的,只是偌大的深宮之中,微臣能求的,也只有娘娘。微臣只是想,娘娘能不能幫微臣一個忙,把她調離了花房,換個輕鬆點的差事。”
如懿沉吟片刻:“你真的那麼想?”
雲徹道:“燕婉也不敢妄求,只求不要滿手生滿凍瘡,她便滿足了。”
“聽上去,倒也只是個小小心願,不難滿足。”如懿仰起面,呼吸着清冷入肺腑的空氣,“只是快到年下了,花房也缺不得人。你把本宮的話帶給她,要她安心當差,等開春後,本宮會替她換個好去處的。”
凌雲徹忍不住露了幾分喜色,打了個千兒道:“那微臣多謝娘娘了。”
如懿忍不住失笑:“看你這麼高興,想來魏燕婉今天說的話,很是力道精準啊。”說罷,也不看他,徑自走了。
回到宮中,卻見暖閣裡供着老大一束綠梅。那淡淡凝玉般的顏色,晶瑩剔透,呈半透明妝,而花心又是潔白的。雖不若紅梅豔美、白梅清素,但清芬馥郁,尤過尋常梅香。這時房中已被小太監們擦拭得窗明几淨,花香與未乾的水汽相融,加之殿中炭火潔淨,暖氣幽幽一烘,越發顯得幽雅清新,中人慾醉。
如懿解下斗篷便問:“是誰送來的綠梅,顏色這樣好?”
小宮女菱枝仔仔細細地擦拭着供着綠梅的珊瑚釉粉彩花鳥紋瓷瓶道:“小主纔出去沒多久,皇上便吩咐進保公公送來了。”
如懿凝視了一會兒,笑道:“那你去換個素淨點的白瓷瓶來吧。綠梅那麼素雅,用個五顏六色的花瓶便太俗氣了。”
菱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奴婢只是見這個瓶子喜氣,色彩又熱鬧,所以用了。”
“你要用了這個瓶子插花,好看是好看,卻是辜負皇上的一片心意了。”惢心見菱枝出去了,便笑道:“皇上對小主也算是有心的,只是這有心,咱們一時還看不透罷了。”
如懿撫着綠梅笑道:“看不透便先別看,有這麼好的綠梅,不細細欣賞,纔是浪費了。”
新年過後便是元宵,到了二月裡,最興盛的節日“二月初二龍擡頭”了。按着習俗,傳說龍頭節起源於伏羲氏時代,伏羲“重農桑,務耕田”,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飯,御駕親耕”。到了皇帝當政的時候,也極爲重視。這一日便新與皇后去先壇祭祀。回來時皇后興致頗高,便命人在長春宮中置辦了家宴邀請皇帝一同迎春相賀。
皇后自愛子早夭之後,一直鬱鬱寡歡,甚少有展露歡顏的時候,此次主動相邀,皇帝也覺得皇后難得有這樣 的情致,便也答允了,又讓御膳房做了許多皇后愛吃的菜送去。皇帝如此重視,嬪妃們哪有不趨奉之理,於是便由慧貴妃起了個關,遍邀了宮中嬪妃一起爲皇后迎春納福,如此熱熱鬧鬧的,竟也成了一個小小的家宴。
皇帝素來愛熱鬧,自然沒有不喜歡的。於是便連位分低微的秀答應,甚至是病中的慎嬪都一一叫來了。皇太后雖未親至,卻也讓福珈封了一大屜子的阿膠核桃膏給皇后初益元氣,並另贈了兩把童子如意,以盼皇后早日再生皇子。
這樣的心意,皇后自然是感激涕零。連着皇帝在座,亦不免觸動了情腸,柔聲到:“皇后放心,以後除了初一十五,逢十逢五的日子朕都會來陪伴皇后,希望皇后能再爲朕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阿哥。”
如懿坐在西首第一個位子,抿酒入喉間早已字字入耳。皇帝深以自己是庶出爲恨,一心盼望得個嫡子,所以雖然有了三阿哥和四阿哥,並且海蘭有孕,還是不能彌補他一心的嚮往。所以失去端慧太子,於一向寵遇不多的皇后而言,可以說是大不幸,亦可謂是幸事。
皇帝贈予皇后的迎春禮是一盒東海明珠,皇后忙起身謝過道:“明珠矜貴,何況是一盒之數,臣妾想到採珠人的辛苦,不敢妄受。”
皇帝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一向節儉慣了,不喜奢華。可這一盒東海明珠再珍貴難得,也比不上皇后你在朕心中的分量。皇后又何必在意這區區一盒之數呢。”
057 事破(二)
這樣的話,皇后哪怕一向注重儀容,也不覺觸動了眼底的淚光,她含淚謝過,卻看皇帝吩咐李玉將紅色的小錦盒送到每位嬪妃手中。慧貴妃與純妃率先打開,卻見裡頭是一顆與皇后相同的東海明珠。純妃尚有喜色,慧貴妃卻嬌嗔道:“皇上好偏心,給皇后娘娘一盒便算了,給咱們的卻只有一顆,小氣巴巴的。”
皇帝笑道:“給你們的雖然少,但也是朕待你們一樣的心意。”
如懿打開錦盒一看,果然光華璀璨,碩大渾圓一顆,勝過燭火明燦。等到慎嬪打開時,她身邊的嘉嬪忽然“哎喲”一聲,掩口笑道:“咱們的都是東海明珠,慎嬪你這錦盒裡的是什麼呢?”
話音一落,衆人紛紛探頭去看,只見鮮紅一顆丸藥樣的東西。慎嬪本就病着,人成了乾瘦一把,重重胭脂施在臉上,也是浮豔一酡,虛浮在面上。此時一見此物,臉色更是青灰交加,與面上的胭脂格格不入,人也有些發顫了。
倒是玫嬪先認出了此物,登時神色大變,立刻轉頭看着皇上道:“皇上!這個髒東西就是當年害死臣妾孩兒的硃砂!”
