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登不知道俯於自己胸膛上的小丫頭兩眼含恨, 果真以爲姜璃珠叫張君污了名聲嫁不出去,將永國府中,自己身邊的近身侍衛,再到西京大營並開封大營各位年青才俊的指揮使們逐一過了一遍, 竟未找出堪配姜璃珠者,心中萬般糾結, 簡直欲癡。
畢竟人多眼雜,不過一句話的時間姜璃珠便推開了張登,西子捧心之態, 簡直羞花碧月,兩眼含羞, 哀哀啼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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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在清涼殿設了茶宴,清供,清點, 在臨水的油木廊下,也不穿大袖,惟家常窄袖長褙, 見如玉來了, 起身親自來迎。
如玉那敢受太子妃親迎, 見過了大禮, 左右四顧不見那姜大家, 也知她怕是不好意思見自己,躲起來了。太子妃親自斟茶,十指尖尖捧了過來, 如玉本就欠身坐着,起身一禮接過,遮袖而飲,也不敢吃她的吃食,不過略做做樣子而已。
太子妃笑問道:“欽澤回來之後,可曾與你聊過,他這幾個月都去了那裡?”
若不是她提這一句,如玉連張君回京了都不知道。她實言道:“自打發喪了我母親那夜,到如今我未見過他的人,也未見過他的信,若不是太子妃問起,我都不知他已回京。”
太子妃沉吟着點頭,可見張君還沒有回過家。她點了點頭,自身後婢女處捧過一份東西來,遞給如玉道:“前兒秦州來人,求到本宮這裡,說有個再老實沒有的可憐人,來京尋妹,因爲身上無錢,進賭館賭了幾把,誰知欠了上千兩銀子的債還不起,叫那債主逼得幾回,竟失手把債主給殺死了,如今還在應天府大牢裡關着了。
他求到本宮這裡,還說那妹妹是本宮認識的,本宮拿了訴狀來一看,真是巧了,可不就是妹妹你麼?”
如玉掀開卷宗,一瞧趙如誨三個字,眉心隨即一跳,這潑皮老賭徒,過了一年多竟還未死,能被太子妃弄到手裡。
她道:“若說秦州渭河縣柏香鎮的趙如誨,那當是我孃家哥哥。他本就是個賭徒,我也是叫他賣到陳家村的,想必這些太子妃也清楚。他竟還未死?”
如玉是契丹公主的事情,趙蕩和趙鈺知道,但太子趙宣並不知情,所以在太子妃眼裡,如玉仍還是個秦州來的村婦而已,所以敢拿趙如誨做價,來要挾如玉。
太子妃那見過如玉這樣兒的,一出口便問自己孃家哥竟還未死。她被頂的半晌不知該如何將話接下去,沉吟許久又道:“本宮一聽是妹妹的孃家哥哥,便託人將他從那秋後問斬的名單裡往後提了一提,今日請你來此,恰是要問問你,總是孃家哥哥,彼此的血親,你但凡想要什麼幫助,竟可以跟本宮提。”
如玉也在沉吟。趙如誨那條命,自己就沒有珍惜過,一個人若是自己不惜自己的命,旁人再怎麼相幫,也不管用。但是她想知道太子妃將個趙如誨扣在身邊,是想要挾自己做什麼,畢竟太子一系也不是吃素的,他們今日拿趙如誨做挾不管用,萬一明日拉扯上安康,該怎麼辦?
是人皆有短處,這一次太子妃捉着條滑手的泥鰍不管用,下回不定扯住她的七寸了?
想到此,她道:“但不知要我怎麼做,太子妃才肯保他那條賤命?”
