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永璜到來,如懿便漸漸品味出日子的不同了。有了個孩子,便有了新的寄託和依靠。從前總盼着君恩長駐,如今一心一意在永璜身上,連向來安靜的海蘭也願意常常過來陪着孩子說笑。每日五更天永璜晨起去讀書,如懿便一直送他到宮門外。晚膳時分,便候在滴水檐下盼着他回來。每日晚膳後的時分母子倆最親近的時候,有時候海蘭陪着一塊兒刺繡描花樣子,有時候如懿一個人捧着書卷看書,永璜便有說不完的話,繞在她膝下,將一日的見聞事無鉅細都告訴如懿。或者再背上一段太傅新教的文章,向來偏僻清冷的宮苑裡,也因爲稚子童音而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因着永璜,皇帝來延禧宮的時候也比以往多了更多。隔上兩三日,即便不在如懿處過夜,也必定要來陪着一起用晚膳,順便考問永璜的功課。連久未得幸的海蘭,也因爲一起撫養着永璜,晉位爲貴人。
如懿總想,即便永璜不親生的,但或許這樣,便已經太后所說的“美好如意”了吧。
如此,宮中等人更不敢輕慢了如懿,皆以爲她平白無故得了個兒子,連運數也跟着轉了。漸漸地,不止後宮諸人,連鹹福宮也格外客氣起來,饒背地裡慧貴妃對孩子眼紅得不行,三番五次往寶華殿求神拜佛祈求子嗣,當面裡對如懿也不再如往日般隨心所欲了。
這一日永璜下了學便有些悶悶的,不似往日般活潑,如懿當着許多人也不便問他,待到用完了晚膳,便攜了永璜往御花園去。 時至盛夏,御花園中鳳尾森森,桐蔭委地,闊大疏朗的梧桐與幽篁修竹蘊出清涼生靜的寧謐。彼時夕陽西下,夜幕低垂,北地春歸遲,可曾經嫣紫粉白繁密欲垂的桐花亦大多開敗,凋落在芳草萋萋之上,萎謝了殘紅作塵。那樣紅千紫百的繁華也不過春日裡的夢一場,最後何嘗不滿地蕭條?
如懿看着天際升起了一顆一顆明亮的星子,彷彿伸手可得,又那樣遠,遠不可及。能握在手心裡的,唯有永璜小小的一雙手。 她攜了永璜在御苑中,看着清凌凌碧水裡鮮翠欲滴的新荷底下悠遊往來的緋色金魚,清波如碧,紅魚悠遊。如懿叫永璜折了楊柳在手,將捻得細碎的柳葉拋向池中,引得紅魚爭相躍起,相嬉而食。
永璜到底年幼,玩了一陣便高興起來了,如懿示意跟着的人退下,笑着看他:“永璜,心裡舒坦些了麼?”
永璜撥弄着柳枝在水裡蘸着嬉戲:“母親,兒子舒坦些了。”
如懿倚着池邊的白石欄杆坐下,看着他的眼睛道:“既然舒坦些了,心裡的話也可以告訴母親了。今兒爲什麼不高興?” 永璜的目光微微一縮,便看着自己的鞋尖蹭來蹭去:“母親……”
他欲言又止,似乎在遲疑,如懿溫柔地道:“回來的時候新做錦袍上哪裡都乾乾淨淨的,只有膝蓋的地方落了塵土的痕跡。難道太傅罰你跪了麼?”
永璜難過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母親,今天永璉來上尚書房了。”
如懿心裡微微一驚,嘴上卻笑着說:“二阿哥才六歲,那麼早就開蒙了麼?” 、
永璜道:“皇也來了。皇說,永璉年紀不小了,要跟着我一起讀書了。所以今天尚書房還來了兩位新太傅,陳太傅和柏太傅,皇說兩位新太傅都大學士,要我們都要聽話。”
如懿微笑:“這好事呀。明日母親就陪你去見過新太傅。”
永璜丟下手裡的柳枝,委屈道:“可新太傅們對兒子不好!明明永璉第一天讀書,坐不住,可新太傅們居然罰我,罰我在尚書房的外頭跪了半個時辰,連教我的黃太傅都不敢攔着。陳太傅還說下次太子……”
如懿立刻警覺:“什麼太子?”
永璜茫然地搖搖頭:“母親,什麼叫太子?陳太傅叫了這一聲太子,被柏太傅喝止了。”
如懿心中沒來由地一緊,臉上還如常笑道:“母親也不知道什麼太子。但好孩子,太傅說的話大多有深意,你別逢人便去問,這話不能問的。你說,陳太傅還說了什麼?”
永璜乖巧地點點頭,又哭訴道:“陳太傅說下回永璉再不聽話,就要把兒子關黑屋子裡去敗火。”他十分懼怕,“兒子知道什麼敗火,去年兒子風寒的時候,蘇嬤嬤沒叫太醫來看,反而把我一個人關在黑屋子裡不給吃的。那時候我怕極了!”他緊緊抱住如懿,“母親,我再不要敗火了!”
如懿滿心酸楚,卻有更深的無奈如重雲壓着她的心頭,她緊緊摟着永璜,柔聲道:“好孩子,母親與你的都嬪妃的身份,所以你的身份也不如二阿哥貴重。在尚書房讀書,難免會受些委屈。”她溫和的語氣裡有不容轉圜的堅定,“可你要記得,你你皇的孩子,有母親照料,不能由着他們欺負你。下回再有這樣的事,你便告訴太傅,他們這樣罰你,皇知道麼?”
永璜睜大了眼睛道:“母親,我可以這樣說麼?”
如懿鼓勵似的抱抱他:“你皇的長子,照顧幼弟應當的,但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管誰,你的乳母也好,太傅也好,母親都不許他們欺負了你去。”
兩人正說着話,卻見純嬪憂心忡忡地趕過來,在後頭喚了一聲:“嫺妃娘娘……”
如懿見她神色不似往常,忙將地上的柳枝撿起遞到永璜手中,囑咐他乖乖玩耍。純嬪匆匆請了個安,便上前挽住如懿的手欲落下淚來。如懿忙低聲道:“這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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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嬪淚眼矇矓地看了正在逗魚的永璜一眼:“聽說大阿哥今天在尚書房被罰跪了?”
如懿驚異地看她一眼,將她拉遠了走到梧桐樹底下道:“你怎麼知道?”
“在尚書房伺候的小栗子原我宮裡出去的人,本想早點打發他在尚書房伺候,以後我的永璋去尚書房讀書也多個人照顧。沒承想我剛在甬道上碰到他,卻聽他說了這麼件事。”她悄悄瞥一眼永璜,“大阿哥受委屈了吧?”
如懿嘆口氣:“咱們都嬪妃,比不得皇后的嫡親孩子尊貴,也有的。”
這句話勾起了純嬪的傷心事,她眼圈微紅,忍不住嗚咽道:“大阿哥都這樣,那我的永璋以後……”
如懿忙安慰道:“皇后那麼疼永璋,照顧他的人最精細的。連永璜都羨慕呢。”
純嬪臉上不敢露出哭意來,只得擦了淚,低首附在如懿身邊道:“我正爲這事傷心呢。今兒午膳在我那兒用的,居然說起永璋不太聰明。”她急得六神無主,“我的永璋怎麼會不聰明呢?”
如懿微微遲疑,還道:“我聽永璜說,永璋一歲的時候還爬得不太利索。乳母嬤嬤們不抱着就揹着,從不讓落地。如今不十四個月了,會走了麼?”
純嬪的眼淚不自禁地落下來:“就因爲不會走路,嬤嬤們老怕他磕着碰着,所以才這麼覺得,說永璋學路慢,學話也慢,看着不聰明。這孩子還這麼小,若失了他皇的歡心,可叫我怎麼辦好?”
星子的微光從樹葉的縫隙間簌簌抖落一身稀微的光暈,如懿道:“你幾次三番對我說,阿哥所的嬤嬤們對孩子照顧得很精心,如今看來,這精心竟寵壞了他了。”
純嬪又焦灼又無奈:“這話我怎麼敢說,若在面前提一句,豈不壞了皇后的一番苦心?她對自己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沒這麼上心呢。”
如懿心中一動,驟然生出幾分疑義,但這樣的話並不能去對純嬪說,除了加深她的憂心與焦慮,她還能怎樣呢?如懿只得勸道:“不過一時生氣才這麼說吧,下回再見着,你便說咱們馬背上得的天下,孩子不能多嬌慣着,也拉着多去阿哥所看看。有時常過問,或許會好些。再說了,父子親情天性,只要多見幾次,永璋又那麼可愛,會喜歡的。”
如懿斂容:“這個念頭你動也不要動。如今宮裡高位而無子女的,唯有慧貴妃,你自然不肯的。且永璜阿哥所照顧不周才送來我這裡,永璋卻無這樣的事。你這念頭若被人知曉,不止皇后,只怕也要怪你了。”
純嬪只得噤聲,如懿忙道:“趕緊擦了眼淚回去吧,別叫人閒話。”
純嬪拿絹子按了按眼角:“妹妹如今也有了孩子,有什麼話我可得多來問問你,一起拿個主意。”
如懿含笑道:“你且放心,只要不這麼哭哭啼啼的,我都答應了你就。”
純嬪無可奈何,只得離去。如懿望着她孤獨而瘦削的背影,心下亦生憐。她不過一個母親,只想要自己的孩子好好的。可在這深宮裡,偏偏連這也不可得。而自己呢?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也會如此悽然,欲哭無淚?
眼看着天色也晚了下來,如懿招手喚過永璜,一起慢慢走回宮去。一路上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面,濺起數點水花。蓮葉田田,青萍叢生,早開的睡蓮綻了兩三朵,粉盈盈的。幾隻鷺鷥棲在深紅淺綠的菖蒲青葦之畔,互相梳理着羽毛。永璜看了什麼都歡喜,笑着鬧着拉着如懿的手說這說那。如懿嘴裡答應着,可心裡的疑義難以傾之於口,卻如密密的絲線勒在那裡,一圈沉悶過一圈。她極力地想撇開那些念頭,卻好像這一定會暗下來的天色,那墨汁似的色澤洇在了清水裡,無法遮攔地傾散開來。
如懿正凝神想着,卻聽得假山後頭有嗚咽的哭聲傳來,那聲音太輕微,叫人一個耳錯,只以爲夏蟲綿長的唧唧聲。如懿不動聲色,只作不經意一般,朗聲道:“永璜,快回來,別到假山那邊去捉蛐蛐兒!”
那邊的哭聲立刻止住了,如懿示意永璜噤聲。不過片刻,卻看一個宮女模樣的女子從假山繞了出來,如懿撒開永璜的手,永璜立刻會意,只裝着跑去捉蛐蛐兒,一下撞在那女子身上。
那宮女擡頭就要罵,一看如懿跟在永璜身後,忙收斂了氣焰請了個雙安道:“嫺妃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笑吟吟道:“本宮自然萬福金安。可蓮心,你怎麼不安了呢?”惢心手中的風燈照出蓮心哭過的面容,“眼睛哭得跟桃兒似的,這怎麼了?”
蓮心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繃出一個笑容,朗聲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有什麼不安的呢?不過想家了,偶爾哭一哭罷了。”
如懿情知她不肯說實話,也不願和她費脣舌,便道:“你伺候皇后娘娘,更當萬事小心,別落了一臉淚痕回去。”她微微一笑,“只話說回來,皇后娘娘那麼疼你和素心,自然見了你的眼淚也不會不高興。”
蓮心本仰着臉毫無懼色,聽了這一句,不知怎的便低下了臉,帶了薄薄陰翳似的黯然,嘴上卻犟着說:“皇后娘娘自然疼我們的。比不得那些刻薄人,連從小跟着的乳母都趕出宮去了。”
這話指着如懿說的,阿箬立時忍不住了,道:“你說誰?”
蓮心盈盈一笑:“我自有我要說的人,阿箬你又急什麼?橫豎說的不你,你何必跟着吃這個心?”
阿箬何曾被人說倒過,冷笑一聲道:“我自然不吃這個心。只想着蓮心姑娘要大喜了,何必嘴上還不積些福德,免得叫人聽了笑話去。橫豎你要嫁的好人家,斷不會刻薄了你的。”
蓮心臉上登時燒紅了一片,卻隱隱透着難看的鐵青色,恨聲道:“你……”
阿箬笑道:“我……我自然沒皇后娘娘親自指婚這般好福氣了。先恭喜姐姐、賀喜姐姐了。” 蓮心又窘又惱,一跺腳立時跑遠了。
阿箬看着她的背影,冷笑連連。如懿便道:“你再這樣冷笑,夜梟的笑聲都比不上你了,聽着怪瘮人的。”
阿箬笑得彎腰:“小主,奴婢笑蓮心呢。您可知道麼,今兒上午奴婢去內務府的皮庫,想叫他們將今年秋天貢來的好皮子留着些給大阿哥做衣裳,誰知看見內務府的人忙忙碌碌地在旁邊的皮庫選大毛料子呢。奴婢好奇問了一句,原說夏天找什麼大毛料子,誰知他們說皇后娘娘給蓮心備嫁妝呢。”
如懿道:“蓮心已經二十四了,本該放出宮去的,偏她皇后娘娘的家生丫環,也沒地方回去。既然要在宮裡伺候一輩子,還不如嫁人呢。皇后肯指婚,也給她面子了。”
阿箬笑着啐了一口,手裡的燈籠也跟着晃悠悠地打轉:“小主還不知道皇后娘娘給她指了誰吧?”
