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兩情相悅
“諮爾雲氏之女,靡懈於勤,持躬淑慎,興梯田以利民生,撫幼童孤老以恤百姓,柔明毓德,克嫺於禮……今除奴身,封其爲六品安人……”
聖旨說的天花亂墜,言辭靡麗而廢人深思;說人話就是寫的好是好,就是不太適合文盲聽。
雲鶯不是文盲,但用久了白話文,聽起這太過書面的古言古語來,就很爲難她。
再加上她此時腦子是懵的,人是暈的,她頭暈目眩,腦中一片混沌,以至於宣旨的太監究竟說了什麼,她一概沒記住。
但有些話還是過了耳朵的。
就比如那句“除奴身”“封爲六品安人”……
迷迷糊糊中,雲鶯心中想,除誰的奴身,又要封誰做六品安人?
腦中一團漿糊,雲鶯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二爺已經扶住她的腰身,微微湊近了她,讓她“叩頭,謝旨”。
雲鶯全憑二爺指揮,任由二爺折騰。如此,就這般彆扭的磕了頭,謝了恩。
等她再次被二爺抱起來,雲鶯腦子更暈了,她臉色慘白的趴在二爺身上,雙手捂着嘴,防止自己隨時吐出來。
太監們似乎在恭維她,說她“大慈大善”“惠澤百姓”,說她“行善必有厚報”“日後順遂富貴”。
這些雲鶯都無暇理會,她聽着二爺與人寒暄,又眼看着隨雨與墨雪親自將兩名內監送上馬車,目送他們遠去。
雲鶯這時候終於被二爺抱回了房內。
等頭枕在枕頭上,那種天翻地覆的感覺終於沒有了,雲鶯的理智也回來了。
她一把抓住二爺的手,微蹙着眉頭說,“我被除奴籍了?”
二爺反過來,將她的手攥在掌心中,隨即又摸摸她的額頭。
“可見是真磕的厲害了,人都暈了。剛纔內監宣讀的聖旨,你真沒聽到耳裡去啊?”
二爺輕笑着將一道明黃的聖旨,拿到雲鶯眼前來,“若是沒聽清楚,不如我現在再給你讀一遍?”
雲鶯看着眼前的聖旨。
明黃的顏色是那般的溫潤鮮亮,上好的紙墨香透過提花錦緞傳送到鼻尖,雲鶯本還萎靡不振的精神,陡然變得神采奕奕起來。
“二爺,我除奴籍了?不僅除了奴籍,還成了六品的安人?”
雲鶯的聲音微微嘶啞,還帶着幾分不敢置信。
二爺看她眼中又是震驚又是惶恐,終究不忍再調笑她,他就說,“沒錯,你除奴籍了,陛下親自給你除的籍。因爲你興修梯田,於國於民有功。還因爲你無償在雲歸縣修了兩所慈幼局,幫着安置了許多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雲鶯,你的所作所爲,陛下都知道。你被封爲六品安人,這也是你應得的。”
二爺說了許多,說雲鶯既有恩德,便有惠償;說雲鶯以後再不必爲自己的身份介懷,她也不需要在受任何的轄制和拿捏。
她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在太陽底下,不會比任何人低一頭。
她以後是良民,沒有人能肆意決定她的生死。
雲鶯沉默的聽着,眼睛閉合着。
她似乎睡着了,她的呼吸清淺,幾乎不可聞。
但很快,她眼角沁出淚珠來。
那淚珠開始只是一滴,很快就成了一串,再然後,就如同那溪水潺潺,不斷地涌動奔騰出來。
雲鶯終於剋制不住自己,放肆的哭出聲來。
哭着哭着,她乾嘔了幾聲,忙趴在牀邊痛苦的嘔吐。
可是胃中早就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了。她吐來吐去,也不過吐出一點苦汁水來。
那些苦水太苦了,又苦又澀,讓雲鶯蹙緊了眉頭,閉緊了雙眸。
她的痛苦肉眼可見,她難受的再次蜷縮起身子。
二爺一邊喚了丫鬟快快將這些污穢收拾了,一邊將雲鶯抱在懷裡,繼續給她按壓着穴位。
“好了,不哭了,你頭傷的重,大夫說了,要你忌大喜大悲。”
“我忍不住,我脫籍了。”
二爺聞言輕笑出聲,“我知道你脫籍了,我還知道,你現在也是內命婦了。六品的安人,你現在比我還官高兩級。”
雲鶯拍了二爺一下,二爺又笑了,“哎呦,安人打我,我可不敢反抗。還有力氣麼,若有力氣,你再打兩下!”