太子妃總算一笑,捧起桌上一隻硬折匣,雙手遞給如玉道:“寧王之死,想必你也清楚。人已死,不言過。但那一回他喝醉了酒在東宮鬧你的事兒卻撇不過去,如今瑞王門下的諫臣們拿這件事作筏,非得說寧王之死與太子有關。
本宮這裡有一份東西,足以證明在寧王赴關之前,瑞王就以西京與開封兩座大營管理混亂爲由,替換了許多五品以上將士進去,而這批人,幾乎全來自雲貴邊防。要知道,鄧鴿駐紮貴陽近十年,將處於雲貴邊界實力最雄厚的烏蒙部生生推入大理,本是死罪,全賴瑞王一力保全,是瑞王的人。”
順着這句話的脈絡,如玉忽而一個機靈,推斷出來張君這四個月,大概是去查寧王之死了。自打把姜璃珠抱扔出府,張君與太子一系就算是徹底臭了,而趙蕩又因爲他千里尋璽的事情,與他更是仇人,兩個皇子看他皆像仇人,最後皇帝還派給他這樣一個差使。
無論趙鈺是誰殺的,趙宣和趙蕩都要不計後果抹黑栽贓到彼此身上。也許他們都見不到張君,所以太子妃想通過她,把這份東西遞給張君,也算是夫人外交中的得力之作。
如玉自然要作出個萬分爲難的樣子來,她道:“人死不言過,寧王與欽澤皆是年青人,又衝動,意氣用事打了幾回,欽澤重傷在牀三個月,險險挺不過來,而寧王最後竟也死了,果真世事難料。”
張君重傷一事,不管東宮還是趙蕩皆出過太醫,三五天的大診小診,屬內傷,外表看不出來。而張君自己跟着那白頭老道學得些騙人的歪門詭計,瞞天過海,竟就叫他把幾方都給瞞下了。太子妃重重點頭:“這些本宮皆知道。”
如玉訕訕一笑道:“我是個鄉村婦人,能得他青眼嫁入永國府,還全憑當初能在紅陳寺奪璽那一回……”
不必說的太清楚,太子妃自然知道張君能把璽從紅陳寺帶出來,還得虧了如玉幫忙,張君記恩,所以千里路上回去接她。她又道:“這些本宮也皆知道。”
“所以,雖是夫妻,畢竟身份千差萬別,他的公事,向來不准我多幹涉一句。他是個孤僻性子,似乎惟與翰林學士文泛之還有些交集,常贊文泛之文情四溢,胸懷傲人。只怕他的話,欽澤能聽得進去。”如玉轉身將差事推到了翰林學士文泛之的身上,文泛之與張君算是過從比較密的,這話聽起來可信。
太子妃沉吟了片刻,又覺得有些遺憾,她過早曝露出趙如誨來,沒想到如玉輕輕一手太極,這下那趙如誨要不要放,就是個難題了。
真在她萬分爲難之時,如玉眼圈一紅,低聲道:“我那孃家哥哥,就是個混賬東西。太子妃娘娘既已爲他脫了死刑,我感謝娘娘的大恩。但他那個人不識些教訓是萬萬不行的,在牢中過些苦日子,只怕能叫他清醒清醒腦子也不定。”
那就先關着去?太子妃大鬆一口氣,笑了笑,捧過杯子也輕抿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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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張仕見蔡香晚一路悶悶不樂,馬鞭挑開了車簾,低頭問道:“誰惹你了?”
蔡香晚猶還在生薑璃珠與張登的氣,一想到姜大家若是成了永國府的繼氏,自己和如玉不知要受多少揉搓,忿忿道:“你爹!”
張仕老實,又問道:“我爹怎了?”
張誠賊滑,嗤一聲笑:“你爹謀劃着替你找個晚/娘了。”
自被趙蕩耍弄一回,與張君兩個間接害死大哥張震之後,張誠被禁足在院子裡三個月,又還叫趙鈺一通暴揍。這一年中,他經世態冷暖,始知張登於他姨娘鄧氏,也不是果真相愛,只不過是嫡母區氏太蠢,將他推到了鄧姨娘那裡。
而張登也從未起過扶正鄧姨娘的心,有了更年青鮮豔的,隨即將鄧姨娘拋足腦後,到如今已知當初下砒/霜害如玉的不是鄧姨娘,也對她無半分憐惜,全憑闔府上下主僕作踐,非但如此,喪妻才過百日,便興沖沖的跑出來替自己相親,全不顧兒子婚事之重。
以這樣來看,那父親的威嚴便淡去許多。果真區氏死,兄弟伶仃,彼此之間的嫌棄便也少了幾分。因爲母親的死,幾兄弟之間都能好好說幾句玩笑話了。
張仕從臉紅到脖子,問道:“可是那姜大家?她將我幾個妹妹都教成了木頭人不夠,難道還要嫁進來?”