如懿看了惢心一眼,惢心忙哄着永璜去了。如懿問道:“從前聽說她跟跟前的王欽走得近,皇后也有這麼一說,可這到底句笑話兒,王欽個公公,不個男人,怎麼能配了他呢?”
阿箬得意得眉毛都飛起來了,道:“小主別說,還真就王欽了。內務府的嫁妝都備起來了,說也知道了,就等過了中秋就指婚呢。皇后宮裡說了,蓮心陪了她那麼多年,要跟嫁半個女兒似的呢。”
如懿怔了半天,半晌纔回過神道:“好好一個女孩子,真可惜了。”
阿箬眉飛色舞:“有什麼可惜的!滿宮裡的太監,就數王欽地位最高,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蓮心配了他,還便宜了蓮心呢!”
如懿不悅地看她一眼:“好了,別說這樣的話!宮女配了對食本就可憐了,蓮心再不好,你也別當面取笑她了。”
阿箬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紅了半邊臉,吭哧吭哧湊到如懿跟前道:“小主,以後你也會給奴婢指個好人家麼?”
如懿笑着伸手去刮她的臉:“你放心,去年你放了外官,我一直聽說挺好的。到時候怎麼也要給你風風光光地指一個好人家。”
阿箬又害羞又高興:“奴婢能挑什麼好人家,全憑小主的恩典罷了。” 如懿道:“外邊的人怎麼樣咱們也不清楚,能挑個御前的侍衛,憑自己掙個好前程就了。”
阿箬喜不自禁,在如懿身邊黏了良久。正好惢心帶了永璜過來,阿箬招手笑道:“小主今兒高興,快求求她,也給你放個好人家指婚,也好擡高了你的門第,省得讓人知道你那兩百錢的出身!”
如懿嗔怪地拍了阿箬一下,作勢要打她的嘴,阿箬笑着躲開了:“奴婢和惢心這麼熟,笑話罷了。”
惢心沉靜道:“奴婢不比阿箬姐姐好出身,只想一輩子守着小主,哪兒也不去。” 阿箬挑了挑眼角,似有不滿,嘟囔一句道:“這麼大的恩典在眼前,別假惺惺的!”
惢心替永璜撣乾淨衣裳,淡淡笑道:“沒什麼可假惺惺的。阿箬姐姐要嫁個好人家,小主不能沒個人伺候,奴婢被賣的時候就忘了家鄉在哪裡了,正好留下來伺候小主一輩子。”
如懿撫了撫鬢邊微涼的鎏金流蘇,笑着道:“你有這個心自然好的,但女孩子不能不嫁人。哪怕嫁得近些,嫁個侍衛或太醫,也好的。”
惢心滿面赤紅,咬了咬脣,只不說話。 如懿扶着她們的手正要起身離開,忽然看見前頭燈火通明,幾十盞燈籠晃點着如暗紅淺黃的星子,朦朧地亮成一片。
如懿揚了揚臉,惢心立刻跑到前面去,片刻回來道:“小主,永和宮出事了,正趕過去呢。”
這一夜永和宮中並不安寧,鬧了整整一夜也不知怎麼回事,只見太醫去了一撥又一撥,卻不見放出來。六宮衆人都驚異不已,私下裡查問卻也問不出什麼,只知道永和宮的燈火亮了一夜,卻大門緊閉,沒有一點聲息。
晨起時也不知永和宮中到底出了何事,如懿惦記着要去長春宮請安,早早梳洗了便傳了輦轎往外頭去。
向例嬪妃出門都傳的輦轎,只如今初夏早晨尚算清涼,如懿便扶了惢心和阿箬的手慢慢出去,正過了長街,看着初陽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琉璃瓦上,彷彿漾着一池金波浮曳。如懿貪看那日色,才走了幾步,卻見慧貴妃也在前頭,忙恭謹立在道邊迎候,見她近前,方福了一福。
慧貴妃笑盈盈打量着她道:“幾日不見嫺妃,氣色越發好了。不昨兒歇在你那兒,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
阿箬滿面都甜笑,嘴上卻道:“來也常有的事,這也能算喜事麼?”
如懿氣惱阿箬嘴這樣快,尚未來得及瞪她,慧貴妃只笑容如常,伸手撫了撫髮髻上新簪的一支冷翠色碧玉明珠釵,淡淡道:“也本宮渾忘了,昨兒彷彿歇在永和宮。本宮還以爲妹妹那兒春色長駐,一日也不落下呢。”
如懿不欲與她逞口舌之快,便只安靜地垂下臉,看着自己松花絹子上細細的流蘇。
慧貴妃以爲她氣餒,眼角便多了幾分桃花色,正欲再出言諷刺幾句,卻見斜刺裡一頂輦轎橫穿出來,差點撞到慧貴妃。她腳下一個踉蹌,花盆底一斜,差點摔了出去。幸好彩珠和彩玥扶得快,人雖沒事,髮髻上的碧玉釵卻滑落下來,跌得粉碎。
那頂輦轎撞了人,全作無事一般,往角門一拐便過去了,渾不理撞了什麼人,撞得重不重。
彩玥“哎呀”一聲,忙蹲下撿起那支碧玉釵,情急道:“這新賞的,就這麼碎了……”
話未說完,彩玥臉上已經重重捱了一掌。慧貴妃氣惱道:“看清楚那人誰沒有?” 彩玥捂着臉也不敢哭,倒茉心道:“背影像玫常在,但看衣服卻不大像呢。”
慧貴妃呵斥道:“只一支玉釵,賞得還少麼?小家子氣!”說罷,她便丟下如懿匆匆往長春宮去了。
如懿見她離去,不覺含了幾分氣惱,向阿箬道:“你若再這般逞口舌之快,便不要再和我出來!”
阿箬嘟囔道:“小主怕她做什麼?咱們有大阿哥,延禧宮的恩寵也不比貴妃少!”
如懿見她教而不善,氣道:“即便如此,你又何苦去惹她?現在大阿哥在我身邊,多少人的眼睛看着,你還不肯檢點些!”
阿箬還欲再說,終究還忍耐了下去,扶了如懿的手往長春宮去。
如懿到時嬪妃們都已在了。她跟着慧貴妃進去按着位次坐下,皇后便笑吟吟向貴妃道:“今兒你怎麼了?頭髮也有些鬆了,臉色也不大好。”
慧貴妃遞一個眼色,茉心忙道:“方纔從長街過來,我們小主不知被誰的輦轎橫衝直撞出來碰了一下,人差點扭了,連賞的玉釵也跌碎了。”
慧貴妃忙起身道:“如此匆忙來見皇后娘娘,實在怕誤了請安之時,還請皇后娘娘見諒。”
皇后溫和道:“這有什麼要緊的,倒你自己沒事吧?跟着的人沒看清誰撞的麼?” 茉心道:“奴婢看着恍惚玫常在。”
蕊姬倒也不驚,只盈然一笑如芙蓉清露:“方纔冒失了,差點撞到貴妃,真失敬了。”
慧貴妃神色不豫,冷然道:“如今才知道撞着本宮了,方纔怎麼逃得一陣風兒似的?”
蕊姬盈然一笑,撫着腮邊道:“本想停下來跟貴妃娘娘您致歉的。可,嬪妾有一樁要緊事不能不先來回稟皇后娘娘,所以只好對不住貴妃娘娘了。至於跌了賞賜的玉釵,您到嬪妾宮裡隨便挑,喜歡什麼您自己揀去,賠您兩根三根都不要緊。”
慧貴妃聽她如此倨傲,一張秀荷似的粉面不由得含了幾分怒意:“昨兒晚上永和宮就鬧騰了一夜,今日又來無禮,即便寵着你,也由不得你這個樣子!”
蕊姬側了側臉,脣角的弧度如一彎新月,起身向皇后恭恭敬敬福了一福:“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昨夜腹痛不止,傳了太醫來看,才知臣妾有了身孕了,已然兩個月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如懿下意識地按住自己的小腹,不覺生了幾分悽楚。她立刻意識到這不該自己傷心的時候,忙撐住了臉上的笑容,不容它散落下來,也隨着衆人賀喜道:“恭喜,恭喜皇后,恭喜玫常在。”
皇后倒還鎮定,滿臉笑意像遮不住漏下的春光:“麼?只既然有孕,怎會腹痛?”
蕊姬微有得色:“太醫說臣妾體質寒涼,胎兒體熱,有所衝撞,加之頭胎,所以腹痛。其實也無妨的,臣妾也因爲這件事要急着回稟皇后娘娘,所以衝撞了貴妃也不敢停留。”她說罷便要屈膝向貴妃行禮,“還請貴妃寬恕嬪妾這遭吧。”
蕊姬雖要屈膝,動作卻極緩慢,貴妃知她的意思,只得讓茉心攔住了,道:“纔有了身孕便仔細些吧。萬一磕了碰了,仔細丟了這福氣。”
蕊姬的目光略含挑釁,看着貴妃道:“好容易得的這福氣,怎麼會丟了?有貴妃娘娘庇佑,嬪妾的福氣長着呢。”
皇后連忙道:“你頭胎,得格外仔細着。等下本宮就多撥幾個人過去伺候你。缺什麼要什麼,儘管來和本宮說。十月懷胎,有得辛苦呢。”她蓄了寧和的微笑,看着貴妃與如懿道,“不過這辛苦也福氣,本宮也希望你們兩個早有子嗣呢。”
玫常在眼波微曳,看着慧貴妃,曼聲道:“啊,十個月辛苦呢,嬪妾看着嫺妃娘娘照顧大阿哥就費盡心力。不親生的尚且如此,若親生要當何等艱辛呢。還慧貴妃福氣好,沒生養的人,看着也比實際的年齡年輕些,不那麼顯老。”
慧貴妃氣得渾身發顫,幾乎即刻就要發作。皇后安撫似的看她一眼,她都沒有察覺,素心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遞了一碗茶過去,碰了碰貴妃的手肘,示意她安靜下來。
皇后環視衆人,慢慢道:“有了孩子的固然高興,沒有的也不必着急。待後宮一向仁厚關愛,遲早都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她頓一頓,緩聲道,“對了,本宮今日正好有一樁喜事要告訴你們,也滿宮裡的大喜事。”她喚了一聲,“蓮心。”
蓮心本木木地在那兒站了一早上,像個泥胎木雕人兒一般。她聽得皇后召喚,幾乎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跪下了道:“奴婢在。”
皇后指着她,口氣溫和如春風:“滿宮這些丫頭裡,本宮最疼的就蓮心。如今蓮心也大了,本宮想着給她指婚指個好人家,她又不願意出宮遠嫁。跟着本宮忠心耿耿的人,自然不能委屈了她,便和商議了,將蓮心指給養心殿副總管大太監王欽,八月十六成親。”
蓮心一個激靈,臉色頓時變得雪白,伏下身哀求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實在不想成婚,只想一直伺候着您。”
皇后笑得極和藹,彷彿對着自己的女兒一般溫言細語:“本宮知道你的忠心,只女人總不能不嫁人哪。你本宮最信任的人,一定要嫁得好才。王欽才三十出頭,會長長久久陪着你的。你的嫁妝,本宮也會加倍厚厚地給你。”皇后語氣微微一沉,“王欽中意你許久,這門親事可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你可別辜負了本宮和對你的疼惜。”
蓮心顫巍巍跪在那裡,泫然欲泣。素心忙扶了她道:“皇后娘娘慈愛,蓮心高興還來不及呢。她這定高興壞了。”說罷便扶了蓮心下去。
如懿與海蘭互視一眼,皆默默,只隨衆人道:“皇后娘娘慈愛憫下。”
慧貴妃更道:“王欽跟前的大紅人,這門姻緣配得起蓮心的,要換了別人,求也求不得呢,還皇后娘娘的臉面大。”
皇后笑意不減:“好了。這些都閒話。”她看着蕊姬道,“如今最要緊的玫常在的胎。你可得好好養着,萬不能掉以輕心。”
蕊姬躬身答應了。衆人賀了幾聲也告退而去。
063 龍顏悅
皇后待殿中安靜下來,方看了看素心,淡淡道:“去看看蓮心,這樣的大喜事,別掉淚珠子,晦氣!”
素心忙賠笑勸道:“皇后娘娘放心,蓮心只一時糊塗,還沒想明白罷了。”
皇后取了一顆枇杷,剝成倒垂蓮花的樣子,方慢慢吃了:“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整個長春宮裡,不像你一般過了三十,便年紀太小入不了眼。幸好王欽喜歡她,再三跟本宮提了,她又本宮的心腹,本宮才肯擡舉她。你要她好好記着,乖乖嫁過去,籠絡住了王欽,就等於籠絡住了的心思和腳步。本宮斷斷容不得她壞了本宮的大事!”
素心知道輕重,忙又替皇后剝了一顆枇杷遞過去,道:“娘娘的苦心咱們都知道,只娘娘有阿哥有公主,又有中宮的權柄和的關愛,咱們怕什麼呢?”
