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馥香
江寧的初冬還不是太冷,但空氣中也佈滿了絲絲涼氣,蘇家的院子裡早早就燒了火盆,像蓮院這樣的地方,盆中還放了一點香料,因此空氣中佈滿了檀香的氣息,夾雜着清冷的空氣,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
蓮姐穿了件藏青色的大花綢緞直裰,斜斜的靠在貴妃榻上,腿上搭了條白色的長毛毯子。她身邊靠着一個身穿藕色小碎花百褶裙的女子,只見那女子斜斜的梳了個墜馬髻,上面插了一根細細的小小的金釵,那金釵做工極爲精緻,金子用的也上等,雖然只那麼一根,看起來也帶着一種光彩。她的容貌並不是非常明媚,卻自有一股沉穩之氣:“當家的,下午您還同三爺有約呢。”
蓮姐嗯了一聲,繼續慢慢的翻書。兩年前,她正式接管了蘇家,因爲早做了多手準備,再加上她這兩年的聲勢,雖還有點不和諧的聲音,大體上卻是順當的。而蘇家在她的帶領下不能說蒸蒸日上——這麼大的家族,發展到這個地步,能不頹敗已是不易,要想再進一步,各方困難都會出來了。不過因爲早先佔據了上海這個有利地形,從外面來看,蘇家的確是在進步的,但,也就是這樣了。
真坐到了這個位置上,蓮姐才知道爲什麼早先她母親反對她擴張。爬的越高摔的越疼,她不怕疼,可她不能不爲整個家族考慮。所以這兩年她做事的風格就有些轉變,人變得也閒散了很多。要在早先,像這麼閒散的在白日看書這種事她是很少做的。不過現在做來感覺也不錯,而且,她也要考慮子嗣的事情了。
她有些無法想象自己懷孕的樣子,但這是她必須考慮的,否則只是她母親那一關都過不去。爲這個,她曾和她母親做過交談,因爲蘇家並不是必須嫡系傳承。她母親早先是蘇家的家主,她也是,可她姥姥並不是,下一代家主也不見得必須是她生出來的。在整個下一代裡,家主的孩子當然會受到最妥當的培養,可有的事要看興趣、天份。比如蘇家就有很多人的興趣不在經商上,有些人有心經營,無奈卻是榆木疙瘩,那真真是再上進也只能做個普通管事了。
從這個方面看,她可以收養一個旁枝的有天份的孩子,然後細心教導,哪怕不過繼到她名下呢,將來也和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若過繼了,更是她的孩子了。但她的母親卻不願意,非要她有個自己的孩子。
“母親,懷孕生子,我起碼要有一年的時間無法出現在世人面前,屆時……”
“蘇家會倒嗎?”
“母親!”
“還是我大明會變天?”
“母親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的母親當時一笑:“蓮兒,你最近的行事作風和早先大不一樣,是爲了什麼?”
“……爲族人計,穩定勝於一切,蘇家,已經夠富貴了。”在她還只是少主的時候,想的是如何開闊疆土,證明自己。當然,這在她當時想來是附帶的,她主要的目的還是爲了蘇家,爲了蘇家更好,爲了蘇家更進一步。而當她真正當家做主,就明白,富貴是有極限的。蘇家在官場上普通,享樂卻已可媲美王侯,再往上又要如何?難道還能去爭那天子之位?這一點,別說不可能,她也不會去想。
而一個這麼大的家族,免不了就有些不肖子孫,就算家中規矩嚴格,看管得力,總有漏網的。在蘇家鼎盛的時候這些都不算什麼,可若蘇軍家犯了事呢?那些早先看來不算什麼的事就能是抄家滅族之禍!而所謂的犯事又是什麼,不外乎是碰到了強大的對手。以蘇家目前的規模,商場上已經難找敵手,可還有官場!他們是有各方面的準備,但在官場上畢竟沒有真正的嫡系,也不敢有。這會是蘇家的短缺,卻也是蘇家的一個護身符。
因爲有這個短缺,蘇家在當權者眼中永遠都只是一個商戶,不會太過在意;同樣,因爲有這個短缺,在一些大人們面前,蘇家也只是一個商戶——太招搖了,就有可能招來這些人的貪婪。雖然蘇家一般不怕,可硬碰撞下來,卻有可能引來某方面的注意,以後是福是禍就難說了。
聽到她的回答,她母親一笑,那笑容有欣慰,更有很多別的東西,她不由得心中一動:“母親,你早先是不是同我一樣?”
