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知在花剌, 雖說小妾們地位輕賤,做爲主母, 看不慣了抽兩鞭子, 或者拉到人市上賣掉也就完了。像周昭這樣軟似麪糰的, 見面便跪, 儀態上從不出錯,爺們都不回府, 她更是活的像空氣一樣,欲要拿個錯處都無處可拿。
安九月便整日的讓周昭站規矩, 一站就是兩個時辰。早起站到中午,吃罷了飯再站到傍晚, 晚上替她捧帕淨面, 伺候着她睡下, 才能回那小院兒裡去。
如此兩月的功夫,周昭待她, 溫柔細緻勝比待小囡囡。這夜安九月躺到了牀上,憶及父母家人便有些心煩氣躁, 況且此地之熱她也受不了,薄薄一牀蠶絲被,踢掉了幾回, 起來拂亂了頭髮,怔怔的坐着。
周昭捧了杯茶過來,安九月飲了一口,味苦, 在舌尖回得幾回卻又有了些甘意。周昭眉溫目和,燭光下跪在地臺上,瞧着她的樣子,莫名的溫柔。安九月問道:“這是什麼茶,一股苦味兒。”
“苦丁茶,雖苦,暑天裡喝了卻能敗火。”周昭接過茶碗,說道。
“你們一成親,駙馬就出徵了,對否?”安九月忽而問道。
周昭斂眉道:“是!”
安九月蓋上了被子閉着眼睛,又道:“所以,有小囡囡之前,你們只有過一夜?”
周昭又道:“是!”
安九月兩隻手兒在正紅綢鑲白邊的被沿上攥的死緊,再問:“四月間有一回駙馬宿在府裡,與你是睡過的?”
周昭仍舊道:“是!”
安九月起身就給了周昭一巴掌:“沒有主母的同意,你竟敢勾着他上牀,你竟然敢……”
京城有名的才女,似膩脂般的白,圓圓的眼睛略厚的脣,雖冷但非常美的面相。而安九月自己頰上兩團再也除不去的紅,與她比之相形見絀。公主又如何,會騎馬會打仗有如何?那跪在地上,半邊臉發着紅,眉眼如畫纖骨瘦腰的女子,美的連安九月自己都忍不住心動,更何況男人?
朵兒不停給安九月使着眼色,低聲道:“公主,放周姨娘回去睡唄。你也困了,早些兒歇息,可好?”
她主動將個周昭推出了門,不一會兒又帶了個竹外軒的婢子進來。
*
早些時候,如玉自己只穿件斜襟兒的真絲衫子並灑腿褲子,小初一直接精着屁股只穿件兩肩繫帶的小汗衫兒。木地板上置的涼蓆,熬的稀爛的白米糊糊粥,她費力的教初一自己握着木勺,一口一口往嘴裡送粥。
小傢伙才學會抓握,粥喂到了臉上,舌頭伸出來費力的舔着,舔得一舔湊過來在如玉臉上吻得一吻,嘴裡伊伊呀呀個不停,粥沾的兩人滿臉都是。
如玉抱他的臉香了兩口,時時拿溼帕子替他揩着面兒。夏日衣衫薄,小傢伙能翻能坐,木勺打着木碗,與如玉犟個不停。
秋迎走了進來,也斜坐到涼簟上,伸手逗着小初一粉粉嫩嫩的腳丫子,低聲說道:“二少奶奶,九月公主院裡那阿朵姑娘,方纔又找奴婢了。”
如玉懷抱着孩子,問道:“她說什麼了?”
秋迎道:“她給了奴婢一張房契,奴婢叫墨香齋那阿繼瞧了瞧,是離咱們墨香齋不遠的一處小店兒,買文房四寶的,裡頭許多東西,還是自咱們墨香齋出去的。”
初一吃了小半碗不肯再吃,眼不見的,笑嘻嘻盛了半勺晃晃悠悠,夠着要餵給秋迎吃。如玉拿手盛着,半路截了下來,喂到了自己嘴裡,捂脣慢慢的嚼着:“只怕今夜她要叫你過去,無事,你自去,一會兒我找個人來救你。”
*
哄睡了初一,如玉起身重新洗過臉梳過頭,悶暑的夏夜,取了把團扇搖着,湘裙灑腿褲,薄薄的竹青色交襖短衫,便要往介於永樂兩府最後面那排營房去。據她所知,張震這些日子來一直在京城,但因爲一妻一妾不好調停的原因,索性不回府,一直住在後面那營房中。
遣丫丫問過張震所宿的營房,如玉便一直在院門上等着,過了片刻,丫丫走了出來,回道:“二少奶奶,恰咱們二少爺也在,他叫你直接進去。”
張君也在?
