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邵勳出了博物館。
沒辦法,肚子餓了,要吃飯啊。
離博物館不遠有個小鎮,看着比較喧鬧。
狹窄的道路之上,電動車信馬由繮,騎車的大媽看到熟人後,直接在路中間停了下來,和人聊上了。
一口鍋臺支在道旁,大廚端着鐵鍋,上下翻飛,充滿着韻律的美感。
邵勳站在看了一會,笑着搖了搖頭。
比起童千斤,這人還差了幾分火候,至少力氣差遠了。
在他死的那一年,童千斤已然以燕山大都護的身份,將治所遷移到了平州西面的山裡,築城設寨,屯田練兵,儼然一方諸侯。
又看了一會後,邵勳微微嘆了口氣。
兩世的記憶時常打架,可能很多年內都無法完全擺脫了。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感嘆一聲,聽說人類的大腦只開發利用了一小部分,這大概是事實。
“小帥哥,飯也不吃,就這麼急着來洗頭嗎?”不遠處有濃妝豔抹的小姐姐坐在髮廊門口,滿臉嬌笑地招着手。
邵勳還沒說話,髮廊對面賣豬肉的攤子上卻發出了一陣悶響。屠戶板着臉,拿鋒利的斧子剁着排骨,彷彿在發泄不滿。
髮廊妹笑得更開心了,甚至有些樂不可支,直到肉鋪老闆娘出來才消停了一點。
路上的飯店不少,這會已滿是遊客。邵勳一邊走着,一邊四處張望,最後找了家有空位的坐了下來——巧了,斜對面就是他住的酒店“樑公館”,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
邵勳旁若無人地掏出手機,開始掃碼點餐。
大部分人沒注意,只有一名肌肉虯結、圓臉、穿着小背心、健身教練模樣的人多看了他兩眼,目光中頗多讚賞。在看到他手上拿着粉紅色手機後,更是眼前一亮,躍躍欲試,想要上前搭訕。
邵勳掃了他一眼,便讓此人止住了。
嚇退這個過度健身的可疑之人後,邵勳好整以暇地翻看着菜單,時不時點上一樣。
烏孫羊?嘿,假的吧。河南會萬里迢迢運烏孫羊過來做燒烤?什麼家庭啊?這麼奢侈?吃得起這種運費是成本好多倍的羊。定是河南本地羊無疑!
而看到烏孫二字,邵勳又有些心神搖曳。
烏孫是一個地級市,位於後世哈薩克斯坦東北部,延伸至俄羅斯、外蒙部分地區,地域廣闊,以畜牧業、旅遊業爲主。
前樑中宗永輝末(410年),高昌國主邵溫興兵討伐叛亂的烏孫,大破之,收降部落七、戶口三萬、牛羊雜畜六十餘萬,以其地置烏孫郡。然而邵溫一點沒繼承到祖父邵勖的純孝、仁德,雖然勇武過人,卻兇殘暴虐,在西域殺戮過甚,激起了很多反對。
於是乎,中宗揀選府兵三萬進入高昌四郡。
已經建立了八十餘年的府兵們暮氣沉沉,歷經兩年苦戰,在拉攏了一些部落的情況下,又聯合較爲能戰的安西四鎮兵,才堪堪平定所有叛亂。
戰後,朝廷將高昌四郡的中高級官員悉數汰換,趙王一系雖然仍是名義上的高昌國主,卻已然只是個吉祥物,影響力漸趨於無。
前樑末年,高昌國內烽煙四起,四郡丟了兩個,末代趙王逃往涼州。左長直衛將軍桓珉據高昌、伊吾二郡自立,稱高昌王,整頓兵馬,依次吞併車師、烏孫、焉耆等郡、鎮,不過在鐵門關之戰中爲安西大都護樑道擊敗,後長期對峙。
後梁建立後,桓、樑二人以地降附,入朝爲官,皆得善終。
再往後面,高昌四郡的高昌、伊吾基本穩如泰山,車師郡有時候會丟失,但因爲位置特殊,中原王朝基本都會想辦法收取,並派大將鎮守,作爲天山以南整個安西地區的前哨屏障。
至於較遠的烏孫郡,丟失的時間就比較多了。
但碰上“好大喜功”的中原天子,還是會想辦法拿回來的,蓋因當地漢民不少,皆歷朝歷代遣戍或流放過去的軍民後代,再加上遷徙過來的北方草原的三十姓韃靼部落又是黃種人,胡漢雜居通婚之後,和中原人外貌上幾乎沒什麼差別,與附近塞種人或其他人種的部落迥異,文化上偏向中原。
距這會最近的周朝世宗時期,遣大將羊保收復烏孫、伊麗(伊犁)等地。
羊保率親手編練的河北新軍第一鎮、第二鎮計二萬五千人,攜鋼炮一百零八門、賽電槍四十八挺、馬槍四千五百枝,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平定當地的造物主教徒叛亂,從此再未丟失。
羊保便是如今泰山文旅集團新任總經理羊薇的曾祖父。
邵勳瞭解到這段往事時也有些疑惑。
羊保並非河南人,而是出身建鄴,卻不知是不是當年被他趕到南方去的羊氏家族後人。
不過他懶得管了。
南遷的士族後人現在其實絕大多數都是普通老百姓,不過人數卻很多,不少居然成了大姓,這或許是他對歷史的改變之一。
他想起了一個不算笑話的笑話,即能挺過那麼多王朝治亂循環並且成功延續家族到後世的人都不簡單,後世的普通老百姓追溯祖先,其實或多或少都能和他們扯上關係。
罷了,想這些有什麼用!