張誠勒着馬繮,悠悠言道:“睡了總是要娶的,否則,不成個始亂終棄?”
張仕嚇得一跳,轉身問張誠:“誰睡了誰?”
張誠道:“自然是姜大家睡了你爹!”
年青人開起玩笑來百無禁忌,如玉和蔡香晚也在車裡捂着帕子輕聲笑,幾個人聲音低,也防着下人們要聽見。張仕在兄弟裡面,其實是最老實的一個,聽了這話忽而策馬一陣狂奔,到府門便立刻下馬,進了院子嗷一聲衝到那假山下的一處清泉,細細的洗着自己的雙手。
蔡香晚追過來問道:“你發的那門子瘋?”
張仕甩着手上的水珠道:“那姜大家方纔在清頤園攔住了我,握着我的手說了許多好話,還非得送我個鎖圈兒,鎖圈兒叫我推拒了,可手被她握過,此時還是髒的。”
姜大家滿心要入永國府做繼夫人,已經籠絡起繼子來了。三個繼子個個抽的楊柳條兒一樣高,也許她兩隻眼睛點來點去,惟張仕老實,居然送他個小兒用的脖圈兒,繼母之態果真做的夠足。
這府中的弟兄們若是急起來,個個兒臉紅脖子粗,如玉和張誠在後面也是止不住的大笑。如玉心說此事只怕還有一番計較,當下卻也不多說,別過蔡香晚與張仕二人,兩人一起過夕迴廊,要回自家院子去。
傍晚站在夕迴廊上,夕陽接着天際,張誠停了步道:“趙鈺在竹外軒咆哮那一回,我以爲我們兄弟幾人果真都得死,而我兄弟二人也終將無力護你,誰知還能有今日。”
如玉亦止了步,與他並肩而站:“當日咱們往東宮,第一回見和悅。你曾說,若是有一日,兄弟落難,跪求到你門上,你纔要叫他們知道你的重要。可經過趙鈺那一回,你就該知道,若果真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身陷囹圄,你自己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張誠解釋道:“我們兄弟與別人不一樣。這樣大一個府宅,直到母親死後,我才覺得它是我正經兒的家,在那之前二十年中,我居於慎德堂,出門便是扈媽媽等人的冷眼,母親但凡有見,也是極盡作踐,父親確實疼我,一府四兄弟,他用在其他三人身上的愛,總共也沒有給我的多。
可父親給的愛有多深,母親給的冷眼就有多深,我姨娘是個可憐人,便爲妾,也不是她的錯。父親與母親置氣,亦是極盡作踐於二哥,我與二哥,便是他二人鬥氣的法寶。
說起來我們弟兄有四人,可直到大哥死,都未坐在同一桌吃過一頓飯,彼此相見彷彿仇人,也許不止我,二哥也會想,偶爾一日兄弟落難求到門上,才叫他知道我是他兄弟。”
如玉搖頭,斷然道:“你二哥絕計沒有這樣的想法。”
張誠問道:“爲何?”
如玉一笑道:“因爲我沒有。”
張君眼中沒什麼兄弟也沒什麼親人,唯獨一個如玉,是他親情的紐帶。張誠這樣一想,便是一笑。他本想說,就算二哥眼中有親人,也唯有一個大嫂而已。可週昭死了丈夫,如玉又深愛着張君,這話他又如何能說得出來?