如玉持着團扇進了院子,這院中並不設正房,沿牆溜檐一圈兒的營房,分上下二層,非常闊大的院子,中間植着幾株大梨樹,男人們住的太多,飄着一股子的汗腥氣。
她與丫丫到了營房門上,止退丫丫自己一人進了屋子。
偌大而寬敞的屋子裡,居中一張大桌,牆上掛着幾把劍,除此之外再無他物。張君四兄弟皆在,除此外還有一個身量略矮的,見如玉進來,躬腰叫了聲二嫂,如玉猜他當是隔壁府的老二張向。
張震戳點着地圖道:“虎哥是被姜順手下心腹們親自提走的,據老四這些日子的打聽,應當是關在內事堂下面的水牢中。如今姜順所呈上的來的供狀,雖說皆有虎哥的指印,但宮裡那些缺了根的王八羔子們有的是陰損手段叫人簽字畫押。
皇上要想叫咱們一府心服口服,就必得要把虎哥押到朝堂上,至少要叫他當着羣臣的面親自認罪。虎哥委實未從夏州放女真人入關,也未殺過趙鈺,以他的個性,我相信他死都不會吐口。”
如玉一聽趙鈺二字,一顆心便提了起來。很顯然,皇子趙鈺之死被重新提及,新皇要憑藉這個,對永樂府發難了。
張向拍着桌子道:“老三,禁軍侍衛由你管着,你只要放弟弟我進去,帶上幾個人,深夜硬闖水牢,將虎哥救出來就行了,何必那麼多廢話。”
兩府之中稱老三,說的是張君。
四個兄弟,齊齊擡頭去看張君。自先皇手中開始,禁軍侍衛便由張君掌握,若果真張虎被內侍們關押在內事堂的水牢中,持刀硬闖,只要能將人救出來,永樂府便能變被動爲主動。
張君道:“硬闖,人當然能救出來。但你們要知道,姜順父子自然也在等我們闖宮救人。這時候硬闖,無異於給他們落口實,逆臣賊子的名號,咱們可就躲不過了。”
張震笑而丟掉手中筆桿:“本就是逆臣賊子,不過多打幾場仗而已。”
張君一雙秀目盯着張震,比肩高的兄弟,他其實生的比張震還俊俏,但沒有張震那種來自武將的自信與掩不住的狂妄。
他一貫刻板內斂,算的也是兄弟們最不愛聽的細帳:“打仗就要死人,夷人可殺,文臣不能殺,你即便最終坐上那個位置,來的不正,百姓不服,朝臣不服。”
張震也不笑了,拍着桌子道:“趙蕩已經娶了完顏雪,西遼與金正式結盟,此時我們若不能將朝綱釐清,等趙蕩揮兵南下時,我們就得給趙宣作盾,替他阻趙蕩,西遼與金結盟,僅憑如今我們的兵力,完全無法阻擋。
等咱們一府的兄弟打完了,全死在戰場上,也許整個大曆都要被趙蕩那廝帶着蠻人吞併。到時候還講什麼名正言順?”
張君迎上張震那雙懾人的眼睛,眸中氣勢全不輸他:“如今還不是最佳時機,我們仍需等待。”
張震拍着桌子道:“再等,虎哥很可能就會死!”
張君默了許久,仍是搖頭:“沒有我的命令,你們誰也不能硬闖皇宮,否則禁軍侍衛見之,殺無赦!”
他說完便牽起如玉的手出屋,在檐下問道:“你怎麼來了?”
如玉指着裡間道:“我找大哥有些事情,不過照你們方纔的情形,府內的事情我們還是自己處理算了。不過我有句話要問大哥,問完便走。”
張震也跟了出來,問道:“如玉何事問我?”