雲鶯拳頭都硬了。
她正激動的淚眼汪汪,偏陳宴洲這混蛋來招惹她。
什麼再打兩下?她頭暈嘔吐,現在渾身難受的五臟六腑都錯位了。他個壞人,他竟還想折騰她。
雲鶯氣的呼吸都粗重起來。
二爺聽着聲,知道把人氣到了。他可不敢再犯賤了,不然真把雲鶯氣出個好歹來,她不理他……不行,這後果太慘重,想想就難受的不得了。
二爺再次把雲鶯放在牀榻上。
雲鶯沉默的不說話,二爺等了好一會兒,沒見雲鶯瞪他,心中還真有點虛。
他揉了揉雲鶯的手掌,“真氣到了?”
原以爲雲鶯不會理會他,誰知,雲鶯卻擡起眸看向他。眸中水汪汪的,很快又汪起一汪淚水來。
二爺又手足無措了,“可別哭了,我嘴賤,我再不逗你了行麼?”
雲鶯搖搖頭,纔剛搖了兩下,她的頭就被二爺雙手捧住了。
“快別搖了,一會兒又要吐了。”
雲鶯不搖了,她只側首過來,在二爺掌心蹭了蹭,含糊的說了一聲,“陳宴洲,多謝你。”
二爺的動作頓在原地。
他知道雲鶯在說什麼,但他寧可她不開口說這個“謝”。
太見外了。
他所求的,也不是她的感恩。
“原也是我給你招來的這場災,我若不解決了這件事,我以後還有何顏面見你?”
雲鶯再次搖頭,“不是這樣的。林淑清針對的不止是你,還有我。我傷了她的體面,她恨不能將我除之後快……我謝你替我脫籍,你知道的,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心病。”
陳宴洲沉默了,沉默片刻,忽然賤兮兮的開口,“既然你感謝我,總不能只是嘴上說說。雲鶯,都說救命之恩當涌泉相報,我這雖然稱不上救命之恩,但再造之恩應該稱得上,不如你以身相……”
迴應陳宴洲的是雲鶯拍來的一巴掌。
“你又胡說。”
陳宴洲卻在此時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我怎麼就胡說了?”
雲鶯側過頭不看他,聲音低低的、落寞的。“我再是無知,也知道,時人婚嫁都講究一個門當戶對……”
陳宴洲名門貴子,她呢?
她先是一個奴婢,如今雖因爲梯田之功,被除了奴籍,被封爲六品安人。
但內命婦的封賞,只在名頭上,實際上的實惠卻沒有。
再來,即便現在她是安人,但她曾身爲奴婢,她的來處依舊不堪。如此不堪的自己,當真能嫁給陳宴洲做他的夫人麼?
雲鶯奢望過,但她知道,那不現實。
陳宴洲卻握緊了她的手,對雲鶯說,“你看着我。”
“雲鶯,我第一次婚姻,選擇了門當戶對的林淑清,結果呢?”結果這場基於對一個女人的清白負責的婚姻,過的一塌糊塗。
他與林淑清從新婚夜開始,便相看兩厭。兩人連洞房都不成,便如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樣,在一個府裡過着兩個人完全不相干的日子。
這種情況下,林淑清拒絕陪他赴任嶺南、她出軌,似乎都是可以想見的事情。
被強硬撮合在一起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更是一場災難。
陳宴洲說,“我第一次婚姻,不由我做主,下一次婚姻,我想娶一個我喜歡,也歡喜我的姑娘。雲鶯,我歡喜你,滿心滿眼只有你一個,你當真要因爲世俗的忌諱,拒我於千里之外?雲鶯,你怎麼忍心?”
雲鶯不忍心,但她說不出口。
她現在滿心震驚。
一是震驚二爺與林淑清竟然只有名義上的婚姻,兩人卻一直不曾同房……
是了。
早在雲歸縣時,有一次二爺被她逼急了,似乎就曾說過,他與林淑清不是正經的夫妻。
那時候他是不是就想說,他與林淑清自始至終乾乾淨淨,誰也不曾近過誰的身?
