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之下,石氏有些坐立不安。
片刻之後,她帶着應氏、王氏二女,穿過院門,來到一條水渠前。
此渠是泄城渠(排雨水之用)的一部分,上有木橋,過橋後便是通仙院了。
諸葛文彪已經移居此處,雖然尚未得到正式冊封。
戍守黃女宮的軍士已然換成了侍衛親軍的人馬,原中黃門都尉邵貞空降此軍出任副督,這會正好帶人巡邏至此,見得石氏等人慾入通仙院,並沒有阻攔。
不過他還是先一步入院,至各處提點一番。
石氏三人緊隨其後入了通仙院,先四下打量了一下,發現和遊仙院差不多大,都是大小屋舍二十來間的樣子,前後各開一門,對應着前院和後院,東邊牆上亦開一門,供車馬及宮人出入。
院中有一片竹林,林下襬了一些石几石凳,一穿着湖綠色綢衫的少女正低頭走來走去,嘴裡還唸唸有詞,見到石氏等人時,有些吃驚,下意識喊道:“石貴嬪。”
石氏對這個稱呼已經有些脫敏了,只稍稍不自然了一下,神色便恢復正常,柔聲道:“文豹,自你去荊州後,已是多年未見。”
諸葛文豹愣了一下,道:“是哩,好些年沒見了。”
“當年遊園之時,你還未及笄,而今卻亭亭玉立好生漂亮。”石氏走到了她身旁,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
諸葛文豹害羞地低下了頭,沒說什麼。
應氏、王氏亦步亦趨地跟在石氏身後,對諸葛文豹行了一禮。
諸葛文豹回禮,然後便輕輕卷弄着裙邊,不知說些什麼好。
“文豹你怎在通仙院?”石氏問出了她最關心的問題。
諸葛文豹立刻說道:“阿姐帶了身子之後,諸多不便,天子讓我入宮爲女官,照顧阿姐。”
“你願意?”石氏有些震驚。
“我願意。”諸葛文豹毫不猶豫地說道。
“諸葛道明也願意?”石氏又問道。
“我父沒反對。”諸葛文豹低下了頭,輕聲說道。
石氏與應、王二女對視一眼,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就在此時,後院隱隱傳來痛呼聲。
石氏心一提。
天地良心,她是真的有些擔心。
畢竟諸葛文彪當了她不少年的兒媳,雖然沒能爲她兒子生下一男半女。
真說起來,她兒子司馬衝妻妾不少,但就是沒有一兒半女,讓她一度很難過。
不過現在這種難過被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方式沖淡了:司馬衝依舊無子,但做母親的她有子了。
諸葛文豹亦有些着急,嘴裡不住道:“她們說我不宜去後院,讓我在前邊等着……”
石氏嘆了口氣,上前牽住諸葛文豹的手。
諸葛文豹心思在姐姐身上,竟被石氏牽着坐下了。
“莫急,莫急。”石氏輕輕摟着諸葛文豹,柔聲道:“不會有事的,我們都在這等着,都在這陪着你。”
諸葛文豹嗯了一聲,帶着點哭音。
這個時候,她覺得石貴嬪好善良、好溫柔,以後一定要多多走動,反正通仙院、遊仙院之間就隔着一道泄城渠,很近的。
而就在此時,後院中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片刻之後,尚宮郭氏出現在衆人面前。
她掃了眼諸女,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諸葛博士
誕下一子,宗正寺、太常寺的官員已登記入冊。”
諸葛文豹一下子站了起來,滿臉欣喜。
石氏也鬆了口氣,暗暗思忖着接下來該怎麼與文彪來往。
應氏、王氏對視一眼都有些失落。
一時間,竟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傍晚時分,邵勳也得到了消息,正帶着英烈之後操練馬上搏殺之術的他都來不及換衣服,直接策馬來到了通仙院。
“生了?”入院門之後,他便問道。
“酉時初誕下麟兒,母子平安。”尚宮郭氏稟報道,說完,小聲問道:“陛下可要見一見皇子?”