皇后一臉憂心地看着玫嬪,溫和囑咐:“玫嬪,你彆着急,且慢慢聽皇上問話。”
慎嬪聞言一凜,立刻跪下,顫聲道:“皇上,硃砂有毒,您賜臣妾這個做什麼?”她勉強笑道:“是不是放明珠的小公公們錯了手,錯給了臣妾了。”
皇帝穿着紅梅色緙金玉龍青白狐皮龍袍,袖口折着淡金色的織錦衣緣。那樣豔麗的色調,穿着他身上絲毫沒有脂粉俗豔,反而顯得他如冠玉般的容顏愈加光潔明亮,意態清舉如風,宛如懷蘊星明之光。他舉盞在脣邊閒閒啜飯,慢條斯理道:“既然是給你的,自然不會錯。硃砂有毒,遇熱可出水銀。這樣好的東西,朕賞賜給我,端然不會有錯,也最合你了。”
慎嬪嚇得眼珠子也不會動了,勉強笑道:“皇上怎麼給臣妾這個?臣妾……實在是不懂。”
皇帝忽然將手中的酒盞重重捶落,喝道:“李玉,你來說。”李玉垂手肅然道:“是。奴才按着皇上的吩咐,去查當年與玫嬪和怡嬪兩位娘娘皇嗣受損有關之事。當日指證嫺妃娘娘的小祿子已經一頭撞死,另一個小安子一直髮落在慎刑司做苦役,早已初折磨得只剩下半條命。
奴才去問了他,才知道當日說嫺妃用三十兩銀子買通他在蠟燭裡摻了硃砂的事,是慎嬪娘娘暗中囑咐他做的。另外小祿子雖然死了,但他的兄弟,從前伺候嫺妃娘娘的小福子還活着,只是被送出了宮。奴才出宮 一瞧,可了不得,原來小祿子死了之後,他家裡還能造起三進的院子,買了良田百畝。而這些銀子,都是慎嬪娘娘的阿瑪桂鐸知府撥的。其餘的事,便只能問慎嬪娘娘自己了。”
皇帝嘴角含着冷漠的笑容,聲音卻是全然不符的溫柔:“那麼阿箬,朕且問問你,是怎麼回事呢?”
阿箬渾身發顫,求救似的看着慧貴妃與皇后。慧貴妃只是一無所知般別過臉去,和嘉嬪悄聲議論着什麼。
皇帝悠悠道:“當年除了小祿子和小安子,便是你指證嫺妃最多,如今,你可有話說麼?”
阿箬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似是想起什麼事,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臣妾和小祿子本無什麼來往,他家裡買田地建房舍的事,奴婢更是一無所知。至於小安子,臣妾早聽說他在慎刑司服役時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如何還能說是臣妾指使他的。”
她情急之下喊了出來,哪知話音未落,皇后已經厭棄地閉上了眼睛,摟過三/公主和敬在懷裡,喚過乳母道:“和敬還小,聽不得這些污言穢語,先把她送去太后那裡吧?”
如懿揚了揚眉毛,緩聲道:“任何人入慎刑司,慎弄司自然有記檔。本宮前些日子無意中翻閱過慎刑司的記檔,並無任何你或者你宮中人出入的記錄。本宮倒是很想知道,慎嬪你是如何得知小安子啞了喉嚨再不能說話了。”
阿箬神色劇變,嘶啞着喉嚨道:“臣妾、臣妾也是聽說。”
如懿饒有興味道:“那麼慎嬪,你是聽誰所說,不妨說來聽聽。”
阿箬怨毒而畏懼地看她一眼:“我也只是聽說而已。至於是誰,聽過早就忘了。可比不得嫺妃心思細膩,連慎刑司的記檔都會去查來細看。”
如懿的目光徐徐掃過她的面龐,含笑道:“本宮當然會看,也會去查。因爲從本宮被冤枉那一日開始,就從未忘記過要洗雪冤仇。”
阿箬狠狠道:“嫺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如懿澹然微笑:“這句話說與你自己聽,最合適不過。”
皇帝的語氣雖淡漠,卻隱然含了一層殺意:“那麼慎嬪,既然當年你自己親眼所見嫺妃如何加害怡嬪與玫嬪,自然日夜記得,不敢淡忘。那麼還是你自己再說與朕聽一遍吧,讓朕也聽聽,當年的事到底是如何?”言罷,皇帝轉頭吩咐李玉:“當年慎嬪還是嫺妃的侍女,她的供詞你們都是記下了的吧?朕也很想知道,時隔三年,慎嬪是否還能一字不漏,句句道來?”
阿箬急得亂了口齒,拼命磕頭道:“皇上、皇上,當年的事太過可怖,臣妾逼着自己不敢再想不敢再記得。奴婢只刻嫺妃是如何在蠟燭和飲食裡摻的硃砂,至於細枝末節,奴婢實在是不記得了。”
“荒唐!”玫嬪勃然大怒,耳垂上的紅玉珠嘀嗒搖晃,“當年你口口聲聲描述嫺妃如何害我和怡嬪腹中的孩子,細枝末節無一不精微,如何今日卻都不能一一道來,可見你當日撒謊,所以這些話都沒往心裡去!”
海蘭支着腰慢悠悠道:“當年皇后娘娘派侍女素心帶人搜查延禧宮,是阿箬攔着不讓搜寢殿才惹得人疑心,後來居然在嫺妃寢殿的妝臺屜子底下找到一包沾染了沉水香氣味的硃砂,才落實了嫺妃的罪過。臣妾一直在想,嫺妃若真做了這樣的事,她既然買通了小祿子和小安子,那麼她取硃砂有何難,爲何一定要放在自己寢殿的妝臺屜子底下?如果那包硃砂嫺妃真的是不知情,誰又能隨意出入她的寢殿,而且能放了那麼久沾染沉水香的氣味也不被嫺妃發覺呢?”
舒嬪鄙夷道:“那麼只能是嫺妃的近身侍婢了?”她夾了一筷子菜吃了,看着阿箬道:“看來這樣的事,除了當日的慎嬪,也沒有旁人可以做到了。”
嘉嬪厭惡地搖頭道:“當日言之鑿鑿,今日慌不擇言。皇上,慎嬪實在是可疑呢。”
皇帝眼底的厭棄已經顯而易見,他緊握着手中的酒盞,森冷道:“你當年的話當年做的事關係着朕兩位皇兒的性命,如果今日你不說實話,便把朕賞你的這顆硃砂生吞下去,朕再吩咐慎刑司的人拿硃砂活埋了你。你自己掂量着辦吧!”
阿箬嚇得面無人色,一襲粉藍色緙絲彩繪八團梅蘭竹菊袷袍抖得如波瀾頓生的湖面一般。如懿望向她的目光漠然如冰霜,絲毫沒有憐憫之意,繼而向皇帝道:“皇上,臣妾一直在想,阿箬並沒有本事找來那麼多硃砂,收買那麼多人,一一佈置得如此詳細,佈下天羅地網來冤害臣妾。她雖然一直有攀慕皇恩之心,但當時未必有一定要置臣妾於死地之心。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幕後指使慎嬪。”
“慎嬪?”皇帝輕笑道,“這麼多作孽的事,如果不是旁人指使她做的,就是她自己要謀害皇嗣。她哪裡還配做朕的慎嬪,一直以來,她就只是你的侍婢,你要如何處置,都由得你!”