如玉道:“我只問大哥,安九月可能動否?”
張震反問:“什麼意思?”
如玉一笑,心道大約就是,男人們在外爭權奪利,婦人們在內勾心鬥角罷了。
她道:“她只怕今夜要動大嫂和囡囡,竟要拿我作筏,我本不願惹人,可她惹到我身上了。所以特來問大哥一聲,若我將安九月逼出府去,於你們會否有礙。”
張震脖子上那道傷痕仍還猙獰,齊齊高的二兄弟,肩比張君略寬,環臂而抱,先看張君一眼,隨即一笑道:“你將她逼出大曆都沒問題,讓她回花剌再嫁既可。倒是你大嫂和囡囡,今夜就拜託你了。”
他說罷,轉身進屋。如玉與張君面面相覷,噗嗤一笑道:“大哥這叫什麼話?”
張君一臉晦氣:“既他那麼說了,隨你去鬧,咱們與花剌早晚要反臉,趁此撕破了臉皮也罷。”
*
自從原來的院子遷出之後,周昭身邊幾個丫頭都被遣散,如今身邊唯獨跟着一個小荷。周昭要貼身伏侍那九月公主,小院裡就唯有一個小荷守着囡囡。
小囡囡正發着燒,忽而聽得門一響,見周昭進來了,小荷連忙起身道:“少夫人,孫姑娘瞧着很不好的樣子,奴婢瞧着這一回怕是挨不過去了,咱們出府請個郎中來吧。”
周昭摸了一把小囡囡的額頭,偎着她躺下,揮手道:“你去睡吧,我在這裡守着即可。”
待小荷走了,她依着小囡囡躺下,頭挨着孩子的額頭,燙的滲人。周昭自牀頭撿起一本書來,偎着囡囡躺下,柔聲說道:“孩子,咱們繼續讀經,好不好?”
囡囡臉兒燒的紅紅,暈暈乎乎,卻也吃力答道:“好!”
周昭讀道:“出家菩薩住阿蘭若,能滅瞋恚得慈心三昧。亦無毀辱一切衆生。即得名爲忍辱波羅蜜。”
囡囡也跟着讀道:“出家菩薩住阿蘭若,能滅瞋恚得慈心三昧。亦無毀辱一切衆生。即得名爲忍辱波羅蜜。”
她讀完,又反問道:“娘,何爲忍辱波羅蜜?”
周昭擱下手頭的《大乘本生心地觀經》,解釋道:“忍有三重境界,音響忍,柔順忍,無生法忍。修功夫,修性德,修功德。所爲修行,便是一個忍字。”
囡囡雖聽不懂,看着母親臉上那一抹溫柔而又慈詳的光輝,卻也有些癡意,下意識問道:“娘,那忍到最後,會得到什麼了?”
周昭苦笑一聲道:“成則萬丈金身相塑,敗則無間地獄可期。止此兩條路,沒有多餘的路可走。”
忽而院門咯吱一聲,周昭閉了閉眼道:“來了!”
秋迎扭着小腰兒,連番使着眼色道:“周姨娘,我們二少奶奶聽聞小囡囡近來胃口不好,正好我們院裡單做了山楂糕,最能替孩子們開胃的,她指我替您送得一些過來。”
周昭指着門道:“秋迎,拿着你的東西,怎樣進來的就怎樣給我出去。你只告訴我安九月,明日一早起來,到後院那口井裡撈我們母女就完了。”
周昭這個少夫人所受過的苦,下人們由心看在眼中。而她的品性也確實無可挑剔,叫人雖不能相親,卻也要由心生敬。秋迎低聲道:“少夫人,奴婢也是受人所託,不得不爲。這山楂糕您是否要吃皆在於您,奴婢卻必須得端進來放到這桌上!”
“小荷!”周昭高聲叫道:“將秋迎給我打出去!”
丫丫笑笑嘻嘻自院外走了進來,懷中還抱着一隻哈巴狗兒,撫着貓叫道:“秋迎姐姐,二少奶奶找了你老半天,怎的你竟竄到這兒來了?”