可是這件事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提及的事情。因而,二爺說的那般隱晦。其實他當時已經在向她表明心意了吧?
但遲鈍如她,當時竟只將這話當普通的對白,不過過了一耳朵就忘了,事後竟也有去深究這句話的深意。
如今再琢磨,雲鶯就覺得,她可真愚鈍啊!二爺憋的可真狠啊!
當然,另一方面,雲鶯也震驚二爺在此時說出他的心意。
他歡喜她誒。
雖然早就知道此事,但他們雙方都不是感情外放的人。
一些感情,基於兩人太過滯悶的內心,亦或是基於時機不成熟等原因,兩人更願意深藏於心,卻願意拿出來侃侃而談。
而如今,二爺真真切切的說出了那句話。
他說:雲鶯我歡喜你,滿心滿眼都是你。
他說:雲鶯,我想娶的只有你。
雲鶯突然就像是買彩票中了幾個億的大獎,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
她身體都輕了,像是飄在半空中,整個人躺在雲朵上。
她隨風飄搖着,飄過來,蕩過去,晃晃悠悠,人安然祥和的想要在這種氛圍中睡過去。
二爺卻在此時再次開口,“雲鶯,你說話,不要晾着我。我心裡憋得慌,也慌得厲害。”
“啊,說話,說什麼啊?”
雲鶯陡然睜開眼,眸中還有些惺忪與迷茫。
這模樣,跟剛睡醒差不多。
二爺見狀,眼神當即就不善起來。
他微眯着鳳眸看着雲鶯,“你剛纔睡着了?”
雲鶯纔不敢承認,她似乎真眯了一覺。
她趕緊搖頭。
二爺就說,“別搖頭,說話。”
“你那麼吵,我能睡着就見鬼了。”
“那你和我說說,你考慮的怎麼樣了?你要和我成親麼?”
“成親,這,這是不是太快了?”雲鶯手腳都慌得不知道往哪裡放了,“雖然,雖然我是挺感激你進宮幫我脫籍,還給我安排了一個安人的身份……”
“你說錯了。我沒有幫你脫籍,我只是如實向陛下說明,我治下一個名叫雲鶯的姑娘,如何能幹,如何建造梯田,於國於民有大功。幫你脫籍是皇上的意思,將你封爲安人,更是皇上想要立你爲標杆,讓你成爲天下婦人學習的榜樣……”
雲鶯聽笑了,“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主動把功勞往外推的。不過,你推了也白推。我還能不知道你?這件事你琢磨許久了吧?是不是早就想着用這個辦法,幫我脫籍,讓我不再受林淑清的拿捏?你把恩德都推到皇上身上,我感恩皇恩浩蕩,可我心裡清楚,若沒有你,若不是你百般籌謀,皇帝知道我是哪根蔥?皇上又如何會在今天,給我封賞?”
雲鶯拉住了陳宴洲的手,“你爲我好,我都知道。”
陳宴洲許久才“嗯”了一聲。
雲鶯見他彆彆扭扭的,忍不住笑了。
其實她是能猜到二爺的心思的。
他啊,追求感情的純粹。
他怕是擔心她,會因爲感激他的所作所爲,同意答應與他成親。
那樣他們的婚姻就摻雜了別的雜質,就變得不乾淨了。
這人啊,胡思亂想什麼呢?
又有誰規定了,出於感恩感激的婚姻,就不純粹了?
咳,等等,怎麼就扯到婚姻上了?
雲鶯撓着陳宴洲的掌心,許久沒有說話,等再開口,她低低的喊了一聲,“宴洲。”
陳宴洲陡然擡起頭,似是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雲鶯只做剛纔那聲不是她喊的,她面頰微紅,先是側過臉不看他。可最終,她還是又轉過了頭,鄭重的看着他說,“我沒有父母親長,出身也不光彩。你若娶了我,就要接受我的不好,還要接受沒有岳家幫襯,更要接受別人因看低我,而看低你……”
陳宴洲一把握緊了她的手,喉間突然有些哽塞。
他攥着雲鶯的手,放在脣邊輕吻着。
“你沒有不好,你很好很好!即便有人說你的不是,那也是那人淺薄。我娶妻,只想娶意中人。男兒立於世,想要什麼,我會憑自己的本事去追,我又怎能寄望於既得了你這個意中人,又讓你十全十美?若真如此,我就太過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