如懿欠身道:“那麼恕臣妾冒昧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阿箬若不肯說實話,臣妾便讓人用煉製過冒了水銀的硃砂一勺一勺給她灌下去,這種東西大量灌入之後會腐蝕她的五臟六腑,從中毒到毒發身亡的過程極其痛苦。但阿箬若招出是誰指使,頂多也只是攀誣之罪,並未涉及謀害皇嗣,臣妾願意向皇上請求,留她一條性命。”
皇帝談笑自若,看着皇后道:“阿箬是嫺妃的人,自然由嫺妃處置。皇后,你說是不是?”
皇后淡淡含笑:“皇上說得不錯。只是……嫺妃的刑罰聽着也太可怕了些。”
皇帝淡漠道:“對於這樣沒心肝的人,這樣的懲處,一點也不爲過。嫺妃,朕答允你便是。”
阿箬自知無望,求救似的看着慧貴妃,喚道:“貴妃娘娘……”
慧貴妃立刻撇清道:“哎呀,你喊本宮做什麼!你可別來牽連本宮!嫺妃,一切由得你便是了。”
她話音未落,只聽地上“咕咚”一聲,卻是阿箬已經暈了過去。
皇帝見阿箬受不得刺激暈倒在地,便吩咐道:“今日是朕與皇后辦的迎春家宴,原不該在這個時候提這件事。只是朕看到皇后,便想起早夭的端慧太子,又想起玫嬪與怡嬪的孩子都胎死腹中,死得不明不白,朕不能不細細查問。”
058 事破(三)
皇后聽他提到二阿哥,亦不免傷感:“皇上與臣妾都爲人父母,如何能不傷心?雖然這件事是在臣妾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但若能得個水落石出,也算是給臣妾最好的賀禮了。如今天色已晚,有什麼事皇上也等明日再查問吧,折騰了這麼久,還請皇上早點安歇纔是。”
皇帝頷首道:“朕原本想陪皇后一起,但今晚也沒興致了。李玉,起駕回養心殿。朕要好好靜一靜。”
李玉忙道:“請旨。阿箬該如何處置?”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冷意:“帶去養心殿偏殿,着人看着她,不許好尋短見或是旁的什麼緣故死了。”
這句話,分明是有深意的。慧貴妃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摸着袖口的蘇繡花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嬪妃們見如此,便出告辭散了。慧貴妃特意落在人後,有些擔憂地看着皇后,皇后淡淡道:“不干你的事,你眼巴巴看着本宮做什麼?”
慧貴妃怯怯道:“是,可是阿箬若是咬出了咱們……”
“咬出咱們?”皇后輕輕一嗤,閒閒道,“你是貴妃,本宮是皇后,咱們怕什麼?”
慧貴妃仍是不放心,上前一步道:“可是皇后娘娘不覺得奇怪麼?今日明明是娘娘擺迎春家宴,皇上爲何一定要在今日發作,嚴審此事呢?難不成皇上連娘娘也起疑心了?”
皇后神色一滯,閃過一絲慌亂,很快肅然道:“放肆!皇上只是關心皇嗣,疑心阿箬罷了。在本宮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也是偶然,你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要想到什麼就信口胡說,自亂陣腳。”
慧貴妃極少看到皇后如此疾言厲色,忙低下頭不敢言語。
皇后扶着素心的手轉到寢殿,卸下衣冠,對着妝臺上的合歡銅鏡出了會兒神,壓低了聲音道:“素心,皇上不會真的疑心本宮了吧?”
素心將皇后的大氅掛到黃楊木衣架子上一絲不苟地整理着,口中道:“皇后娘娘安心,皇上不是說了麼,也是因爲想着咱們早逝的端慧太子的緣故,才這般忍不住。皇上還想着與娘娘再有一個阿哥呢。說到底,皇上總是在意娘娘的,何況,咱們還有三/公主。皇上不知道多喜歡三/公主呢。”
“本宮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早夭,皇上雖然有幾位阿哥,但公主只有這一個,是愛惜得不得了。所謂掌上明珠,也大約如此了。”皇后摘下東珠耳環,嘆低頭嘆息着撫着小腹道,“只是本宮和皇上一樣,多麼盼望能再生一個嫡出的阿哥,可以替皇上繼承江山,延續血脈。”
素心掛好衣裳,替皇后解開發髻,取下一枚枚珠飾通花:“娘娘別急,皇上已經答應了會常來陪伴娘娘,娘娘只要細心調理好身子,很快就會懷上皇子的。”
皇后頷首道:“也是。你記得提醒太醫院的齊魯,好好給本宮調幾劑容易受孕的坐胎藥。”
素心笑道:“是。說到坐胎藥纔好笑呢。宮裡沒有比慧貴妃喝坐胎藥喝得更勤快的人了,恨不得當水喝呢。可是越喝身子越壞,娘娘沒注意麼,這兩年慧貴妃的臉色愈加難看了,簡直成了紙糊的美人兒。”
皇后道:“本宮有時候也疑心,那串手鐲,嫺妃和她都有,都懷不上孩子也罷了,怎麼難道還能讓身子弱下去麼?還虧得齊魯在親自給她調治呢,居然一點起色也沒有。”
“那是她自己沒福罷了。哪怕慧貴妃的父親在前朝那麼得皇上倚重,她又在後宮得寵,可生不出孩子,照例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永遠,只能依附着娘娘而活。”
皇后露出一份安然之色:“皇上不是先帝,不會重漢軍旗而輕滿軍旗,弄得後宮全是漢軍旗的妃子。當年先帝的貴妃年氏、齊妃李氏、謙妃劉氏、寧妃武氏、懋嬪宋氏,哪一個不是如此。但話雖如此。本宮也不能不防着漢軍旗出身的慧貴妃坐大了。”
素心笑道:“她不敢,也不能。即便她有她父親這個靠山,娘娘不是也有張廷玉大人這位三朝老臣的支持麼。倒是海貴人的胎,奴婢悄悄去問過了。不知什麼緣故,是被發覺了還是什麼,太醫院配藥材的小太監文四兒說,如今想要在海貴人的藥里加那些開胃的藥材,竟是不能了。”
皇后娥眉微蹙:“難道是被發覺了?”她旋即坦然:“那也無妨。左右只是開胃的藥,就當小太監們加錯了。懷着身孕麼,本就該開胃的。何況海貴人胖了那麼多,身上該長得東西也都長好了,不吃也沒什麼。”她忽然止住聲,從銅鏡中依稀看到了什麼,豁然轉過頭,帶了一絲慌亂沉聲道:“和敬,你站在那裡做什麼?跟着你的人呢?”