皇后擡眼看了看碧澄澄空中流金潑灑似的日光,伸手探了探景泰藍盆裡供着的冰山,欷歔道:“本宮何嘗不想高枕無憂?可太后對後宮之事的涉入越來越多,你看玫常在就知道,的嬪妃和子嗣只會越來越多,而本宮只會越來越人老珠黃,色衰愛弛。”她眸中一亮,似閃過一點黑色的焰火,“所以萬事不能不多一層防範。”
素心嘆道:“智者必有千慮。娘娘費心了。”
玫常在的身孕皇帝登基後的第一胎,皇帝雖然早有子女,也顯得格外高興。儘管連着幾日操心於江南水事,但皇帝得閒便留在永和宮中噓寒問暖。
這一夜難得玫常在沒再纏着皇帝,皇帝便往延禧宮來,略略問過了永璜的功課,便留在如懿閣中一同用膳。
如懿替皇帝夾了一筷子菜道:“可知道皇后娘娘要爲蓮心賜婚對食之事?”
皇帝含笑道:“你怎麼問起這個了?”
如懿蹙了蹙眉:“臣妾只覺得,好好的女兒家嫁了太監,實在可惜。”
皇帝道:“皇后這樣說,宮中太監宮女多了,又不能都放出去,癡男怨女多了,還不如湊合了賜了對食,也好彼此安慰。皇后好意,朕便允了。”
如懿聽得這樣,也不好多說,便倒了一杯酒在皇帝盞中,櫻桃色的瓊液凝在白玉酒盞中,如同一方上好的紅玉,盈盈生輝。
皇帝笑道:“這酒的顏色看着很喜慶。”
如懿看着皇帝神色,亦歡喜:“心情好,自然看什麼都喜慶的。”
“你覺得朕心情好?”
如懿笑着伸手去撫他的眉毛,一根根濃黑如墨。這樣近距離地望着他,連眉毛,也這樣好看的。“臉上全笑紋兒,藏都藏不住。還有眉毛,眉毛都飛起來了。”她忍着心底的酸澀,輕笑道,“玫常在有了身孕,真高興。”
皇帝笑着握一握她的手,只覺得她的手涼得如一塊和田玉,握久了,慢慢也生了潤意。他朗聲道:“後宮裡的事再高興也小事,前朝出了高興的事兒,朕心裡才真正快活。”
如懿倒了一盞酒敬到皇帝跟前:“心裡快活,就臣妾心裡快活。爲了治理前朝,日夜操心,所費的心神不旁人看着就能明白的。所以這一杯,臣妾敬。”
皇帝接過了卻不喝,饒有興致道:“你不問問朕,爲什麼高興?”
如懿微微低首:“如同農人耕種,有付出,有收穫。這便高興。其他的,臣妾身在後宮,不該問,也不能問。”
皇帝接過酒一仰脖子喝了,眼睛裡都晶燦燦的笑影兒,他執着如懿的手,柔聲道:“這就你的好處了。若慧貴妃,她一定要追着朕問,什麼高興事兒。”
如懿脣邊恬淡的笑意微微一斂:“慧貴妃自然有慧貴妃的好處。可……”她頓一頓,柔聲裡帶着一分倔然硬氣,“,在這兒,咱們不說別人。”
皇帝怔了一怔,不覺一笑:“沒看出來,你還有小心眼兒的時候。”
如懿的笑意若映着月亮的水,清亮分明:“的心分成了兩半,一半前朝,一半後宮。後宮的一半心兒,大半給了太后和公主皇子們,小半兒給了臣妾和諸位姐妹。在這小半里頭,皇后佔個大頭,嬪妃們各自分了的一點兒心,留給臣妾的也不多了。那麼這一小瓣心來臣妾這裡的時候,若再分給了別人,那臣妾就連芝麻粒兒那麼大都佔不上了。”
皇帝吁了口氣,伸手攬過如懿的肩:“這話你雖帶着笑說的,但朕知道你心裡的委屈和難受。朕還年輕,前朝的事情顧不過來,大臣們都跟着先帝的老臣了,一個個都有資格擺在那兒。朕若不親自一件一件打理好了,哪件落了他們的話柄,都朕的難堪。爲着這個事兒,朕進後宮進得少了,爲着孝親的禮數和正宮的威儀,更要多陪陪太后和皇后。朕有數,朕陪你的時間,不比在潛邸的時候了。”
如懿倚在皇帝肩頭,金線騰雲五爪龍紋的花樣細密地硌在臉頰上,硌得久了,也覺出一絲粗糙的生硬,她低低道:“臣妾不敢怨,怨了那不懂得的難處。臣妾也盼着來,私心裡,最好來了就不走了。可臣妾知道,夫君可以一人的夫君,但天下的。所以臣妾盼來,也不敢盼來。”
皇帝靜了片刻,撫着如懿的鬢髮,定定道:“這真話了。朕走到後宮裡,有皇后這個賢妻,也有慧貴妃的溫柔,純嬪體貼,嘉貴人嫵媚,連怡貴人、海貴人和婉答應,也有她們的老實本分。可唯獨一樣,你有的,她們誰都沒有。”
如懿好奇:“什麼?”
皇帝吻一吻她的額頭,靜聲道:“一份直爽。這份直爽對着朕的,從你入潛邸到今天,都沒有變過。”
如懿怔了一怔,內心感懷,嘴上卻硬着:“直爽算不得后妃之德,不什麼好處。”
皇帝輕嘆一聲,笑道:“這好處,后妃之中都沒有,夫妻之間的。”
彷彿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誰的手輕柔拂過,如懿幾乎要落下淚來,她低下頭,極力忍着淚:“如懿謝,能夠這樣懂得。”
皇帝動容道:“朕懂得,更珍惜。所以如懿,雖然你不朕的結髮妻子,也不陪伴朕最久的人,可你的好,都在朕心裡。朕也希望你明白,不管這延禧宮朕來得多不多,你總在朕心裡,而不只在這宮裡。”
月光瑩白,悠然漫行天際,像冰破處銀燦燦流瀉而下的一汪清水。遠處的風帶來花木肆溢張揚的清香。這樣好的月色,隔着窗戶半開的縫隙望出去,彷彿整個宮苑都凝霜般地冰雪潔白。這樣好的月,要映着這樣成雙的人的。如懿從未覺得,這紫禁城裡的十六月圓,竟也這般完滿無缺。
這樣寧和的時光,如懿真覺得自己要眠過去了。若一眠醒來,還這般的人月兩圓,那該多好。
只外頭的敲門聲響了兩下,她原本閉着眼不想理會,外頭卻又響了兩下。如懿嘆口氣,看看桌上的菜色快涼了,知道送菜進來的宮女,只得嘆道:“進來吧。”
皇帝曉得她的心思,握一握她的手,含着笑並不說話。如懿臉上一紅,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輕響,一個身影輕快地閃進來,後頭跟着一個端着黃木四方虯紋盤子的小宮女,穩穩當當地走了進來。來人正阿箬,她輕巧行了一禮,道了“萬福”,輕輕頷首,託着盤子的宮女便走上前來。阿箬一道一道將菜式端出來,口中便道:“這道鵪子水晶膾最喜歡的,小主一早就吩咐了小廚房盯着做好,差半分都做不成這水晶剔透的樣子;這道荷花蒸鴨脯專用了不肥不瘦的鴨脯肉,鴨子愛活水,所以性涼去火,小主特意囑咐了給備上,解解批摺子勞累的火氣;這道糖醋鱖魚酸甜可口,最宜下飯飲酒;還有一道碧糯佳藕口味清甜,象徵着和小主佳偶天成,蜜裡調油。”
皇帝笑道:“每道菜都你們小主的心思,可她自己不肯說的。從你嘴裡說出來,這心思就活靈活現了。”
阿箬作勢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奴婢多嘴了。可咱們娘娘個實心人兒,惦記着的心存在那兒,說不出來。奴婢要不替小主說出來,只怕小主的癡心,更沒人知道了。”
皇帝笑得輕快,拍了拍如懿的手背道:“其實你也算個會說話的人了,沒想到手下調教出來的丫頭,一個賽一個機靈。朕記得,阿箬跟了你好幾年了吧。”
如懿頷首道:“阿箬臣妾的家生丫頭,跟着臣妾陪嫁過來的。仗着伺候臣妾久了,那話就不肯安分蹲在舌頭底下。”
皇帝倒頗高興:“自打住進了宮裡,皇后的規矩大,教導得滿宮裡的奴才一個比一個更會裝啞巴,恨不得沒了舌頭纔好。朕倒覺得,都像阿箬這麼說說笑笑的纔好,你們關起門來過日子,也有趣兒得多。”
如懿聽着阿箬被誇獎,心裡也頗喜悅,便道:“既然這麼擡舉你,留下佈菜伺候吧。只一樣,別得意得沒了規矩。”
阿箬福了一福,笑盈盈道:“娘娘的囑咐,奴婢哪回不記在心裡?”說罷,便靜靜候在一邊,伺候着兩人用膳。
皇帝夾了一塊甜藕慢慢吃了,笑道:“本來朕也不想提前朝的事兒了。可這會兒看見這塊藕,心裡又高興起來。江南水患連年成災,一到夏天發了洪水毀掉良田萬畝,災民流離失所,這一直朝廷的心頭大患。先帝年年想治水,撥了銀子下去築造堤壩,可那堤壩比豆腐還軟,總防不住洪水。到了朕登基,朕派去江南治理兩淮的官員上了摺子,說今年的堤壩建得好,發了再大的水都沒衝下去,百姓們總算安樂了一年。尤其淮陰知縣管修的那一段,實實在在把朝廷派下去的銀子都用上了,那堤壩比鐵漿澆得還硬實。往年淮陰最容易受災,今年的知縣倒能管事,又能治水,朕好好嘉獎了他一番。”
如懿替皇帝又夾了一筷子藕,側首笑吟吟看着他:“能爲分憂的人,該好好嘉賞,只不知這淮陰知縣,叫什麼名字?”
皇帝凝神想了想:“彷彿叫桂鐸,索綽倫氏,鑲紅旗的包衣出身,倒極能幹的一個人。朕正想着,他能實實在在修好了堤壩,便箇中用的人。朕再看他一陣子,若經用,便可賞他做個知府。”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阿箬利索地跪下磕了個頭,激動得淚流滿面:“奴婢謝的賞,謝隆恩。”
皇帝奇道:“朕賞朕手底下的官員,你急着謝什麼恩呢?”
如懿含笑看着阿箬道:“桂鐸阿箬的。”
皇帝便也露出幾分笑顏:“原來朕誇了半日,人家女兒就在這裡。”他便向着阿箬道,“你在外頭替朕盡心,你就好好在後宮伺候着,自己也能熬出個眉目來。”
阿箬喜不自勝,趕緊磕了個頭謝恩。如懿見時機恰好,便道:“這個意思,可以替阿箬指個好人家了,那臣妾先替阿箬謝過。”
皇帝夾了一筷子鱖魚在如懿碗中:“阿箬有沒有這個造化,還得看她自己的。”
阿箬見皇帝取過一旁的熱手巾擦了手,忙站起身來,倒了一盞茶遞到皇帝跟前:“這新備下的六安茶,消垢膩去積滯最好的。嚐嚐。”
皇帝喝了一口,便含了幾分笑意:“論細心周到,嫺妃,你這兒一等一的。”
如懿低眉笑得溫文:“細心周到對心的。感覺到了,這心意也就到了。”
064 沉不住氣
皇帝站起身,往東暖閣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來,朕去看會兒書,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說話。”
如懿欠身答了“”,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湯。西暖閣裡燭火通明,越發襯得阿箬一張俏臉歡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着望她一眼,低聲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來,瞧見了,難免要覺得你沉不住氣。”
阿箬摸了摸臉,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麼?”
如懿笑道:“呀呀。不過你可記着,你只要用心,有的前程,你也能有個好的將來。但千萬別得意忘形,要都傳開了,怕別有用心的人惦記上。”
阿箬忙答應着下去了。
這一晚,皇帝自宿在如懿這裡不提。
到了深夜時分,小太監自守在寢殿外守夜,阿箬出來看了一圈,見寢殿裡都睡下了,便吩咐宮人們滅了幾盞宮燈,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裡,看着房間的陳設雖宮女所住,但比綠痕她們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因爲自己家中爭氣,又如懿的陪嫁緣故。而以後步步高昇,自己的來日更有得指望了。這樣想着,阿箬越發得意,一進門便在銅鏡妝臺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妝。她自鏡中見惢心只專心鋪着牀被,便瞥着惢心道:“雖然我與你都伺候小主的宮女,但今日的話你也聽見了。從今往後,我與你便更不同了。”
惢心向來不與她爭執,只謙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孃家有這樣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點杏花粉撲臉,仔仔細細地揉着道:“這杏花粉就好,拿杏花汁子兌了珍珠末細研的,撲在臉上可養人了。我特意從外頭捎給我的。”她眼角帶了倨傲的風色,斜眼看着惢心道,“其實這樣巴巴兒地做什麼,平日裡小主賞我的東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着牀帳上懸着的流蘇與荷包:“小主自然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頷首,取下發髻間點綴的幾朵嵌珠絹花,倚着手臂道:“小主疼愛,我也爭氣,以後你更要有點眼色。咱們雖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別。我旗籍出身,你卻兩百錢買回來的。以後這房裡的打點,便你的事了。”
惢心理着杏紅流蘇的手指微微一顫,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點點頭:“出了一身的汗,難受死了,你去打水來給我擦身子吧。還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別讓蚊子半夜咬着我。”
那本底下小丫頭做的事,阿箬雖平時霸道些,也不至於如此使喚她。惢心只覺得手裡滑膩膩的,摸着那荷包也冷溼冷溼的。大約真天熱,手上的汗都冒出來了吧。惢心答應着,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喚了永璜起牀預備着去尚書房讀書。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動,含笑道:“的髮辮有些亂了,左右離上朝的時辰還早,臣妾替梳梳頭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鏡前道:“從前在潛邸的時候你倒經常替朕梳頭,如今也疏懶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謹,只登基後儀容半分也不鬆懈,臣妾倒想着,只那頭髮不肯給臣妾機會罷了。”
皇帝笑着擰了擰她的臉頰:“越發會玩笑了。”
如懿取過犀角梳子,將皇帝的頭髮梳得鬆散了,一點一點仔細地篦着。皇帝看着她蘸取篦發的花水,便問道:“你這篦發的什麼水?不尋常的刨花水麼?”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麼好的?臣妾不喜歡那味道。這花水裡加了薄荷、烏精、苦蔘、當歸、何首烏、乾薑、皁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側柏葉等幾味藥,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兌着,又用茉莉和梔子調香,除了香氣宜人淡雅,經常用來蘸了梳頭,可以養血溫腎,使頭髮烏黑健旺。”
皇帝笑起來別有溫雅之風:“原以爲你用東西精細講究,原來講究都在這裡頭。”
如懿爲皇帝束好辮髮,將辮梢上的明黃纏金絲穗子、翡翠八寶墜角一一結好,才笑道:“女兒家的心思也就弄這點小巧罷了,不比胸中的經緯天地。”
皇帝看着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記得這把梳子你用了許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漿乾淨瑩潤,大約你女兒家時就用了吧。”
如懿愛惜地撫着梳子:“臣妾喜歡可以長久的東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滿面皆春色笑影,越發顯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說白頭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頭,豈不與你總黑髮到老,不許白頭了?”
