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乍起,幾片樹葉飄落了下來。
邵勳伸出手,接住兩片落葉。
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看到落葉總是感懷甚多,但這會卻很平靜。或許,人的所思所想,總是不可避免受到身體狀態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理的影響。
褲兜裡震動了兩下。
他摸出一箇舊手機,背面還貼了個可愛卡通圖案的粉色手機殼,打開後看了一下,卻見是逼乎消息。
一個名叫“野史磚家”的人回覆他說道:“《梁書·后妃傳》中提到的司馬越託妻獻子不可信,邵勳逼奸主母當無問題。此人在網上有很多粉絲無腦吹,說什麼控扼草原,收取遼東、西域、安南,一掃魏晉以來頹勢,並種下了科學的火種,我呸。”
“據我考證,前樑夫人羊氏就是羊獻容,而不是羊獻容的侄女。雖然《梁書》中寫得語焉不詳,但依我對邵賊的研究,這廝絕對不會放過西晉皇后。羊獻容被他強姦了!狗賊!”
“邵賊窮兵黷武,打下那麼多地盤,看似威風,實則給後人挖坑。樑太宗在位二十五年,兩次對林邑用兵,尤以弘道十年那次爲甚,天候失常,暴雨連綿,軍士病歿者不下五千,最後雖然平定叛亂,實爲慘勝。”
“晚年征討死灰復燃的吐谷渾鮮卑,還有一次遠征西域,皆勞民傷財。”
“高宗邵盈在位二十三年,征討草原一次、高句麗一次、寧州大規模叛亂一次,另跨海攻百濟一次,雖然取勝,但消耗很大,幾乎讓國庫爲之一空。”
“若邵賊開國不佔下這麼大的地盤,這些戰爭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這就是百姓的負擔。”
……
這人一連回復了七八條,此時已經有人在下面跟帖了,基本都是罵的。
邵勳點了回覆,打了好長一段,又都刪掉了,最後只回復了四個字:“你懂個屁!”
剛發完,他愣住了,居然出現了錯誤,對方的賬號顯示已註銷。
正鬱悶間,耳旁傳來驚訝的聲音:“小蟲哥,你和之前不太一樣了。”
邵勳愣了一下:“如何不一樣?”
“變得有生氣多了。”陳璐抿嘴一笑,道:“小蟲哥,我們去吃冷飲吧?”
“好。”邵勳一口答應,渾然不顧手機用的都是人家的,兜裡也沒半分錢。
沒辦法,他習慣了。
在吃軟飯這件事上,即便是小黑子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專業的。
陳璐用眼角餘光偷瞄了下週圍,見沒人注意後,突然說道:“哎呀,太陽出來了,好熱,我們趕緊過去。”
說完,若無其事地挽住邵勳的臂膀,朝街對面走去。
邵勳感受到了少女微微顫抖的手臂,於是沒有掙開,故意問了一些藝考的事情轉移少女的注意力,讓她不那麼緊張。
陽光灑落而下,少女的臉蛋紅撲撲的,彷彿世間最美麗的景色。
與舞蹈學校兩條街之隔的泰山大廈內,一年約二十五六的女子靜靜瀏覽着帖子。
“邵勳曾爲羊獻容守夜,寫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還爲她燃放爆竹……他倆的感情豈是你可妄加猜度的?”
女子看完一遍,又逐字逐句看了第二遍、第三遍。
許久之後,她瞄了眼發帖者的網名:東海一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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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蟲哥,你去洛陽做什麼?”電話裡傳來少女幽怨的聲音。
“去走走看看。”邵勳平靜地說道。
他現在就是被女人“包養”的,買個票都要他人花錢,什麼秘密都沒有。
“陸渾山博物館麼?”少女又道:“你就不能等我放假一起去麼。”
“你爸媽會打死我。”邵勳輕笑一聲,說道。
聽筒那邊一時失聲。
是啊,任誰看到一個二十大幾、消失了整整兩年、沒有工作、身無分文的人終日和自己才上高三的女兒攪和在一起,都會警惕有加的,即便他們早前是多年的鄰居。
“你居然笑了……”少女的情緒又有些振奮了起來。
邵勳嗯了一聲,試圖把聊天聊死,好趕緊結束。
“陸渾山博物館其實沒什麼。”少女又道。
邵勳又嗯了一聲。
其實他了解過,前樑末帝大象元年(530),苻克率義軍攻至洛陽近郊,雖然很快被擊退,但陸渾山陵寢有一部分被盜掘。
後梁滅亡後,歷朝歷代都有私下盜墓之事,除梁太祖夫婦的合葬墓未受波及外,其他的損毀嚴重。正如陳璐所說,“沒什麼”了。
當然,嚴格意義上來說,梁太祖夫婦墓也被盜了,還是現代官方開挖的,蓋因有摸金校尉終於搞清楚了墓道位置,於是攜炸藥而至,準備大發一筆,沒想到整的動靜太大,被村民發覺報警,盡數落網。
政府開始了搶救性發掘,得包括玉器在內的樑朝風格文物近千件。
傳聞梁太祖棺槨中有劍一、弓一、金甲一。
弓早已朽爛,劍、甲也腐朽得不像樣子,文物部門正在嘗試修復,至今未向外展出。
專家們用比盜墓賊還興奮的口吻說,此次發掘意義重大,對於瞭解晉樑之交的歷史有着巨大的意義。
尤其是梁太祖邵勳這個人在歷史上很傳奇,以一介兵奴身份平定天下,將前漢以來逐漸崩潰的局面撥亂反正,重新塑造了所謂的“第二帝國”時代,民間對其評價很高,並且拍攝了包括《游龍戲鳳》、《大梁秘史》等熱門影視作品,將其知名度推到了全新的高度。
甚至於,寫梁太祖同人的網絡小說也不少,比如去年那部《皇后別回頭,臣是陛下》,一舉創下了十萬均訂的記錄。
邵勳還去某趣閣搜了下這本小說,津津有味看了半晌。
你別說,這作者有點東西,尺度也大,寫得讓人慾罷不能。
看了一段之後,邵勳總覺得這作者是審覈親戚,要麼就是審覈衝暈了,自動檢索之下,全篇沒有一個違規詞語,但就是什麼都寫了,真他媽絕了。
至於影視作品,他還沒時間看,以後再說吧,看看後人能把一千多年前的那段歷史扯淡到什麼程度。
“小蟲哥,你在聽嗎?”聽筒裡又傳來了聲音。
“嗯,在聽。”邵勳點了點頭,道:“我要去火車站了,下次再聊。”
說罷,將粉紅色紅外手機揣進兜裡,擡頭看了看遠處的藍天白雲,微微嘆了口氣。
他連工作都沒有,還是不要禍害人家了。
如今這個世道,找工作不易,他大約只能去當碧桂園五星上將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千餘年,他還是當起了保安。
上一次,他的業主是主母。
這一次,他的業主是誰?
下午三點,只提着一個簡單旅行包的邵勳登上了北去洛陽的高鐵。
其實他也不知道爲什麼一定要去陸渾山,只是心裡有一種渴望,哪怕什麼都沒有了,也要去看一看。
看完了,心願就了了,以後就老老實實找個工作,自食其力,融入社會——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他現在還經常思維打架。
至於娶妻生子,那太遙遠了。
他已經不是手握二十萬虎賁的梁太祖,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還在吃高中生軟飯的普通人。
實在不行真的就只能去當保安了,反正他挺能打的,等閒三五個人不是對手。