三/公主有些畏懼地站在珠凌簾子之後,慢慢的挪出來,喚了一聲:“額娘。”
皇后微微斂容:“告訴你多少次了,要喚我皇額娘,因爲我不只是你的額娘,更是皇后。”
三/公主已經十歲,出落得十分清麗可人,臉上隱隱帶着嫡出長公主纔有的傲然,如一朵養在深閨的玫瑰花,不知風霜,兀自嬌豔美麗。
她見了皇后,臉上的那些傲氣便隱然不見了,只是一個怯怯的小女兒,守着規矩道:“是。兒臣知道了。”她的聲音越發低下去:“兒臣不是有意偷聽皇額娘和素心姑姑說話,只是想在皇額娘睡前來給皇額娘請個安,獨自和您說說話。”
皇后放下心來,氣定神閒地換了溫和的口氣:“那麼,你要跟皇額娘說什麼?”
“現在沒有了。”三/公主微微地搖搖頭,擡起稚嫩的臉,望着皇后,“皇額娘,你們方纔說,給海貴人下什麼?”
皇后揚一揚臉,示意素心出去,摟住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額娘給誰下了什麼東西,對誰做了什麼,都是爲了你爲了皇額娘自己。這個宮裡,要害咱們的人太多太多,皇額娘做什麼都是爲了自保。”她親了親三/公主的臉,含了淚柔聲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經死了。皇額娘沒有兒子可以依靠,只有靠自己了。”
三/公主大爲觸動,伸手替皇后擦去淚水,堅定道:“皇額娘,兒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兒臣雖然是女兒,但也不會沒用。兒臣一定會幫着皇額孃的。皇額娘不喜歡誰,兒臣就不喜歡誰。”
皇后臉上笑着,卻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璉,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從未曾把這個女兒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璉死後,她不得不借着這個唯一的女兒籠絡皇帝的心,也從未這般親近過。卻不想,反倒是這個女兒,那麼體貼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襖。
這一夜,想來有許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聽着窗外簌簌的雪聲,偶爾有枯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出的“啪嗒”的輕響,間雜着細枝折斷的清脆之聲,和着殿角銅漏點點。真是悠長的一夜啊。
如懿醒來的時候便見眼下多了一圈烏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蓋。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兒各位小主一照面,可不都是這樣的眼睛呢。”
如懿輕嗤一聲,取過銅黛對鏡描眉:“我怕見到皇上時,皇上也是如此呢。”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進來,恭謹請了個安,道:“嫺妃娘娘萬福,皇上請您早膳後便往養心殿一趟。”
如懿趕到養心殿時,卻是小太監進忠引着她往殿後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着小主呢。”
如懿推門入耳房,卻見皇帝盤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肅。阿箬換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裝跪伏在地下,頭上的珠飾和身上的貴重首飾被剝了個乾淨,只剩下幾朵通草絨花點綴,早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如懿進來,剛想露出厭惡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忙又收斂了,只和她的是女新燕並肩跪在一塊。
皇帝執過如懿的手,通過一個平金琺琅手爐給她,和聲道:“一路過來凍着了吧?快暖一暖,來朕身邊坐。”
如懿一笑,與皇帝並肩坐下,卻聽得皇帝對阿箬道:“昨日朕留着你的臉面,沒有當下拿水潑醒你逼問你,還許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只有朕和嫺妃在,有什麼話,儘可說了吧?”
如懿瞥一眼一旁守着的李玉,道:“昨兒本宮吩咐備下的硃砂,她若不說實話,便一點一點要她吞下去。那些硃砂呢?”
李玉指了指耳放角落裡的一大盆硃砂:“按嫺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經備下了。”
阿箬自知不能再辯,只得道:“皇上恕罪,當年是奴婢冤枉了嫺妃娘娘。”
皇帝端了一盞茶,慢慢吹着浮沫道:“這個朕知道。”
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硃砂混到怡嬪娘娘的炭火和蠟燭裡,也是奴婢拿了硃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氣味,等着素心要搜寢殿時,偷偷塞在妝臺屜子底下的......小祿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嫺妃娘娘。”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些朕都知道。”
如懿蹙眉道:“該往自己身上攬的都攬的差不多了。本宮還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嬪的東西,卻不能常常混進玫嬪宮裡去,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皇帝啜飲着茶水,低頭恍若未聞。阿箬睜大了眼睛惶惑的看着皇帝,皇帝只做未見。如懿緩緩道:“說與不說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攬下來,誰也攔不住。本來本宮可以留一條命給你,但是你非要認下謀害皇嗣株連九族的罪過,本宮也由不得你。”
阿箬死死地咬着下脣,脣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着喉嚨道:“皇后,慧貴妃......”
皇帝幽沉烏黑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后與貴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們,也是不能的。還是爲你的家人多考慮吧。”
新燕忙在後頭道:“小主,小主,您可千萬別糊塗了。如今到了這個地步,求誰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麼就自己招了吧,別平白連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只是伺候您而已,許多前事都不知道啊。”
皇帝即刻醒覺:“前事不知?那麼現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誰給嫺妃在冷宮裡的飲食下了砒霜?”
阿箬霍地擡頭:“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
皇帝看着新燕道:“你說。”
“奴婢不敢欺瞞皇上,奴婢確實不知。”新燕忙磕了個頭,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猶疑道:“但奴婢的確聽說過,小主深以嫺妃娘娘爲恨,尤其是那次重陽冷宮失火,皇上見到過嫺妃娘娘之後,小主就很怕嫺妃娘娘出冷宮,幾次在奴婢面前提起,一定要讓嫺妃娘娘死在冷宮裡,沒命出來纔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阿箬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後成了一張透明的紙,猛地仰起臉來,兩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兩個大洞來,道:“嫺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聰慧伶俐,事事爲你着想,你卻凡事都壓着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歡我,卻一定要拔除我這個眼中釘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寵對你難道不好麼,你也多了一個幫襯。爲什麼你非要斷了我的出頭之路呢?”
“皇上喜歡你?”如懿忍不住輕笑,“如今皇上也在這裡,你可問問他,喜不喜歡你?若不方便,本宮大可迴避!”
如懿說罷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攔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訴她實話就是。”
阿箬淚眼濛濛,喘息着道:“嫺妃,你又何必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經不喜歡我了!否則他不會這麼待我!”她爬行兩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麼待我的麼?我便告訴你好了。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後,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許我碰他一下,只准我赤身裸體披着一襲薄毯跪在牀邊的地上,像一個奴婢一樣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盡皇上的恩賞。可到了皇上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我還是一個低賤的奴婢,連只是侍寢的官女子也不如!
