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屑紛飛,蹄聲陣陣。
漂亮的鬃毛在陽光下閃耀着金色的光芒,健碩的戰馬奮起四蹄,很快衝過了水澤,一時間水花四濺,氣勢雄渾。
“三兄。”不等邵勖開口,太子邵瑾便大聲喊道。
邵勖臉上綻開了笑容,飛快下了馬,舉步而前。
邵瑾亦下馬,相向而行。
看着兄弟兩人那親熱的模樣,雙方的隨從神色各異。不過從面上看來,兩家主公的關係是非常不錯的,他們便都露出笑容,靜靜等待。
兄弟二人很快手拉着手,大笑不已,狀極親熱,好一番暢敘親情後,才各自鬆開。
“三兄帳下軍衆相當不錯啊。”邵瑾指着正在遠處黃河邊紮營的軍士,笑道。
北巡之後,他對一支軍隊的成色判斷已經有相當的眼光了。
河畔紮下的營地,怕不是能住三五千人,就在外列陣的千餘人而言,服色統一,器械齊全,士氣可能談不上有多高,但還湊合。
先前父親許可趙王府護軍擴充至五千人時,他便留意上了。
總體而言,這支部隊以河東薛氏部曲爲主,據聞有兩千多、不到三千,此爲新趙系兵馬的大頭。除此之外,另有老趙王府護軍、左飛龍衛府兵餘丁及少數裴、薛、沈三軍的僮僕。
五千人裡面,騎軍不下千五之數,戎服、裝具一樣不缺,相當不錯了。
整訓至今,差不多一年了。至少在朔州這一片,這支趙王府兵馬的戰鬥力是拿得出手的,尤其是那些富有戰鬥經驗的薛家部曲。
“六弟,東宮左右二衛盔甲鮮明,陣列整肅,非強兵耶?”邵勖笑問道。
當着垣喜、劉達等人的面邵瑾也不好說什麼,只笑了笑,道:“兄長來定襄幾日了?”
“月初來的,剛從榆林縣(今托克托十二連城鄉)回返。”邵勖說道。
“我聞榆林地近庫結沙,似是民戶不豐?”
“定襄四縣,戶口主要集中在定襄、盛樂二縣,榆林、河濱人不多的。”
“總共多少人了?”
“17200餘戶、72600餘人,多是軍戶。”
邵瑾明白了,定襄七萬多人基本都是外遷來的,以軍戶爲主,大頭便是紅城鎮了。
對這些人,朔州是沒有完全的管轄權的,得和兵部商量着來。
“兄既來營田,想必覺得此處土甘水活,大有可爲?”邵瑾又問道。
“六弟將來可要留意了。”邵勖說道:“定襄、五原、朔方、河西四郡皆沃土也,且不缺水,若能好生經營,軍糧斷然無虞。唯需注意兩點——”
邵瑾聽到這話,心中微微感動,直到這時候,三兄還在爲他考慮。
“其一便是天氣。”邵勖指着北方連綿的陰山,道:“有此山在,定襄溫潤了許多,但這年月天氣愈發寒冷,時而降霜。兄以爲定襄、五原等地不要急着種麥,可多種粟、穄。尤其是後者,土人謂之‘糜子’也,最短八九十天就能收穫,雖畝產不豐,但比絕收強。”
定襄這地方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照理來說是上好的農業區,可養活大量人口。但因爲靠近陰山,在天氣整體變冷的當下,極端惡劣天氣變多了。
其實在定襄種地不怕冷,開春晚就晚好了,大可晚一點春播,我有短生長期的粟、穄,問題不大。真正的麻煩在於眼看着已經天氣轉暖了,突然給你來個極端氣候導致糧食減產。
邵勖就是這個意思,邵瑾也聽懂了。
“其二便是要控制好山後的那些部落,不令其作亂。若屢有賊兵南下劫掠,地就種不好了。久而久之,人民逃散略盡,軍戶困苦不堪,就連原本順服的山前部落,恐怕也會有異心。”
這句話更直白了。
前線其實是不太適合發展農業生產的,因爲不安定。小規模襲擾還能忍受,大規模劫掠的破壞作用可就太大了。
“六弟若真想經營朔州,我建議多看顧下河西。”邵勖最後說道:“河西郡稍稍靠後,周邊也無多強的胡人部族,種田應能安生一些。邸閣存糧滿了之後,大可通過黃河水運輸送至安北都護府轄區,給人衣食,令將士們安心守禦。”
“黃河水運?”邵瑾一怔。
“六弟你沒發現麼?”邵勖又指着遠處的黃河,說道:“從鳴沙至河濱數千裡,黃河水面開闊,水勢平穩,其實比司、兗境內還適合水運。將來或可每隔一段置河浦一座,築城戍守,我算了算,五六座堡寨就夠了。或由刺史府負責水運,朝廷專設一使職亦可。父親以前不是議設代北水運院麼?朔州亦可設水運院,遣專人管理。至於造船所需木材朔方郡境內森林密佈,大可取之。若捨不得朔方之林材,可至鶉陰境內想辦法,我看過,那邊數百年的大木比比皆是,漫山遍野。”鶉陰境內的是後世哈思山。明朝前中期整個河套境內就沒什麼森林了,沙漠化嚴重,故多取哈思山大木造王宮或堡寨。
不過此時沒這個憂慮。隋末唐初時後套平原(豐州,今巴彥淖爾)森林密佈,唐人便在此造船運兵,而在此之前的南北朝,北魏亦取賀蘭山、豐州大木造船,從薄骨律鎮(靈洲)運糧而下,一船一千五百斛(抵魏晉四千餘斛),兩船一綱,順流而下,給沃野鎮、武川鎮等地提供糧食——河套水運糧食之事,由刁雍主持,蓋因其從南朝逃回,熟悉船運,北魏卻想不到這一節。
大梁朝其實也是以北人爲主。
但因爲種種原因,舉國上下對船運非常熱衷——即便以前不熱衷,這麼多年下來,也被邵賊“洗腦”得非常熱衷了。
邵勖能想到沿黃河水運輸糧之事,或許也是受了他爹影響。
邵瑾這會聽得連連點頭,內心泛起了複雜的情緒。
但他按捺住了或有幾分情真意切地說道:“三兄纔來一年,便已拿出治理朔州的方略,此大才也。若能留下來幫我,兄弟齊心,何事不成?”