終歸叔嫂,不能一直這樣站着,如玉先行一步回了竹外軒。她閉眼坐在妝臺前,捂上臉也是一聲長嘆。
自張君離府,到如今四個多月未見,她實打實過了四個月歡快無比的日子。
小囡囡雖還時常不乖,但周昭再不打動別人,悄悄於自己院子裡過着日子。張登業已請了旨,眼看再度出征,永國府中唯他們幾個年青人鮮活有聲,由着性子,一日與蔡香晚玩玩鬧鬧說說閒話,再照應照應墨香齋的生意,回到竹外軒畫幾筆工筆,掛到墨香齋偶爾也能賣出去幾幅。
安康入學半年,回回功課都能叫先生誇讚。她漸漸將墨香齋的銀子轉出來,一點點替自己構築一個未來的安樂窩兒,但爲了不驚動趙蕩,這事兒辦的隱秘,當然也極慢。
這樣順遂的日子,若沒張君那個人,就更完美了,可他一回來,又還得應付他。
她坐了片刻,連衣服都忘了換,出門往議事廳,才過夕迴廊,張君便自另一側而來,推門進了竹外軒。
在議事廳聽了半天幾個婆子的回話,忽而外面一聲驚雷,將個睜着眼睛出神的如玉驚醒。磨磨蹭蹭一步一步又要回竹外軒去。
竹外軒的門半掩着,她還不及推,張君便將她壓在門上,小狗一樣啃了上來。如玉連聲叫道:“院子裡有人了,你能不能稍微給我點兒臉?”
張君曠了半年,從她耳側啃到脖窩,忽而肘正瞭如玉的臉,她素服素冠,鴨蛋臉兒蓬蓬的髮鬢,方纔自夕迴廊而過時,朱欄碧宇相映,手中只差一柄拂塵,便是可羽化登真的天之神女。他指腹在如玉面頰上輕拂着,低聲道:“我總算知道爲何前朝李隆基不顧那楊太真是兒媳,非得要強佔爲妻了。”
如玉道:“爲何?”
張君嘆道:“許是仙姑的味兒與衆不同,今兒我也得嚐嚐仙姑是什麼滋味兒。”
足足半年多了,如玉心中橫着一根刺兒,他手一挨及便混身緊繃繃只有麻木之感,卻也不好打趣張君的一腔熱情,連連叫道:“那就快快兒的,仙姑我今兒也想嚐嚐張真人的味兒了。”
倆人嬉皮笑臉拉着手進了屋子,張君連連將所有的門窗全都關好,暗鴉鴉的臥室裡牀帳都放了,見如玉也在卸冠撥釵,急不可捺的在屋子裡乍着雙手亂走,只待她解了外衫,裡面不過一襲石青色的抹胸,略帶微凹的肩甲,勾着玉潤的弧窩兒,他脣按在她肩膀上,才親了一親,便聽外面門被拍的山響。
如玉一把推開張君,轉身出了臥室,推開窗子問道:“是誰?”
外面是個丫頭的聲音:“二少奶奶,是奴婢,六兒。”
張君跟了出來,湊到如玉腦後那一抹玉嫩嫩的頸子上輕嗅着,如玉一把拍了過去,高聲問道:“何事?說。”
六兒道:“孫姑娘方纔吃了二少爺帶來的桑椹,滿身起了紅疹子,少夫人叫二少爺過去看看。”
張君一僵,如玉也是一僵。
如玉轉身披上了外衣,連推帶搡就將個張君搡出了門外:“桑椹那東西便是成年人成了,偶有不服者也要起疹子,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快去瞧瞧去!”