庭院中開了無數雪白的梔子花,那素華般的荼蘼脂澤如積雪負霜,滿盈冰魄涼香。如懿溫柔睇他一眼,半笑半嗔,那欣喜卻化作眼底微盈的淚:“慣會笑話臣妾。”
皇帝含了幾許認真的神氣,道:“朕只長你七歲,歲月雖長,但慢慢攜手同行,總有白髮齊眉、相攜到老的時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熱更盛,宮中的女子那樣多,就如庭院裡無盡的梔子花,前一朵還未謝盡,後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開了出來。他們的人生還那樣長,皇帝不過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後的路上還不知有香花幾許,蜂縈蝶繞。可此時此刻,這份真心,已足夠讓她感動。
心中的感動如雲波伏起,她含笑含淚:“到時候臣妾雞皮鶴髮,纔不願意看呢。”
皇帝道:“你雞皮鶴髮,朕何嘗不?這才真正的相看兩不厭。”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頭緊緊抵在他頸間,聆聽着他心脈脈脈地跳動,彷彿沉沉的承諾。良久,她終於以此心迴應:“只要願意,臣妾會一直陪着走下去。多遠,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的臉頰,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墜:“只說不算。朕要你拿一樣東西來應。”
如懿滿面羞紅,推了皇帝一把:“什麼?”
皇帝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在她耳畔道:“你看鏡子裡,朕與你身成雙,影也成雙。”
如懿望了一眼鏡中,泥金的並蒂蓮花連理鏡,花葉脈脈,皆成雙成對。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會給。”
皇帝不肯輕易放過:“可不許賴。”
如懿點點頭,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快起駕吧,別晚了。”
正巧外頭敲門聲響,永璜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道:“母親。”
如懿忙開了門,正見阿箬和小福子一個拉着永璜,一個替他揹着書籍。永璜進來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給皇請安,給母親請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憐惜地替他攏一攏頭髮:“睡得頭髮有些蓬了,母親替你梳一梳再走。”說罷她便取過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陰謀得逞的快樂:“母親,兒子故意蓬了頭髮,這樣您就會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着,也不覺生了愛子之意:“你母親的手很軟,梳頭髮很舒服不?”
永璜用力點了點頭,一臉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愛憐,牽過永璜的手道:“皇要去早朝了。不過還早,你跟着皇一起,皇今天先送你去尚書房見見你的師傅,好不好?”
永璜眼裡閃過一絲雀躍,很快沉穩道:“兒子多謝皇。”
皇帝出門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訴你。玫常在的身孕朕登基後的第一胎,朕很高興,所以打算封她爲貴人。”他湊近如懿的耳邊,語不傳六耳,“但朕更盼着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歡。”
如懿面上燒得滾燙,卻不敢露出半分神色來,只得極力自持道:“臣妾恭送。”
永璜緊緊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說着:“皇,兒子已經能把《論語》都背下來了……”他說着,回頭朝如懿擠擠眼睛,跟着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宮門口,復又轉進來,笑意滿面:“大阿哥可真聰明,一點就通。能有親自送去尚書房,以後大阿哥再不會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鬢角和袖口,強自微笑道:“小主這麼看着奴婢,怎麼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溫和的溫度,冷然道:“你這身打扮,都快趕上新封的秀答應了。只秀答應臉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沒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訕訕的,摸着袖口密密的櫻桃紅纏枝繡花,那花色一定讓小宮女拆了縫縫了拆忙活了許久才成的,每一瓣繡花裡都點着玉色的蕊,配着雙數的翠葉,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鮮亮。阿箬的繡花鞋上也繡了滿幫的花朵,宮女的鞋原可繡花,但求素淨。阿箬卻粉藍的繡鞋上綴滿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兒,唯恐人看不見似的,映着一把青絲間點綴着的同色絹花並燒藍嵌米珠花朵,越發奪目。
如懿蹙眉道:“你進宮時就知道宮訓,宮女衣着打扮要樸素,說話行動不許輕浮。尤其穿衣打扮,得像寶石玉器一樣,由裡往外透出潤澤來。你看你穿粉點翠的,像個彩珠玻璃球一樣,只圖表面光彩做什麼?”
阿箬的臉紅成了蝦子色,囁嚅道:“奴婢也爲小主高興,所以打扮得鮮亮些。”
如懿對鏡梳通了頭髮,由着惢心盤起飽滿的髮髻,點上幾枚翠翹爲飾,又選了支簡素的白玉珠釵簪上,方道:“你爲我高興還因爲你的功勞爲自己高興?你在延禧宮裡最有身份的宮女,和惢心一樣的。只你得明白,身份不靠衣飾出格來換取的。”她見阿箬露出幾分窘色,只搓着衣角不說話,只得緩和了語氣道,“尤其皇后不喜歡宮中奢華,如今雖然比從前寬鬆了些,嬪御許用金飾了,但宮女打扮得出格,必要受責罰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寬和了些許,才嘟囔着說:“奴婢也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了,又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見她如此不知事,不覺懊惱:“除去正月和萬壽節外,宮女不許穿紅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被外頭人看見,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小事,丟人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高興,沒想那麼多。小主,奴婢……”
如懿揀了一副玉葉金蟬佩正要別上領口,看她那個樣子,不覺生煩,呵斥道:“趕緊脫了去,這身衣裳鞋襪,不到年節不許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發輕狂了。你和她一塊兒住着,也提點着她些。”她見惢心只默然,不覺苦笑,“了,她那個性子,我的話都未必全聽,何況你呢?你不受她的氣就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着中衣,正伏在妝臺上哭。衣裳脫了下來橫七豎八丟在牀上,像一團揉得稀皺的花朵。阿箬聽見她進來,忙擦了眼淚賭氣道:“惢心,你說實話,我這樣穿明明很好看不?”
惢心笑道:“很好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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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小主覺得我太好看,怕搶了她的風頭罷了。方纔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寢殿,看見和小主在照鏡子,那鏡子裡落進我半個身影,我也沒覺得礙了誰的眼。沒想到小主就覺得我礙眼了。”她嗚咽着氣憤道,“明明我這樣打扮了出去的時候問過你,你也不覺得太僭越的。”
惢心露着恰到好處的笑容:“,我想,姐姐以後不在來的時候這樣打扮,就萬無一失了。”
阿箬方纔破涕爲笑,換了衣裳出去了。
065 對食
如懿趁着無人在旁,便打開壓底的描金紅木箱子,一層層翻起薄紗堆繡,有一樣舊年的物事赫然出現在眼前。那還她初嫁的時候,新婚才滿三月,自然無事不妥當,無事不滿意。閒來相伴他讀書的時候,嗅着身邊沾染了墨香書卷香的空氣,一針一針繡下滿心的憧憬與幸福。
彼時她才學會刺繡,笨手笨腳的,所以一方打了櫻色絡子的絹子上,只繡了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淡淡的紅香,淺淺的翠濃,不過兩個名字的映照:青櫻,弘曆,相依相偎。繡好的時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話,終究還塞了箱底。如今想起來,除了這個,自己所有,除了身體髮膚,無一不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經時未改,長存於此。
她想了想,拿過一個象牙鏤空花卉匣封了,喚了三寶進來道:“等下了朝,送去養心殿吧。別叫人看見。”
三寶答應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瑩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無聲無息地笑了。
日子過得極快,好像樹梢上蟬鳴噝噝,荷塘裡藕花初放,這一夏便過去了。玫貴人因着身孕而獲晉封,一時間炙手可熱。人人都想着無論她生男生女,因着這寵愛,也勢必對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宮這般熱鬧,鹹福宮也未清靜,慧貴妃一心一意地調理着身體,隔三差五便要請太醫診脈調息,又問了許多民間求子之法,總沒個安靜。這樣過了七夕便中元節,然後秋風一涼,連藕花菱葉也帶了盛極而衰的蓬勃氣息,像要把整個夏天最後的熱情都燃燒殆盡一般,竭盡全力地開放着。
眼看着快到中秋,長春宮也忙碌起了蓮心的婚事,雖宮女太監對食,然而皇后卻極重視,事事過問,宮人們無一不讚皇后賢惠恩下,連宮女都這般重視。八月十五的節慶一過,十六那日衆人便忙碌了起來。對食宮人們的大事,意味着此風一開,便有更多的寂寞宮人可以獲得恩典,相互慰藉。因着蓮心與王欽都在宮中當差,所以在太監們所住的廡房一帶選了最東邊、離其他太監們又遠的一間寬敞屋子做了新房。
這一日黃昏,嬪妃們隨着皇后一同在長春宮門外送了蓮心。皇后特意給蓮心換了一身紅裝,好好打扮了,慈和道:“雖然你嫁在宮裡,但女兒家出嫁,哪能不穿紅的?”
皇后此言一出,衆人又嘖嘖稱讚皇后的恩德。蓮心含淚跪在地上,王欽緊跟着她跪下了,千恩萬謝道:“多謝皇后娘娘恩典,奴才一定會好好疼蓮心的。”
皇后含笑道:“這話就了。雖然你們不真夫妻,但以後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關愛,纔不枉了本宮與的一片心意了。”
蓮心似有不捨,緊緊抓着皇后的袍角磕了三個頭,淚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貴妃笑道:“蓮心果然知禮,民間婚嫁就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當旺了皇后了。”
皇后彎下腰,手勢雖輕,卻一下撥開了蓮心的手,溫婉笑道:“好好去吧,別忘了本宮對你的期許就了。”
素心忙笑着道:“恭喜蓮心姐姐。以後便王公公有心照顧了。”
王欽利索地扶過蓮心,拉着一步一回頭的她,被一羣宮女太監簇擁着去了。
如懿自長春宮送嫁回來便滿心的不舒服,卻無半點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着,她便支着腮在燭下翻看一卷納蘭的《飲水詞》。
惢心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來,道:“叮囑了每日早起喝燕窩,臨睡前用銀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則不知怎麼掛心呢。”
如懿頭也不擡道:“先放着,我先看會兒書再喝。”
惢心將蠟燭移遠了些:“小主看什麼這麼入神?小心燭火燎了眉毛。”
如懿緩緩吟道:“飛絮飛花何處?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慨然觸心,“難爲納蘭容若侯門公子,竟這般相重夫妻之情。綠衣(1)悼亡,無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銀耳湯道:“小主,今日蓮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這個,好不應景。”
如懿失笑道:“了。要讓貴妃知道,必以爲我在咒蓮心呢。”
兩人正說笑着,阿箬點了艾草進來放在角落薰着,又換了景泰藍大甕裡供着的冰。阿箬替如懿抖開紗帳,往帳上懸着的塗金縷花銀薰球裡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氣薰這繡被錦帳。花氣清雅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忽然靜夜裡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彷彿誰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聲穿破了寂靜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寧靜的宮苑。
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只以爲自己聽岔了。正要說話,又一聲叫聲嘶厲響起,帶着淒厲而綿長的尾音,很快如沉進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無聲無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聲音,好像從太監廡房那兒傳來的。”她遲疑着道,“應該不會錯,咱們延禧宮離那兒最近了。”
惢心靜靜挑亮了燈火,低聲道:“這聲音像……”
阿箬眼睛一亮,帶着隱秘的笑容:“蓮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進寢殿的金色光斑照醒,無端便覺得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濛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綠痕進來捲起低垂的竹簾,又端了新的冰進來,將榻前景泰藍大甕裡供了一夜漸漸融化的冰都換出去了。她臥在牀上,身下的水玉涼簟細密地硌着肌膚。她打着水墨山水的薄綾扇,聽着細小的水珠順着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輕響。兀地想到昨夜那兩聲驚破了靜寂的悽楚叫喊,彷彿蘊着極大的無助與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驚悸中醒轉。
起來梳洗的時候如懿還有些怔怔的矇昧,惢心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昨天傍晚燒了滿天的火燒雲,今天起來那太陽紅悶悶的,等下怕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涼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長春宮請安,備着傘吧。”
惢心答應了一聲,去外頭準備了,便和阿箬陪着如懿往長春宮走。
蓮心雖新婦,一早也在長春宮中伺候了。衆人見她穿着平素的宮女衣裳,只發髻間多了幾朵別緻絹花,喜盈盈的顏色,神色倒平靜如常。嬪妃們賀了幾句“恭喜”,又各自備下了一點賞賜贈她。蓮心一一謝過,便安分地隨在皇后身邊。
皇后含笑飲了口茶,瞥見她手上新戴着的一個玉鐲子,便道:“看你這個打扮,想來王欽待你極好。
蓮心臉上一呆,露了幾分悽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託皇后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極高興:“這便好,也不枉了本宮一番心意了。”她喚過素心,取出一雙銀鎏金福壽雙成簪子捧在錦盒中,“小主們都送了你不少東西,本宮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這雙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欽也福壽雙安,白頭到老。”
蓮心身上一個激靈,像高興極了,忙屈身謝過。
衆人請安過後便一同出來。怡貴人笑盈盈道:“皇后娘娘慈心,對下人們真好。”
嘉貴人亦道:“蓮心不過個宮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還不如嫁了王欽,也一世的榮華呢。”
純嬪帶了幾分惋惜:“可惜了王欽個太監,蓮心她……”
嘉貴人不屑道:“太監缺了那麼一嘟嚕好玩意兒,可缺了怕什麼?蓮心嫁到外頭,一旦有點好歹,那貧賤夫妻百事哀。還不如守着宮裡的榮華呢。”
純嬪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應聽她說得直接,紅着臉笑得捂住了嘴:“這話也就嘉貴人敢說了,咱們想也不敢多想。”
玫貴人原走得慢,聽到這兒忽然站住了腳道:“各位姐姐難道昨晚沒聽見什麼聲音麼?”
