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敬元一連幾天稱病不上早朝,歇了足有十日餘才重新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還不待一衆大臣詢問,溫敬元便搶先拋出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話題。
“前幾日朕去探看先帝的敬懿皇后,敬懿皇后因長久不見幾位王爺倍感傷心,眼睛都哭腫了。回來後朕思慮許久,總覺得先前將先帝皇子封王遣出皇宮之舉太過草率,不僅疏離了朕與一羣侄兒們的關係,也累得衆皇妃與骨肉分離。朕爲這事費盡心思想破了頭,昨夜夢中恍惚間忽得先帝託夢提醒,終於找到了解決之法。”
龍椅上侃侃而談的溫敬元賣了個關子,見下面羣臣一臉茫然,不急不緩地說出深藏意圖。
“爲方便諸位王爺奉養事宜,朕決定撤去先帝皇子們的王位,全部以繼子之命重承皇子身份。如此一來皇子們就可回到宮中居住,再也不會讓敬懿皇后傷心了,朕的愧疚也就能少上一分,不知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弟承兄位在淵國曆史上並不少見,將駕崩的先帝之子們封王賜地遣出皇宮也是一貫規矩,雖無明文規定,卻是沿襲至今從無例外的做法。眼下幾位先帝皇子都獲封王位封地離開皇宮居住,基本上也算是安定,溫敬元突然來這一手算是哪般?真的是因爲先帝的皇后思念兒子才決定的嗎?退一萬步說,就算尚無子嗣的溫敬元是出於傳宗接代考慮,這樣將先帝的兒子們全部過繼來當自己的兒子,真的合適嗎?
溫敬元的這個決定成爲當日前朝最爲轟動的話題,巧合的是,與此關係最大的二人——昔日的二皇子即永鄯王溫墨疏,以及昔日的四皇子即慈郡王溫墨崢——本該一同上朝的兩位王爺那天竟都因有要務在身沒能露面,於是這件事便在當事人未發表任何意見的情況下一錘定音,溫敬元更是當場擬定聖旨,再無更改可能。
消息傳到永鄯王王府時,溫墨疏剛從一場莫名其妙的任務裡脫身,聽得趙公公宣完聖旨,疲憊中又多了七分不安。
“特地找了件毫無干系的事讓你去辦,然後趁你不在作出重要決定,看來皇上是早有準備,連反對的機會都不給。”趙公公走後,楚辭走到前堂,深邃眼眸看不出喜怒哀樂。
“京畿之地不留外人,所以歷朝歷代都把太子之外的皇子趕到遙遠封地,防的就是有人包藏禍心、宮變逆亂。”溫墨疏眉頭緊鎖,困惑之意赫然,“我實在不明白皇上這番舉動爲的是什麼。敬懿皇后是大皇子生母,卻與大皇子素來不和,聽說在父皇殯天后更是遁入空門不問世事,怎會想念兒子傷心成疾?楚辭,你有沒有看透,皇上生硬謊言下到底有什麼目的?”
長笛在手中轉了數圈,楚辭深思片刻,沉聲答道:“表面上看,皇上似乎是因爲沒有子嗣才提出過繼,並用敬懿皇后作爲遮掩,可是細想這理由根本不成立——皇上尚未到不惑之年,想要誕下龍種延續血脈不過是時間問題,況且要奉養敬懿皇后也沒必要把所有皇子都過繼到膝下。”
“是,我就是想到這裡才愈發不明白。”溫墨疏重重點頭。
“沒什麼想不明白的,王爺不妨從結果往回推測。”楚辭拿過溫墨疏手中聖旨,掂了掂,毫無敬意地丟在桌上,“先前王爺與皇上是君臣關係,而這道聖旨下來後,王爺與皇上除了君臣關係外又多了層父子關係,並且不能再擁有封地王爺的那部分權力,終日在宮中行走不得自由。反過來看皇上,一旦確定繼父子關係後,王爺面對皇上時就多了層限制。以慈郡王爲例,在此之前慈郡王找玉璽想要推翻皇上,說到底不過是爭奪皇位罷了;但是現在,慈郡王再想要搶這龍椅可就不單單是奪權篡位那麼簡單,只要他對皇上下手,那麼必然會套上更加嚴重的弒父罪名。”
溫墨疏倒吸口涼氣,臉色更蒼白幾分:“如此一來,衆皇子中誰敢站出來反對皇上或是想辦法奪皇位,就會成爲弒父廢君的大奸大惡之人。以百姓之口、市井流言來封鎖衆皇子野心,皇上這一招夠狠,也夠聰明。”
“所以這一招棋定然不是皇上想出來的。”
溫敬元是個有主見且雷厲風行的人,但並不具有足智多謀的腦袋,楚辭斷言乾脆但不乏根據。溫墨疏仔細想想,也確如楚辭所說,這種高妙算計應該出自他人之手,絕非溫敬元本人計謀。
問題是,如今朝中哪個人有如此智慧,又不介意捲入皇室帝位爭奪這趟渾水?
若有這樣的人,必須及早防備才行。
楚辭蘸着杯中涼茶,指尖在乾淨平滑的桌面上漫無目的遊走,劃到某處忽然停住,擡頭問了句毫不相干的問題:“王爺對定遠王世子以及君子樓瞭解多少?”