她忽而鬆手,懷中那狗竄到桌子上,見了甜甜的山楂糕,正是平日裡最愛吃的東西,一頓狼吞虎嚼,吃了幾口又叫秋迎趕到地上,往前竄了兩步,口吐着白沫連撕帶咬帶撞,一件破屋子裡本就發了絮的帳幔叫一條狗扯的漫天飛着。
周昭將囡囡緊緊抱在懷中,哭道:“最慘不過一條命而已,你們還要叫我怎樣,還想叫我怎樣?”
*
張登如今仍還負責着皇城的衛戌,趕在下鑰之前從宮裡出來,迎門便叫如玉請來,自打娶了新婦,多少年未曾進過這院子,乍一進門見周昭坐在牀上哭,愣了半天叫道:“鄧姨娘去了何處?”
這無心的男人,老妾走了一年多,他竟直到今日才知。
如玉進門時,狗已經成了一條死狗。秋迎一見如玉便哭:“二少奶奶,是九月公主叫奴婢替她給周姨娘和囡囡送盤糕,誰知狗吃了一口便死,奴婢委實不是故意的。”
“安九月?”張登在狗腹上踩了一腳,咬牙罵道:“那裡來的蠻族姑娘,到如今連我張登的兒媳婦都敢害。來人,將她給我扭到這裡來!”
安九月當然未睡,非但未睡,此刻還正在慎德堂與姜璃珠兩個說閒話兒,年齡相當的婆媳之間有說不完的話題。姜璃珠於護膚頗有心得,用牛乳蜂蜜等物替安九月調了最能嫩膚的面泥,正親自替她敷着。以其能敷掉那兩坨惱人的高原紅。
張合帶着二十幾個年青護衛將安九月團團圍住,一臉膩膩糊糊直接就架到了小院中。
院中已經升起了騰騰大火,周昭懷抱着囡囡縮在牀上,閉上眼睛不聞不問。
張登在臺階上踱着步子,兒子兒媳婦圍了滿滿一院子,安九月進了院子便衝着張登大吼:“我是花剌公主,你這樣綁了我,不怕我父王發怒麼?”
“公主?我永樂府如今還有位遼國公主,眼看還有位我們大曆本國的公主嫁進來,瞧瞧如玉公主,何等的端莊賢淑,宜家宜室,天下難覓的佳婦。
再瞧瞧你,心思惡毒到居然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你若不是公主,我即刻就能抽你二十鞭子!”
他指來秋迎道:“你說,將方纔給我說的,說給大家聽。”
秋迎對着院中諸人一禮,起身道:“這些日子來,九月公主找了奴婢幾回,說她瞧着奴婢在竹外軒過的很不好,要幫奴婢找點兒營生。奴婢人傻,可腦子不傻,昨兒她給了奴婢一張房契,今兒叫奴婢到靜心齋,要奴婢端盤子糕點給周姨娘,奴婢將那張房契都交給二少奶奶了,心說這事兒二少奶奶也知道,遂端了糕到這院兒裡來,誰知周姨娘和孫姑娘還沒吃,一隻狗誤食了,竟就毒死了。
奴婢不過替人送東西,萬沒想到那山渣糕裡竟然是下了毒的,這糕是九月公主賜的,毒自然也是九月公主下的,與奴婢全然沒有任何關係。”
安九月轉身去看姜璃珠,姜璃珠隨即別過了臉。自她入院子,如玉一雙眼睛就沒離開過姜璃珠,果不其然,姜雖不動聲色,不一會兒小芸香來了,卻是趁暗將個什麼東西渡給了安九月那婢女朵兒。
朵兒接過東西隨即一聲大叫:“老王爺,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我們公主何曾害過周姨娘的孩子?既秋迎姑娘都說二少奶奶知道,保不定那毒就是二少奶奶下了了?”
她說着,將小芸香方纔遞給她的東西又大大方方遞給姜璃珠:“夫人,您瞧瞧,這是竹外軒的進出賬目,這一個月中,我們院裡往大廚房要過幾回山楂糕,因不到季節,大廚房都沒給過。這賬目上可以瞧得出來,竹外軒單獨進過山楂,因是去年的冬藏,五百錢十個,賬目上可寫的清清楚楚了。”
姜璃珠接了過來,笑的十分溫婉:“孩子胃口不好,如玉花重金買些山楂回來熬粥開胃,可是如此?”