怡貴人睜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難道……玫貴人也聽見了?”
玫貴人含了一縷隱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不聽岔了,恍惚聽得太監廡房那兒傳來兩聲女人的叫喊。”
怡貴人連忙拉住了她道:“我也聽見了。但我的景陽宮在妹妹的永和宮後頭,聽得不大清楚,還當風吹的聲音呢。”
玫貴人笑着揮了揮絹子,見衆人都全神貫注聽着,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的永和宮在嫺妃娘娘的延禧宮後頭,照理說延禧宮離太監廡房那兒最近,該她聽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興奮道:“的確……”
如懿立刻打斷道:“的確我們已經睡熟了,沒有聽見。”
怡貴人便有些悻悻的:“那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嫺妃娘娘不肯說就罷了。”她只打量着阿箬,“阿箬,你伺候嫺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聽見了?”
阿箬含糊地搖了搖頭。海蘭道:“姐姐們別瞎猜了。即便有什麼動靜,那太監的喊聲,也和女人的聲音差不多。”
玫貴人笑道:“太監就太監,女人就女人,這點總還分得出來的。你們想,太監廡房那兒會有什麼女人呢?莫不……”
純嬪忙唸了句佛,嘆道:“可不能胡說,這皇后娘娘莫大的恩典。咱們這麼揣測,可要惹皇后娘娘不高興的。”
嘉貴人哧哧笑道:“現在已經離了長春宮了。再說了,難道許她喊,就不許我們議論麼?我倒想知道個究竟,蓮心爲什麼會喊起來的?”她壓低了聲音,笑得像一隻竊竊的鼠,“即便沒見過男人,見個太監,也不必高興成這樣吧?”
玫貴人皺了眉頭,拿絹子擦了擦耳朵:“阿彌陀佛,還當什麼叫聲呢,夜裡聽着怪瘮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嚇得龍胎都在我腹中抽了兩下,差點便要傳太醫了。”
怡貴人立刻附和道:“玫貴人聽得沒錯,叫得可淒厲了。我還當夜貓子叫呢。”
嘉貴人不解道:“太監能有什麼本事,她便不情願,還能怕成那樣?”
純嬪聽着不堪,便道:“嘉貴人出身朝鮮,便不知道這個了。前明的時候閹宦橫行,多少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都有呢。”
秀答應忽然詭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衆人靠近道:“可不!從前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便耍盡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後來還弄死了好幾個小宮女呢。”
嘉貴人驚詫道:“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應點頭道:“可不!有些有錢的太監在外頭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個弄死一個,連妓女都架不住,何況一般人!”
如懿實在聽不下去,腳下步子略快,與海蘭拐了彎便進了長街,不與她們再閒談。她正疾步走着,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喚:“嫺妃娘娘留步!”轉頭竟蓮心,捧着一方絹子急急趕上來道,“嫺妃娘娘,您的絹子落在長春宮了。皇后娘娘叫奴婢給您送過來。”
066 螽斯門
如懿謝了她,接過。離得近了,方纔瞧見她仔細敷好的脂粉底下,一雙眼皮微微腫泡着,想哭過。如懿心中明白,想她素日雖然有幾分驕橫,如今也可憐,不覺便生了幾分憐惜:“多謝你。看着天色快下雨了,趕緊回去吧。沾了雨可不好。”
阿箬忽然笑了一聲,道:“沾點雨怕什麼,如今蓮心姐姐可與我們不同了,淋了雨都有人心疼的。”
如懿輕聲呵止道:“阿箬,咱們回宮去。”
阿箬走了兩步,止住腳轉身笑吟吟打量着蓮心道:“都說太監會疼人,看蓮心姐姐今日的打扮,的確王公公會疼人了。穿衣打扮都不一樣了。”她湊近了低聲笑道,“不過還有一件好處,姐姐嫁了王公公,便省了生兒育女的一樁苦處,也省下了爲人母親的煩心事。那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福氣。”
蓮心氣得雙脣發顫,雪白的面孔上只見一雙充斥了血絲的眼睛黑紅交間地瞪着阿箬,又氣憤又悽楚,顯然氣到了極點。良久,她終於吐出一句,那語氣冷得像冰錐子一般扎人:“這福氣這麼好,我就祝願你,也嫁一個公公對食,白頭到老,死生不離。”
阿箬氣得眼睛一瞪,很快忍住了笑道:“我哪裡能和姐姐比,不過我們小主擡舉,總要將我指婚給御前侍衛的。只好眼看着姐姐和王公公,無兒無女,相伴到老了。”
如懿氣得胸口像裹了一團火似的,喝道:“阿箬,你給本宮住嘴!再敢放肆,本宮就要狠狠罰你!”
蓮心滿眼淚,只咬着牙狠狠忍着。如懿呵斥聲未止,只聽後頭一個聲音森冷道:“什麼就要狠狠罰,在宮裡這樣放肆取笑,立刻就該打死!” 如懿聽得聲音,知道不好,忙轉過身去,只見慧貴妃攜了茉心站在拐進長街的硃紅門壁邊,目光冷厲,盯着如懿,宛如要在她身上剜出兩個透明窟窿來。
如懿忙屈身道:“貴妃娘娘萬安。”
阿箬也不禁有些慌,忙跟着道:“貴妃娘娘萬安,娘娘恕罪。”
慧貴妃冷哼一聲,也不看她,語氣冷冽如冰:“恕罪?誰縱得你在宮裡放肆喧譁,胡言亂語?還敢在螽斯門(1)底下說無兒無女這種話,簡直大逆不道!”
如懿立時回過神來,才發覺方纔急於避開那些閒話之人,原來轉進了螽斯門。宮中所建螽斯門,意在取螽斯之蟲繁殖力強,以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阿箬在這裡說這種“無兒無女”的話自然大逆不道,更怕戳着這些日子來一直求子的慧貴妃的心思了。
如懿忙屈身道:“阿箬一時放肆,言語失了輕重,還請貴妃娘娘恕罪。”
阿箬也着實吃了驚嚇,忙跪下道:“貴妃娘娘恕罪,奴婢無心的。”
蓮心看了貴妃一眼,低低道:“無心也能說出這般刻薄的話來,奴婢實在聞所未聞。一切交給貴妃娘娘處置,奴婢先告退了。”
茉心含了一絲譏諷與厭棄:“貴妃娘娘每日晨昏都要來螽斯門祝禱大清子孫昌盛,你也太不要命了!何況蓮心的婚事皇后親口允的,那賜婚,無上榮耀,憑你也敢說三道四,出言嘲諷?等下貴妃娘娘說給皇后聽,皇后也必不會饒你。”
阿箬求救似的看了如懿一眼,如懿無奈地搖搖頭,實在恨鐵不成鋼。阿箬無計可施,只得規規矩矩跪着磕了頭道:“奴婢因與蓮心姐姐相熟,才這般玩笑的,娘娘恕罪啊!”
慧貴妃沉默片刻,指着門上匾額向阿箬道:“大清歷代祖宗在上,螽斯門乃宮中綿延子嗣最神聖之地,你竟敢在此說出大逆不道的話,本宮不能不在此責罰你,以敬列祖列宗。”
撒金海藍底的匾額,以滿蒙漢三種文字分別書寫着“螽斯門”三字。此時天光暗沉,遠遠有烏雲自天際滾滾捲來,唯雲層的縫隙間漏出幾線金線似的明光,落在匾額的泥金框上,那種炫目的金色,幾乎要迷住人的眼睛。
貴妃使了個眼色,雙喜立刻會意,一招手帶上一個小太監,死死按住了阿箬,茉心拔下頭上一支銀簪子,沒頭沒臉地往阿箬嘴上戳過去。阿箬嚇得面色煞白,拼命躲避,嘴裡不住地求饒。茉心戳了幾下沒戳到,又氣又恨,忍不住手上更加力。
如懿忙攔在阿箬身前道:“住手!阿箬再有差錯,也不能這樣扎她。”
慧貴妃一把扯開她,輕蔑道:“本宮還沒有問你管教不嚴之罪,你還敢幫她!”
如懿見阿箬躲了兩下沒躲開,嘴脣上已被紮了一下,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看着甚嚇人。
如懿忙跪下道:“阿箬有過錯,但請貴妃娘娘寬恕,容我帶回宮中慢慢管教!”
慧貴妃精心描摹的眉眼露出森冷的寒光,與她嬌豔溫柔的面龐大不相稱:“交給你也只教而不善。本宮貴妃之位,就替你管教管教下人。”
如懿眼見阿箬受苦,雖氣她口不擇言去傷蓮心,可也心疼她脣上的傷,心中愈加焦急難言,只得低頭道:“娘娘怎麼罰我和阿箬都不敢有怨言。只宮中的規矩,對宮女許打不許罵,傷人不傷臉。阿箬在宮中還要當差的,帶着傷誰也不好看。還請貴妃娘娘寬宥。”
天際有悶雷遠一聲近一聲傳過來,空氣黏着如膠,像誰的手用力撻在胸上,讓人透不過氣來。貴妃淡淡一笑,眼波卻如碎冰一般:“阿箬不要顏面,你不要顏面,本宮卻要的。茉心,你去回皇后娘娘的話,阿箬出言不敬,冒犯祖宗,本宮罰她在螽斯門下思過六個時辰,不到時辰誰也不許放她!”
茉心得意地答應一聲,貴妃道:“雙喜,留在這兒看着她,本宮先回去歇一歇。”
雙喜響亮地答應着,笑眯眯向阿箬道:“姑娘,如今只有我陪着您了。六個時辰,咱們貴妃娘娘已經大發慈悲了。”
貴妃目光一剜:“至於嫺妃,本宮罰你抄寫《佛母經》(2)百遍,今夜之前交到寶華殿焚燒謝罪。”
如懿諾諾答應,見她走遠,方纔起身。阿箬慌不迭膝行上來,抱住如懿的腿道:“小主救奴婢,小主救救奴婢!”
那長街的青石板磚上都鏤刻了吉祥花紋的,哪裡會不疼?跪在那裡六個時辰,等於給膝蓋上了刑。如懿又氣又恨又心疼,心裡跟攪着五味似的複雜,當着雙喜的面又不願露出來,只得撇開她的手,怒其不爭道:“你現在知道求我了,我讓你閉嘴的時候你怎麼就要這麼饒舌去取笑人家,挖人家的傷疤!如今你讓我去求誰?口不擇言傷了貴妃的顏面,羞辱蓮心傷的皇后和王欽的顏面,現下還有誰能來救你!你便老老實實跪着吧!”
