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的說,朱抵同學這一年並沒有混日子。雖然他在大同無所事事,但他發揮了這些年在南安王妃手下堅韌不拔的精神,沒事找事,沒有條件創造條件。
大同這地方,別的不多,將軍多,會帶兵、能帶兵的也不少。他仗着自己的身份再加上厚臉皮,今天這兒湊湊,明天哪兒站站,倒是也算多了一些真實感受,對帶領隊伍的認識也不再停留在書面上了。同時他也發現他的上司早先還真沒忽悠他,無論千戶、百戶,這大明的軍隊就沒有真的滿員的,究其原因,一是上面剋扣,比如他一個千戶,書面上報的也有一千來人,可從軍部發下來的就只有八百人的,再加上層層剋扣,落到他手裡的,只有五六百人的了。
而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基本所有將軍都用軍餉養自己的私兵。爲什麼他這五百人這麼不成樣子?要什麼沒什麼?還有二百多在那裡哆嗦的?因爲他的前任把錢都拿去養自己的私兵了。用五個甚至八個士兵的軍餉份例去養一個私兵,自然養的兵強馬壯。於是大同的情況就是正經的大明士兵普遍孱弱,而私家軍卻個個勇猛。在發現這個情況後,朱抵同學暈菜了,他從小受的是忠君愛國的教育,在他原本的想法裡,駐守邊關的軍士都是忠於大明忠於皇帝的,可眼前的情況,算是忠嗎?
當然,他並不是徹底的文盲,也看過一些書籍,知道邊關重將也會有私心。但當朝太、祖英明,早先就猛抓軍事,當朝軍人的待遇要遠超唐宋,士兵們累計到一定的功勳還能在將來退役後換取田地,將軍們到了不能打仗之後還能進中央軍校,完全不用擔心鳥盡弓藏,那爲什麼還是會出現這種局面?
朱抵想不通,他身邊的錦衣衛也無法爲他解答,他這幾個錦衣衛都是挑選出來的,大多是將族出身,練成武藝後就被安排進了王府,說起來倒是跟着朱抵後開始遭了罪。倒是他身邊一個從江湖裡混出來的說出了一些緣由:“不瞞公子說,小的早先也想去當兵。我們村就有兩戶人家的產業是祖上當兵得來的。可後來小的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是爲何?”
“現在當兵已和太、祖時不同了。那時候當兵,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拼命殺敵自有回報。可現在,不說遠的,就說公子手下的這些人吃的又是什麼?用的又是什麼?若不是公子仁慈,他們連飯都吃不飽!”
朱抵沉默了,他說是能領到五百人的軍餉物資,不過是往寬裡算。按照規矩,這種邊關重地,沒有戰事時士兵也要保證每兩天有一個雞蛋,每七天有一頓肥肉。可發到他手裡的這些東西,最多讓下面人吃個乾飯。兵器鎧甲更不用說了,他那五百一十四人,有一半是沒有鎧甲的,有五六十人連把刀槍都沒有,只能找個棍子替代。
下面人吃不飽飯,作戰自然不用力。作戰不得力,將領就要受到懲罰,爲了保證戰績,就要練私兵,而練了私兵就更反過來影響大明的正常軍士。
這件事看起來是無解的。要想讓下面的士兵賣命,那就首先要保證他們的吃穿,但軍餉就這麼多,憑空也變不出糧食。
錢,還是要錢!
朱抵同學很快認識到了這一點,並給他爹去了封信,他知道他爹對他出來有意見,也就沒提這邊的事,就讓他把他的私房和未來十年的份例拿來。過去這些年他還是沒少藏私房的,逢年過節他那些叔叔伯伯都要給點東西,王妃在這上面也從沒空待過他,全部賣了也是一筆客觀的數字。但信去了之後不僅沒要來東西,還被他爹罵了一通,說他既然決心出來闖蕩了,就不要再想着依靠家裡了,他在大同這地方要私房幹什麼?是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還是有了什麼不該有的想法?最後說他若過不了苦日子就儘早回來,至於說家中幫扶,那是想也不要想了。
這封信看的朱抵哭笑不得,倒是送信來的牛管事說的話令他心中一凜:“王爺讓小的來的時候,問公子一句話。公子向家中要銀子,是不是想用來練兵?”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王爺說,公子在大同,要吃喝玩樂都沒有問題,闖點禍也不算什麼。唯有一件事不能做。”牛管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就是拿自己的錢來養兵,此舉,有毀門之禍!”
