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越到底還有一股子銳氣,更大可能是懼怕被責罰,於是在下令撤退的同時,帶着一千親軍鐵鎧武士,來到石橋邊,穩定軍心。
這裡聚集了三千餘步卒,見到李越的大纛後,心下稍安。
不遠處的浮橋上已經堆滿了薪柴,一些人正往上面澆油。
上郡白部鮮卑騎兵見狀,紛紛下馬,手持長短兵器,衝殺而至。
澆油的丁壯一鬨而散,根本不聽指揮。幾名軍校見狀,破口大罵,然後將手裡的火把扔在柴草堆上,亦轉身離去。
火熊熊燃燒了起來。
白部鮮卑騎兵見狀,恨恨地退了回去。
這就是差別了。
如果這時候上來的是禁軍甚至黃頭軍,可能會嘗試着滅火,但白部鮮卑不願意爲了大梁朝把自己置身於火海之中,於是退了。
火越燒越旺,發出噼裡啪啦的爆裂聲響。濃煙沖天而起,彷彿在給之前撤軍的命令做背書。
李越見後,放下了一半的心,轉而指揮軍士在橋頭堆放鹿角、拒馬乃至損壞的車輛,總之盡一切可能製造障礙。
稍遠處,一羣丁壯吭哧吭哧地喊着號子,在軍士鞭撻催促之下,把強弩推拉過來,置於河岸邊。
鮮卑騎兵隔河慢跑,時不時射上一通箭。
弓弦連響之下,必有人慘叫倒地。
一些成兵忍受不住傷亡,倉惶後退,很快被李越親軍抓獲斬首。
一隊刀盾手、步弓手被調了過來,朝河對岸射擊。幾輪下來,騎兵被射翻了十餘騎,剩下的人才撥轉馬首,到遠處收攏。
李越這才徹底放下心來。
石橋不是木橋,急切間難以損毀,只能堵住。當然,他們也在派人挖橋基,只是什麼時候有結果就很難說了。
瀼水東岸,無數士兵哭喊着涌入了河中。
追在他們身後的氐羌士兵已經殺得停不住手了。他們怒吼着衝向潰逃的敵兵人羣,也顧不得自己的隊形散亂,反正就是手起刀落,就是殺殺殺,在瀼東製造了一大片血泊地獄。
瀼水之中,撲通之聲連響。
無數成兵丟棄了鎧甲器械,躍入河中。很遺憾,大部分人都不會游泳,只有一小部分人拼盡全力,凍得哆哆嗦嗦游回西岸,逃出生天。
最慘的是那些明明會游泳,同時也有力氣游回西岸的人,卻被驚慌失措的同袍抓緊手腳乃至勒住脖子,反覆掙扎不果之後,最終同沉於河底。
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東岸的四千成軍只回來了三百多人,被俘超過千五,其餘不是被斬殺就是溺斃於瀼水之中,慘烈無比。
瀼東的上郡、新秦氐羌兵在結束戰鬥之後,陣列於河岸邊,齊聲大喊“殺賊”!
瀼西正在撤退的成軍聽聞,竟然產生了些許的混亂。士氣之低落,可見一斑。
不過到底有大瀼水阻隔着,成軍心理上還是有幾分安全感的。
他們僅有的騎兵四處圍剿苻安,一些步卒也被強迫留下,佔據高地圍堵,在擊殺數十騎後,終於將苻安部又驅逐了出去。
成軍騎兵沒有罷休,數百騎追在後面,堅決不給苻安部騷擾的機會。
其餘人則抓緊時間整隊撤退。
第一批精兵兩千餘人當先開道,戰力羸弱的輔兵緊隨其後,然後是第二營。
他們臉色煞白,人心惶惶,丟棄了所有不必要的輜重,儘可能輕裝前行。
少數人哭喪着臉被留在營地之內,將蓬布、乾草、木柴聚集在一起,油甕置於一旁,隨時準備放火。
有的人嘴上還念念叨叨:“一把火燒掉可惜了,可惜了啊……”
是啊,看看那些輜重,基本都是從百姓、豪族家中徵來的,然後用船隻轉運而來。
但來時可以船運,甚是方便,倉皇撤退之時就不行了,根本來不及,只能如同劉備當年燒輜重斷絕道路,阻遏追兵。
還有人捨不得蜀中運來充當賞賜的黃潤細布,偷偷往包袱裡塞上一匹,準備逃命時帶走。
這種行爲在以前是重罪,現在卻沒人管了。
逃跑時還帶着細軟財貨,那是找死。他想死,沒人會管他。
大撤退之中,還有一支部伍向南走,前往水師碇泊之處,這是接到命令坐船逃走的部隊。
臨行之前,他們將一些騾馬留了下來,給留守營地的兵士逃命用。
都是些南中矮馬,可以當騎兵坐騎,但肯定不如北地戰馬威武雄壯,這會拿來逃命用倒也不錯。畢竟這裡終究是山區,北地大馬還不一定有這些蜀馬適應地形呢,誰跑得快真的很難說……
大瀼水口附近,一艘艘小船來回擺渡,將人員、資糧、器械一一運上大船。
每塞滿一艘,就開走一艘。
能划槳離開的划槳離開,不能的則用縴夫拖曳,先離開這段危險區域再說。
水師艦船分出了二十餘艘,往下游開去,擊敗了數艘窺探而至的樑國水師艦船,將其盡數化作魚鱉之食,這纔出了一口惡氣,報了昨夜被突襲之仇。