不遠處隱隱傳來貼地旋卷的風聲,一股奇特的塵土氣息在風裡飛散。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地蓋住了天空,每一陣風過,都簌簌捲來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大片森綠的葉子和殘花。落在紅牆碧瓦之下,隱隱帶了絲陰沉的氣味。
雨點子冷不丁地落下來,濺起塵土嗆濁的味道,如懿看着更不忍,只得低聲下氣向雙喜道:“雙喜公公,阿箬跪在這兒也罷了,隻眼看着便要下雨,這兩把傘便留給您和阿箬吧,免得都淋壞了身子。”
雙喜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當。嫺妃娘娘,奴才皮糙肉厚的,不怕雨點子淋。可阿箬嘛,既受罰,就不必得這樣照顧了。難道哪天她那張惹事的嘴拖着她要被送去砍頭,您還怕刀太快削了她麼?好了,您也請回吧,犯不着和奴才們一塊兒堆着。”
惢心低低道:“小主還回去吧,那百篇的《佛母經》抄不完,只怕貴妃又要怪罪呢。”
烏沉沉的天空中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幾乎貼着頭皮滾過,帶着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將裙角吹得飛揚如翅。如懿實在無可奈何,只得搖搖頭,撇身離去。
一襲冷風暴烈地叩開窗櫺,席捲着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氣息肆無忌憚地穿入宮室,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幾乎要將四盞蒙着白紗籠的掐絲琺琅桌燈盡數吹滅。如懿趕緊護住案几上已經抄了大半的《佛母經》。惢心忙將窗上的風鉤一一掛好,方過來研了墨道:“這雨下到午後了,怎麼一點兒也不見小?”
她見如懿只低眉專注地抄寫,又憂聲道:“奴婢悄悄去看過阿箬,原想塞兩個饅頭給她。可雙喜打了傘坐在宮門避雨的檐下看着她,一點都不肯鬆動。”
如懿筆下一顫,寫歪了一個字,只得揉皺了扔下道:“活該!幾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聽,恃強拔尖,嘴上不饒人。”如懿越說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這樣沒遮沒攔的,活該長個記性!”
惢心不敢再說,只得細心添了水研磨墨汁。如懿心下煩憂,又惦記着慧貴妃的囑咐,知她不好應付,只得用心仔細抄錄,生怕被她挑出一點毛病來。好容易只剩下十幾遍了,她又不放心起來,聽着雨聲嘩嘩如注,簡直如千萬條鞭子用力鞭打着大地,抽起無數雪白的水花。她側耳傾聽,嘆息道:“都說雷雨易止,這雨怎麼越下越大了呢?”
惢心知她心中還擔心阿箬,便道:“也老天爺愛磋磨人,早起雖熱,下了雨卻寒涼,阿箬跪在大雨裡,回來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雨水敲打着屋檐瓦當,驚得檐頭鐵馬叮噹作響,如懿心下愈加煩躁。她按捺住滿心的擔憂,吩咐道:“我這兒的《佛母經》快抄完了,你等下趕緊送去鹹福宮知會一聲,然後去寶華殿焚燒了交差。”
惢心口上答應着,知道如懿的話必定還沒完,便拿眼瞧着如懿。果然如懿凝神片刻,喚進三寶道:“阿箬跪了幾個時辰了?”
三寶忙道:“四個多快五個時辰了。”
如懿點點頭:“你去太醫院請許太醫過來,就說我身上不大鬆快。再囑咐他備些祛風治寒的發散藥物。”
三寶答應着趕緊出去了,如懿又吩咐綠痕:“去多燒些滾燙的熱水來,阿箬回來給她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再抱兩牀厚被子在她屋子裡給她捂上。還有,薑湯也要備好。”
綠痕一迭聲答應着,惢心含笑道:“小主還心疼阿箬。”
如懿搖搖頭:“她跟了我這些年,自然沒有不心疼的。只,她也太不爭氣了。”
過了好一陣,如懿將寫好的百篇《佛母經》都交到惢心手裡:“去吧。回了慧貴妃就去做你的差事。”
惢心叮囑了綠痕並幾個小宮女幾聲,便告退了出去。
如懿站在廊下,看着惢心擎了傘出去,四周溼而重的水汽帶着寒意透過衣裳,像要把她的身體一同浸潤了一般。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數十盞宮燈飄搖在雨中,像忽遠忽近的鬼火,飄忽不定。
如懿披衣站着,看着宮苑殿閣的棱角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變成深色卻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無盡的擔憂與惘然。
她正沉思着,只見一個渾身溼透的人豁然闖入宮門,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 ———————————————————————————————————————— 註釋:(1)螽斯門:螽斯門西二長街南門,南向,北與百子門相對。螽斯一種昆蟲,繁殖力強,善鳴。螽斯門的典故源自《詩經·周南·螽斯》,詩中描述了螽斯聚集一方、子孫衆多、蟲鳴陣陣的景象。皇宮內廷西六宮的街門命名爲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孫,帝祚永延。 (2)《佛母經》:又名《佛母大孔雀明王經》,內容敘述莎底苾芻爲衆破樵,爲黑蛇所螫,不堪苦痛,阿難向佛求救,佛爲他說大孔雀明王神咒而救之
067 獨自涼
如懿一怔,旋即辨認出那個如同水裡撈出來的身影便阿箬。如懿連忙讓幾個小宮女扶她進了自己的房中。綠痕正好燒好了熱水進來,忙把水倒進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腳和如懿將她溼透的衣服剝除了,整個人挪進浴桶裡去泡着。
阿箬感覺到周圍滾燙的水,才呻吟着醒了過來,一見如懿在身邊,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喚道:“小主。”如懿一壁吩咐綠痕往水中加入活血驅寒的薑片、石菖蒲和黃酒,一壁伸手進水裡替她搓着手臂,方道:“不要六個時辰麼?怎麼那麼快回來了?”
阿箬的臉上已分不清水還淚,只哭着道:“說去皇后娘娘那兒用晚膳,見奴婢跪在那裡可憐,便向皇后娘娘提了一句。皇后娘娘纔開恩放了奴婢回來。”
如懿道:“先別哭了。趕緊泡熱了身子,我給你腿上上點藥。跪了那麼久腿一定很疼。”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燈芯,聽着外頭雨疏風驟,不過多久,卻見惢心推門進來,她有些詫異:“怎麼回來了?”
惢心有些爲難,片刻方道:“慧貴妃看了小主抄寫的《佛母經》,說小主敷衍了事,寫得不仔細,並不誠心受罰。”
如懿嘆口氣:“那她要怎樣?”
惢心屏息斂氣:“慧貴妃說,要小主重新抄錄一百遍,明日去長春宮請安前送去鹹福宮。”如懿微微凝神,便道:“無妨,我再抄一百遍就。”
惢心覷着如懿的神色,低低道:“其實,其實慧貴妃壓根沒翻小主抄的佛經,小主怎麼抄她都不會滿意的,分明存心刁難小主。”
如懿淡然一笑:“那不意料中的事麼?她要的何嘗佛經?不過要看我辛苦勞碌,疲於奔命罷了。”
她說罷再不言語,起身到了案几前,提筆蘸墨,依次抄錄了起來:“爲着玫貴人的身孕,她已經慪了許多氣,我再這般不馴服,便落了她話柄了。”
惢心躊躇片刻,還道:“可貴妃的確過分了。”
如懿含了一縷微薄的笑意,淡淡道:“阿箬沒有分寸,她要管教阿箬。她自己失了分寸,我也會讓她知道什麼叫在分寸之內。”
惢心看着她提筆立時寫就,不覺詫異:“小主不要抄佛經麼?怎麼寫了一首旁人的詩?”
如懿道:“抄寫佛經不過小巧,這個才最要緊的。”她附耳低語幾句,惢心會意一笑:“奴婢遵命。”
兩人正說着話,三寶已經帶着許太醫過來了。阿箬也換了一身乾淨衣裳被綠痕扶了顫巍巍地過來。如懿道:“勞煩許太醫了,替本宮瞧瞧這位姑娘。”
許太醫答應了一聲,便替阿箬請了脈,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着了風寒,現下有些發熱,需得仔細調養。現在最要緊的防着高熱發作,免得燒壞了身體。微臣會開好方子送了藥來,請小主宮裡的人趕緊替姑娘煎了藥吃下去纔好。”
“那膝蓋上的傷?”
許太醫恭謹道:“只外傷,上點藥就不妨事的。”說着從藥箱裡取了兩瓶藥粉出來,“內服外敷,好得更快。”
如懿謝過,便吩咐三寶好生送了許太醫出去,取過他留下的藥,語氣平穩無瀾:“把褲腿捲起來。”
阿箬卷好褲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蓋,最嚴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鮮紅的血絲。如懿微鬆一口氣,替她敷上藥粉。阿箬止不住嗚咽起來:“小主,奴婢好委屈!”
如懿慢慢在傷口上撒着藥粉,淡淡道:“委屈什麼?”
阿箬哭道:“慧貴妃這麼折磨奴婢,就爲了折損小主的顏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小主……”
如懿將藥瓶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受委屈當然不要緊,因爲你受的委屈都自作自受,都活該!”
阿箬怔了片刻,似乎不可置信般,放聲哭道:“小主以爲奴婢爲什麼?從前蓮心言語冒犯,幾次頂撞小主,不陰不陽的,奴婢已經瞧不上她許久了。昨日她指婚榮耀,今日就受折磨,奴婢替小主高興,替小主報仇才奚落了她幾句麼!”
心口像有一團野火燎原,如懿沉着臉呵斥道:“爲我報仇,還替我挖個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誡過你,宮裡不比外頭,由得你這樣驕縱任性,滿口亂說。這後宮,一句話說錯便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幾條舌頭去填你自己的命!”
阿箬戰戰兢兢地看着如懿,哀泣道:“奴婢就算有不,也對小主一片忠心呀!”
如懿氣得話也不會說了。惢心忙道:“阿箬姐姐,小主就爲了替你求情,才被貴妃娘娘再三爲難,抄了一百遍《佛母經》還不夠,還要再抄一百遍。”
阿箬怯怯道:“奴婢就不服氣,不服氣從前在潛邸的時候小主和她都側福晉,如今怎麼就要事事踩在小主頭上?小主又不爭不過她!”
如懿氣得臉都漲紅了,手上的護甲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沉悶的悠響。她惱怒道:“你凡事只知道爭,只知道要出頭!卻從沒想過凡事要適可而止,有進有退!你想爭,偏偏爭不過人家,還把自己填了進去!”
阿箬氣餒地哭起來,惢心見兩下里尷尬,便端過一碗薑湯給阿箬:“姐姐身上不好,快喝了薑湯散一散吧。”
阿箬就着惢心的手正要喝,如懿愈加不樂:“讓她自己喝!”阿箬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過喝了。
如懿嚴厲道:“等下喝了藥好好去睡。這最後一次,下次還要口不擇言,凡事胡亂逞強,我也保不了你。”
阿箬垂着眼睛,無聲地啜泣着出去了。
如懿心下煩亂不堪,拽過一管玳瑁紫毫筆便開始抄寫佛經。惢心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該餓了,不如傳晚膳吧!”
如懿頭也不擡:“氣也氣飽了,不必了。”
這一生悶氣便一夜。如懿抄錄佛經抄得晚,夜裡又聽着微涼的雨簌簌一夜,夾雜着雨打芭蕉之聲,格外愁人似的,這一夜無論如何便沒有睡好。
如懿起來便悶悶的,將昨夜剩下的佛經一併抄錄好交給惢心,便道:“去吧。”
惢心見外頭雨停了,便先送永璜去了尚書房。繞過尚書房便到了長街,惢心一早便知皇帝昨夜歇在玫貴人處,便特意繞了往永和宮外走。果然見微明的天色下,遠遠有太監們薄底靴輕快擦着青石磚板的步聲傳來。一溜宮燈如星子明耀,簇擁着明黃御輦,後頭跟着無數儀仗,自悄然寂靜的宮牆夾道疾疾走來。
惢心只當低頭走路,打皇帝跟前走過。前頭的引導太監便呵斥起來:“誰呢?沒看見御駕在此麼?”
惢心嚇得忙跪下道:“奴婢延禧宮宮女惢心,無心冒犯聖駕,還請恕罪。”
皇帝倒還和氣:“這個時候,剛送了永璜去阿哥所麼?”
惢心道:“。奴婢原本想去永和宮門外迎候。”
皇帝道:“什麼事?”
惢心垂着頭,恭恭敬敬道:“嫺妃娘娘說,今日八月十八觀潮日,曾與小主說起嚮往海寧觀潮勝景,遺憾不能一去。小主特意叫奴婢交一份東西給。”
皇帝點點頭,王欽便上前從惢心手中取過,雙手捧着奉給皇帝。皇帝打開一看,卻見一張玉版紙上,寥寥幾行簪花小楷:“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捲起沙堆似雪堆。”那劉禹錫的《浪淘沙》,寫的正八月十八錢塘江潮壯觀之景。
皇帝明如寒星的眼裡便有了一絲溫暖清澈的笑,這他曾與如懿說過的,對於錢江狂潮的嚮往。她卻都記得,在這八月十八的清晨,便將滿江浪潮一筆一筆寫了給他。紙張下部還有一篇《佛母經》,皇帝溫和道:“怎麼有一篇《佛母經》?”
惢心道:“小主說,錢江潮雖然萬馬奔騰,氣勢無可比擬,但難免對民衆有所損傷,常常聽聞有人被卷落江水。所以小主特意抄寫《佛母經》一篇,想借佛母慈悲,眷顧民衆。”
皇帝十分喜悅,便道:“如此,朕就收下了。王欽,將嫺妃所抄的《佛母經》供在養心殿神龕前,這個月都不必取下來了。”
王欽答應着,惢心側身跪在甬道邊,滿面恭敬地看着御駕迤邐而去,才露出了一絲愉悅的笑容。
惢心回到宮中時,如懿已經自長春宮中請了安回來,倚在長窗下挑揀新送來的白菊花苞。那些花苞尚未開放,帶着淡淡的青色,仿如凝玉一般。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選着,任清幽的香氣在指間幽幽瀰漫。
惢心笑道:“小主在忙什麼?”