可即便是這樣,落在旁人眼裡,我還是受盡寵愛,所以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欺凌!嫺妃,你以爲你在冷宮的日子難過,我在外頭的日子就好過麼?每日翻覆在皇上的兩極對待下,無所適從,戰戰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如懿聽着她字字訴控,也未成想到她三年的恩寵便是如此不堪,不覺震驚到了極點。良久,倒是皇帝緩緩道:“現在覺得不甘心了麼?那麼,朕告訴你,都是自找的。你想當朕的寵妃,朕許你了。可是背後的冷暖,你便自己嘗去吧。要不是爲了留着你這條性命到今日,要不是爲了讓你嚐嚐風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這份心思了。”他望着如懿,緩緩動情道:“如今,你都該明白了吧?”
阿箬癱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滿臉愴然,驚呼道:“皇上,你竟這樣待臣妾對您的一片心!”
皇帝泰然微笑:“你對朕的心是算計之心,朕爲何不能了?”
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淚來:“皇上以爲臣妾對您是算計之心,那後宮衆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爲什麼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壓?”
“打壓?”皇帝側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將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輪廓,“朕相信許多人都算計過朕,朕也算計過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榮,暗自生殺的,朕倒真是沒見過。”
如懿坐在皇帝身側,只覺得記憶裡他的容顏已然陌生,連他說出的話也讓人覺得心頭冰涼一片,無依無着。她只覺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麼,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麼?”
阿箬悲愴至極,茫然地點點頭:“都是我,都是我。玫嬪和怡嬪是我害的,嫺妃是我想殺的!什麼都是我!行了麼?”
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記得你很怕蛇?”
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還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嫺妃娘娘的話,小主是很怕蛇。”
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聲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閣坐坐,朕稍後就來。”說罷,李玉便過來扶了如懿離開。皇帝見她出去了,方盯着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視之意,問道:“你方纔說是皇后和貴妃的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閣時,如懿正在青玉紗繡屏風後等待,她的目光凝注屏風一側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嫋嫋升起的龍涎香,聽着窗外三兩叢黃葉凋淨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着皇帝端肅緩步而入,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後鋪成舒展優雅的弧度。皇帝執過她的手:“手這樣冷,是不是心裡不舒服?”
如懿點點頭,只是默然。皇帝緩聲道:“阿箬已經都招了。雖然她要招供的東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宮這三年。當年的是撲朔迷離,朕若不給後宮諸人一個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還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朕一直以爲,冷宮可以保你平安。”
如懿緩緩擡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這些年是這樣待阿箬。”
皇帝輕輕摟過她:“如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朕很可怕?”
皇帝這樣坦誠,如懿反倒不知道說什麼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測的。”
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坦然相對:“你不能揣測的,朕都會盡數告訴你,因爲你是如懿,從來對朕知無不言最最坦誠直率的如懿。而朕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朕當年留下阿箬,一則是要她放鬆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滅她的口;二來當時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瑪出力,旁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後纔是後宮的君主。”
他的話,坦白到無以復加。如懿忍着內心的驚動,這麼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訴了她。她還能說什麼呢?皇帝數年來那樣對待阿箬,本就是對她的寬慰了。於是她輕聲問:“皇上真的相信沒有人主使阿箬了麼?”
皇帝的目光波瀾不興:“她一個人都認了,你也聽見了。再攀扯別人,只會越來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爲止,再沒有別人了。”
這樣的答案,她已經隱約猜到了幾分。既然她也想到會是誰,何必要皇帝一個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頭微微一鬆,終於放鬆了自己,靠在皇帝懷中:“皇上有心了。”
皇帝輕吻她額頭:“自你出冷宮,朕一直沒有召幸你,很少見你。便是要等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慮消盡,朕才真正能與你坦然相處,沒有隔閡。”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霧,映着窗上的明紙,把他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分開了這些年之後,如懿亦有一絲期望,或許皇帝可以和她這般沒有隔閡的相擁,長長久久。
皇帝擁着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過些了麼?”
如懿微微頷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
皇帝身姿秀逸,背靠朱欄彩檻、金漆彩繪的背景中,任偶然漏進的清幽的風吹動他的涼衫薄袖,他溫然道:“朕很想封你爲貴妃,讓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驟然晉封,總還不是萬金,朕也不希望後宮太過驚動。但是朕讓你住在翊坤宮,翊坤爲何,你應該明白。”
坤爲天下女子至尊,翊爲輔佐襄贊。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僅次於皇后的地位。她心中微暖,復又一涼,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幾分涼薄之意。但願皇帝待她,並無算計之心。
那麼,便算是此生長安了。
059 貓刑(一)
如懿回到翊坤宮中,已經是天光敞亮時分。昨夜相擁而眠,紅燭搖帳的溫存尚未散去,皇帝便着李玉將阿箬送了來。
如懿正對鏡理妝,李玉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啓稟嫺妃娘娘,皇上說了,阿箬是您的奴婢,所以還是交還給您,任由您處置,也要以儆效尤,告誡宮中的奴才們,不許再欺凌背主。”
如懿對着鏡子佩上一對梅花垂珠耳環,淡淡道:“人呢? ”
“已經在院子裡跪着了。只是有一樣,阿箬發瘋似的辱罵娘娘,皇上已經吩咐奴才給她灌了讓她安靜的藥,所以,她已經不能說話了。”
如懿眉心一跳:“啞了?”