但即便如此,所有人都知道:這次敗得很慘,水陸兩方都敗了。
戰敗的影響不僅僅是戰場上死傷的兵士、損失的輜重、沉沒的船隻,最重要的是對人心的影響。
事實上,直到數月之前,大成國還在開疆拓土,整個國家的人心、士氣處於上升狀態,諸州諸郡一派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第一次攻巴東失敗,成都上下只謂魚復重險之地,未易輕取,萬把人打不下來也很正常。
但這次徵發了數郡丁壯、出動了近四萬兵馬,結果水陸俱敗,敗的場面還這麼讓人絕望,可就沒什麼理由可找了。
至此,以漢中、巴東爲屏障,割據一方的設想被徹底打破。
漢中那邊確實堵着樑人過不來,但東面的敞口卻大開着。從此以後,邵樑可仿效當年劉秀滅公孫述之戰,自巴東入蜀——巧了,公孫述定都成都,國號“成家”。
如此一來,大成國別說向外擴張了,連自保都很困難,國運竟然急轉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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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瀼水東岸,邵慎立下了中軍大纛。
他先親自上前觀察了一下敵軍部署,然後果斷下令強攻石橋,另調竇於真率五百騎,牽馬步行,迂迴繞路北方,看看有沒有淺灘可供涉渡——若有,即刻渡河,追擊敵軍。
針對石橋發起進攻的是苻洪家新來的兩千氐兵。
他們徵調精兵,扛着大盾就向石橋發動猛攻。
一時間,大瀼水兩岸弓弩齊發,殺聲震天。
兩千氐兵攻至午後,仍然沒能衝過河去。
邵慎下令上郡、新秦氐羌接替進攻,至傍晚時分,依然不克。
他勃然大怒,連斬數名軍校。
衆氐羌騷動不已,不過酋帥們主動壓下了。
入夜後再攻,終克之。
李越帶着殘部奔江岸,登上了水師戰艦,倉皇逃竄。
留守營地的成兵直接放火,然後一鬨而散。
看着幾乎充塞原野的熊熊火光,邵慎下令休整。
連日趕路,先在魚復城下擊敗成軍,再行軍十餘里,大戰兩場,將士們也很疲憊了。
正月二十九,迂迴繞路失敗的竇於真率數百高車騎兵爲先鋒,一路向西追擊。進入山區後停了下來,換苻洪部爲先鋒,繼續追。
第二天近午,追擊至南鄉峽,獲敵軍遺棄的錢帛若干,衆軍大悅,於是人人揹着包袱,步履遲緩。
邵慎知道後,令收繳包袱,全軍統一分配,氐兵騷動不已。
苻洪連斬十餘人,又通過家族威望說服衆人,再曉以利害,衆軍勉強答應,遂繼續追擊。
閏月初二傍晚,至巴鄉。敵軍佔據險道斷後,然兵無戰心,被一擊而潰,俘斬千餘人。
初三夜至東陽峽,一股敵軍正在休整,聞追兵至,倉皇逃竄。
初五晨,至傘子監——地名,位於湯溪水入江處,溪流翼帶鹽井百餘,產鹽爲盛,粒大者方寸,狀如張傘,故得名。
成軍在湯溪(今雲陽東)對岸佈置了一批人監視,並毀掉左近橋樑,燒燬了所有船隻,整整阻擋了追兵兩天。
苻洪也沒想追得太狠。
萬一中伏死傷慘重,虧的是自家本錢。本次出戰已經很賣力了,沒必要再爲邵勳拼命,不值得。
當然,最重要的是底下人怨聲載道。
追擊好幾天了,繳獲的財物要統一分配,抓到的一千多俘虜也不許他們帶回家當奴隸。這般苛刻,爾母婢傻子才爲大梁賣命,和對面的成軍意思意思得了。
初六傍晚,在邵慎嚴令之下,苻洪所部渡過溪水,西行一里之後,大掠商市,得了許多蜀都奇珍、南國金錫、峽內魚鹽。
初八,大軍進抵朐忍縣。
到了這裡,潰兵陡然多了起來,苻洪遣人一問,原來是敵軍大隊三日前從此經過。縣內兵馬不敢戰,待其主力西撤之後,擊其尾——呃,首未至,跑了。
苻洪俘虜了近兩千人,其中竟有千餘是成軍抓捕的巴東本地丁壯,直接放了,剩下的着朐忍縣看管,追兵繼續西行。
三天後,他們遙遙看見了南浦縣城,又擊散了一股跑不動的成軍,收降千餘人。
追擊至南浦城下時,毌丘愔亦解送數百俘虜而來,這是他們趁着敵軍撤退,出城截下的俘虜。
至此,巴東全境收復。
苻洪停了下來,等待下一步命令。
閏正月十二日,邵慎的命令傳來,令其搜刮糧草,往巴郡臨江縣方向追擊,不得停留。
與此同時,他開始向洛陽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