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
身體的下方,是柔軟的雪絨。女孩躺在牀上,長髮如綢緞一般彌散開來,一絲一絲浸沒在黑色的夜裡。白天的疲憊,讓此時的她已經沉沉地睡去,長長地睫毛覆蓋下來,在眼睛的下方投下一片溼潤的暗影。眉毛卻是微蹙的,小巧的鼻尖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偶爾隨着皺眉的表情微微聳動。
這樣的表情,就像一片美好而易碎的水面———只會在夜裡出現吧?太陽升起的時候,隨着那雙眼睛的睜開,看到的,和聽到的東西就會洶涌而來,像是一雙雙突兀的手,在那一片平靜的湖面上留下波紋,用各種表情把她的臉粉飾成另外的樣子。
然而,幸好,夜還是深的。
屋外的檐間,她親手掛上去的風鈴在夜風中搖晃。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撥動着,在萬籟俱寂的世界裡兀自發出樂器一般的輕響。不成曲調,又自成曲調。
恍惚間。
旋律變了,風鈴的脆響,漸漸變得急而尖,發出一串從高到低的音調。像是有另一雙手急切地抹過琴絃,又像是有一個匆忙的身影在在風中掠過,驚擾了那一些有條不紊的氣流,撫亂了安靜的夜。
門,無聲地開了。
一陣風透進了屋子裡,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陣漣漪。女孩本能地縮了一下,睜開朦朧的眼睛。恍惚中有熟悉的白色,在黑夜裡像一團虛幻的光。
她動了動,最終沒有起身,在眼前的事物慢慢從模糊變得清晰之後,她終於看清了那一個由遠及近的白色身影。
他走到她的牀邊,一塵不染的白衣,英俊的臉蒼白得近乎虛無,卻在黑暗中放出淡淡的光華。
她一驚,終於轉醒,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其實已經無法動彈,酥軟的感覺不知在何時已經爬滿了全身,脫口而出的那一個人的名字,也堵在了微微張開的嘴脣裡,最終發不出任何聲響來。
熾風……熾風!是你嗎?
那個人在黑暗中俯下身來,帶着淡淡的笑意。
是他,真的是他……那一個她曾經恨之入骨,如今又常常牽掛的人。
然而,她想喚他,嘴脣連同全身的筋骨卻都像是被封印住了一般。她只能任由他靠近她,用純黑色眼眸和她對視着,眼珠裡彷彿帶着某種咒術,像是年幼時投在那口古井裡的月亮,讓人一旦看見,便無法再移開目光。
熾風……你爲什麼在我面前?
明明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明明看到過他在蒼遼左臂上劃下的傷口,明明從大家的口中知道了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此刻心裡竟然有不動聲色的歡喜?
白衣的少年再度靠近,她依然怔怔地躺着。他伸出手來,冰涼的手指伸進她的髮際,輕輕地揉進了她的頭髮裡,任由髮絲在指尖靜靜流淌。
他微笑,開口,“你還好嗎?”
冰冷的觸感流連在發間,她的臉頰卻泛起了溫熱,嘴脣依然無法開闔,她只能用唯一稍稍可以動的手指夾住了他的衣袖,用哀求的眼光看定他。
熾風……既然你回來了,能不能留下來,不要再讓他們擔心了。
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他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只是笑得更濃了,眼睛裡彷彿包含了整個東湖的水,清冽的,映着天空中那一輪清冷的月。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她從他的臉上看出了去意,心裡忽然有莫名的急切涌上來,堵在喉嚨裡。
他最後說了一句話,沒有移開眼睛。
“要走了……我要去做,最後的事情了。”
“不!不要……”話語終於突破了脣舌的禁錮,在聽到對方的訣別之後,她脫口而出。
只是,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蒼白的少年最後俯下身來,在她猝不及防的時候,吻住了她方張開一線的嘴脣,把那一句話堵在了她的舌間。
“唔……”她本能地抗拒,咬緊了牙關。溫潤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她能看到對方黑色的眼眸在夜色裡發光。
像是在對峙着,少年脣上的冰冷往她的身體裡蔓延,她忽然感覺到荒涼,就像是少年通過身體傳遞給她的,那些無來由的悲傷。
這個少年,竟是如此的蒼白和冰冷麼……
在再次相遇之後,她與熾風的相處也不過短短几天,寥寥數面。最後的那個夜晚,兩個人之間甚至已經擺出了決裂的姿態。年幼時那個溫柔的小男孩已經變成了如今這副深不可測的樣子,可是,竟是這個少年,總讓她止不住地爲他心疼。
要怎樣,才能讓他溫暖起來?
不知爲何,也不去想爲何了……她終於放開了心中的最後一道屏障,閉起了眼睛,深陷在脣舌的糾纏之中。緊繃的身體漸漸柔軟下去,伴着兩人的呼吸,發出一陣輕微而悠長的顫動。
然而,手指卻是依然緊緊地夾着那一片衣襟,不願放開。
忽然,周圍變得熾熱。
像是在浮空中忽然沉下來,她張開眼睛,卻看了了對方的近在咫尺的瞳孔,原本溫柔純黑的眼眸已經不復存在。
那是一雙,血色的瞳孔……
恐懼襲遍了全身,少女忽然感覺到疼痛,似乎周圍有無邊無際的血在蔓延。那些血,漫上了她鋪散開的頭髮,漫上了她雪白的脖頸,漫過她的眼睛,所看到的東西,包括那個少年原本純白的衣袂,在那一刻都變成了慘烈的紅!
這雙眼睛……是熾風?
最後,有血滴下來,在她的視網膜上,如燒灼一般。
“啊……”疼痛在蔓延,一聲悲傷的**在沉靜如水的空氣中瀰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