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沒第一時間去覆田勸農使幕府,因爲他病了。
有人說是心情不好,積鬱成疾,不過沒法證實,誰知道呢。
三月十五,在家休息月餘的庾亮自覺差不多了,準備趕往野王縣,與駐於彼處的太子匯合,就在這個時候,「神醫」到了一一天子召其問對。
庾亮匆匆忙忙起身,理了理儀容後,便來到了西苑小築。
「元規,來這裡。」一汪春水之畔,邵勳正坐在那裡,朝他招了招手。
不遠處還有個亭子,亭下坐着幾個女人,正在小聲說着話。
庾亮收回目光,來到邵勳身側,行禮道:「陛下。」
「坐。」邵勳指了指旁邊的一個地毯,說道。
庾亮熟練地盤腿而坐。
「元規啊,還記得當年廣成澤舊事麼?」邵勳盯着湖面,隨口問道。
「自然記得。」庾亮說道:「當年周圍也就這麼一塊閒地了,華路藍縷之下,最終成爲魚米之鄉。」
「是啊。」邵勳感慨道:「那會你帶着家兵家將看守屯丁,時常宿于田間地頭,人都曬黑了。
你我君臣情分便始於此,一晃三十年了吧。」
庾亮聞言有些神往,低聲道:「不下三十年了。」
「聽聞你病了,我便有些着急。」邵勳說道:「好些了麼?」
「陛下遣御醫送來良藥,臣便好了。」庾亮說道。
「病根去了?」邵勳了他一眼,問道。
庾亮欲言又止。
邵勳笑了起來,道:「還耍性子呢?泰真與你相識多年,平章政事讓給他又如何?你現在可是覆田勸農使幕府長史,闔府之衆都要聽你號令,須離不得。你說說,這一個月積壓了多少事?」
庾亮面露慚愧。
覆田勸農使幕府長史真實權力其實很大。手緊一點,足以整得人慾仙欲死,手鬆一點,能給人家保留許多祖產。所以,平時真的有很多人求到他面前,之前他都鐵面無私了。
一是他真不缺錢,更怕在外甥面前丟臉,維持不住志向高潔的舅舅的形象;二是因爲他想讓天子知道,他認真幹起活來也是能出成績的。
結果溫嬌入政事堂?我等了多久了?以前是王夷甫,不好和他爭,可現在爲了一個十幾年前當過的中書令努力這麼久,卻依然一無所獲,心中不悅是肯定的。
他的病,半真半假,並不全是裝的,只不過沒這麼嚴重罷了。
「樑奴可是很看重你這個大舅的。」邵勳說道:「好好幹事,讓他看到你的本領,焉不重用?」
庾亮起身拜道:「多謝下提點。」
「跟我這麼生分做什麼?」邵勳瞪了他一眼,不滿道:「當初在辟雍,一個裡吃過飯。廣成澤那會得了一尾魚,你我一人一半。現在跟我來這個?」
庾亮連忙坐好,心中舒服了很多,陛下還是看重往日情分的。
「在家這些時日,與幕府之間可有書信往來?」邵勳問道。
庾亮有些尷尬,道:「有的。」
不光書信往來,還有人員往來呢,畢竟今年新開始的是去年沒完成的半個司州,離得比較近,
幕府下級僚佐帶着信過來用不了多久。
「從事中郎桓溫表現如何?」邵勳繼續問道。
庾亮輕咳了一聲,道:「垣喜病了,太子讓他暫時接管東宮左衛,半月前剛剛在王屋山抓捕了數十人。」
便是近在尺尺的河內郡都有胡人部落,主要是羯人,分別來自上黨與河東,以前懶得清理這些在山中耕牧之人,這次都要編戶齊民,於是有人不滿,消極抗拒,直接被桓溫帶人夜間抓捕了。
入府後第一樁事,桓溫就辦得漂漂亮亮,讓人刮目相看。
「桓茂倫以老病辭官,情況如何?」邵勳又把話題轉到了桓彝身上。
「他老矣,江州又溼熱難當,便想回到譙郡閒居。」庾亮說道:「再者,元子才幹頗佳,足以支撐家門,他也不必那麼累了。」
邵勳點了點頭,道:「你既與他有舊,便多多照拂元子。將來這天下,終究要交到他們手上啊「陛下欲讓元子當文臣還是武將?」庾亮問道,
邵勳笑了一下,道:「對世家大族子弟而言,談不上文武殊途。元子詩賦差了嗎?文章不好嗎?但他從小習武,熟讀兵書,又帶兵打過仗,文武皆可。非要選一下的話,多接觸下兵事很不錯。」
「陛下,臣聞左長直衛將軍空出來了,不如讓元子暫領此職。」庾亮說道:「最遲五月,太子就要前往長安,於雍州度田。元子領左長直衛萬人,當能幫上許多忙。畢竟,關中可沒有關東太平。」
「元子並未帶過府兵,驟然出任將軍,能勝任麼?能讓人服氣麼?」邵勳似是在問,又似是在自語。
庾亮不以爲意道:「元子忠心,此便夠了。」
邵勳似笑非笑地看了庾亮一眼,道:「也好,那就讓元子試試。他若不能讓左長直衛上下服氣,那就是無能,還得回去再歷練一番。」
聽邵勳這麼說,庾亮心中有些打鼓,
全忠破事就是多,什麼服氣不服氣的?朝廷詔書任命,還能鼓譟作亂,驅逐將帥不成?