邵勳猶豫了一下,道:“這次便算了,朕身上不潔,恐於我兒不利。”
說完,發現諸葛文豹也在,便笑道:“文豹,你父剛在關中斬獲大勝。”
諸葛文豹一愣。
邵勳補充道:“平定了一次叛亂,斬首三千餘級。”
諸葛文豹哦了一聲,她沒有概念,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邵勳笑了笑,沒再多說。
安定郡胡人衆多,但壓制他們的力量也很強,按理來說不應該有人造反。但有些事情就很奇葩,你都不知道還有人能因爲口角等狗屁倒竈的事情憤而造反。
七月份,陰密鎮將羊聃卸了陰平太守之職,回到鎮中後,沒多久就病死了。
喪禮之上,就有兩撥酋豪因爲口角爭吵廝打了起來,隨後一家起兵造反。
但即便造反了,心中卻惴惴不安,因爲樑帝還在呢,怕得要死。
諸葛恢赴任沒多久,下面一堆驕兵悍將,協調起來不是很順利,各部調動遲緩。
於是他將計就計,也不遮掩長安世兵內部的狀況,讓人知道內部一堆扯皮的事情,接着還派出使者前往叛亂地點,看似要招撫,以麻痹造反酋帥之心。
待協調完內部之後,親率萬餘步騎殺至,與姚弋仲前後夾擊,大破賊人。
諸葛恢攜大勝之威,順勢請罷陰密鎮,邵勳許之,令抽調陰密鎮兵健勇者一千二百人,以所獲之休屠胡三千餘戶爲部曲,徙漢高平舊地(今固原附近),置平高龍驤府,以加強對安定郡的控制。
諸葛恢領命,並抽調後續人馬至安定,監督平高龍驤府的設立以及陰密鎮編戶齊民之事。
而經歷了這事,邵勳也發現諸葛恢確實有兩把刷子,非等閒之輩。他先後被司馬睿、司馬裒信重,並被推出來與王導等人對抗,不是沒有原因的。
諸葛恢有方面之才。
而諸葛恢之子諸葛彪在領典船校尉之後,遠赴溫麻,經過兩年時間的努力,終於將散走大半的船工慢慢找回,並開始重新設計一款尖底海船,準備作爲溫麻船屯的主力船型。
預計明年會有第一艘船隻下水試驗——僅僅只是試驗而已,多半還得下海走一圈後找一籮筐問題,再拖回去改進。
溫麻船屯的新船肯定趕不上與慕容鮮卑的戰爭了,但邵勳覺得問題不大,這是一項長期工作,有沒有這場戰爭都得搞。
邵勳在通仙院待到入夜,得知諸葛文彪狀況還不錯後,方纔離去。
臨走之前,瞟了眼石氏。
她生產完一年了,身材已完全恢復,看樣子……
石氏觸碰到邵勳的目光後,微微有些顫抖,雙腿卻又忍不住輕輕絞了一下。
回到觀風寢殿後,邵勳隨手批閱了幾份奏疏。
批着批着,又擱下了筆,開始思考接下來的事情。
庾亮已經回來了,不過是直接回潁川奔喪,還沒來汴梁。
他其實寫了一封信,委婉地提了一些事情,但邵勳還沒拿定主意,於是當沒看見。
陳眕已經赴任益州刺史,開始安撫地方,這是文的方面。
武的方面王雀兒鎮守蜀中,問題不大。他已經重建了益州世兵,以板楯兵及李成降兵爲主。
而爲了給益州泄壓,邵勳行文益州刺史府,提及寧州不度田,蜀中士族可嘗試往寧州方向發展。
寧州固然多蠻夷,且崇山峻嶺密佈,但並非沒有荒地,就看蜀中豪族有沒有勇氣過去了,畢竟還是有可能與那些蠻獠洞主們發生摩擦的。
西北方向有何倫、溫嶠、諸葛恢鎮守,邵勳暫時很放心。
南方則有張碩都督四州軍事,一開始偶發小規模叛亂,到這會也慢慢平靜了。
而經歷了連續兩年的南下潮,江南的開發也進入火熱狀態,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軌。
他邵某人一手建立的天下,似乎愈發穩定了。
值此之際,可以在明年開啓的東巡了。
即位以來,他西巡至蕭關、大震關,安撫地方、簡拔賢才將士們則在前線奮戰,擊破了涼州張駿;
他又南巡至荊州,前線大敗陶侃,收襄陽、下江
陵、克江夏,奠定了滅晉的基礎;
他又北巡至草原,將拓跋鮮卑最後一絲借屍還魂的可能掐滅,完善了三級防禦體系;
現在還缺個東巡。
他曾經奮戰過的高平、東平很久沒去了。
他的家鄉東海郡更是三十餘年沒回去過了。
琅琊、泰山等士族力量極爲強大的地區一直沒鎮撫過。
至於河北,似乎也很久沒去了,他還要解決當地的軍鎮問題。
而一旦出京東巡,汴梁這邊必需要安排好。
皇后庾文君坐鎮後宮,太子邵瑾前朝監國,文武官員第一次與監國太子相處,諸事都得協調好。
這是太子的一次寶貴歷練,同時也是邵勳心路歷程的調整,他還會趁機觀察太子監國期間的舉措,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
十月初一,經過多次聯絡,高句麗使者在海陸長途跋涉之後,終於抵達了汴梁。
邵勳率羣臣在觀風殿西廂的麗春臺接見了使者。
晉末以來,高句麗不是沒有遣使入朝過,但他們居然一直向晉廷朝貢,即便是那個早早退居江南的小朝廷。
而在晉滅以後,高句麗人終於與大梁朝接觸了。
雙方之間最具共同利益的地方,毫無疑問就是攻滅慕容鮮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