如玉道:“我們竹外軒的賬,向來是由我自己親手記的,光瞧這賬本的皮子都不是竹外軒的,朵兒姑娘自那兒弄本賬來就敢糊弄,拿來我瞧瞧。”
她說着自姜璃珠手中奪了過來,翻開一看便捂着嘴笑了起來:“母親也真是糊塗,您瞧瞧這賬記的,前面還好,看看後面,粳米一文錢八石,花椒五百錢兩隻,便是不上菜市的人,也知道米麪遠不是這個價兒,朵兒姑娘,你打那兒弄來的賬本?”
姜璃珠這回要撇清自己,再不肯接那東西了。
朵兒見小丫丫躲在如玉身後,指着叫道:“就是她,我花了兩百兩銀子,才從她那兒買的。”
“買來栽贓陷害我,好借刀殺小囡囡?”如玉反問道。
安九月在見周昭之前,從未將她當成個對手。在她心目中,周昭不過是個大曆普通人家人生過孩子,人老珠黃丈夫不愛的普通婦人罷了。直到見了她的面,才知她容樣清麗,性子溫婉,與張震之間還生了粉團兒一樣一個乖巧的小女兒。
有妻是一回事,睡又是另一回事。她一直想遊說張震與她同歸花剌,張震幾番不同意之後,便一門心思認定張震是因爲掛念周昭和小囡囡而不肯回花剌做駙馬,遂起了殺人之心。
以她直白的心思,自然想不到拿如玉作嫁,但或者有人於暗中給她出謀劃策,一手借刀殺人差點就叫她給玩成了。
張登聽了這裡,已經知道是安九月在搗鬼了。他指着安九月叫道:“將這小丫頭給我叉出去,關到馬棚裡,明日一早遣回花剌去!”
安九月還未說話,那朵兒竟叫道:“新鮮了,以爲我們公主果真稀罕你們這永樂府?我們公主有過三個漢族男子,到了花剌,多少王公貴族們巴着要求娶的,哼,公主,咱們帶着咱們花剌兵走,回去找國王告狀去!”
睡過三個漢族男子,這也成了可炫耀的資本,蔡香晚忍不住捂嘴而笑,張誠和張仕兩弟兄也別過腦袋在忍笑。張登氣的哇哇大叫道:“成何體統,成何體統,給我綁出去!”
安九月叫道:“你敢!朵兒,帶了咱們的丫頭,咱們走,到宮裡告御狀去!”
就這麼着,入府兩個月的花剌公主,連夜帶着人氣氣呼呼又走了。
*
張登親自安撫周昭,與姜璃珠兩個要請她重回原來的院子,好話說了一車,周昭一直閉眼揉着囡囡一頭柔順順的發。聽完了張登的話,總算睜開了眼睛:“父親,請您轉告欽鋒,我要與他合離。”
如玉和蔡香晚幾乎要拍手鼓掌。以周昭的人才相貌,離了張震,那怕找不到一個如他那般天縱英才的少年殺神,但那裡找不到一個能一心一意待她好的男人。
出了小院兒,蔡香晚悄聲道:“安九月的事兒,離不了姜璃珠在後面攛掇,她自己不出面,卻把個安九月當槍使,今兒你就該順着扯下去,將她扯出來也叫她丟臉。”
如玉一笑道:“你以爲她會親自出面?頂多不過牽扯出個小丫頭,以姜璃珠的爲人,定不會落了口實。是人就有忍不住的時候,等她忍不住了,自然就會自己露出餡來的,且等着唄。”
*
回到竹外軒。小初一的臥室裡亮着燈,白奶媽卻在西廂的窗子下做針線。如玉並不進屋,透過茜紗窗,可以瞧見張君坐在初一的牀上,懷裡抱着小初一,面前放着小佛桌,正在讀書。
這一府中的兄弟們,張震最有野心,但若論冷靜剋制,卻要數張君。那怕趙蕩投奔西遼,成爲一國的叛徒,那怕趙宣贏弱親信婦人,要篡一個底層百姓還算穩定的王朝,實在難之又難。
永國府唯一的優勢就是兵權,可治理朝廷是文臣們的事情,歸元帝的餘威猶在,他們會用唾沫星子淹死永國府的兄弟們,會用身體爲刃阻止他們進入那座代表着權利的宮城。
那二十四歲的年青男子,鋒眉俊眼,比之如玉初見時,瘦了一些,脣薄了許多,慣常是苦大仇深的樣子,如此懷抱着兒子,眉眼間卻有當初在陳家村時的溫和。一個勁兒的碎碎念着:“初一,我的乖兒子,聽話,不要鬧了,你娘馬上就回來!”