朱抵臉一白,不用牛管事說更多,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就像每年有水災旱災,普通富裕人家還能設個粥棚,而他們只敢跟着宮裡的娘娘施粥一樣。打出他們王府的旗號,是讓百姓感受皇恩,還是感受王恩?不僅是他們府,滿京城那麼多王府都是這麼做的。而如果他拿南安王府的錢來養兵,那這兵算是大明的,還是算是他們南安王府的?
但是他就什麼都不做嗎?就這麼一天天混日子嗎?那他來大同做什麼?
“忠勇郡王又如何?”他有些不甘心的道,他之所以會來大同,是因爲前面有一個光輝明亮的例子,那就是忠勇郡王。一般來說王爺的兒子,除了世子都是郡王,但做什麼郡王還是不一樣的。比如嫡子都是二等郡王,而像他這樣的庶子一般就是三等郡王,可當年的忠勇郡王硬是憑軍功做到了一等!
雖說都是郡王,一等和三等卻是天壤之別。三等其實就是名號好聽點,說起來也是個郡王,實際上就有一個小莊子,若是皇帝看你不順眼,或者宗人府打點不到位,這莊子還有可能分的天高皇帝遠,讓你連去都不想去。而一等的則有可能媲美條件差的王爺了,比如早先的忠勇郡王的封地就在平陽府,雖離大同不遠,卻是三路交匯之地,又有礦產,實乃富裕之所。
牛管事看着他:“忠勇郡王之事已過去三十年了,公子還提來做什麼?”
朱抵瞪了他一眼:“我提來高興不行嗎?我想提就提,不想提就不提,怎麼着,本公子說句話還要得到你的同意?”
他這一犯二,牛管事也沒辦法,只有閉着嘴不再說話,當然回去後就把這番話同南安王妃說了,最後還總結道:“二公子雖有些想法,卻是不成器的,小的看他身上穿的,還是早先從府裡帶出來的,都有些短小了呢。”
南安王妃點點頭,回去後就婉轉的對南安王說了,此時,南安王剛用過藥,聽了這話就嘆了口氣:“這孩子,還是那個樣,你有對他說納兒大婚,要他回來嗎?”
南安王妃垂下目光:“牛管事說,他誓要做出一番事業。”
“混賬!”南安王一氣之下連連咳嗽,南安王妃連忙拍背撫胸,好一會兒他才止了下來,“這個混賬東西就不讓人省一點心。做事業?他要做出什麼事業?那忠勇郡王是人人都能做的?他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
“王爺!”
南安王咬了下牙,雖然對外說當今聖上聖明,但他又怎麼不知道真相?公平的說現在的永宣帝說不上昏庸殘暴,但他卻不作爲,因爲身體不好再加上沒有兒子,他極爲癡迷煉丹術,每天就在後宮捯飭這些。這也就罷了,偏偏他還重用太監,明明太、祖有訓,對這些宦官可用,卻不能重用,而永宣帝卻爲了省事,把批紅的權利交了下去,弄的現在朝廷烏煙瘴氣,朝臣們醉生夢死,天天除了打口水仗耍嘴皮子,就是掐着對方往上爬。真正做事幹活的有幾個?
他這樣的王爺,縮在府裡不出頭還沒什麼事,一旦出頭,不知道有多少腥風血雨呢,就他這一年多身體不好,就有言官參他是藉機裝病,意圖逃避三年一次的巡視,滿京城見過他的誰不知道他是真病了,偏偏聖上就能派一個宦官來府上看他,弄的他堂堂王爺還要與這宦官說好話塞銀子。
“咱家看王爺倒是真病了呢?”想到那個李宦官拉着長音這麼慢悠悠的說,他就一陣窩火。可他當時還要陪着笑,一邊咳嗽一邊說,“可不是,人上了歲數,這身體就不由自己做主了。”
“這倒也是,說起來王爺也不比陛下差幾歲。”
他只有連連賠笑,最後還是南安王妃拿了一個和田玉的腰牌塞到那宦官手裡纔算罷。
南安王妃見他面色鐵青,怒目圓瞪就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嘆了口氣:“王爺早先也是心寬的,怎麼現在卻想不開了呢?我知道您有報國之心,可現在您最最要緊的是養好身體,待身體好了纔有將來。”
南安王回過神,苦笑了一聲:“就算身體好了,我又能做什麼?不過你說的是,我現在最緊要的還是養好身體。說也奇怪,文君,這些事也不是這一年來纔有的,可過去我從來不當回事。可這一年,也是在牀上躺的時間長了,總會有些奇怪的想法。你說我想這些又有什麼用?”