纔不過八月的孩子,一個敢買,一個敢吃,果真都是心大之人。
張君默站了片刻,收了那滿臉的嬉笑,披了件衣服轉身出去了。如玉頹然坐到妝臺前,也不知張君與周昭要打什麼官司,還未聽得腳步聲,張君已經衝進來了。
他撩開如玉半攏於側的發,在她耳畔輕吻着,順手解了那抹石青色的抹胸,一路吻將下去。如玉彷彿在受重刑,閉着眼睛任他折騰。
埋頭在牀上折騰了半晌,張君急的滿頭大汗,見如玉緊咬着牙關輕輕打顫,也知她是疼的緊了,扯被子下來將她輕輕遮蓋上,自己躺到了身側。如玉嗅了過來,輕聲道:“對不起,我也不想的。”
張君握着如玉的手,默了許久,解釋道:“我自城外回來,見西市口上挑擔賣的桑椹正鮮,想着大約囡囡喜歡吃,所以使柳生買了些,因你們都不在,託了隔壁大嫂送過去,誰知一吃孩子就起了疹子。
恰隔壁大嫂還未走,我帶她去瞧了瞧,她說不打緊的。”
如玉嗯了一聲,不想再提這茬,也是要轉移話題:“今兒我們幾個往清頤園,遇見了太子妃,她託我轉份卷宗給你,說這份東西必能證明寧王是叫趙蕩殺的。”
窗外有似貓般的腳步聲輕輕走了過來,張君給如玉使個眼色,聲音略高了個調兒:“那你可接了?”
如玉也知院裡那王婆是個有來路的,怕是她來聽壁角了,聲音也略高了些:“未曾接。不過太子妃不知從那裡逮了趙如誨那廝,拿來做挾,我總不能連自家哥哥的生死都不顧,於是指了個明路,叫她去找文泛之,那文泛之與你交情好,想必他會給你。”
張君輕輕嗯了一聲,閉眼聽着那王婆的聲音走了,攥緊如玉的手道:“總會好的!”
他們不僅是夫妻,還是一起殺過人的兇手,是捆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
如玉以爲扯到公事上,必能消了他那點兒邪火,誰知默了片刻,他又纏了上來,這一回他仍是不計醃瓚的埋頭弄着,將她當成個麪糰兒揉來揉去。
如玉心中不肯應付,身子緊緊繃繃,痛苦無比,閉着眼睛強忍着,手攥了牀單咬牙忍着。她仍還是幹灼的沙漠,急的張君滿頭大汗,忍不住爬起來問如玉:“你這可是病?若果真是病了,不如明日我請個帶下醫來替你瞧瞧,否則,總這樣下去,咱們如何能有個孩子?”
又是孩子!如玉心中一陣厭惡,頜搭在張君肩膀上笑看他一臉脹紅的氣急敗壞,勸慰道:“我明兒便找個帶下醫瞧瞧,不定吃兩味湯藥就能好了,你若真着急,不如我替你用手?”
“那倒不必!”張君憋了半年的邪火散不出來,躺在牀上猶如蟻噬,她溫香軟玉,可就是一絲水兒也不肯給他。他心中難過無比,雖急着入宮面聖,可多賴一刻是一刻,就是不肯走。
終是如玉先翻坐起來穿衣,低聲問道:“寧王那差事,你辦的如何?”
張君道:“從京城到慶陽府,沿途所有的地方官全擼,非但擼,審到祖宗八代,我不過辦差而已,究竟是個什麼結果,交給皇上,由他自己裁奪!”
兇手如此坦然,但不知趙鈺泉下有知,那縷冤魂會不會氣到魂飛魄散。
張君看着如玉繫了肚兜兒,又罩上中衣,手湊到掖下繫着衣帶,煞時間春光全掩,像個喜事上獨獨未得糖的孩子一般,委屈的恨不能大哭。
如玉起身下了牀,攔腰繫上裙子,腰肢楚楚,總攏着一頭直溜溜垂於腰際的發兒,轉身到妝臺前梳攏着。
張君猶如耶律夷來京那夜,擠在舟橋上伸長了脖子等契丹公主跳舞的百姓們一樣,明知得不到,又還捨不得走,悶站了半天,披好衣服走過來,盯着如玉看了半晌,在她頰側吻了吻道:“看來仙姑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終究是我心不夠誠的原因,我還得即刻入宮,你好好歇着,等我抽了空兒出來,咱們再來,好不好?”