她替他生的兒子,面貌與他囧異,一會兒揪揪親爹的耳朵,一會兒拍拍他的書頁,將那溫和的爹,當成個大玩具一般蹂躪着。
丫丫捧了一盤子新切好的西瓜來,如玉接過來自己端進了屋子,斜倚着牀沿坐了,將正在努力學爬的初一接過來放在懷中,挑了無籽的給他舔着,另叉了一簽子給張君,問道:“今夜如何回來的這樣早?”
張君咬了一口瓜,當是北地來的,沙壤,水份不足卻非常甜。他道:“大哥野心勃勃急不可奈,父親已經做好了要自己上的準備,趙宣在他們眼中,不過一個死人爾。可事情沒那麼容易,永樂府就我一個文臣,剩下的,一半姓姜,一半姓岑。姜氏一族力挺姜後,即便皇上無子而毆,也會立個宗族的孩子進去,叫姜後垂簾聽政。
姓岑的表面忠於皇上,要保皇上,但其實是在等趙蕩南下,要投誠西遼。此時想揭竿而起,也許能篡帝而立,但文臣們不服,就只有殺戮,這恰給了趙蕩一個南下復國的藉口,是死路一條。”
說起趙蕩,如玉心底總歸不適,隨即一笑道:“你讀的是《隋史》,北周有宣帝昏庸在前,靜帝年幼,楊堅統攝兵馬,最終代周而立隋,最後也將王室屠戳怠盡。
咱們朝皇室宗族並不多,藩王們不掌兵權,藩地又遠離京城,鬧不起風浪來。如今咱們一府掌內外軍事,岑參算不得威脅,姜氏一族卻是難啃的骨頭,若能啃掉姜氏一族,事情就好辦了。”
張君並不接話,合上書抱過初一道:“走,爹今兒給你洗澡去!”
*
如玉原來替小丫丫繪了許多像,如今皆在小丫丫那裡珍藏。沒頭沒腦的帶孩子,好容易張君要替初一洗澡,她使了丫丫過去搭手,自己坐在外頭,替早晨才勾過的,小初一的肖像上色,褐絨絨一頭毛卷發,淡褐色的眸子,她繪過多少遍,仍然愛不釋手。
不一會兒洗完了澡,張君滿頭大汗,大裹單將個光溜溜的孩子遞到如玉懷中,親自等着她餵飽了奶,抱引燃引線的炮竹一般小心翼翼,抱到隔壁去了。
洗完澡躺在涼簟上,大孩子終於弄走了小的,獨霸了那兩隻糧袋,小狗一樣在她胸前拱着。
如玉又接着方纔的話頭說了起來:“大哥的野心,經過那隻狸貓,姜順只怕早已知曉。姜順之所以抓虎哥,爲的就是要逼你們反。
恰如你所言,此時也許殺皇上輕而易舉,地無藩王,京無權王,反起來輕而易舉。可你瞧王莽篡政之後存在多久?董卓擁兵攝政,最終還不是沒有走到那一步?永國府如今在朝已是衆矢之重,若以我的淺薄之見,咱們該把矛盾轉移出去。”
張君終於玩夠了,側躺下來,一雙輕浮着桃花的眸中滿是笑意:“如何轉移?”
如玉道:“讓姜順先反。要知道謀逆這種事情,不在於真假,於一個王朝來說,一次兩次或者民意不服,等有個幾回,朝臣心中成了痼疾,也就知道該換主兒了。”
有美伴於側,張君當然心不在焉。她玉體橫陳,峰巒瑩似凝酪,細腰纖纖,絲羅裹着香汗,握一柄團扇,輕扇着桂香氤氤,惹得張君心猿意馬,偏還總要談些煞風景的正事兒。
他不肯叫如玉遮小衣,一遍遍的解開,她又一遍遍的繫上。
“以你之見,要如何逼姜順來反?”