她母親摸了摸她的臉:“你知道,你姥姥雖然招婿在家,卻是不會做生意的,但我從小就知道,我是一定要做生意的。”
蘇家的女兒並不見得一定要嫁出去,就算不經商也有招婿的。和別家不同,蘇家的女兒要更嬌貴些,所以做父母的也怕自家女兒受了委屈。但招婿的話,就很難招到好的,不是身份上有礙,就是沒什麼前途的。所以有一些女孩並不見得走這條路——哪個女孩沒有一個英雄夢呢?就算此時不流行什麼腳踩七彩祥雲,也總想着他能是創下一番事業的偉男子。
所以招婿的,要不就是維諾膽小聽父母話的,要不,就是非常有自己主張,不指望男子的。而大多數,還是正常嫁娶。蓮姐的姥姥屬於前者,若是在普通家庭裡面,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相夫教子,恪守婦道。就算在蘇家,她招了婿,平時也就是喜歡做個女紅,制個點心。而她也生下五個子女,繡姐的父親,就也是她親生的。
“那時候我和你一樣野心勃勃,總想着要打下一片天空,要把我蘇家更推上一層樓。但當我真的坐到這個位置上,我的想法就變了。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責任,若是走偏了,卻是萬死莫辭。”
“……母親爲何不早些告訴我?”她不由得想到那次□□,幸虧那次沒釀成大禍,否則……
她母親嘆了口氣:“因爲我知道你不會聽的,就像我當年一樣,都要有這個過程。你現在能明白,卻也不晚。”
她默然,她母親又道:“有些事我不好說,必須要你自己去經歷,但有些事卻是我要你先做的,那就是孩子。蓮兒,在這兩年你一定要考慮親自生孩子的事,哪怕這個孩子將來同樣不經商。”
“可是這完全沒有必要啊。”
“有必要,但這個必要只有當你生了孩子後才能體會到。”
“母親……”
“所以你一定要生個孩子,親自生!”
她母親的話不容拒絕,每次想到這裡蓮姐都份外鬱悶。雖然她知道生孩子是正常的,連安姐都有了孩子……想到安姐的孩子她又有些走神,前兩年她見過安姐一次,安姐的長子已經四歲,第二個孩子也有四個月了。長子聰明伶俐,看起來就喜歡人。小姑娘卻彷彿有些呆滯的樣子,一雙黑眸能盯的人發滲。當然,她知道一個四個月的孩子也不可能看出什麼,但她還總有些失望,總覺得安姐的姑娘,就應該天生就不一樣。
“你這麼盯着我家囡囡看做什麼?”也是看出了她的異樣,安姐當時偏着頭問她。
“沒什麼,就是覺得和你不太像。”
安姐一笑:“女孩像爹。”
“可你家擇哥也不太像你啊。”
“喂,你是來討打的嗎?”
她沒有說話,但心中是有些失望的,她多想看看幼年的安姐是什麼樣子。
“也不知道她還生不生第三個。”她在心中暗道,她希望安姐能生下一個像自己的小孩,可又不想安姐再懷孕了,她見過女人生孩子,實在是悽慘。這放在她身上她覺得沒什麼,但放在安姐身上,她就覺得不太好了。可安姐已經生了兩個了!還是那個男人的孩子!
想到朱抵,蓮姐就有些不太舒服。早先也就罷了,雖然她一早就知道安姐訂了親,可只是知道,可是真當她成了親生了孩子,她就又有一番別的滋味。
“您……不準備準備?”她正在出神間,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回過頭就見侍女帶了幾分疑惑的開口,她微微一笑,“小鯢,你說早先那麼多人,我爲什麼點重了你?”