如懿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綻放的白菊盈朵:“挑點白菊花苞做個枕頭,給永璜枕着,可以明目清神。”
惢心搬了小杌子坐在如懿身邊,幫着一起挑選:“小主怎麼突然有這個興致了?”
“從長春宮請安回來,慧貴妃什麼話都沒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把事情辦好了。”
惢心低眉恭順道:“。把小主的《佛母經》供在了養心殿的神龕前,奴婢只在貴妃面前提了一提,貴妃便不做聲了。她雖然氣惱,但還讓奴婢把佛經都送去寶華殿燒了。”
如懿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微笑,道:“都喜歡的,她還能挑剔麼?”
惢心道:“小主沒有告訴貴妃刁難您的事,已經手下留情了。”
“我只想警醒她,並不欲與她劍拔弩張。還那句話,適可而止。”她將選好的白菊放進青金色福字軟枕中,問道,“昨夜阿箬怎麼樣?燒得厲害麼?”
惢心想了想道:“吃了許太醫開的藥,前半夜燒得厲害,一直要水喝,後半夜就安靜多了。”
如懿凝神片刻,憂然嘆了口氣:“惢心,這些年我不寵壞阿箬了?”
惢心斟酌着詞句,慢慢道:“阿箬姐姐小主的陪嫁,小主疼她也應該的。”
如懿捻着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着,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細白的手指,她沉吟着:“阿箬也到了指婚的年紀了,我想着……”
惢心便露了一個甜甜的笑:“阿箬姐姐好福氣。”
如懿嘆口氣,斷然道:“不我不想留她,只阿箬的性子,宮裡斷斷容不得了。不如趁着青春正好,送出宮打發了配人吧。”她想了想,“阿箬到底跟了我這些年,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入宮,我得託付她去外頭打聽了,給阿箬安排個好人家。”
惢心有些意外:“小主不想給阿箬指個御前當差的侍衛麼?”
如懿心下愀然,搖頭道:“原這麼打算,本來能指個在宮中當差的侍衛最好的,哪怕個二等蝦三等蝦(1),總有出頭之日,也想讓她在我身邊長長久久地一起。可她的性子,若還跟宮裡牽扯關係,終究麻煩。”
惢心會意道:“小主還替阿箬姐姐打算,若嫁個準備外放的官員,哪怕去外頭苦幾年,終究也正室的名分,少不了一份富貴的。”
如懿微微頷首,讚許地看了惢心一眼:“你說得不錯。”
話音未落,只聽殿門哐當一響,一個碧色的身影繞過花梨木雕玉蘭花碧紗櫥,直奔進來道:“小主,小主,求求您別放了奴婢出去,奴婢不想嫁人,不想離開小主!”
如懿不防着阿箬病中起來,竟在外頭聽着,不覺也嚇了一跳,沉下臉道:“越來越沒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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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二等蝦三等蝦:代指二等侍衛三等侍衛。
068 落水
阿箬含淚跪下,一臉悽楚道:“小主恕罪,奴婢不有意偷聽小主說話的。只覺得身上好了些,所以起來給小主請安,想來伺候小主。”她原在病中,臉色白得沒半分血色,額頭上還纏着防風的布條,看着憔悴至深。
如懿有些不忍,便道:“你先起來吧。我也不過一句頑話,哪裡立刻就要送你出去了,也得好好挑了人家才。”
阿箬哭得梨花帶雨:“奴婢知道,奴婢離開了紫禁城就什麼都不了。如果小主真要放奴婢出去,也請多留奴婢幾年,讓奴婢可以好好伺候小主。奴婢保證,無論如何,絕不再多嘴多舌給小主惹禍了。”
如懿見她如此誠懇,不覺有幾分可憐。畢竟,從十二歲那年開始,阿箬便陪在自己身邊,看着自己從驕縱的佐領家的格格成了皇子府邸備受寵愛不知收斂的側福晉,又成了宮中日漸沉靜安斂的嬪御之一。阿箬的驕橫,隱隱帶了自己從前的幾分影子,那樣牙尖嘴利,針鋒相對,不肯輕易饒人。如懿神思恍惚地想着,那麼,她所不喜歡的,到底如今一樣驕矜的阿箬,還從前那個不知輕重的自己?
這樣的念頭不過一瞬,便嚇到了自己。如此想來,阿箬的錯失,也有自己的過錯了。那麼,她如何還能怪阿箬?
如懿伸出手,憐惜地扶起她:“地上涼,起來吧。”
阿箬哀哀地哭着,求道:“小主不答應,奴婢便再不起來了。”
如懿只得笑道:“宮女出宮的年紀二十五歲。只要你願意,便留到二十五歲再走吧。”
阿箬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真的?那奴婢多謝小主了。”她慌不迭地又要行禮相謝,如懿挽住她手,溫和道:“去吧,好好去養好身子。”
阿箬含了一絲難得的溫和謙卑的笑,告退出去。只在轉身的瞬間,她將這縷笑暗暗咬齧成了脣邊一個不肯褪去的印子。
紫禁城的秋涼總顯得有些短暫。秋風吹黃了枝頭青翠鬱郁的葉,便毫不留情地帶着它們一同墜落在地,零落成泥碾作塵灰。冬寒伴隨這日益光禿的枝丫不動聲色地入侵,紫禁城開始進入了漫長的冬季。
空氣裡永遠浸淫着乾燥而寡淡的寒冷氣息,所以大朵大朵養在清水中的水仙便格外討人喜歡,香得欲生欲死,散發出溼潤而繾綣的氣味。宮室內的溫度永遠要比室外溫暖繾綣,彷彿暖洋的春天總未曾離去。但這樣的溫暖亦寂寞的,讓人離不開又捨不得走遠。在這寂寞裡,不期而至的冬雪便叫人格外地心生溫柔,就連那些棱角分明、生硬硌人的宮牆青磚,那些凌厲如翅的捲翹飛檐,亦少了許多平日的巍峨疏冷,生出幾分難得的被雪覆蓋後的靜謐與安詳。
天氣漸冷,除了每日必須去的晨昏定省,如懿並不太出門。只隱隱約約聽着永和宮不太安寧,她便也隨衆去看了幾次玫貴人。因頭胎,前三個月玫貴人的反應便格外大,幾乎不思飲食,連太后亦驚動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窩羹來賞賜。到了三月之後,她漸漸慵懶,胃口卻越來越好,除了御膳房,嬪妃們也各自從小廚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去,以示嬪御之間的關切,亦討好於皇帝。太醫每每叮囑玫貴人要多吃魚蝦貝類,可以生出聰明康健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旁人也還罷了,如懿便吃了些苦頭。只因她的延禧宮外離着宮人們進出運送雜物的甬道最近,宮外送進新鮮魚蝦,自蒼震門、昭華門而進永和宮,必定要經過她的延禧宮,一時間魚蝦腥味,綿綿不絕。
如懿也不敢多言,只讓宮人們多多焚香,或供着水仙等祛除氣味。玫貴人胃口雖好,嘴角卻因體熱長了燎泡,又跟着牙齒痠痛,皇帝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醫們也跟着往來不絕,簡直熱鬧得沸反盈天。
這一日如懿與海蘭、綠筠相約了去探視玫貴人,她正捂着牙嚶嚶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兩個,塗着薄荷粉消腫。她見三人來,便一一訴說如何失眠、多夢、頭昏、頭痛,時有震顫之症,又抱怨太醫無術,偏偏治不好她的病。聽得一旁候着的幾個太醫逼出了一頭冷汗,忙擦拭了道:“貴人的種種症狀,都因爲懷胎而引起,實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會好的。”
綠筠生養過的人,便含笑勸道:“懷着孕渾身不舒服,你又頭胎。方纔聽你這樣說,這些不適多半體熱引起的,那或許個男胎呢。”
玫貴人這才轉怒爲喜,笑道:“純嬪娘娘不騙嬪妾麼?”
如懿笑道:“旁人說也罷了。純嬪自己生育過阿哥的,必不會錯。”
海蘭亦道:“我記得純嬪姐姐懷着三阿哥的時候也總不舒服,結果孩子反而強健呢。”
衆人安慰了玫貴人一番,便也告辭了。出門時純嬪想着今日初一,便邀瞭如懿和海蘭一起去阿哥所看三阿哥永璋。如懿想着正好到了時辰去接永璜下學,便推託了。
去尚書房便要抄近路經過御花園,夏日裡蓮葉田田,青萍叢生的菡萏池只剩下了幾脈枯葉殘梗,落寞地寧靜着。
冬日裡天黑得早,此時御花園中已經無人走動。如懿才欲帶着惢心繞過假山蓮池,忽聽得咕咚一聲巨響,旋即便水花四濺的聲音。
如懿一怔,立即明白過來,失聲道:“不好,有人落水了!”
冬日天色黑濛濛的,眼前又枝丫交錯,和着半壁假山掩映,遮去了大部分視線。如懿聽得動靜,心下本慌亂,忙繞過假山跑到水邊。池中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小,卻無一點呼救之聲,三寶嚇了一跳,趕緊喊起來:“救人哪——”
如懿立刻喝道:“喊什麼救人,等人來還不如自己救啊!”
三寶咬了咬牙,也顧不得水寒徹骨,霍地往水中一跳,拼命朝着水波揚起處游去。很快三寶從水裡撈出個水淋淋的人來,她猶自咳嗽着喘息,如懿心頭一鬆,知道還有活氣,忙喚了惢心一起將她扶到地上平躺。朦朧中只看那女子一身宮女服色,倒頗有身份。惢心舉過燈籠一照她的臉,不覺驚道:“小主,蓮心!”
如懿看清了蓮心的面孔也大驚,轉念間已經平復下來,看她渾身水,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一時說不出話來。如懿使一個眼色,和惢心拼命地按着她胸口,將腹中的水控出來。
三寶冷得渾身發抖,轉身就道:“小主,奴才去請太醫!”
如懿喝道:“糊塗!”她靜一靜,“離這兒最近養性齋,那兒沒人,你趕緊過去生上火盆烤着,然後找附近廡房的太監換身乾淨衣裳。記着,不許聲張!”
三寶立刻答應了小跑過去。
如懿與惢心使勁按了一會兒,只見蓮心口中吐出許多清水來,眼睛睜開,眼珠子也慢慢會動了。她呆呆地瞪了半天眼睛,終於遲疑着問:“嫺妃……”
如懿鬆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脫下披在她身上:“會說話就好了。”她看四下無人,便道,“惢心,這裡風太大,蓮心這個樣子不能見人,送她去養性齋。”
惢心答應着,半扶半抱着惢心往養性齋去。養性齋原御花園西南的兩層樓閣,因平素無人居住,只太監宮女們打掃了供遊園的嬪妃們暫時歇腳所用,所以一應佈置倒還齊全。三寶已經生好了幾個火盆,見她們進來,方纔告退出去換衣裳。如懿看蓮心坐下了,方道:“惢心,你去宮裡找身乾淨的宮女衣裳給蓮心換上,記着別聲張。”
惢心連忙掩上門去了。
如懿道:“所以,你就不想活了?”
“這樣的日子過一天還不如早死一天,我既然不能自殺,那總能失足落水吧!死有什麼可怕的?早死早超生罷了!”
如懿凝視着她:“所以,你新婚那夜,廡房裡發出的尖叫聲……”
蓮心悲切的哭聲如同被胡亂撕裂的布帛,發出粗嘎而驚心的銳聲:“!從我被賜婚做他的對食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完了。白天皇后跟前最得臉的大宮女,副總管太監的對食,看着風光無限,人人討好。可到了夜裡,只要天一擦黑我就害怕。他簡直不人,他禽獸!少了一嘟嚕東西還要強做男人的禽獸!”
如懿道:“他打你?”
蓮心忍着淚,切齒道:“打我?哪個宮女從小不捱打的,我怕什麼?”她撩起衣袖,卷得高高的,手肘以下完好無缺,並不妨礙蓮心勞作時露出戴着九連銀鐲並翠玉鐲的手腕。可手肘以上不易露出的地方,或青或紫,伴着十數排深深的牙印,像有深仇大恨一般,那些牙印直咬進血肉裡,帶着深褐色的血痂。尚未痊癒的地方,又有新的咬傷。幾乎沒有一寸皮膚完好。
如懿看得觸目驚心:“王欽這樣恨你,他何必還要向皇后求娶你?”
蓮心冷笑,眼淚在她眼角凝成了冰霜似的寒光:“因爲他需要一個女人,一個白天帶給他體面的女人,晚上可以任他折磨的女人。”她呵呵冷笑,發出夜梟似的顫音,“他不會親女人,所以就咬。他沒有辦法像一個男人那樣,就拿針扎我的身體,身體的每一寸。他極力想做一個男人,補上他所缺失的東西,就拿各種能想到的東西捅我。我求他,我哭,他卻愈加高興!嫺妃娘娘,這樣的日子,你知道我每天怎麼熬過來的麼?”