“再說這些喪氣話可就不像王爺了。”她一邊說一邊幫南安王整理着衣服,南安王拉着她的手,看着她消瘦的臉,心疼道,“累了這大上午,你也去休息一會兒吧。”
南安王妃一笑:“待王爺歇了我再去。”
“我這天天在牀上躺着,有什麼累的,你纔是最忙的,快去!”
他連連要求,南安王妃只有回到自己的房裡,但卻沒有去休息,而是到了旁邊的小佛堂裡,過去她是不怎麼信這些的,雖也去寺廟,也捐香火錢,不夠是隨大流,心中還有些鄙視那些篤信菩薩的——若是信佛又用,還要自身的努力做什麼?若是命運早就註定,那不是人就什麼都不用做了嗎?
可現在,她信了,她想,是不是就因爲她做了錯事,纔有此報應?但菩薩知道,她會這麼做,並不是爲了自己。她跪在蒲團前喃喃:“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信女陳文君在此立誓,願以此後三十年壽命換王爺十五年壽辰,若王爺能健康長壽,信女願生生世世爲豬爲犬,絕無怨言!”
她說着,深深的扣手了下去。在這一刻,她的心是誠的,她的念想是真的。她想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在那一天之前她是陳家的大小姐,有疼愛她的父母,有愛護她的兄長。她習字讀書,學習女紅,想着做一個閨秀典範。可那一天無數士兵衝到她家中,她的媽子丫頭被打翻在地,她的箱子抽屜被統統拉開,她驚恐的看着這一切,感覺天都塌了。
他們家的天也的確塌了,就在那一天,她的父親入獄,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詔獄!她那一向有才名也中了舉的長兄也被帶走,家中只有他們孤兒寡母。
他們求救無門,哭喊無地,沒有人敢接近他們,就連一向親近的外祖母家也只敢偷偷的接濟他們一些銀兩,她的外祖母甚至還慫恿她的母親與她父親和離!
就在那個時候,她的祖母去世了,早先準備好的刷了七遍漆的紅楠棺木早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最後,她祖母睡的是她的母親賣了唯一的一根銀釵換的一口薄板棺材。
她那祖母,早先的一品誥命,往日每天必用珍珠粉保養的最後就落了這麼個結局!可她還記得她祖母臨死前拉着她的手:“大姐兒,不要怪你父親,他說的是對的!”
她的母親當時只是哭,哭着叫父親,哭着叫她的長兄。後來她的父親回來了,她的長兄再也回不來了,她的母親就這樣帶着哭瞎的雙眼和他們一起上了路。那路上的艱辛是她現在還不敢回想的。她的腳走出水泡,走爛。那爛泥地裡的髒水她也趴着喝過,她甚至還想過要與狗爭食!
什麼大家閨秀,名門閨女都彷彿成了上一輩子的事情。現在想來,她很懷疑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但她就這麼活了下來。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二兄去世,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母親悲痛欲絕後咳血而亡。
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她覺得自己也要死了。她病的厲害,可這時候再沒有細心的丫頭媽子,也沒有太醫開的苦藥,她只有忍着、再忍着,再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她是被自己的父親揹着的:“大丫頭,你怨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今天睡過了,但還是把另外一章碼出來了,然後……唔,大家知道,現在有個全勤,就是每日更三千,不斷更的話,月底結算會有百分之五的獎金……雖然不會有多少,俺還想着拿一下,捂臉,正好有幾個長評更咩,對手指
然後的然後,所以下一章俺定在十二點後了,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