李玉恭恭敬敬道:“是。再不能口出穢語,侮辱娘娘了。”
如懿心頭一驚,自然,那是再問不出什麼了。只是,這後宮裡的一切,原本不是問就能有真切的答案的。想要知道什麼,全憑自己,所以,也無所謂了。
惢心替她理好鬂發,輕聲在她耳畔道:“小主不是一直要奴婢和三寶留意宮裡的人麼?如今,倒是個殺雞儆猴的好機會。”
如懿撂下手中的琺琅胭脂盒,笑道:“你倒是和我想的-樣。去吩咐三寶,找個麻袋,尋幾隻貓來,然後把宮裡的人都召集起來,就在院子裡看着。”
惢心微微一笑:“是。”
待到三寶預備好,如懿披上一件香色斗紋錦上添花大氅,站在廊下,肅然看着滿院黑壓壓的宮人們,慢斯條理道:“本宮宮中,不怕你伺候人時不夠聰明,怕的就是背主求榮,糊塗油蒙了心。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們好好當差,本宮自然好好待你們。若是像阿箬一樣……”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嗚嗚咽咽說不出話的阿箬, 冷道:“阿箬雖然是本宮的陪嫁侍女,之前伺候了本宮八年。可是她背叛本宮,本宮就容不得她!今日,是給她一個教訓,也是給你們一個警戒。”
如懿看了眼三寶,三寶應了一聲,一揮手招呼幾個小太監取了個巨大的麻袋並幾隻灰貓來,三寶按着阿箬,讓兩個小宮女利索地扒下阿箬的外裳,只露出一身中農,喝道: “把她裝進去! ”
阿箬似是意識到什麼,滿眼驚恐地看着那幾只形態醜陋的灰貓,不背鑽進麻袋裡去。三寶哪裡由得她,兜頭拿麻袋一套,收攏了口子,留下只夠塞進一隻貓的小口子,然後把那些露着鋒銳齒爪的灰貓一隻只塞進去,拿麻繩紮緊了口袋,回道:“小主,這些是從燒灰場找來的貓,性子野得很,夠阿箬姑娘受的了。”
如懿在廊下坐下,細賞着小指上三寸來長的銀質嵌碎玉護甲:“那還等什麼,讓她好好受着吧。”
三寶用力啐了一口,舉起鞭子朝着胡亂撲騰的麻袋便是狠狠幾鞭。那麻袋裡如洶涌的巨浪般起伏跳躍,只能聽見淒厲的貓叫聲和女人含糊不清的嗚咽嘶鳴。
阿箬,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了,這樣不完整的殘缺人聲,在靜靜的清晨,聽來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漸漸地,連敞開的宮門外,都聚集了宮人探頭探腦,竊竊私語。灰貓悽慘的嘶叫聲和着爪牙撕裂皮肉的聲音兒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如懿皺着眉聽着,吩咐道:“繼續!”
三寶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下手更狠,一鞭子一鞭子舞得像一朵花一樣眼花繚亂。一開始還有人的喉嚨發出的聲音,漸漸地,灰白色的麻布袋上滲出越來越多的血跡。如懿頷首道:“可以了。”
三寶打得滿臉是汗,應了一聲扯開布袋,只見幾隻灰貓毛髮倒豎地眺了出來,齜牙咧嘴地跑了。兩個小太監將布袋完全打幵,拖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血人兒來,氣息奄奄地扔在了地上。如懿瞟了一眼,只見阿箬的中衣被爪子撕成一條一條的,衣裳已經完全被鮮血染透,臉上手上露着的地方更是沒有一塊好肉。三寶見她痛的暈了過去,隨手便是一盆冷水潑上去。阿箬嚶一聲醒轉過來,身上臉上的血污被水衝去,露出被爪牙撕開翻起的皮肉,一張嬌俏容顏,已然盡數毀去。
如懿走上前幾步,意欲細看。惢心急忙攔道:“小主小心污穢。”
如懿徑自推開惢心的手,緩步走到阿箬身邊,俯下身看她—眼,旋即恢復居高臨下的姿態,喝逍:“究竟是誰指使你謀害本宮!快說!快說!”
阿箬的喉頭髮出嚶嚶的呻吟聲,掙扎了幾下還是無力動彈,索性像一塊爛肉似的伏倒在地。如懿露出一絲鄙夷之色,搖頭道:“真是可憐,有錯當罰,這是你該受的!但你想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含冤莫白,替人受罪,也當真可憐!”她轉頭吩咐三寶:“阿箬既被皇上廢去位分,自己宮裡是住不得了。去冷宮打掃出間屋子來,送她進去。”
阿箬雖然說不出話,一雙眼睛卻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着如懿,幾乎要沁出血來。三寶和幾個小太監哪裡理會她,徑直拖了就走。阿箬喘着粗氣,十指用力抓着地面,想要抓住什麼可以救命的依靠,然而她早已失盡了力氣,只在地上抓出幾條深深的暗紅血痕,觸目驚心。
如懿走回廊下,院中靜得如無人一般,幾個膽小的宮女太監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篩糠似的發抖。
如懿的面色清冷而沒有溫度:“不要怪本宮心狠,背叛主上的人雖然可以得到一時的富貴,但最後還是沒得好下場!你們看看,當年指使慫恿她背叛本宮的人,如今哪裡會來救她,急着撇清都來不及呢!”
滿宮的宮人們嚇得立刻跪下,面如土色:“奴才們不敢背叛小主,心懷二念。”
如水雙眸似結了冷冷的薄冰,如懿淡然道:“那就好。否則今日的阿箬,就是來日的你們。”她站起身,似是自然自語:“也難怪阿箬說不了話也要哼哼給本宮聽,帶着這樣的冤屈,誰能不恨呢?”
如此一來,阿箬的事在六宮之內傳得沸沸揚揚,人人都說出了冷宮的嫺妃心性大變,一改昔日溫和隱忍,殺伐決斷,手段凌厲,倒讓人越發不敢小覷了翊坤宮。
到了晚間時分,惢心正伺候着如懿拿忍冬花水泡了薑汁浸手。紫藤撒花簾子 一揚,確實三寶轉了進來,悄聲稟報道:“小主,冷宮裡的人來回話,說阿箬一索子掛在樑上,上吊自盡了。”
如懿頭也不擡,只垂着眼簾,看着銅盆中自己—雙關節微微腫起的手:“纔在冷宮待了一天就受不住了麼?惢心,還記得咱們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
惢心冷道:“有福氣的人自然熬得住,沒福氣的,便是一天也忍不得了。”
如懿接過小宮女遞來的軟帕,擦淨了手方問:“皇上知道了麼?怎麼說? ”
“養心殿的意思,就說是病死了,按着嬪位置辦喪儀便是,免得傳出去不好聽。”三寶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害怕,覷着如懿的神色道,“只是聽給阿箬收屍的人說,阿箬穿着紅衣紅鞋上吊的,穿了一身紅去死,那是怨氣沖天要帶到地府去的呢。”
如懿的眼眸微微一沉,含了寒星似的光芒:“怎麼?做人的時候沒用,要穿上這一身做鬼來尋仇麼?”她雖這樣說,卻也不免有些畏懼,當下興致闌珊,也不肯再言了。
這一夜皇帝依舊召瞭如懿往養心殿侍寢,言談間卻絲亳不過問她對阿箬施用貓刑之事,彷彿那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根本不值一問。爲着如懿過來,皇帝的寢殿裡每日都供着一束綠梅點染,她便在這清馥甘鬱之中,借一盞鎏金琉璃燈的溫柔餘光,與他輕輕擁抱,以肌膚的貼近與親暱來寬慰過去的傷痛,落實來日的希冀。
良夜深沉,夢中驚轉,卻是宮人急急在外敲門,說海蘭動了胎氣,即刻就要生了。皇帝且驚且喜,立刻披衣起身,與如懿一起往延禧宮去。
才進延禧宮的大門,宮人們早己跪了一地,慌不迭道:“皇上萬福金安,嫺妃娘娘吉祥安康!”