如懿心裡一陣一陣發寒,她不敢去想象,只要一想,就覺得無比噁心,連帶着心肝肺臟都一起發抖。可偏生,蓮心就活在那樣的日子裡,掙扎沉浮,不能託生。蓮心看着她捂着胸口,忽然生了一點悲涼的笑意:“嫺妃娘娘,您的臉色和您的噁心告訴我,您在想象我過的苦日子。多謝您,因爲我曾經嘗試着告訴皇后娘娘,可她才聽了一句就念了阿彌陀佛,要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好,您替我想着的。”
如懿忍耐着腹中強烈的翻江倒海,極力不把那種血腥的畫面與蓮心連在一起,而由衷地冒出更大的驚詫:“皇后居然知道?她不肯幫你?”
蓮心瑟縮着,眼裡只剩下絕望的灰燼:“。皇后娘娘願意把我嫁給王欽,也爲了多一層保障,知道的所思所想。如果我不僅做不到這個,還要皇后娘娘出手救我,她怎麼肯呢?她絕對不會爲了我和王欽撕破了臉的!”她的淚有無盡的墮落與絕望,彷彿掉到了崖底的人,再無力爬起來,“王欽和皇后娘娘都告訴我,不能自戕,否則會連累家人。可我實在活不下去了,那失足落水總可以的吧?”
如懿屏住心氣,沉聲道:“如果王欽不願意你死,不願意少了他那點樂子,不管你自殺還失足,他都會當你自殺,拖着你全家一起下地獄。如果猛獸傷人,你以身飼獸之後它還要吃你的家人,你說應當怎麼辦?”
蓮心眼中微微一亮:“您說,殺了猛獸,以絕後患?可我只個宮女,能有什麼辦法?”
如懿凝視着她,語意沉着:“任何一個想要求生的人,都會這樣想。王欽折磨你,傷害你,他固然無恥,也看準了你不敢反抗,羞於聲張。既然如此,你就假裝馴服。因爲想要持刀殺獸,你既然力氣不夠,就可以挖陷阱,下毒藥,甚至借別人的手去殺了他。這樣和自己撇得乾乾淨淨,也不會連累了你,讓你受人嘲笑。”
蓮心有些膽怯,惶惑道:“嫺妃娘娘以爲奴婢能做到?”
如懿笑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只任何事都要忍耐爲先,你若沒有耐心,忍不住,那便什麼事情都做不成。”
蓮心似乎十分懼怕王欽,遲疑良久仍說不出話。正躊躇着,惢心抱着一身乾淨衣裳進來了:“小主,奴婢已經儘量選了一身和蓮心姑姑今日穿着相似的衣裳,請姑姑即刻換上吧。”
如懿看她一眼,示意惢心解下蓮心身上披着的大氅。如懿轉身離去,緩緩道:“頭髮已經烤得快乾了,要換上乾淨衣裳還任由自己這麼溼着再去跳一次蓮池,隨便你。”
如懿走了幾步,正要開門出去,只聽蓮心跪倒在地,磕了個頭,語氣決絕如寒鐵:“多謝嫺妃娘娘的衣衫,奴婢換好了就會出去。”
如懿不動聲色地一笑,也不回頭,徑自走了出去。惢心在身後掩上門,如懿低低道:“去告訴李玉準備着,他的出頭之日就要來了。”
069 畸珠
尚且等不到李玉的出頭之日到來,臘月的一天,玫貴人突然早產了。如懿清晰地記得,那一個深夜。
她坐在暖閣裡,看着月光將糊窗的明紙染成銀白的瓦上霜,帷簾淡淡的影子烙在碧紗櫥上。閣內只有銅漏重複着單調的響聲,一寸一寸蠶食着時光。皇帝正在專心地看着內務府送來的名冊,如懿則靜靜地伏在繃架上一針一針將五彩的絲線化作雪白絹子上玲瓏的山水花蝶。暖閣裡靜極了,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微響和鏤空梅花炭盆內紅籮炭清脆的燃燒聲。"
繡得倦了,如懿起身到皇帝身邊,笑道:“向例不生下了孩子內務府才擬了名字來看的麼?如今玫貴人還有一個月才生產,尚不知道男女,怎麼就擬好名字了呢?”
皇帝不自覺便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道:“太醫說了,多半個阿哥。自然,公主也好的。倒也不朕心急,內務府的人會看眼色,覺得朕對登基後的第一個孩子特別期許,所以先擬了名字來看。”/
如懿道:“內務府既然知道的期許,那一定好好起了名字的。”
皇帝攬過她道:“你替朕看看。”皇帝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擬了三個,永字輩從玉旁,永琋、永珹、永珏;公主的封號擬了兩個,和寧與和宜,你覺得哪個好?”
如懿笑着推一推皇帝:“這話合該去問玫貴人,怎麼來問臣妾呢?”
皇帝笑道:“遲早你也要做的人,咱們的孩子,朕也讓你定名字。”
如懿笑着啐了一口,髮髻間的銀鏤空琺琅蝴蝶壓鬢便顫顫地抖動如髮絲般幼細的翅:“便拿着玫貴人的身孕來取笑臣妾吧。”
皇帝道:“朕原也想去問問玫貴人的意思。但她身上一直不大好,總說頭暈、嘴裡又發了許多燎泡,一直不見好。朕只希望,她能養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來便好了
如懿帶了幾分嬌羞,指着其中一個道:“既然對玫貴人的孩子頗具期望希翼,那麼永琋便極好。若個公主,和寧與和宜都很好,再擬個別致的閨名就更好了。”
皇帝撫掌道:“那便聽你的,朕也極喜歡永琋這個名字。”
銅漏聲滴滴清晰,杯盞中茶煙逐漸涼去,散了氤氳的熱氣。如懿依偎在皇帝懷中,聽着窗外風動松竹的婆娑之聲,心下便愈生了幾分平和與安寧。
v# i 如懿與皇帝並肩倚在窗下,冬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寧靜,寒星帶着冰璨似的光芒,遙迢星河,彷彿伸手可摘。如懿低低在皇帝身畔笑道:“在潛邸的時候,有一年帶臣妾去京郊的高塔,咱們留到了很晚,一直在看星星。就這樣,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皇帝吻着她的耳垂,自身後擁她:“如今在宮裡,出去不便。但往後,朕答應你,會帶你遊遍大江南北。”
如懿依依道:“最喜歡江南的柔藍煙綠、疏雨桃花。”
皇帝清朗的容顏間滿嚮往之情:“朕說的,你都記得。小時候聽皇講佛偈,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立命?朕想來想去,便往山水間去。最好的山水,便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會有你。我們,遲早會去江南的。”他說着,瞥見如懿方纔繡了些許的刺繡,“手藝越發精進了,可那時候爲什麼送朕那麼一方帕子,一看就你剛學會刺繡的時候繡的。”
如懿的笑意如枝頭初綻的白梅,眼中含了幾分頑皮之色:“送了那麼久,到現在纔來問。不覺得不好,早就扔了!
皇帝笑着捏一捏她的鼻子:“啊,就因爲不好,所以得珍藏着。因爲以後你的繡功只會越來越好,再不會變成那樣子了。”
如懿低低道:“雖然不夠完美,但那最初的心意。青櫻,弘曆。”
皇帝無聲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明澈月光,又如暮春時節帶着薔薇暗香的風,暖而輕地起落。
庭院內盛滿深冬的清澈月光,恍若積水空明。偶爾有輕風吹皺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漾起竹影千點。如懿看着窗外紅梅白梅朵朵綻放,冷香沁人,只默默想着,這樣,大約也一段靜好歲月了吧。*
她正想着,卻聽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伐,彷彿有低低的人聲,如同急急驚破湖面平靜的碎石。
如懿微微不悅,揚聲道:“誰在外頭?”
進來的卻大太監王欽,這麼冷的天氣,他的額頭居然隱約有汗水。如懿看到他的臉便想起蓮心身上的傷,滿心不舒服地別過頭去看着別處。王欽急得聲音都變調了:“,永和宮的人來稟報,玫貴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驚,臉色都變了:“太醫不說下個月才產期麼?”
王欽連忙道:“伺候的奴才說用晚膳的時候還好好的,還進了一碗太后賞的紅棗燕窩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彎兒,結果出門從牆頭跳下一隻大黑貓,把玫貴人驚着了,一下子就動了胎氣。”
皇帝的鼻翼微微張合,顯然動了怒氣,喝道:“荒唐!伺候的人那麼多,一點也不周全!”
如懿忙勸道:“,現在不動氣的時候。趕緊去看看玫貴人吧。”
皇帝連忙起身,如懿替他披上海龍皮大氅。皇帝拖住她的手道:“你跟朕一塊兒去。” 如懿沉靜地點頭:“臣妾陪着。”
永和宮離延禧宮最近,自延禧宮的後門出去,繞過仁澤門和德陽門的甬道便到了。尚未進永和宮的大門,便已聽到女人淒厲的呼叫聲,簡直如凌遲一般,讓人不忍卒聞
皇帝握着如懿的手立刻沁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滑膩膩的。如懿握了自己的絹子在皇帝手中,輕聲道:“女人生孩子都這樣的。純嬪那時候也痛得厲害.
皇帝有些擔憂,道:“怎麼朕聽着玫貴人的叫聲特別淒厲一點?”
兩人急急進了宮門,宮人們進進出出地忙碌着,一盆一盆的熱水和毛巾往裡頭端。攔住一個人道:“玫貴人如何了?太醫呢?太醫來了沒有?”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太醫來了好幾個,接生嬤嬤也來了,可貴人的肚子還沒動靜呢。” 皇帝急道:“沒動靜就痛成了這樣?快去叫個太醫出來,朕要問他。”
那人答應着跑進去,很快領了一個太醫出來,正太醫院院判齊魯,齊魯來不及見過皇帝,皇帝便道:“你都在這兒了,不玫貴人不大好?”
齊魯忙道:“安心。早產一個月不大事,只……只胎兒還下不來,微臣要開催產藥了。”
皇帝吩咐道:“你趕緊去!好好伺候着玫貴人的胎,朕重重有賞!”
齊魯忙趕着進去了。不過須臾,皇后也帶着人到了。皇后急匆匆問了幾句,便吩咐素心道:“多叫幾個人進去伺候着,不怕人多,就怕人手不夠。”
素心立刻去安排了。皇后低低道:“,臣妾聽聞玫貴人被黑貓驚着了。黑貓晦氣,不太吉利。臣妾爲了玫貴人能順利產下孩子,已經請寶華殿的師父誦經祈福,保佑母子平安。”
皇帝微微鬆一口氣,欣慰道:“皇后賢惠,一切辛苦了。”
皇后含了端肅的笑容:“臣妾身爲六宮之主,一切都分內的職責。”
裡頭的叫聲愈加悽慘,恍如割着皮肉的鈍刀子,一下又一下,在寂靜的夜裡,聽得人毛骨悚然。伺候着的宮女不斷地進出,端出一盆盆染着徹骨腥氣的血水。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幾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皇后立刻挽住了皇帝的手臂,語氣柔和而不失堅決:“,產房血腥,不宜入內。”
皇帝想了想,還停住了腳步。
王欽忙勸道:“,外頭冷,不如去偏殿等着吧。”皇帝低低“嗯”了一聲,攥着如懿的手闊步走進偏殿。只有如懿知道,他那麼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以此來抵禦那可怕的叫聲帶來的驚懼。
等待中的時光總格外焦灼,雖然偏殿內生了十數個火盆,暖洋如春,但摻着偶爾出入帶進的冰冷寒氣,那一陣冷一陣暖,好像心也跟着忽冷忽熱,七上八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一聲微弱的兒啼。
皇帝遽然站起身,王欽已經滿臉堆笑地迎了進來:“,,您聽,孩子生下來了。”
皇帝臉上的緊張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無限的喜悅。他疾步走到外頭,向着從寢殿內趕出來的齊魯道:“如何?阿哥麼?”
齊魯說不上話來,只囁嚅着不敢擡頭,皇帝的笑意微微淡了一些:“公主也不要緊。” 皇后微微皺眉,側耳聽着道:“怎麼哭聲那麼弱?臣妾的永璉出生時,哭聲可響亮了。” 話音未落,只聽寢殿裡頭一聲恐懼的尖叫,竟孩子母親的聲音。
皇帝不知出了何事,便吩咐道:“王欽,去把孩子抱出來給朕看看。”
王欽緊趕着去了,不過片刻,便抱出一個襁褓來,可王欽卻抱着襁褓,站在廊下不敢過來。-
皇帝當即變了臉色:“怎麼回事?"
王欽面色發青,抖着兩腿道:“,玫貴人她昏過去了。她……”
皇帝只管道:“那孩子呢?快給朕看看。”
王欽遲疑着挪到皇帝跟前,卻不肯撒手。皇后與如懿對視一眼,隱隱都覺得不好。
王欽撲通跪下了道:“,您不管看到了什麼,您都穩穩當當地站着。您還有千秋子孫……”
他話未說完,皇帝已經伸手撥開了襁褓,撒金紅軟緞小錦被裡,露出孩子圓圓的臉,分外可愛。皇帝情不自禁地微笑道:“不挺好一個孩子麼?”他伸手微微抖開襁褓,王欽幾乎嚇得一哆嗦,皇帝觸目所見,幾乎愣在了當地,碰着襁褓的手似被針紮了似的,立刻收了回來。如懿發覺不對,一眼望去,嚇得幾乎一個踉蹌,連驚叫聲也發不出來了。
襁褓中的孩子,四肢瘦小卻腹大如鬥,整個腹部泛着詭異的青藍色。更爲可怕的,孩子的身上,竟長着一男一女兩副特徵。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