她的臉映在銅鏡裡,那種表情,與她方纔在牀上一臉的驚慌歉意可完全不同。她顯然如釋重負,卻還嬌楚楚連迭聲兒的應道:“快去唄,別總記掛府裡,我明兒就找帶下醫來診。”
幾乎是連推帶搡,她便將他推出了竹外軒。
張君在門外呆立許久,自夕迴廊邊的竹林轉到竹外軒後,躍上瓦檐蜻蜓點水般從後罩房躍到前院,作賊一樣溜進側室,聽聲響如玉當是在外面那一小間裡活動,遂大膽走了臥室,鷂子般輕巧的走路,一絲聲音也無。
隔着百蝶紗的帳子,如玉輕哼着小曲兒,手中小小一方算盤,與秋迎兩個坐在一處,頭抵着頭正撥拉着。
秋迎替如玉嘩啦嘩啦翻着賬本兒,見如玉今日分外的歡喜,眉開眼笑的,遂也笑嘻嘻問道:“少奶奶這幾日是不是又進了一大注,不然怎麼如此歡喜?”
如玉挑眉問道:“我瞧着像是歡喜的樣子麼?”
秋迎忽而省悟過來,今日二少奶奶的歡喜,當與銀子無關,而是因爲二少爺回來了的緣故。
只是他二人關門閉窗癡纏的時間也太少了些,屋子裡聞着味兒清正,二少奶奶也不要熱水,也不換衣服,不像是個行過人事的樣子,這又叫秋迎有些看不懂了。
“好了!”如玉一擊掌,規規整整寫下了三千八百貳拾兩之數在自己的小賬本兒末尾,又細細兌過了銀票,捏了捏秋迎那漂亮的小臉蛋,自抽屜裡取出一個小銀餅遞給她道:“難爲你整日替我跑腿兒,這些銀子你收着,買件好衣服來穿。”
秋迎收了銀子,嘆道:“少奶奶,那墨香齋可真能掙,我記得上個月咱才兌過一回銀子,這又有幾千兩,如此下去,你可不得成個富翁?”
如玉嘖一聲道:“說過多少回了,這些話兒再不能當着人的面說的,財不露白怕招人眼,即便只有咱倆,也不能提這茬兒。”
秋迎悶悶道:“奴婢知道了!”
如玉收抱了賬本起身,連帶銀票一起一挪子抱着,唱唱哼哼進了臥室,忽而仰起脖子,一手自交衽間摸索了進去,張君不由有些脣燥,他今天忙着想要成事,都未細看他兩隻小兔兒可長大了否。
她從脖子裡摸出個小鑰匙來,開了妝臺下的抽屜,一總兒將賬本銀票全放了進去。張君恰好叫那百蝶子的紗賬遮着,能瞧見她由心歡喜的一張小臉兒,正埋頭瞧着抽屜裡,瞧了許久,指撥開一應物兒,抽出張紙來又看了許久,又放了進去,卡尺一聲合上抽屜,結結實實鎖好了抽屜,轉身出去了。
一個月掙三千八百貳拾兩,以張君對墨香齋那間店的瞭解,完全沒有可能。不過買些文玩器具而已,就算入了四月宣紙走的俏些,也不過比往常多買個幾十上百兩銀子。想要一天淨收益在一百兩以上,除非每天都能出澄泥硯,洮碩那種精貴之物,但那怎麼可能?
張君從未見過自己不在時,如玉的樣子。因她平日的思念與熱情,他總以爲自己不在時,如玉便如同一隻想主人的小狗兒一般,必定悶悶不樂,晝思夜想,只待他回來時縱身一躍,等着他的愛與安撫。
誰知她將他搡出院子,忙忙碌碌彷彿他從未回來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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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垂拱殿外碰上文泛之,張君纔要拱手,文泛之已是側身躲過:“你是上司,就算丁憂,也已奪情,我怎敢受你的禮?”
他心思不定,見張君手中不過捧着一隻折匣,停在殿外問道:“你打算如何回話?”