不過也就是吐槽一下而已,庾亮不傻,他知道將帥若能讓士兵信服,部隊的戰鬥力是可以爆發式增長的。同樣一支部隊,兩個人帶,可能完全是兩副軍容。
希望元子能爭氣一些。忙是幫了,能不能把握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這個天下,也就這樣嘍。」邵勳將魚竿塞到庾亮手裡,起身伸了個懶腰,說道:「朕創建了諸般制度,就缺合適的人選。今後一一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庾亮看着手裡的魚竿,陷入了沉思,直到魚線被扯動了一下,他回過神來,當做沒發現,直到邵勳去到了亭中。而這個時候,魚線已然被拉直了,庾亮輕盈地起竿,將一條肥碩的大魚釣了上來。
「魚啊魚,爲何不逃呢?現下想逃也逃不掉了。今日我至此,合該有你一劫。」庾亮輕笑了聲,將魚放入簍中。
邵勳已然來到了亭中,王銀玲等人正和躺着的王惠風說話。
「其實天還是有些涼,不該出來的。」邵勳摸了摸王惠風的手,冰涼冰涼的。
「就想看看明媚的春光,聽聽外間的聲音。」王惠風說道。
王銀玲等人行禮告退。
邵勳朝王銀玲眼神示意了一下,王氏會意,
涼城郡公元真去年回京後即成婚,妻荀氏。
臭小子以前對女人不太感興趣的,怎麼一結婚,不出去騎馬射箭了,也不和邵紀、邵厚他們玩了,就待在家中,也不知在幹些什麼一一說來奇怪,這個數人小團伙名存實亡確實始於他們各自成婚,生生被女人拆散了,悲哉!
在邵勳的授意下,元真與太子走得很近,關係日漸升溫。他的夫人又出身穎川荀氏,進一步加深了這種關係。
王銀玲是聰明人,知道該做什麼事。
回去後先教訓臭小子一番,讓他別終日流連新婦了,出門交際一番。
另外,王銀玲也有點小心思,這個兒媳有點太惑人了,做姑氏的得好好敲打一番。
不過,就是不知道這個兒媳是不是善茬,如果不是,那可有好戲看了。
邵勳坐到王惠風身側,也不說話,就看着遠處嘩嘩作響的樹林。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王惠風輕聲說道。
她看着悠遠的天空,臉上滿是嚮往,沒有半分悵然。或許,延續已久的衰弱、老病已經磨平了一切情緒,而今只想着解脫。
「是啊,一年年過得好快。」邵勳說道。
「你還得繼續受累—.」王惠風看着邵勳,輕嘆道。
「有時候是感覺累,可又放不下,擔心別人做不好。」邵勳說道。
「這個天下,已然成型。」王惠風說道:「我總感覺你知道些什麼,很多東西都沒和人商量過,直接就拿來用了,卻又無比契合。」
邵勳沒有回答。
王惠風不以爲意,神色平靜無比,靜靜體味着混合了野花芬芳的氣息。
邵勳的臉色也很平靜,
兩人就像同路人一般,互相鼓勵支持着前行,然後中途某處,有個人下車了,笑着揮手再見。
有不捨,有迷茫,但都很平靜,因爲早就知道這一天了。
「再堅持堅持吧,讓諸般新政運轉更加如意,讓每個人都更習慣大梁朝的一切。習慣後,也就接受了。」王惠風似乎要睡着了,輕聲道:「你還得壓着,我就只能陪到這裡了。」
邵勳輕輕撫摸着王惠風的臉,道:「好,我答應你。」
王惠風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彷彿在看到一切都走上正軌後,她的內心愈發寧靜了。
與之相比,死亡或許算不了什麼,她早就厭煩拖累別人了。
隆化三年(344)四月初三,巴公邵珂自左國苑回返。
初五,婕妤王惠風於西苑。
她走後,邵勳突然有點厭惡西苑了,再不想來這個地方。
五月,詔令灑掃汴梁宮闕,不得有誤一一時隔數年之後,大梁朝的重心又將回到東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