“定遠王世子還算有些瞭解,少年時我與他和其他幾位皇子王孫同在翰墨殿學習經史詩詞,那時大家年紀都不大,但他已經表現出遠超其他同齡人的冷靜和才智。至於君子樓我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是個江湖門派,門下子弟多出驚世之才,名震中州,卻又神秘得滿是謎團。”溫墨疏略作沉吟,而後微微皺眉,“怎麼,你懷疑給皇上出謀劃策的人是定遠王世子?不太可能吧,我總覺得他不是那種貪慕榮華的人。”
楚辭淺笑:“我何時說懷疑那位世子了?他拜入君子樓之事當年可謂轟動一時,而君子樓有一條鮮爲人知的規矩,有這條規矩在,定遠王世子不可能幫皇上做事,即便是做了一些,那也肯定是抱着其他目的爲之。”
“聽起來你對君子樓倒是有不少了解,連鮮爲人知的規矩都被你知道了。說說看,什麼規矩這麼有力,竟能束縛定遠王世子那匹烈馬?”
見溫墨疏來了興致,楚辭也不打算吊他胃口,手腕一轉,長笛劃過斜挑鳳眸:“君子樓子弟必須遵守的規矩之一,不得干預淵國朝政,不得爲溫家皇族一脈效力,違者,逐出師門。”
溫墨疏一愣,卻是有些難以置信:“這算哪門子規矩,與溫家皇族有仇麼?”
“有沒有仇不清楚,不過有人已經比定遠王世子更早違背規矩是事實。具體情況等有時間再向王爺細說吧——唔,以後該改口了,還是叫殿下舒服。”楚辭伸了伸腿腳走到門前,拎起油紙傘,側臉清淡笑容襯着房外狂舞風雪,愈發顯得神秘莫測,“我要出門辦些私事,少則三兩天,多則半個月,我不在時殿下可別忘記喝藥,會被言姑娘責怨的。”
楚辭一向來去如風,溫墨疏早已習慣,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楚辭纔剛離開不久,眼看着溫墨疏長大的乳母陳氏便惴惴不安找來,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陳娘可是有話要說?”溫墨疏和顏悅色把陳氏請進房中坐下。
“這話本不該說,可是憋在心裡不吐不快……”陳氏幾經猶豫,終於嚥了口口水輕道,“殿下沒問過楚公子經常出門去做什麼嗎?畢竟是異族人,殿下也該提防着些。老奴不是挑撥的意思,只是殿下太過善良,老奴擔心殿下太過信任楚公子會吃虧啊!”
溫墨疏苦笑:“陳娘,陳娘啊,您怎麼還一天到晚亂操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信任楚辭一定有十足理由,您就別白白擔心了。您看您,這兩天臉色又差了不少,是不是想太多晚上睡不好覺?您再這樣,我可要把您送到鄉下安養了。”
“不,不去!老奴還要照顧殿下呢!”陳氏慌張擺手,見溫墨疏噗地笑出聲才驚覺自己中了計,半是委屈半是欣慰。瞥了眼桌上放的空藥碗,陳氏露出慈祥笑容:“從沒見過殿下這麼老老實實喝藥,等那位姑娘回來,老奴得好好謝謝她才行。”
溫墨疏臉上笑意稍稍收斂,靜靜看着藥碗,眸中一絲眷念劃過。
“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陳娘,我很擔心她。”
低語傾訴的思念綿延飄蕩,什麼時候才能到達被眷戀的人心中,無人能斷。
此時的安州剛剛經歷一場薄雪,人煙稀少的驛路上,疲憊瘦馬鼻中噴出兩團熱氣,轉眼化作氤氳白霧,又被顛簸拍散。
“醒醒,到地方了。”溫墨情動了動肩膀,靠在他背上安然淺睡的言離憂睜開迷濛雙眼,扭了扭發酸的脖子,有些愣怔地看着陌生卻美麗的富庶州郡。
安州,淵國最大州郡,亦是中州樞紐要道,多少異域行商在這裡匯聚買賣,繁華富庶,海納百川,有着其他州郡無法比擬的活力與色彩。
溫墨情尋了一家客棧,定下兩間相鄰客房,把馬交給客棧馬伕後便帶着言離憂跑到一家麪館,選了張角落小桌坐下。
“客棧不就有飯菜麼?何必特地跑到這裡來吃麪?你要是心疼錢就記我賬上,以後還你便是。”看着桌上一大碗清湯麪,幾天沒沾油星的言離憂頗有些小抱怨。
“吃不吃?不吃回去啃乾糧。”溫墨情頭也不擡,專心致志對付碗中麪條。
言離憂暗罵了一句小氣,拿起筷子在麪碗裡捅來捅去,一碗麪快被捅成面渣時,一個穿着破舊的中年婦女忽然出現在桌邊。
“公子可是回頭客?這家店有名着呢,尤其是那黃雀面,細細軟軟,一碗吃到底也不覺得飽,總叫人急着想吃第二碗,要是來晚了吃不上啊,那可要拿着汗巾抹眼淚嘍!”那女子自言自語說了一番,也不問溫墨情和言離憂是否感興趣,徑自坐到鄰桌要了碗麪,飛快吃完後走出面館。
“走。”不過片刻,溫墨情也放下筷子起身,隨手把幾個銅板拋給店小二,至於去哪裡隻字未提。
言離憂點點頭,剛纔的抱怨不知所蹤,沉默地跟在溫墨情身後,難得一副凝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