張君道:“據實回即可。”
文泛之問不出話來,只得實言:“你就在此給個準話,到底殺趙鈺的是那位爺?咱們都是他天家的奴才,神仙們打架,我們總得先揣着苗頭,看那個要被連窩端,那個能笑到最後。”
張君眉頭緊簇,繞過他進了大殿。轉到東內間,有幾位老臣正在奏事。站在簾外聽得片刻,恰好聽到中書令姜順在彈奏自己於丁憂其間私自外出,母親百日之期亦不見蹤影之事。
他負手站得片刻,待這些老臣們退了出來,經那宣詔使傳詔,才進殿跪拜。
失子的打擊,張登挺了過來,歸元帝到現在還未挺過去。他有痔瘡的老毛病,許是犯了,側躺在一軟軟椅上看摺子,見張君進來跪在地上,扔了摺子道:“方纔有幾個老臣在彈奏你,你可聽見了。”
張君道:“回皇上,臣全聽見了。”
歸元帝叫內侍扶着站了起來,冷笑道:“滿朝文武,太子一半,瑞王一半,唯獨在彈奏你這件事兒上,他們才能同心協力。”
張君始終不言。只將自己手中折匣舉額,內侍隨即捧給了皇帝。
歸元帝看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就站在御案後看,一樣樣看罷,合上摺子啪一聲扔到桌子上,輕踱到窗前,低聲道:“只怕殺朕的鈺兒,也能叫他們同心合力。”
四個月時間,張君走訪了趙鈺離京之後所經過的每一處,路上所遇見過的每個人,照實呈奏,但仍究查不出,到底爲何趙鈺會突然改變路線,從北往西,於大雪紛飛之夜,帶着五百人鑽進一條羊腸狹道,任金人兩方相夾,最終全軍覆滅。
瑞王與太子兩派愈鬥愈烈,兩派朝臣於殿前相互指臉相罵,扯衣撕袖,跌足頓腳,無所不用其極。結合張君所奏,再兼自己耳目探聽來的消息,歸元帝總算將鎮守京城的兩個兒子在自己御駕親征之後,所起過的心思,所做過的事情,無鉅細瞭解的一清二楚。
他揮手命令張君退下,殿外宣詔,轉身在殿中踱着步子。身爲孤家寡人,許多心思,許多話,無論臣子還是后妃,無人可訴說,無人可商量,他唯有一個人決斷,無論後果如何,也只能默默承受。
身爲長子,趙蕩當然沒有息過登極的心,而趙宣是皇后所出,佔着嫡出之名。歸元帝捫心自問,目前爲止,還未有過改儲而易的心。
趙蕩想奪永國府的兵權給趙鈺,他是知道的,當然也默許。
但那並不是他想改立儲君,讓趙蕩或者趙鈺上位,而僅僅是因爲,經過一回親征,他看到張震那個年青人的優秀與鋒芒,還有收攝不住的野心。若不將兵權集回來,以太子之仁厚,上位之後無法降伏。
所以,趙鈺於邊關截殺張震,他亦知情,亦默許。於他來說,趙宣仁厚堪爲帝王,趙蕩寬和可調百姓,趙鈺最爲英武,殺伐守關,三個兒子齊心協力,這太平盛世還可繼續昌隆下去,百年之基,築於他之手。
可誰知趙鈺最後也會死於兩個哥哥之手?
如此強大的三個兒子,矛頭不對準敵人,而是對準了自己的血脈兄弟。
“難啦!”歸元帝嘆道:“朕委實爲難之極。”
馮忠總算等到了這一句,低聲道:“難道皇上就未曾想過,張虎穩居夏州,而寧王與永國府又有仇怨,也許是張虎派人殺了寧王殿下?”
歸元帝不語,臉色仍還平常,這是他想聽下去的徵兆。馮忠放着膽量又道:“瑞王與寧王殿下最爲親厚,斷無加害之禮。太子與永國府一系,且又知道寧王殿下的行軍路線,若與張虎連手……”
若只說張虎,歸元帝倒還聽得進去,畢竟他心中所疑二人,一個張虎是太子一系,一個沈歸是瑞王一系,殺趙鈺,脫不了這兩人的干係。但他們不是主謀,主謀歸根結底,仍還是自己的兩個兒子。
這自己最爲信任的宣詔使,是什麼時候被大兒子收賣的?三十歲的大兒子,已經急不可捺到,不止是想爭儲君,還想將自己從這王座上趕去去了?