“……當家的說過,是因爲奴婢沉穩。”
“你還記得那就好,希望你以後,能一直這麼沉穩下去。”
小鯢心中一驚,再見她的臉色,當下一咬牙跪了下來:“當家的,奴婢是收了三爺的一個手釧,但奴婢真沒有……”
不等她說完,蓮姐就伸出了手:“有些事你不用對我說,你只要記得誰是你的主子就好。”正說話間,外面就傳來了一個聲音,蓮姐挑了下眉,讓小鯢站了起來。片刻就有一個丫頭進來說柳二爺來了。
“問柳二爺可是有什麼事嗎,若沒有,我到晚上去找他。”
那丫頭去了,過了一會兒進來道:“柳二爺說,有些話要同當家的說。”
蓮姐想了想:“讓他進來吧。”
過了片刻,一個身穿天青色褙子的青年就走了進來,他身材頎長,面容雖說不上如何出色,卻自有一股書卷溫和之氣。他腰帶上別了一個上好的和田羊脂玉,款款而來自有一股溫文爾雅的感覺,他走進來衝着蓮姐一笑:“小蓮。”
蓮姐點了點頭,沒有多話。這是她的夫婿,她不能不理會,可對他,她又真提不起太多的興致。有時候她也覺得有些對不起柳二,若不是柳家想要攀附過來,柳二,起碼能成爲一個舉人吧。當然他現在依然可以去科考,當舉人,但若想做官或者再進一步,卻不可能了。
“你找我有事?”
柳二在心中嘆了口氣,看了眼周圍:“我想與你說說話。”
蓮姐揮手讓房裡的人都下去了,然後看着他,柳二想了想:“我前幾日摘了一枝臘梅,作了幅畫,你看看可好?”
他說着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那張紙長約尺許,一枝紅梅躍然紙上,說不上特別出色,卻是有一定水準的,蓮姐仔細看了看:“不錯,你畫的越來越好了。”
“你喜歡就好,我想裱起來送給你。”
蓮姐表情一僵:“二公子,我想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雖然我早先說過一遍,但你可能忽略或者忘了。你我雖然是夫妻……”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或者稱我爲相公。”她話沒說完柳二就道,蓮姐看了他一眼,微微的眯了下眼,“若你還要這麼同我說話,那我這下面的話也沒必要再說了,我這裡,你也不用再來了。”
柳二表情一變,卻沒有再說什麼。蓮姐道:“咱們是夫妻不錯,但我從沒想過同你琴瑟和鳴,你也不必想着如何同我處好。你我相敬如賓已是極好,再進一步,大可不必。蘇三爺那裡,規規矩矩做生意,我自不會虧了他。想要得些額外的好處,卻有些太貪心了。”
“我沒有。”柳二連忙道,“我同三姑父雖有親,可也知道好歹,並沒有想靠此……”
“有些事你不用解釋,我也不想聽。我馬上就會去見蘇三爺了,自會同他慢慢的談。”她說着,招來侍女,換了衣服,絲毫沒有避諱旁邊的柳二,態度大方自如。旁邊的柳二看的又愛又恨。是的,他是柳家的老二,繼承家業沒有他,振興柳家卻要他出一份力,這一出,就是入贅。但又有誰知道,他其實是真心愛慕蓮姐的?他喜歡她這種大氣這種從容,這種幾近到冷酷的無情,但同時又深恨不已。他這麼努力的想同她處好,可怎麼總是連靠近一下都難?
蓮姐換了衣服,就向外走去,柳二愣了一下,才明白自己竟是就這麼被晾住了?
“我說過沒有用的,她根本就不是女人,你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的!”不知什麼時候,小鯢站在了他身後,柳二面色鐵青,看也沒看他一眼,拔腿就走,外面空氣冰冷,他一出來就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再擡頭,哪裡還能看到蓮姐。
而此時蓮姐正坐在馬上感嘆,這就是她不想生孩子的另外一個原因,她同誰生?柳二已經是好的了,她知道他對她有幾分真情,這已算難得,可總是,還缺了點什麼。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空氣清冷,但不知爲何,她就覺得有一種難以揮去的馥香,這是某種厚重的氣息,深入骨髓,難以割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