如懿聽得裡頭海蘭的叫聲一聲比一聲淒厲,簡直如挖心掏肺一般,便慌得不行,連忙道:“皇上,臣妾心裡不安得很,想進去看看妹妹。”
皇帝雖然一臉期盼,但被那聲音驚着,又眼看着接生嬤嬤和太醫一個個進去了便不再出來,也不安得很,便點頭道:“朕不便進去,你去瞧瞧也好。”
如懿巴不得這一聲兒,正要往裡進去,還是伺候海蘭的小太監五福在外攔住了道:“產房血腥不祥,嫺妃娘娘進去不得!”
如懿哪裡還顧得這些,推開他的手呵斥道:“本宮又沒懷着身孕,且延禧宮原是本宮住過的地方,有什麼不祥的!再敢胡說八道,立刻拖出去掌嘴!”
五福素知她與海蘭的交情,又見過她嚴懲阿箬的樣子,當下也不敢再攔,只得躬身退到一邊。如懿推開殿門進去,因海蘭有着身孕,殿中都佈置成了吉利的紅色,漫天漫地的石榴葡萄,瓜瓞綿綿圖案,都是多子多福的徵兆,混合着殿閣內濃郁的血腥氣,越發覺得那紅色猩豔得直衝人眼目。
如懿伏到牀前,海蘭已經是滿身大汗淋漓,連着牀褥都溼透了,一羣接生嬤嬤圍着她忙碌,孩子卻還是半點沒有要下來的意思。
接生嬤嬤急得都要哭了,哭喪着臉對着如懿訴苦道:“催產藥都喝了好幾劑了,可是可是還貴人生產前太胖,孩子在肚子裡養得太大,出來實在是艱難哪!”
太醫亦跪在屏風外頭,垂頭喪氣道:“海貴人身子發胖,用不上力氣,實在是……”
海蘭滿臉皆是縱肆的淚痕,斑駁一片。她痛得臉色雪白,拼命搖着頭嘶啞着道:“姐姐!我不成了,我實在是不成了!我真真是被人害死了!”
060 貓刑(二)
如懿緊緊握住她汗溼的手,那種滑膩的容易從手中逝去的觸感着實叫她害怕。她只得壓抑住自己惶亂的心神,大聲道:“你要自己這麼想,放鬆了力氣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纔是被別人害死了!海蘭,我沒有孩子,你答應過我,這個孩子生下來會交給我好好撫養!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海蘭痛得心肺都要裂開了,氣息阻塞在喉頭,一時說不出話來。偏偏接生嬤嬤也不鎮定,一直唉聲嘆氣:“孩子直頂在那兒,不肯下來。小主,您使點兒力氣呀!”
海蘭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條條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蘭臉容都變形了,大口喘息着道:“姐姐,不是我說話不算話,我真的沒力氣了,我真的……”
海蘭一邊說,一邊掙扎着用勁,右手緊緊抓着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漸漸松下去的力氣,心裡越來越慌,只得在她耳邊道:“海蘭,你要是現在沒力氣了,便是遂了她們的心願了。你聽我的話,要是鬆了這口氣,你和孩子都難保,要是拼着這口氣,便都保下來了。”海蘭的頭髮全都溼透了,黏在臉上,越發顯得一張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空氣中濃郁的血腥氣混着草藥的氣味讓人覺得窒息。如懿看着她如此辛苦,滾燙的淚在眼底翻騰不已,終於落了下來。她伏在海蘭枕邊,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蘭,冷宮裡那麼難熬,因爲你撐着我,我也都熬了下來。如今好不容易咱們又能在一塊兒了,你若是這麼輕易放棄,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海蘭抓着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村,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淚滴落在海蘭面上,似乎是一種深遠而沉重的召喚的力量。海蘭的牙關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點着頭,如懿一迭聲地喊道:“來人,來人!她還有意識,快給她灌蔘湯進去,快!”
葉心很快端來了蔘湯,如懿急忙接過,示意葉心托起海蘭的後頸,一點一點撬開她的牙齒灌進去。海蘭能喝下的蔘湯並不多,幾乎是喝一半,流出來一半。如懿看着焦心不已,正見牀邊擱了一盤切好的參片,只得先取了一片給她噙在口中。或許是蔘湯起了點效力,海蘭抓着如懿手腕的手漸漸有了幾分力氣,太醫們喜出望外,忙道:“嫺妃娘娘,海貴人已經有了點意識,要不要再灌些催產藥下去?”
如懿如何懂得這些,只得看向接生嬤嬤們,其中一個接生嬤嬤叫起來道:“貴人已經喝了那麼多催產藥了,孩子還沒有動靜。太醫不妨試試鍼灸或是別的,若再催產,只怕一時藥量過猛,孩子是出來了,可母體要大受損傷呢。何況,太醫給小主喝的催產藥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尋常的益母芎歸湯呢?”
如懿聽着不安,立刻問道:“你們給海貴人吃的是什麼催產藥。”
爲首的是太醫院的趙太醫,他忙磕頭道:“嫺妃娘娘,尋常的催產湯藥是益母芎歸湯,這藥以當歸、川芎爲主,當歸養血活血,調經止痛,川芎爲血中氣藥,上至巔頂,旁達肌膚,走而不守,者配合,可加強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紅花、丹蔘、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樸可降氣導滯,牛膝引血下行,諸藥配合達到養血活血,祛淤催產,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資人胎大難下,又有氣虛乏力的症狀,所以又加了黃芪三兩調治。”
如懿越聽越是心驚,不禁矍然變色道:“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怎麼可以用在催產的方子裡!”
趙太醫忙道:“嫺妃娘娘有所不知,催產的藥本就該是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紅花和牛膝都是墮胎的猛藥,也是催產的好藥。微臣身爲太醫,這些事斷不會弄錯的。”
如懿心中不定,回顧四望,卻不見江與彬在,忙喚道:“綠痕,江太醫呢?”
還是趙太醫道:“今日並非江太醫當值,深夜宮門下了鑰,再喚江太醫也不妥當。”
如懿當即知道無望,只得道:“本宮不懂藥理,這話你們去回皇上,問問皇上的意思。
趙太醫出去片刻,即刻回來道:“皇上說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着用傕產藥就是。”
如懿聽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們小心劑量,以貴人玉體爲重。”
趙太醫即刻答應了,吩咐宮女去端了藥來,給海蘭灌下。催產藥加着蔘湯的效力,海蘭漸漸清醒,也有了力氣,只是身上的疼痛發作得越加厲害’止不住地慘叫起來。接生嬤嬤們看着幾碗催產藥灌下,起初也是擔憂,但看海蘭的胎動漸漸發作,也少不得忙碌起來。
殿中亂作了一團,海蘭死死抓着如懿的手腕,幾乎失盡了力氣,輕聲喚道:“姐姐,你還在?”