邵勳收回思緒,熟練地操作着手機,很快把菜點完了。
等上菜的時候,他實在閒得無聊,於是玩起了手機。
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手機相冊裡有很多陳璐練舞的照片或視頻,什麼倒踢紫金冠、元寶跳之類,讓邵勳看得津津有味。
小璐的軟功是真不錯啊。那些個壓腿的動作,怕是家裡的奧特曼都不敢這麼掰!
邵勳看完後調整了下坐姿,剛準備放下手機,視頻通話居然來了。
他直接掐斷。
想了想後,又在泡泡軟件上回復了句拙劣的謊話:“我還在博物館裡,這裡人很少,不方便視頻。”
軟件頂端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但許久都沒回復。
邵勳不以爲意,打量起了外面。
一連幾輛黑色的汽車被堵在路上,看起來像是行政公務車輛,寸步難行。
他有些幸災樂禍。沒事瞎來這種地方作甚?傻了吧?
就在此時,一揹着包裹的中年男人靠了過來,神神秘秘地說道:“兄弟,梁太祖贈給庾皇后的定情玉佩要不要?很開門。”
邵勳瞄了他一眼,問道:“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中年男人坐了下來,壓低聲音道:“梁太祖出身東海,世代將門,顯赫當時。百戰功成之後,在汴梁迎娶庾文君,成就一段佳話。這枚玉佩就是庾文君隨身佩戴的,若不是事情太大,我急着跑路,也不會找上你。怎麼樣,五千塊給你,我只要路費就行了。”
“你怎知梁太祖是在汴梁迎娶文君的?”邵勳問道。
中年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懶得多想了,又道:“史書上寫的啊。”
邵勳哂笑一聲。
史書上根本沒寫成婚地點在哪裡,或許史官認爲這不重要,迎娶這件事本身才是重點,因爲這意味着新興軍閥與老牌士族的合流,大多數史學家也是從這個角度來解讀的。
偏偏邵勳是當事人,他太清楚了。
“拿來我看看。”他一伸手,說道。
中年男人暗喜,立刻從包中摸出一枚玉佩。
邵勳只掃了一眼,便道:“五十。”
中年男人震驚地看了他一眼,道:“這點錢連坐大巴都不夠。”
“五十。”邵勳重複了一遍,又補充道:“你還能掙二十。”
中年男人臉色數變,最後尷尬一笑,道:“遇上行家了啊。”
邵勳懶得搭理他,回頭看向手機。
陳璐終於回覆了:“小蟲哥,你連騙我都不走心。‘大漠燒烤’是什麼地方?”
邵勳本不欲回覆,但一想到如今的處境,便打了幾個字:“我在給你挑禮物呢。”
“對方正在輸入中……”立刻跳了出來,很顯然陳璐一直盯着回覆界面。
“就五十,不賣算了,別打擾我吃飯。”邵勳擺了擺手,說道。
中年男人嘆了口氣,道:“八十行不?”
“趕緊滾。”邵勳不耐煩地說道。
中年男人猶豫片刻,道:“算了,今天還沒開張,一上午盡被攆得雞飛狗跳了。五十給你!”
邵勳也不多話,兩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中年男人離開後,邵勳又看向手機,上面居然出現了好幾條信息。
“什麼禮物啊?”
“好看嗎?”
“我好高興!”
“哇!不會是玩偶吧?”
最後是一個表情包,應是陳璐自己做的,一個少女踮着腳尖高興地轉圈圈。
“嗯,撿漏買了個玉佩,回去給你。”邵勳打字回覆道。
回覆完,他便把手機揣進兜裡,開始吃飯。
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庾文君。
據樑朝雜記《京華事略》記載,庾文君以年六十二而終。
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腦子已經有點糊塗了,忘記了很多事情,經常一個人坐在九龍殿前,自言自語唸叨着“夫君”。
看到這段記載的時候,邵勳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臨終前讓庾文君幫她多看顧這個天下,或許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
吃完這頓不知啥滋味的飯後,他拎着包起身出門。
就在此時,一羣穿着黑西裝的人從幾輛公務車上下來,正往樑公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