邵勖沉默片刻,然後笑了笑,道:“六弟,總要分別的。”
“那也太遠了……”邵瑾下意識說道:“朔州七郡,盡付兄長可也。”
邵勖看了眼弟弟,感覺此刻的他確實有幾分真情,心下寬慰,但還是搖了搖頭,笑道:“弟若有心,多多看顧下春郎和鬥牛就行了。春郎其實是個老實人,一門心思做事,他會成爲你的好幫手的。什麼不方便辦的事,都可以讓他來做。鬥牛胸無大志,除了貨殖、聽曲外,他真的什麼都不關心。你我……終究要分別的呀。”
邵瑾怔怔地看着兄長。
他其實有點分不清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了,至少在這一刻分不清。或許,也沒必要分得太清,就保持着這種微妙的情緒最好不過了。
“三兄、六兄……”元真騎着一匹雄駿的戰馬衝了過來,在馬背上高興地揮着手。
東宮衛士們下意識想上前攔截,被邵瑾止住了。
元真哼了一聲,不滿地看了衛士們一眼,彷彿在說我還能對兄長不利?
下馬之後,對着二位兄長一一行禮,然後說道:“我方纔看到慕容鮮卑的兵馬了,總共二千騎,應是從陰山以北的草原上過來的,就停在白道川那。”
“他們是奉詔前來匯合的。”邵瑾拍了拍元真的肩膀,道:“宇文鮮卑也來了千五百騎,這會已至五原。”
慕容鮮卑、宇文鮮卑、扶余、高句麗總共調集了四千五百步騎,皆精挑細選的壯士。
聽聞遼東國亦發騎士一千、步卒五百,這會還在路上,大概七月下旬趕到朔州。
接下來兩月,朔州諸蕃部會挑選出兩千騎,卑移山以西蕃部出兵一千,橫山之中的氐羌及白部鮮卑出一千步卒,合計萬人。
此萬人裝具齊全,手底下多多少少有點絕活,非普通士卒可比。最關鍵的是,即便步卒亦會騎馬。
不出意外的話,這一萬人會編成一軍,移至涼州境內整訓,以互相熟悉。
從戰術上來說,他們算是偏師,不會和大部隊一起走,那麼進兵路線其實很好猜測了:北方草原,就是當年拓跋猗迤西征的路線。
黃河岸邊又響起了雜亂的馬蹄聲。
三人齊齊望去,只見趙王府護軍牽出來不少馬,開始了操練。
練的是騎術。從動作就可以看得出來,這些人之前不會騎馬,而今是從頭學起。
這樣肯定是練不精的,但目的本來就不是把他們培養成騎兵,只是讓他們學會騎馬趕路罷了。遇敵之時,自有騎兵上前廝殺,而遇到敵人的堡寨或陣列嚴整、未可輕犯的步軍,就需要他們這些騎馬趕路的步卒上前料理了。
“元真,你的王國軍呢?”邵勖也上前摸了摸元真的頭,笑問道。
“還在涼城放牧呢。”元真有些泄氣地說道:“阿爺可能不會讓我西征。”
“三兄也不想讓你西征。”邵勖說道:“你才十六歲,多陪陪阿爺比什麼都重要。”
元真搖頭不語,道:“十月我就回洛陽了,或可央求阿爺同意。”
邵勖、邵瑾二人皆笑。
兄弟三人並排走着,夕陽下的剪影顯得是那麼協調、那麼親密。
而隨着僕從軍的次第抵達,奏疏也如雪片般飛往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