如懿淚流滿面:“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
海蘭再說不出話,拼了命地用起力氣來,幾乎要將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着劇痛,伏在牀邊不停地替海蘭擦着漿出的汗水,熬度着漫長而難耐的時間。 良久,也不知過了多久,在淒厲的嘶聲過後,終於聽得一聲響亮的兒啼,卻是皇帝的聲音先在外頭響起來,喜不自勝道:“朕的孩子裡,就屬這個孩子哭聲最洪亮了。”
海蘭聽着兒啼,露出了一個極爲疲倦的笑容,呻吟着說了聲“疼”,便虛脫了昏睡過去。如懿驚喜交加,看着-個帶着血絲的孩子被接生嬤嬤從錦被底下抱出,卻是個極健康周正的男嬰,忍不住歡喜得落下淚來,忙囑咐乳母去清洗沐浴。如懿看過了孩子,正欲命人給海蘭燉補藥物,忽然發覺方纔嬤嬤掀起錦被時,底下的鮮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議。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見猩紅一片浸溼了被褥,讓人不忍卒睹。
一顆心直直地墜下去,如懿立刻拉過一個接生嬤嬤道:“海貴人是睡着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細看看,怎麼會那麼多血?”
那嬤嬤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嫺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貴人服了催產藥用力過度,孩子雖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貴人的下身,下身都……”
如懿看她驚慌失措的神色,自己雖未生過孩子,卻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問道:“海貴人究竟怎麼了?”
那嬤嬤慌得瑟瑟發抖:“貴人的下身,撕裂了!”
如懿一驚之下,只覺得全身痠軟,幾乎站立不住。她—把抓住嬤嬤的衣襟,厲聲道:“趕緊想法子!快!”
嬤嬤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又是慌又是怕:“嫺妃娘娘,事到如今,只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藥,然後,然後由咱們幾個嬤嬤仔細縫合起來。只是這個活計太難,又難免損傷貴人玉體。即便縫合之後,終究還是不能和從前比了。還請娘娘不要責怪!”
如懿只覺得一顆心涌在喉頭突突亂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來。她看着人事不知的海蘭,極力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還論這個做什麼,趕緊先治海貴人要緊。”
接生嬤嬤忙不迭地張羅起來。如懿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自己也覺得氣短胸悶,才恍覺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細一瞧,才發覺是被海蘭用力之下,捏得紫脹發青了。葉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點消腫的藥來給娘娘擦上。”
如激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忙道:“本宮這點瘀傷不要緊。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麼?如果好了就抱來給本宮,本宮去給皇上瞧瞧。你好生看着接生嬤嬤替你們小主縫治,不許再有半點差錯了。”
正說着,嬤嬤已經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來。如懿忙抱了出去,外頭的宮人們一早上趕着喜氣洋洋地向皇帝道賀道:“皇上萬福,皇上萬喜,海貴人一切平安順遂,生下了一個小阿哥呢。”
皇帝果然高興,連連吩咐了賞賜延禧宮上下,又抱過了如懿懷中的孩子細看。海蘭的孩子比尋常的嬰孩大了一圈,一張小臉天圓地方,光滑飽滿,十分精神。皇帝歡喜得不得了,抱在懷中愛不釋手:“朕的皇子裡面,就屬五阿哥一出生就長相端方,天庭飽滿,連哭聲就那麼洪亮,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
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覺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請皇上給五阿哥賜個名字吧。“
皇帝沉吟片刻,朗聲道:“《穆天子傳》中說,璂琪,玉屬也。琪有珍異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蘭給朕生了這麼個好兒子,李玉,傳朕的旨意,晉封海貴人爲嬪位,爲延禧宮主位,封號爲……”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悅,便賜封號爲愉,愉嬪如何?”
如懿臉上泛着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別過臉去:“只可惜愉嬪不能與皇上同愉共悅了。”
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着急:“海蘭是不是有什麼不好?那麼多太醫和嬤嬤在,真是無用!”
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嬪爲了給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醫灌服了太多催產藥,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後也會留下不足。”她仰起臉,目視着皇帝:“臣妾懇請皇上,以後不管愉嬪妹妹容顏衰老或是身體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厭棄她,只記得她是如何拼命爲皇上綿延子嗣的。”
皇帝憐惜地看着她,將孩子交到個李玉手中,雙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會。”
如懿就着皇帝的雙手起身,隱隱有淚光盈然:“皇上,臣妾還有一亊相求。愉嬪愛子情切,若是可以,還請皇上將孩子留在愉嬪身邊,不要送去阿哥所養育了。”
皇帝思忖着道:“愉嬪出身珂里葉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嬪母族高貴。這個……”他見如懿滿臉期盼,幾欲落淚,也不忍拒絕:“那麼朕答應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嬪身邊撫養,朕也會交給你,好讓愉嬪時時相見。如何?”
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謝過,替皇帝緊了緊身上的海貂龍大氅,溫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經得了好消息,趕緊回宮補一補眠吧。臣妾留在這裡照顧愉嬪了。”
皇帝微微頷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嬪的太醫無能,盡數逐出宮去,永不復用。”
李玉正要答應,卻聽外頭的小太監進忠跑進來,白着臉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進忠跑得急,腳下一絆,幾乎是滾到了皇帝跟前,張口結舌道:“皇上,慎嬪在冷宮上吊,按着皇上的意思,按嬪位的喪禮置辦,對外只說病死 。可是方纔在火場焚燒慎嬪屍首和棺槨,誰知道那燒出來的火是、是、是藍色的,不是紅色的!”
皇帝乍然聽了此言,不免吃了一驚,旋即喝道:“怪力亂神!人都死了,怎麼可能燒出藍色的火來?一定是你們膽小,以訛傳訛!”
進忠嚇得舌頭都打磕絆了:“奴才不敢撒謊,奴才不敢。皇上,火場上的人親跟見了,都說慎嬪含冤而死,死後發威了! ”他說着,忍不住拿眼覷着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兩個耳光下去,罵道:“用你的賊眼珠子亂瞟哪裡?不要命了麼!”
夜風吹過光禿的枝丫有霍然的冷聲,檐下昏黃的宮燈搖出碎金似的斑駁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夢。
如懿神色如常,彷彿毫不放在心上,牽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總不是臣妾與皇上讓阿箬含冤而死。再說阿箬活着也就這點伎倆,死了還能翻出天來麼!臣妾一定命人細查,看誰亂做手腳在後宮興風作浪!”
第三部 出書版手打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