如玉團扇遮了胸前春光,低聲道:“也許在你聽來,我的說法有些可笑。我可委實有個法子可以逼的姜順父女狗急跳牆,不過,你得答應我件事兒我才告訴你。”
張君見她垂了眸,便知她要說趙蕩。果不其然,如玉道:“無論何時,都不要殺趙蕩。”
張君低眉一笑:“如玉,你太低估了趙蕩。相比於趙宣和姜順,他纔是我們最強大的敵人。”
如玉也是一笑,微微的扇着扇子。
張君啃了過來,她便閉上眼睛。她尚在哺乳期,還無月信,這可樂壞了張君,連着兩個多月,沒有一夜空落過。相比於當初那試探着的摸索,如今他已成箇中老手,漸漸食髓知味,最知如何叫她歡喜。
周昭三年前命人打來的這張榆木大牀,榫卯嚴楔木料合縫,如今叫他折騰的搖搖欲墜。她等於奶着兩個兒子,白天那個不過吃奶陪着玩也就罷了,夜裡這個才真真叫磨人,似只獵狗又似條狼,吸乾了她,榨空了她,又能用無比的愉悅與泡沫填充她的空膛,一夜一夜,磨人而又難纏,疲憊伴着歡喜。
夜半驚醒,如玉摸到張君一隻手,好奇於他的姿勢,順着摸上去,他握着她的手,卻並不躺在牀上,而是柱鐗坐於牀側。如玉重又閉上眼睛,細細思量,果真許久都未夢到趙鈺了。
*
踏着凌晨的涼意,張震進了靜心齋後面的小院。小小一間裡外兩進的屋子,一個小丫頭在外面打着地鋪。他推門而入,無幔的窗子透進模糊的月光,周昭環着小囡囡,縮窩在一張小牀上。
張震握過小囡囡的手,一絲涼意,顯然已經退了燒。
周昭在裡側,他觸及她的手時,她明顯一縮。
一個女人可以退讓到何種地步?
他死,爲他守節,爲他撫育孩子。他另娶新婦回來,跪新婦,一再退讓。新婦投毒要她死,她毫無怨言,甚至還捎話給安九月,要她不必髒手,明天早晨到後院井裡撈她與囡囡的屍體即可。
從一開始的勢在必得,到成親之後的兩廂歡喜,再到一次次無顏以對。張震握過周昭到的手,粗臂環上她們母女,天下之大,這是唯一需要他庇護的人,他卻一再將她們無視。
“欽鋒,咱們合離吧。”周昭並未睡着,語氣淡然。
張震略微一怔:“雨棠,是我虧欠你良多。從今往後,沒什麼花剌公主,你仍是我的妻子。”
周昭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語氣仍舊無比淡然:“你欠我的,今生不必再還,你明日替我書份放妻書,囡囡我要自己帶着,往後一別兩寬,我祝你天遂人願,終究能勝過趙宣,與天同治。”
張震對於那個位置,勢在必得,也自信自己終將可以得到。他道:“你得與我並肩,我才能繼續走下去。”
兩個月前,內廷爲如玉設宴。周昭卸光了釵環,當着一衆命婦的面,從妻降爲妾。和悅帶着小囡囡出去玩,叫她上樓梳頭,若不爲那個巧合,她躲在角落裡偷聽,就不會知道張震與姜映璽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一段兒。
曾經往來過的書信,他並沒有燒掉,如今仍還好好封存於隔壁賀氏的屋子裡。她一封封翻過,再通過自己在禁軍侍衛中做侍衛的弟弟周倉,雪泥鴻爪,由蔡香晚那院裡憑空而出的奶寶兒推斷整件事情,從而知曉了朱顏在同羅妤的臥室中誘過張震之後,四月初八狸貓一事。
姜映璽篤定張震到如今還對她情根深重,任憑自己差遣,自己大着肚子不能侍他,居然找出個十五六的絕色小佳人來,想要以色而賄,躲開守密森嚴的禁軍侍衛,渡個兒子進去。
可張震是怎麼待她的?張震將計就計,渡了只死貓進去,若不爲趙宣懦弱仁厚,姜映璽的皇后之位,當時就可以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