歸元帝揮手示意馮忠退下,閉眼在窗前站了片刻,六宮之中,再無處可去,吩咐身旁近侍道:“擺駕景明殿!”
景明殿住着端妃母女,他這是要去見他的小公主和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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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奪情,又還是學士承旨,只待他從垂拱殿退出來,文泛之與廖奇龍二人便要將幾個月中所攢積的密摺全部呈給張君,要他過目。
在宮裡呆了三天,看摺子看的張君眼睛發麻。這天夜裡他正準備解衣要睡,便見禁軍侍衛中一個叫曾禁的在並不設門的框沿上輕敲着。
這曾禁,恰是與他一起查過寧王之死一案的禁軍侍衛中的一個。相比於其他的禁軍侍衛們武藝高強,但於文化層面總有所欠缺外,曾禁雖是武舉人出身,但還曾是張君同年的第五甲的同進士,於一衆侍衛中,算是個肚子裡十分有文墨的。
出行在外,張君爲欽使,這些禁軍侍衛們自然全都聽令於他。但只要一入皇城,權柄隨之上繳,如今他們便成了不相干的內侍與外臣。
張君只着白色中單,才沐洗過,發披於肩上。他本白膚秀面,如此垂髮而立,發柔了那雙鋒眉所能帶給人的攝迫之感,倒叫他顯得頗有些平意進人。
曾禁那怕有個同進士的資格,畢竟從了武職,於探花出身的張君面前,頗有些自卑。兩人相對而坐,他拳握於膝,低聲道:“屬下前來,本是想感謝當初在慶陽府時,大人對於曾某一府的照拂之恩。”
曾禁的父親在慶陽府鳳城縣爲縣令,好死不死,恰是趙鈺之死所在地。一個皇子死在自家地盤上,就算屬於無妄之災,曾禁的父親也必死無疑。張君多方檊旋,非但叫曾禁父親不必死,還將罪過皆挪到了慶陽知府身上,倒叫曾禁父親從縣令一躍而上,如今成了慶陽府的代知府。
張君一笑道:“尊父胸懷蕩蕩,體恤愛民,既便皇子死於鳳城屬地,罪不在他。本官不過據實所報而已,你又何必再說言謝的話?”
一路同行同宿四個多月,曾禁漸漸瞭解張君的爲人。知他內斂沉默,但心性頗爲純正,確實歸元帝眼光獨道,是個難得的青年才俊。曾禁有意結交,遞了份卷宗過來道:“昨日屬下與侍衛長高駿一同至西京督案,恰遇到件事兒,或者與大人有關,遂帶了卷宗過來給大人瞧瞧。”
張君接了卷宗過來,着手翻開。這是彈奏西京府尹的案子,瞧幾位諫官的名字,皆是趙蕩手下。彈西京府尹縱奴行兇,惡霸欺市,私養府兵意圖謀反,擅調西京大營之兵私用等,十幾條罪狀,最後由歸元帝親批,定了抄家並誅族之罪。
再往後翻了幾頁,翻到餘剝皮的口供中,便見其中有一句:餘等所抄那間文玩店,實則已經非小人所有。在半月前,小人便將那間店鋪過戶給了陳安實,如今店鋪歸秦州人氏陳安實所有,非但店鋪,鋪中一應貨品也皆屬陳安實所有,與小人全無干系。
墨香齋上個月便有三千八百兩的進賬,半個月前,已經死了化成灰的陳安實居然還在西京有了間文玩店。
張君刷一聲合上卷宗,擡眉問曾禁:“爲何你會覺得此案與我有關?”
曾禁道:“吾等督案時,屬下恰巧聽那餘剝皮的娘子說過一句。她道:那間店名雖寫着陳安實,所有人可是永國府的二少奶奶趙如玉,你們可以查封別的店面,但不能查封那一間,因爲那店面屬於趙如玉。”
張君隨即打斷曾禁:“不過生意往來而已,我回去問問我家夫人,若果真有此事,我再派人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